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二章(轉)

《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1)一、大義末路何茫然郢都亂了。楚懷王找張儀媾和,張儀冷笑著撂下一句話:「媾和?打完仗再說。」當著他的面上車回秦國去了。找春申君,春申君不知去向。好容易找到蘇秦,這位滔滔雄辯的六國丞相卻又一言不發。楚懷王走投無路又六神無主,最後只有去了昭雎府。昭雎雖然還是「卧病在榻」,卻也給楚懷王出了幾個實實在在的主意:第一個是緝拿屈原,防止肘腋之患;第二個是罷黜春申君黃歇,剪除屈原羽翼;第三個是驅逐蘇秦,向秦國表示退出合縱的決心。昭雎末了道:「我王若能如此,則楚國大安。否則,老臣也是無能為力了。」楚懷王想想也是無奈,跺著腳長噓一聲走了。回到王宮,楚懷王卻不知這三件事從何做起?緝拿屈原,屈原在哪裡?罷黜春申君,春申君連影子都不見如何罷黜?驅逐蘇秦,總得有個說法,一個六國丞相,總不能教幾個武士吆五喝六地將人家趕出去了?還要向秦國示好,張儀都走了,向誰去示好?楚懷王一路皺著眉頭到了後宮,長吁短嘆地對鄭袖說了一遍。鄭袖白嫩的手指戳著他的額頭,咯咯笑道:「曉得無?木瓜一個!誰出的主意,教誰來辦哦,人家出了主意,不給人家權力,生生一個青木瓜哦。」楚懷王恍然大悟道:「對呀!王后真道聰明,來人,立即下書:宣老令尹昭雎進宮理政。」昭雎一出山,一河水立即開了:三路精騎緝拿屈原,一紙王書罷黜春申君。昭雎親自出面,彬彬有禮地請蘇秦離開了郢都。而後又立即派出駟馬快車的特使,飛馳咸陽示好媾和;再便是老世族紛紛重掌舊職,新派紛紛擱冷置閑。旬日之間,楚國的老氣象恢復了,滿堂白髮蒼蒼,朝野再無爭鬥,楚懷王竟覺得輕鬆了起來。可就在這時候,忽然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八萬新軍開得不知去向,屈氏領地大出糧草!滿朝頓時嘩然。屈原若領著這八萬新軍壓來郢都,豈非又是一個乾坤大顛倒?可反覆探察,郢都方圓幾百里都沒有新軍蹤影。昭雎猛然醒悟,立即派出連續六路親信飛騎奔赴秦楚邊境探察。可忒煞作怪,六路飛騎竟都是泥牛入海。這一下,郢都君臣可都迷糊了。有人說,屈原領兵去了嶺南,要建一個新諸侯國復仇。有人說,八萬新軍投奔了齊國,屈原要做齊國丞相了。有人說,新軍就藏在屈氏領地里,屈原馬上就要反了。各種揣測流言不脛而走,一時人心惶惶。畢竟昭雎有見識,徑直到後宮來找楚懷王,鐵青著老臉道:「敢問楚王,屈原手中可有兵符?」楚懷王驚訝了:「沒有啊,本王沒有給過他兵符,他如何能有兵符了?」昭雎依舊板著臉:「楚王記性不好,還是再想想了。」楚懷王轉悠了兩圈猛然一跺腳:「咳呀!老令尹還真是神!想起來了,本王給過屈原一尊象符,可,可本王有言在先,不許他擅自動用的了。」昭雎搖頭嘆息:「楚王啊楚王,此番楚國算是和秦國結下死仇,永世解不開了。」「老令尹此話怎講?」楚懷王急得額頭冒汗,「不能媾和了?秦王拒絕了?」昭雎哭笑不得:「楚王還不明白?屈原有兵符,調集兵馬打秦國去了。他打過仗么?能打贏么?八萬新軍加昭常十五萬大軍,全都要葬送在屈原手裡了!」楚懷王紅潤潤的面孔刷地變得蒼白:「你,你是說,楚國的主力大軍全完了?」「非但如此。」昭雎沉重地喘息著,「如此不宣而戰,秦國豈能不記死仇?多年來,老臣竭力斡旋,都為不使楚國與強秦為仇,如今啊,全完了,楚國被屈原葬送了……」楚懷王一下子軟癱在草地上,帶出了哭聲道:「這這這,這卻如何是好了?」「殺屈原,罷黃歇,以謝秦國!」昭雎牙齒咬得咯咯響。楚懷王抽著鼻子唏噓著:「也只有這樣了,本王,本來最怕殺人了。」次日內侍急報,說春申君黃歇宮外候見。楚懷王一聽便跳了起來:「快!叫他進來了!」一見春申君疲憊憔悴風塵僕僕的樣子,楚懷王心又軟了,卻依舊板著臉道:「黃歇,你竄到哪裡去了?弄得一副逃犯模樣。」春申君慘淡地笑了:「楚王,臣到丹陽去了。」楚懷王滿臉疑云:「丹陽?丹陽在哪裡?有事了?」春申君嘆息道:「噢呀我王,黃歇是屈原一黨,聽憑我王發落了。」「噢——對了!」楚懷王恍然大悟,「你跟屈原打仗去了!是也不是了?」「是。」春申君淡淡漠漠道,「事已至此,臣不願多說,領罪便了。」「領罪領罪!就曉得領罪!」楚懷王指點著春申君數落起來,「黃歇呀黃歇,你我同年,本王對你如何?