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家庭是我們走不出的牢籠？

06-12

讀中國近現代小說，張愛玲是繞不過去的。我尤其喜歡她寫的《金鎖記》，一個人把自己鎖在黃金枷鎖里，不給自己快樂，也不給子女快樂，可怕又可悲的故事。

《金鎖記》主人公曹七巧，在小說開始的時候，已經結婚五年了，丈夫是官宦人家的二少爺，害骨癆的廢人。有錢有勢的人間絕不肯把女兒嫁給這樣一個病人。七巧是麻油店鋪老闆的女兒，出生差，性格也暴躁，再加上她哥哥貪圖姜家的便宜，極力撮合。七巧最終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她過得並不好，但她的很有算計，一旦她丈夫去世，她就能分到一大筆財產，便可獨立自主，過上好日子了。

七巧身體健康，有年輕，需要愛，但丈夫不能使她滿足，於是她便對小叔子姜季澤動了心。季澤雖然花心放蕩，也不敢招惹她，避之唯恐不及。這是古典小說不幸婚姻中常有的情節，很容易聯想到《水滸》中，潘金蓮與武大不和諧而勾搭武松的故事。然而張愛玲的筆下，季澤並不是武松那樣的好漢。十年之後，當七巧丈夫和婆婆都死了，七巧分家得到一大筆財產時，季澤早把他的那一份花光了，來主動撩撥七巧，傾訴愛情。七巧有那麼一瞬間動了心：

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嗎？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

寫到這裡，七巧彷彿擁有了連現代女人都嚮往的生活----經濟獨立自由，愛情也找上門來。然而時間並沒有停留在這一刻，七巧為得到這樣的生活所付出的代價，並沒有放過她。結婚的幾年，她處處算計，早把自己套在金鎖裡面，在感情上不論季澤是否真的愛她，她都不能接受。而在錢和生意上更是容不得別人覬覦。後來七巧發現季澤果然在騙她:他的愛是假的，只是貪圖她的錢罷了。她的愛情，也是最後僅有的一點人性也就這樣幻滅了。

到這裡，張愛玲對特殊環境下人性喪失的諷刺上已經超越了古典小說的所能達到的境界。然而張氏並沒有止於此，筆鋒一轉開始描寫七巧人性丟失後孤寂而又瘋狂的下半生，看她她怎樣毀掉子女的幸福。

七巧的子女都是在她的淫威之下長大的。兒子長白也因此成了一個很懦弱的人，完全聽母親支配。他沒有好好上過學，很早養成了大少爺的惡習，在外鬼混。七巧生怕兒子走出自己的控制，給長白娶了媳婦。但是七巧自己性慾得不到滿足，也容不得兒子享受正當的性生活。長白結婚後，七巧對兒子百般挖苦，使他不能和妻子同房。七巧甚至叫來兒子陪他裝煙，母子一面抽著大煙，一面嘲笑可憐的媳婦。更毒的是，她還替兒子討了一房姨太太，使媳婦的日子更不好過。最終妻妾二人在折磨之餘結束了生命。

七巧和她女兒長安的衝突，張愛玲描寫的更細膩。長安上過學，可是七巧卻不斷侮辱她，使她沒有臉去見同學老師。她最後只好輟學了。但長安很有七巧智巧的遺傳，「使她覺得她這樣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只要母親在世一日，她就需要這種手勢來保護自己不重蹈哥哥的覆轍。

七巧也曾假模假樣的想給長安找個好人家。但因為她惡名遠播，好人家沒有人願意同她攀親。家境貧寒的，七巧又疑心對方貪圖她的家產，也不看不上。當然，長安心裡清楚，最主要的原因是七巧不願意讓她離開，要控制她，折磨她。長安慢慢也心灰意懶，開始抽鴉片，脾氣越來越差，跟七巧也越來越像。

堂房妹子同情長安，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童世舫。童那時39歲了，過去談過幾次戀愛都不順利，現在轉過頭來，反而喜歡長安這樣的舊式女子。他們偷偷約了幾次會後，便訂了婚。長安為此還把鴉片戒了。可是，七巧受不得這樣的挑釁，不斷拖延婚期，女兒著急時，還罵女兒不要臉，儘管這時長安已經30歲了。

長安知道母親的手段，害怕童世舫也會毀在母親的手裡，決定同童世舫解除婚約。婚約取消後，她和童世舫仍舊保持著友誼關係。他們來往幾次之後，反而產生了真正的愛情。可是這種愛情在七巧魔鬼般胡智巧上面，不堪一擊，最終勞燕分飛。張愛玲沒有繼續寫長安的事，而以七巧空虛的勝利結束了這篇傑作。可以想像，長安在這樣的折磨之後，不是鬱鬱而終，就是變得跟七巧一樣，人性的部分，對美好生活的嚮往都會毀之殆盡。

看到結局，每每唏噓。張愛玲不只是在諷刺七巧一個惡毒的可憐人，而是對特殊文化下的宿命都深刻地描繪了出來，不只有一個這樣惡毒的人，而且還在不斷循環，製造更多這樣的人，想想都不寒而慄。這裡正是張愛玲的偉大之處，她正視那個時代，而且在情感上把握住了她所處時代的深淵。

《金鎖記》所描述的生命的悲劇，引起我們的恐懼和憐憫，事實上，恐懼多於憐憫。七巧是社會環境的產物，可是更重要的，她是自己各種慾望、考慮、情感的奴隸。

命運給七巧設置了一個難以逃脫的牢籠。她出身差，家境貧寒，她也許可以找個普通人將就一下，但必然面對著一生的貧困與悲哀。她嫁去富家的心境就可以理解了。可是，在大家族中，如果她保持單純善良、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她的下場可能並不會變好，反而更可能跟長安的妻妾一樣，處於家族的權力邊緣，落得被折磨致死的下場。即使在當代社會，又有多少女人抱著嫁入豪門的願望，但卻沒有足夠的頭腦和手腕，最終人財兩空的故事也比比皆是。七巧可以說是殘忍社會環境中適者生存的勝利者，然而這種勝利並沒有終結悲劇，她反而成了加害者，重複著更大的悲劇，而且還是自己至親的子女。在這個意義上，她又是個最大的失敗者。

想到極處，有些心酸。原來，我們的命運的基調很大一部分都這樣被家庭和環境所決定著，像一個牢籠一樣影響著我們可以飛翔的空間。有人難免會問即使實現了經濟獨立，即使找到了愛情，處境真的比七巧要好嗎？真的會幸福嗎？張愛玲給了我們很絕望的結局，但我更感恩當下的生活，能讀到如此深刻的著作，至少它讓我對自己迄今為止的命運有了自覺，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去努力摸索著，將這牢籠的空間一點點擴大了去，認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