施百忍:惟筆軟則奇怪生焉
06-12
1905年9月,清政府決定廢除科舉,終結了自隋代以來持續了約一千三百年的古代取士的制度。取而代之的是新思想,新教育。其後,新一代的讀書人逐漸取代了舊式考取功名的士人而進入政府部門工作,過去讀書人使用的毛筆,也從那時開始漸漸被從歐洲湧入的鋼筆、鉛筆所替代。從實用層面來看,鋼筆、鉛筆的使用當然使日常生活更為方便。例如使用鉛筆時,還可以用「橡皮擦」修改,而鋼筆則可以在吸進墨汁後直接夾於口袋,隨時備用,不必像使用毛筆那樣還需攜帶硯台以及磨墨等多重手續。直到現在,當計算機大量普及以後,又有以鍵盤的敲擊代替手寫文字的趨勢。可見,從毛筆到鋼筆、鉛筆,再到電腦打字,是在不斷地進步。但是,人們也發現,當越來越多的人在享受電腦打字帶給人的方便時,同時也對漢字的書寫感到陌生。正如當人們習慣於使用鋼筆、鉛筆時,同時也對中國書法的審美感到茫然一樣。由此可見,實用與藝術是不同層面上的兩個問題,實用求便捷,藝術有境界,任何以此求彼的看法,都將產生爭論。但是,在過去使用毛筆的過程中,中國人卻將毛筆的實用性與藝術性完美地結合起來。正如孔子在提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務實的同時,(《論語?衛靈公》)也指出了「君子不器」的超越。(《論語?為政》)毛筆在士人的手中猶如庖丁解牛,常使人釋然忘懷。我們看書於竹帛上的帛書,或者寫於宣紙上的書法,無不因其綺麗或典雅而躊躇滿志。這說明中國人的智慧在使用毛筆的那個時候是走了調和超越的路子。前面所說的因書寫工具的轉變而引起的實用與藝術的對立,在以前使用毛筆的人哪裡根本不成問題。如果有的話,頂多是勞心與勞力的不同分工。相傳,毛筆為秦將蒙恬所造。有的人以為「造」就是「發明」的意思,但隨著地里不斷有文物出土,這一看法也就不能成立了。例如從出土的甲骨中,人們發現有先書丹而未經契刻的文字。其外,大量出土的竹帛書也說明了早在蒙恬之前就有毛筆的使用了。《墨子?明鬼》說「書之竹帛」。在甲骨文中,既有「冊」字,也有「帛」字。查《甲骨金文字典》,解「冊」字時雲「卜辭中有『爯冊』、『作冊』等語,故殷代除甲骨文外,亦應有簡冊以紀事。《書?多士》:『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典亦是簡策,惟年代久遠,竹木保存不易,殷代簡策尚無出土可作證者。」(方述鑫等編《甲骨金文字典》,巴蜀書社出版發行,1993年11月,第168頁。)至於「帛」字,雖只引用《說文》解之,但在殷墟婦好墓的考古發現中,就有五十多件銅器上留有織物的痕迹,其中多數是絲織品,只有少數是麻織品。(轉述袁行霈、嚴文明、張傳璽、樓宇烈等主編《中華文明史》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4月,第213頁。)另外,《論語?衛靈公》有「子張書諸紳」之語。子張雖因一時之便而將夫子之言記錄於腰間的紳帶上,但也從另一側面說明早在孔子的時代(公元前551—公元前479)就有將文字書寫於縑帛之上的事實。這就是說,竹帛與甲骨文並用於當世,可見毛筆早在商代就已被使用。因此,學者更傾向於把蒙恬造筆的「造」字解為「製作」。《史記?蒙恬列傳》說蒙恬為秦將,在秦始皇統一六國時立下戰功,拜為內史。後來又北伐匈奴、築長城、修馳道,但並未說及他造筆一事。但身在「內史」這樣的位置上,常要下達文件,卻是不能不用到毛筆。因此,說蒙恬對原來的毛筆進行改良卻大有可能。事實上,在出土的文物中,已發現了戰國筆、秦筆、漢筆等早期毛筆,它們在形制上和現代的毛筆並無大的區別。(詳見錢存訓著《書於竹帛?中國古代的文字記錄》,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3月,第122頁。)毛筆的優劣,會影響到書寫的效果,但並非起決定性的作用。例如漢?蔡邕言:「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後書之。若迫於事,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中山兔毫,長而銳,是上乘的製作筆毫的原料,但用於製作筆毫的原料卻種類繁多,從兔、羊、豬、鼠、馬、鹿、狼、虎等獸毛作筆毫,再到用胎髮、人須作筆毫,都足以令人瞠目結舌。但由於唐?張彥遠《法書要錄》上記載了王羲之用鼠須筆寫《蘭亭序》的事,所以鼠須筆給人的印象就比較特別。