從來都是寵著你護著你,對么?你倒好了,卻偏偏跟著屈原那頭犟驢亂踢騰。又是新政,又是變法,又是練兵,又是暗殺,事事你都亂摻和!這下好了,屈原叛逆該殺,你說本王還如何保護得了你?」「臣唯願領死。」春申君乾脆得只有一句話。「曉得無?你才是個大木瓜!還說我是木瓜?」楚懷王罵了一句,突然壓低聲音道,「哎,說老實話了,屈原這仗打得如何?大軍全完了么?」「噢呀呀,我王這是從何說起了?」春申君驚訝地叫嚷起來,「大司馬未奉王命是真了。可要說打仗,這次可真是打出了楚國威風!斬首秦軍六萬,我軍傷亡只有十萬餘,其餘十來萬楚軍還好好地駐紮在沔水!誰說楚軍全完了?分明惡意誣陷!」「毋躁毋躁。」楚懷王驚喜地湊了上來,「你說斬首秦軍六萬?」「噢呀沒錯!司馬錯也親口認賬了。」「楚軍還有十來萬?」「斷無差錯!我王可立即宣昭常來郢都證實了。」「好!大好!」楚懷王拊掌大笑,「春申君啊,你真是個福將,給本王帶來了福信!」說著突然壓低了聲音,「對了,快去找幾個人擔保,有人要罷黜你了。」「謝過我王。臣告辭了。」春申君一走,楚懷王頓時輕鬆了起來。匆匆大步回到後宮,高興地對鄭袖學說了一遍。鄭袖笑道:「曉得了,也好,沒傷筋動骨哦。日後只要再不開罪秦國,也許還是平安日月哦。」楚懷王道:「說得是了,有這一仗,秦國也不敢小瞧我大楚國了。哎,王后,你說這屈原該如何處置好了?」鄭袖笑道:「曉得無?這種事找老令尹說了。」楚懷王道:「老令尹?他教我殺了屈原。」鄭袖笑道:「那就殺了,還能再說個木瓜出來了?」楚懷王嘟噥道:「木瓜木瓜,我是木瓜么?你才是木瓜了。」鄭袖點了一下楚懷王的額頭咯咯笑道:「曉得曉得,我是木瓜哦,誰敢說乖兒子是木瓜了?」楚懷王得意地大笑了一陣:「木瓜嘛,倒是有一個,屈原!」「乖兒子真聰明哦!」鄭袖笑著拍手:「曉得了,屈原大木瓜。」楚懷王大樂,抱起鄭袖滾到了紗帳里,笑聲喘息聲久久不歇。正在這時,老內侍在紗帳外高聲道:「稟報我王:屈氏族老在宮門請命。」「敗興!」楚懷王氣恨恨地嘟噥了一句,衣衫不整地爬了起來,「如何個請命法了?」「一大片老人舉著白絹血書,跪著不起來,要見我王。」「豈有此理!沒找他的事,他倒先來了?王后,我去看看了。」來到宮門一看,楚懷王釘在那裡挪不動腳步了。偌大車馬場中跪滿了白髮蒼蒼的老人,一副釘在大木板上的白絹血書怵目驚心——殺我屈原,反出楚國!斗大的八個字還滴著淋漓的鮮血,個個老人的手上都纏著白布,面色陰沉得彷彿隨時都要爆發。楚懷王雖說顢頇,但有一點還是明白的:屈氏舉族百餘萬口,除了王族羋氏與昭氏部族,便是楚國第三大部族,若舉族造反,楚國豈非要大亂了?「前輩啊,這是何苦了?快,快起來了。」楚懷王走到為首老族長面前,不禁有些慌亂,想扶起老人,卻硬是不敢伸手。「屈氏草民懇請我王:赦免屈原,否則,屈氏舉族反往嶺南自立!」「哎呀呀老前輩,本王何曾說過要殺屈原了?」楚懷王連忙先為自己開脫了一句,又湊出一臉笑容道,「屈原還沒有回來,本王還沒有見他,誰說要殺他了?縱然回來,也還要查問後再說了,起來起來,快起來了。」老族長還是跪著,竹杖點得篤篤響:「大司馬為洗雪國恥,獻出族中六萬子弟,獻出族中糧草十五萬石,浴血沙場,斬首秦軍六萬,有大功於楚國!我王若聽信讒言,誅殺屈原,楚人將永世沒有忠臣烈士!」「老族長,本王聽你的便是了。」楚懷王沉重地嘆息了一聲,「殺秦軍六萬,也不容易了,快,快起來了。」老族長剛剛站起,便聞場外馬蹄聲疾。內侍低聲急報:「我王快看!」楚懷王聞聲抬頭,卻見一個「野人」迎面而來:戰袍血跡斑斑,鬚髮灰白散亂,眼眶深陷,乾瘦黝黑得好像一段木炭。楚懷王不禁驚訝得倒退了兩步:「你?你是大、大司馬?」來人撲地跪倒:「臣,屈原領罪。」楚懷王長嘆了一聲:「屈原啊,你也苦了,先起來,容我想想再說了。」「屈原尚有一言,望我王容稟。」「有話,你就說。」屈原慷慨激昂道:「與秦國開戰,全系屈原一人所為,與他人無涉。臣懇請我王:對戰死將士論功行賞,對屈氏糧草如數償還!此外,此戰後虎狼秦國必來複仇,楚國目下戰力太弱,懇請我王交出屈原,以全楚國!」「大司馬!不能啊!」屈氏族老們老淚縱橫,一片哭喊。屈原站起來對族老們深深一躬:「族中前輩們:屈原不才,若能以一己之身消弭楚國危難,雖死何憾!我屈氏世代忠烈,當以國難為先,切莫為屈原性命脅迫楚王了,前輩們,回去,屈原求族老們了……」「大司馬……」老族長竹杖篤篤,顫抖得說不出話來。楚懷王大是動情,一時涕淚交流泣不成聲。這場風波又一次震撼了郢都。屈氏部族不惜舉族叛逆而死保屈原,屈原不惜一死而為戰死將士請功的故事迅速傳遍了朝野。更令國人心動的是,屈原竟自請楚王將自己交給秦國,以保全岌岌可危的楚國,古往今來,幾曾有過如此耿耿忠烈的大臣?一時間,為屈原請命的呼聲瀰漫了楚國,老世族們不好開口了。楚懷王也英明了一回:先恢復了春申君的參政權力,而後拉上春申君一起與老令尹昭雎等幾名主政大臣密商了一日一夜,終於書令朝野:丹陽之戰的死難將士,全數論功賜爵,由春申君清點實施;免屈氏領地三年糧賦,以為補償;罷黜屈原大司馬之職,領三閭大夫爵,放逐汨羅水思過自省。王令通告朝野,庶民們雖然還是怨聲難平,卻也是無可奈何。殘餘的新派們也漸漸安靜了,畢竟沒有殺屈原,也沒有交出屈原給秦國,有老世族咬著屈原,還能教楚王如何處置?屈原離開郢都那日,十里郊亭擠滿了送別的人群。有郢都國人,更有四鄉村野趕來的庶民百姓,四面山塬上到處涌動著默默的人群,路邊長案羅列,擺滿了人們獻來的各種酒食。正午時分,當春申君親自駕車送屈原出城上道時,郢都四野的哭聲瀰漫開來,隨著那輛破舊的軺車慢慢地聚攏到了十里長亭。站在軺車傘蓋下的屈原,蒼老乾瘦得全然沒有了往昔的風采,他那永不熄滅的激情似乎也乾涸了,只是木然地望著四野涌動的人群,一片空洞,一片茫然。半日馳驅,終於到了雲夢澤邊。春申君跳下軺車,扶著屈原下了車,深深一躬道:「屈兄,善自珍重了。」屈原淡淡地笑了笑:「春申君,我有最後一言:楚國不堪腐朽,已經無力自救了。一定要去找蘇秦,再度合縱,以外力保住楚國,等待機會了。見到蘇秦,代我致歉,屈原,意氣太過了……」說罷一聲嘆息,大步上了小船。「噢呀屈兄——我記住你的話了!」小船飄飄蕩蕩地去了,屈原始終沒有回頭。《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2)二、蘇秦陷進了爛泥塘蘇秦離開了楚國,心灰意冷地踏上了北上的路途。南下時躊躇滿志,要一心與屈原春申君合力,扭轉楚國危局,為合縱保留最堅實的一塊立足之地,也與張儀進行一次面對面的縱橫較量,不想倏忽之間急轉直下,結局亂得一塌糊塗,原因卻是莫名其妙。作為合縱一方,是徹底失敗了:非但沒能扭轉楚國,反而使其餘五國更加離心。秦國呢,同樣是失敗了:非但張儀險遭暗殺,最終也還是沒有避免一場惡戰,竟前所未有地折損了六萬新軍銳士。楚國呢,更是最大的輸家:朝局大亂新派湮滅且不說,積數年心血所訓練的八萬新軍連同兩三萬老軍,也全數賠了進去。同時還結下了一個最兇狠強大的仇敵,將無可避免地永遠不得安寧了。細思其中因由,千頭萬緒令人扼腕嘆息。楚懷王是千古罕見的抽風君主,時而聰明機斷,時而顢頇紈絝,彎子轉得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屈原則是千古罕見的激烈偏執,恨便恨死,愛便愛死,意氣極端得全然沒有迴旋餘地。春申君呢,機變詼諧且頗有折衝之能,但卻少了一些堅剛與大智,既影響不了屈原,又影響不了楚王,硬生生地無可奈何。昭雎陰沉狡黠又極是沉得住氣。鄭袖聰敏貪婪偏又能適可而止……面對楚國如此亂象,幾乎每個人都是蘇秦的對手,卻教蘇秦如何對付?張儀號稱天下第一利口,能事之極,還不是無法將楚國亂象理順到秦國和局之中?到頭來三敗俱傷,卻不知道罪責在誰。似乎一切都是屈原攪亂了。可是,若沒有屈原的強硬,楚國還不是納入了秦國算盤?屈原既強力扭轉了楚國倒向秦國,又完全堵塞了楚國重入合縱,更是一舉毀滅了楚國變法的希望。功也罪也,孰能說清?一路之上,蘇秦思慮著念叨著揣摩著,最後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團糨糊,末了只好長嘆一聲:「人算何如天算?當真天意也!」想想合縱以來的坎坷,蘇秦無可奈何地笑了。難道不是天意么?每到窮途末路,蘇秦必得從燕國開始。合縱發端於燕國,每次大挫,竟都只有回燕國這一條路。弱燕生蘇秦,強秦成張儀,看來這也是天意了。「二哥——二哥——」蘇秦驀然驚醒,卻見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斗篷招展搖手長呼,不是蘇代卻是何人?蘇秦四面一張望,發現竟然已經到了薊城郊野,低聲嘟噥一句「好快」,跳下了軺車,坐在道邊一塊大石上等候蘇代。