其實,鼠須筆是用松鼠尾毛製作而成,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但這也反映了「附驥尾」或「附青雲」而傳名聲於世的事實。後來,以制筆聞名的地方有安徽宣州,浙江湖州以及山東萊州,最終,「湖筆」脫穎而出,與徽墨、宣紙、端硯並稱為「文房四寶」。對於毛筆筆尖的製作,講求「尖、齊、圓、健」。做工的精良固然重要,但這僅僅是器物層面的要求,更為重要的是古人在毛筆的日常書寫中將之與文化傳統的精神融合了起來。清?劉熙載在《書概》中寫道:「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在這一點上,從西方傳進來的鋼筆、鉛筆是難以代替的。電腦雖能掃描製圖,但也不能代替用毛筆書寫的徒手線的豐富變化。甚至於有的製圖人員不懂得欣賞徒手線的書卷氣,在製圖時將水墨的暈化效果處理得一乾二淨,同時,水墨的層次也因解析度的原因而漆黑一團,美感的意味在製作的過程中就這樣被消解了。至於鋼筆與鉛筆的書寫,無論如何也達不到用柔軟的毛筆寫成的千變萬化的書法。可見,不能忽視工具的性能。反觀時下用鋼筆、鉛筆寫字的學生,既得益於硬筆工具的便捷,也養成了潦草的書寫。這樣,他們將很難體會到漢字本身的魅力,更談不上通過漢字的書寫對文化傳統的精神產生敬意。比起清代科舉考試的「館閣體」書風,潦草的硬筆字可謂「不及」,「黑、大、光、圓」的館閣體則為「超過」。在我看來,館閣體可謂書法傳統的末流,而硬筆字則全然是現代性的結果。對此我們無須為硬筆字焦慮不安,也不必為毛筆字悲愴懷舊。書寫工具與書寫風格的演變,有其社會需要。但現代性由於過分地彰顯資本的重要性,進而忽略了人的主體性,因而缺乏一種柔性詩意的生活環境。於是,在財富的競爭中演繹出國與國之間的衝突,以及個人自殺、精神壓抑等。社會人群的普遍焦慮、浮躁也進一步在硬筆的實用書寫中暴露出來。若就這一視角而言,毛筆書法的藝術性對於當下急功近利的心理,緊張便捷的生活節奏將起到一定的緩衝作用。試觀王羲之《蘭亭敘》帖,其清暢、俊逸的書風頓使人作衝破樊籬,回歸自然的感想。在馬宗霍的《書林藻鑒》中,我們可以讀到歷代書者對王羲之書法的評論。例如黃山谷雲「右軍筆法,如孟子言性,莊周談自然,縱說橫說,無不如意,非復可以常理待之。」劉熙載雲「力屈萬夫,韻高千古。」在諸多的評論中,均體現為「人與文化」的主題。無疑,這對於一手握著硬筆,一味地走向現代化的進步之士而言會是一件新鮮的事。但從毛筆這一書寫工具與傳統文化的鏈接來看,古人的智慧可以說貫穿於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新的時代背景中學會用毛筆書寫,可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事。正如一般人只看到諂媚與驕縱的過失,而看不到自在與規矩的意義。其實,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起,就已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書法熱」。在近30年的發展變化中,已經出版的歷代的各種書體,都成了學習取法的對象。於是,不同時期的各種字體在同一時期一併被運用於書寫,並被放在了展廳裡面一起展覽,這在以往是不可想像的事。對此,我們不禁會想起歷史上百家爭鳴時的稷下學宮,那是匯聚了眾多中國古代思想大家談學論道的學術中心。但是,現代書法展覽僅僅是通過徵稿,再經過評委們的遴選而獲得了展覽資格。這在某種程度上,不可避免地有為了展覽而書寫的心理因素存在,雖然也有書者的藝術訴求以及評委的某種權威,但與稷下學宮的為學精神不可同日而語。蔡邕言「書者,散也。」「散」,意味著要放下許多與書法無關的東西。宋?歐陽修言:「自少所喜事多矣。中年以來,漸已廢去,或厭而不為,或好之未厭,力有不能而止者。其愈久益深而尤不厭者,書也。」讀書與學字,是歐陽修所樂於心而不疲於物的事,可見,惟有「散」,才不至於「擠」。那種千軍萬馬爭過獨木橋的結果,必然會使許多無辜者被「擠」落橋下。「散」的胸懷,將使我們看到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簡言之,我們不僅要用硬筆書寫,還要讓手中的毛筆生出文化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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