「二哥,回來得好!我正等你。」蘇代下馬,不斷拭著臉上的汗水。蘇秦笑道:「三弟啊,你知道我回燕國?」「不知道,我正在城外狩獵,看見了蘇字大旗,不是二哥卻是誰?」「一個人狩獵?」「不是,子之邀我一起狩獵的。你看那兒——」蘇秦目力雖差,卻也看見了遮天蔽日的煙塵中翻飛的大旗與衝鋒馳騁的馬隊,看那氣勢,少說也有三五千騎兵。蘇秦不禁皺起了眉頭:「子之又在炫耀燕山鐵騎了?」蘇代笑道:「二哥不知,子之目下可是威風起來了,軍政大權一把抓。」蘇秦冷冷道:「燕王相信他?」蘇代道:「燕王病了,癱了,將國事都交給了子之。」蘇秦大是驚訝,走時還好端端如日中天的一個燕王,如何就癱在了榻上?莫非是子之……蘇秦脊樑一陣發涼:「快說,燕王如何病的?」「前次狩獵,燕王從馬上摔了下來傷了腿,後來日益沉重,最後便癱了。」「燕王精於騎射,如何能摔下馬來?」「子之說,那是一匹東胡野馬,燕王冒險嘗試,被野馬掀翻。」蘇秦沉默良久淡淡一笑:「去看過燕姬么?」「去過兩次,想給她送點物事,卻沒有見到人,可能雲遊去了。」蘇秦又是一陣沉默:「你先去,記住,不要對子之說我回來了。」「好……那我先走了。」蘇代似有困惑,卻也習慣了聽蘇秦吩咐,上馬一鞭去了。眼看著煙塵消散,狩獵馬隊卷旗收兵,蘇秦才上了軺車偃了大旗,靜悄悄地繞到最僻靜的北門進了薊城。回到府中吩咐關了大門,沐浴梳洗之後便進了書房,蘇秦要一個人好好想想燕國這幾件事。誰知剛剛落座,總管老僕走了進來低聲道:「大人,上卿來了。」蘇秦一怔:「上卿?他如何知道我回來了?」老總管默默搖頭。蘇秦道:「你去說,我路途受了風寒,已經卧榻歇息,改日上門回訪。」老總管看看蘇秦,卻沒有走。蘇秦不耐煩道:「沒聽見么?去。」老總管低聲道:「老朽本不該多嘴,大人還是不要回絕的好,上卿在薊城可是……」老人眼光閃爍,似乎不敢往下說了。蘇秦想了想:「也好,去請他進來。」老人猶豫道:「大人不去迎接?」蘇秦不禁笑了:「我是封君開府丞相,他只是上卿,知道么?去。」片刻之間,書房外腳步騰騰,子之赳赳走了進來,還是一身軟甲一領戰袍,手中一口長劍,人尚在廊下,響亮的笑聲已經響徹了庭院:「武安君當真雅興,悄悄歸燕,也不給子之一個接風的機會。」隨著笑聲進門,人已一躬到底,「武安君,子之有禮了。」蘇秦淡淡笑道:「甲胄上卿,禮數倒是周全,請入座了。」子之哈哈大笑一陣,坦然入座,順手將長劍橫在了案頭。總管老僕上了茶,悄悄地守到廊下去了。「楚國震澤吳茶,上卿以為如何?」「好看,太淡。」子之笑道,「還是燕山粗茶來勁兒,克得動牛羊肉。」「見仁見智,一家之言了。」子之對蘇秦的揶揄似乎渾然無覺:「武安君,多日等你歸來,四處派出遊騎斥候探察你動靜,非有他意,只是想與你商議一件大事。」見子之坦誠,蘇秦的一絲不快已經消散:「大事?上卿請講。」「在燕國變法!」蘇秦大是驚訝,沉默著半日沒有說話。子之打量著蘇秦笑道:「武安君以為子之粗蠻,不堪變法?」蘇秦默默搖頭,卻還是沒有說話。子之道:「武安君啊,變法有內外兩方條件,而今大勢已變,燕國內外皆宜變法,如何武安君倒狐疑起來?」「你且說說,燕國如何內外皆宜了?」蘇秦終於說話了。「先說外勢:秦國慘勝楚國,遭受重創,三五年內不會在中原生事;趙齊魏楚四大國內事頻仍,更無力威脅燕國,如此燕國便有了一段安穩時日;再說內事:燕王賢明,委大政於你我,新派已經成了氣候,老世族沒有實力抗衡,此時若在燕國變法,豈有不成之理?」「你欲如何變法?」子之哈哈大笑:「武安君何其糊塗!變法你領,問我何來?」「你要變法,如何又是我領?」「哎呀武安君,子之保駕,蘇秦變法!不好么?」子之拍著書案一陣大笑。蘇秦心中怦然一動,正待開口,卻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茲事體大,蘇秦從來沒有想過,得從長計議。」「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子之突然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事,敢請武安君恕罪。」蘇秦很不喜歡這種一驚一乍,皺著眉頭道:「你說。」「燕王癱病期間,武安君不在國中,燕王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務。子之事先言明:只是代為署理,武安君回燕即交還權力。可燕王不答應,說丞相未必再回燕國,硬是宣來一班大臣,教我做了丞相……」子之嘆息了一聲,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對武安君,特來說明,明日你我面見燕王,我即交還丞相印信。」驀然之間,蘇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國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事,能還回來么?」「只要子之堅執不受,自然能歸還回來。」蘇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蘇秦豈是討官做之輩?你便做丞相何妨,只要你真正變法,真正使燕國強大,蘇秦何須斤斤計較?」「武安君大義高風,子之敬佩之至。」送走子之,蘇秦前所未有地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卻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麼,更不知道想清楚了什麼。天亮時終於朦朧睡去,日上半山時卻又被老僕喚醒了,說上卿親自駕車來接他進宮。蘇秦只得起來梳洗一番,出來上了子之高車進宮去了。踏進王宮,蘇秦便覺得氣氛有異。燕國宮殿雖然窄小陳舊,平日里卻也是一片生氣。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興燕國,操持國務一點也不鬆懈,每日吏員如梭,宮中總是忙忙亂亂的。今日進宮,偌大車馬場竟沒有停放一輛官員軺車,進得宮門,兩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只有管轄王室事務的兩三處開著門有吏員身影,其餘一概關閉。蘇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難道國務也停止了?子之見蘇秦眼神不對,指點著笑道:「我一個忙不過來,也是偷懶,教這些官署都遷到我府上去了。」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著:「上卿果然不凡,只差將王宮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安君卻是迂腐了,無論搬到哪裡,只要將事情辦好不就完了?」蘇秦想趕快見到燕王,也不說話,只是大步向深處走去。進入第四進,是燕王經常召見朝臣的兩座偏殿,過了偏殿是正殿,一過正殿便是燕王書房與典籍庫。這些地方蘇秦都很熟悉,唯獨沒有來過後宮。步入書房迴廊,一股草藥氣息撲面而來,蘇秦不禁大皺眉頭。來到寢宮庭院,藥味兒更是濃郁。蘇秦抬頭一看,庭院池邊鋪滿了草席,席子上晾滿了黑糊糊的藥渣。藥渣席邊,好幾個太醫在蹬著葯碾子碾葯,呼嚕咣當一片,直與製藥作坊一般。子之低聲道:「東胡神醫的方子:服用湯藥之後,藥渣碾成粉末吃下。」蘇秦陰沉著臉走進了寢宮,遠遠便聽大木屏外的老內侍高聲長宣:「武安君上卿到——」蘇秦一怔,聽見裡面一陣急劇的咳嗽喘息。內侍此時連忙躬身閃開:「燕王召見,武安君上卿請——」蘇秦早就聽燕姬說過,燕王宮狹小粗簡,唯有寢宮高大寬敞,白日里陽光一片,分外明亮。但是轉過大木屏,眼前卻一片幽暗,窗戶關閉,帳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四處瀰漫,厚厚的帳幔中劇烈的咳嗽喘息之聲不能停止,聽得蘇秦分外揪心。子之捏著鼻子在蘇秦耳邊道:「東胡神醫說:不敢見風。」蘇秦終於忍不住了,對著帳幔深深一躬,高聲道:「臣蘇秦啟稟我王:蘇秦通曉醫道,此乃東胡巫術,摧殘性命,百害而無一利。臣請我王立即裁撤,改用我華夏醫藥救治。」帳幔後傳出一陣更為急劇的咳嗽喘息聲……蘇秦對四名侍女斷然揮手:「快!撤去帳幔,打開窗戶,搬走藥渣,立即收拾乾淨!」侍女們驚恐地望著子之,沒有一個人敢動。蘇秦微微冷笑道:「上卿大人,這是東胡巫術?還是薊城人術啊?」子之看看蘇秦鐵青的臉色,突然大笑:「武安君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撤,快!撤了!」幾名侍女立即忙不迭動手,拉開圍牆大帳,打開全部窗戶,又收去卧榻帳幔,搬走屋中所有藥渣與不潔之物……片刻之間,寢宮中陽光明媚和風徐徐,大是清新宜人。蘇秦向卧榻一看,卻驚訝得釘在了那裡——陽光之下,卧榻之人形如鬼魅:一身臟污不堪的布衣,面色蒼白如雪,眼眶深陷成了兩個大洞;一頭黃髮散披在肩,一臉血紅的鬍鬚雜亂地虯結伸張著;嘴巴艱難地開合喘息著,口中黑洞洞的看不見一顆白牙。若非親見,蘇秦如何能想到這便是幾個月前英挺勃發的燕王?驀然之間,蘇秦心中閃過了齊桓公姜小白爬滿蛆蟲的屍體,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哦哦,噢啊……」燕易王含混不清地喘著叫著,木獃獃地看著蘇秦。蘇秦走到榻前:「臣,蘇秦參見燕王……」燕易王艱難地喘息著,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細細的兩行淚水。蘇秦道:「臣請為燕王把脈。」說罷跪坐榻前,拉過燕易王乾柴一般的枯手,剛一搭脈,蘇秦心中猛然一跳,良久,蘇秦站起來肅然一躬:「臣啟燕王:醫家至德,不諱言誤事。燕王脈象,來日無多,須及早安排後事了……」燕易王眼眶中又湧出了兩行細淚,那隻枯瘦的右手卻艱難地搖動著。蘇秦一看,子之正站在燕易王右首。蘇秦正色道:「上卿,宣召太子。」子之沉重地嘆息了一聲,轉身命令內侍:「宣召太子進宮。」內侍匆匆去了。蘇秦猛然想起一人:「敢問上卿,櫟陽公主為何不在燕王身邊?」「秦人沒個好!」子之憤憤道,「燕王一病,她便回咸陽省親去了。」蘇秦心有疑雲,瞄了一眼燕易王。燕易王微弱的目光連番閃爍,只喘息咳嗽著無法說話。一陣默然中,寢宮門廊下的內侍一聲長呼:「太子到——」蘇秦抬頭一看,一個面目疏朗神情卻很猥瑣的高冠青年,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蘇秦深深一躬:「臣蘇秦,參見太子。」太子游移的目光中閃出了一絲驚喜:「你便是武安君蘇秦?好……」卻又突然打住,匆匆走到榻前對著怪異可怖的燕易王躬身一禮,默默地釘在了那裡。燕易王空洞的目光盯住了蘇秦,又看了看太子。蘇秦默默走到榻前。燕易王艱難地拉住了蘇秦與太子的手,將太子的手塞進了蘇秦的手中,喉頭髮出一陣含混的叫聲與喘息。蘇秦高聲道:「燕王毋憂,蘇秦當竭力輔佐太子!」燕易王喘息稍平,又看看走到榻前的子之,又將子之的手塞進了太子的手中。子之朗朗高聲:「我王放心去,子之力保太子稱王!」一陣微弱喘息,燕易王大睜著空洞的雙眼,了無聲息地去了。蘇秦三人剛剛跪倒,寢宮外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聞內侍一聲長呼:「王后駕到——」話音未落,子之霍然起身,長劍已經提在了手裡。太子一扯蘇秦衣襟,也驚恐地站了起來。蘇秦轉過身來,一隊勁裝帶劍的黑衣侍女已經環列廳中,將三人連同燕易王的屍榻一起圍在了中間,一身甲胄一口彎刀的櫟陽公主冷笑著走了過來。子之冷冷道:「櫟陽公主,來燕國何干啊?」「問得好稀奇。」櫟陽公主淡淡道,「我是燕國王后,這裡是我的家,將軍不知道?」「你逃國離燕,已經不是王后了。」櫟陽公主微微冷笑道:「子之,可惜你還沒做燕王,未免威風得太早。」「你且看好了,這是燕王廢黜王后的黃絹王書!」子之抖開了一方黃絹,「廢后令」三個大字與那方鮮紅的王印赫然在目。一陣哈哈大笑,櫟陽公主手中抖開了一方白絹:「子之看好了,這是燕王手書王命:櫟陽公主,永為王后!再看後面一行小字了:若有廢后矯書,是為亂國!看清楚了么?」「來人!將這矯書秦女拿下問罪!」子之威嚴地大喝了一聲,宮外卻沒有動靜。櫟陽公主笑道:「喊啊,如何不喊了?」說話間悠然走到子之面前,雪亮的彎刀突然架在了正在發愣的子之脖頸上,「子之,你那套鬼蜮伎倆騙得了武安君一等正人君子,可騙不了我這個目無王道的刁鑽女子。今日我要明告你:你若忠心輔佐太子稱王,你便是燕國功臣。否則,本後的老秦舊部便要聯結燕國王族,教你死無葬身之地!如若不信,你便試試。」子之哈哈大笑:「櫟陽公主,你只有今日一個機會,你不殺我,休怪子之日後無情。」櫟陽公主收了彎刀:「子之,若非顧忌燕國內亂生靈塗炭,殺你比殺狗還容易。我櫟陽公主身為王后,若無討賊實力,也不做今日之事。至於子之的無情,櫟陽早有領教,隨時奉陪。」說罷沉聲命令,「燕王遺命:武安君蘇秦,擁立太子即位;上卿子之,主持國喪大禮;若有不臣之臣,舉族殺無赦!」「臣蘇秦謹遵王命!」蘇秦一陣輕鬆。「子之謹遵王命!」子之也沒有片刻猶豫。次日太子即位,這便是燕王姬噲。姬噲當殿下書:武安君蘇秦爵加兩級,領丞相府主政,封地增加一百里;上卿子之爵加兩級,兼領右丞相、上將軍輔政,封地增加一百里;蘇代任亞卿,輔上卿署政;燕國名士鹿毛壽賜大夫爵,任御書御書,燕國官職,掌王室文書典籍並起草詔書政令等。之職。這些都在朝臣預料之中,原是不足為奇。出人意料的是,新王宣布:將十三歲的長子姬平立為太子。即位當天便立太子,這在百餘年的戰國歷史上可是聞所未聞。當時便有將軍市被出來勸阻燕王,說儲君事大,須得從長計議,不宜操之過急。平日顯得並無主見的新王姬噲,此時卻一聲不吭,顯然是咬住了要立太子。蘇秦雖然也是大感意外,但略一思忖,立即站出來支持了燕王,說辭只有十六個字:「早立太子,國脈明晰,傳承有序,並無不妥。」子之雖然沒有說話,但聲望滿天下的蘇秦一開口,姬噲頓時吃了定心丸一般,也不再聽朝臣議論,便宣布了散朝。蘇秦剛剛回到府中,蘇代跟腳就到,還沒落座就問:「二哥,你如何贊成燕王立太子了?」蘇秦沉著臉道:「如何,我不能贊同?」蘇代紅著臉道:「上卿最煩這個姬平,要立也不能立他。」蘇秦頓時不快,盯住了這個聰敏機變的弟弟:「姬平是長子,立太子名正言順。子之煩姬平,煩的該不是太子本身吧?」「二哥。」蘇代苦笑道,「子之既有實力又有魄力,還有一股銳氣,他在燕國掌權有何不好?你說,戰國以來有多少家臣廢主自立?魯國、晉國、齊國,三個老大諸侯,都被新派臣子取代了,獨獨留下這個老燕國,為何新派人物就不能取而代之?」「哼哼。」蘇秦冷笑道,「蘇代,你娶了子之妹妹,可不要連自己也賣了。」「不!我是真心敬佩子之,雄心勃勃,新派氣象。」「新派氣象?」蘇秦又氣又笑道,「你知道新派氣象為何物?正經主張一條沒有,就有幾萬鐵騎、一片機心、一副狠烈張揚的脾性,這就是新派氣象了?」蘇秦打住話頭,沉重地嘆息了一聲,「三弟,為兄不是迂腐士子。子之果真有治國變法之才,為兄為何不擁戴他?不說像吳起商鞅那般大才,縱有屈原那一股為行新政不惜犧牲的坦蕩正氣,為兄也認了。可子之有么?沒有。子之有的,只是勃勃野心。這叫何來?叫志大才疏。這種人成不了事。三弟啊三弟,你初出天下,可不要湮沒在燕國。」蘇代固執地搖了搖頭:「二哥,你奔波合縱,名重天下,身佩六國相印,到頭來卻沒有立錐之地,不覺得寒心么?子之是沒有治國之才,可二哥你有啊!子之敬重你,一心要與二哥聯手執掌燕國,這正是二哥所需要的根基,也是你我兄弟所需要的根基,又何須求全於子之?」「住口!」蘇秦大喝了一聲,臉色驟然漲紅。平日里蘇秦很是鍾愛兩個弟弟,在洛陽故里三兄弟同吃同住,蘇秦實際上便是兩個弟弟的老師,從來都沒有對兩個弟弟發作過,今日當真是前所未有。一陣沉默,蘇秦心有不忍,低聲道:「三弟啊,洛陽國人稱你我兄弟為『蘇氏三賢』,難道你我兄弟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卻要附庸於一個以不臣為能事之人么?」蘇代默默地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這一夜,蘇秦又失眠了。這種煩亂一出現,他就知道無論如何努力也只是輾轉反側而已,索性披衣坐起,到庭院中漫步去了。幽藍的天空,閃爍的星斗,清涼的秋風,皎潔的月亮,他的心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仔細地回想了多年來在燕國的每一次轉折,每一個關鍵人物,每一次重大事件,一條清晰的脈絡竟突然顯現了出來——燕國大亂在即,已經是一個爛泥塘,是一個危邦了。雖然他名高望重爵位顯赫,但他卻只有無可奈何地看著亂局一步步逼近,在這種實力碰撞的亂局中,自己的名望、高爵與才華,顯得那樣蒼白無力。蘇秦清醒地知道,要扭轉這種亂局,只有投身其中,擁有自己的力量——土地、民眾、財貨與軍隊,必須像屈原像櫟陽公主那樣,敢於以武力相向。雖則答案如此簡單,可蘇秦最終還是認為自己做不到,即或讓歲月倒退回去重來一遍,自己也還是如今的自己,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命數,也許是秉性,總之他無法接受實力碰撞中的那些齷齪,無法教自己屈從於血腥交易之中,無法讓自己的靈魂依附於一種強大的黑暗。從這個意義上說,蘇代比他強。蘇代敢於跳進漩渦,敢於從實際利害決斷自己何去何從,敢於為自己爭取實力根基,而不是像他那樣,將名士風骨永遠看作第一位的人生準則。強求蘇代如蘇秦,豈非與強求蘇秦如蘇代一般荒謬?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蘇秦到浴房澆了一通冷水,擦乾身子換上了乾爽的夾衣,頓時覺得輕鬆愜意,一直壓在心頭的憂鬱煩亂煙雲般地消散了。他吩咐總管家老關閉府門謝絕見客,進了書房,直到入夜掌燈,蘇秦還沒有走出書房。過得一些日子,燕國風平浪靜了。這日清晨,蘇秦親自駕車進了王宮。姬噲雖然做了燕王,可是卻沒有一個大臣來見他議政,清閑得無所事事。正覺無聊之時,住在燕山別宮的櫟陽公主卻給他派來了兩個侍女,還帶給他一封書簡,簡上只有十二個字——王與太子,勤修劍術,以防不測。姬噲左右無事,便常常跟著這兩個侍女練劍。太子姬平少年心性,劍術興趣極為濃厚,不用姬噲叮囑,天天來跟兩個女劍士練劍,有時候還要在月光下玩練,彷彿永遠沒個盡頭。這日早晨,姬噲正坐在草地上看太子姬平與侍女比劍,老內侍罕見地匆匆走了過來:「稟報我王:武安君蘇秦求見。」姬噲高興地站了起來:「武安君來了?快,請他進來。」說著向水池邊的茅亭走去,「來人!快上燕山羊湯!」蘇秦來了,一身布衣散發無冠。姬噲老遠迎了上去:「哎呀武安君,山人隱士一般也,當真洒脫!」說話間拉住了蘇秦,「如何老是不來,悶死我也。快來坐了,這是專門為你上的羊湯,先喝了暖和暖和。」蘇秦笑著一躬:「謝過燕王。」也沒有推辭,喝了一鼎濃濃白亮的燕山羊湯,額頭上頓時滲出了一片細汗。燕王嘆息一聲道:「武安君啊,這國王當著實在寡淡。」蘇秦悠然一笑道:「上天衡平也,既握天下公器,便要捨棄自在之身。若要率性而為,便不能握天下公器,難得兩全了。」「還是武安君好,永遠都是游遍天下的快意生涯。」「臣啟我王:蘇秦正是來辭行也。」「辭行?」燕王姬噲驚訝了,「武安君要拋下燕國不管了?」「非也,臣離開燕國,恰恰是為了燕國之長遠大計。」「武安君此話怎講?」蘇秦壓低了聲音道:「兩三年內,燕國必有不測風雲。蘇秦欲為燕國謀求一個可靠盟邦,必要時輔助燕國消弭內患。燕國情勢,木已成舟,無力自救。若無外力,燕國只怕要社稷變色了。」姬噲沉默良久,一聲長長的嘆息道:「社稷興亡,天意原是難測也。武安君恪盡人事,姬氏王族當銘刻在心,縱然無果,也無須上心。燕國自周武王始封諸侯,一脈相傳六百餘年,也知足了。有人要燕國,給他又何妨?這寡淡國王,姬噲也做夠了……」「我王差矣。」蘇秦正色道,「王者,公器也。公器失位則國家禍亂,庶民塗炭。一己之物可讓可贈,天下公器卻不可隨心取予。蘇秦之心,我王當三思明察。」姬噲又一陣沉默,起身深深一躬:「武安君忠信謀國,姬噲先行謝過。」蘇秦連忙扶住了燕王,低聲說了一陣,燕王頻頻點頭。半月之後,齊國孟嘗君來到燕國,交涉燕齊邊境的漁獵爭端。子之與孟嘗君兩相厭惡,破例地將這件棘手事兒推給了燕王決斷。燕王姬噲順理成章地交給蘇秦全權處置,磋商了幾日,蘇秦以特使之身與孟嘗君到齊國交涉去了。一出薊城,孟嘗君告訴蘇秦一個驚人的消息:張儀磨下了齊王,齊王決意與秦國修好結盟,竟然接受了秦國「邀請」——派孟嘗君到秦國去做客卿。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道:「孟嘗君做強秦貴客,可喜可賀了。」「何來貴客?齊王拿我做人質罷了,武安君當真不明?」孟嘗君一臉苦笑。蘇秦笑道:「看來,這次又要在齊國與張儀周旋了。」「齊國不是楚國,孟嘗君不是春申君,張儀不會得逞。」「好!」蘇秦很為孟嘗君的豪氣振奮,「我在臨淄等候你消息。」易水南岸,兩人下車商議了半日,最後依依分手。蘇秦向東南去了齊國,孟嘗君向西南去了秦國。《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3)三、巔峰張儀又出錯交十月,孟嘗君抵達咸陽,張儀親自出城郊迎,禮節隆重極了。孟嘗君對張儀有一種奇特的感受,既有大是相投,又有虛與委蛇,以至每每不知何種滋味兒。與蘇秦相處長了,孟嘗君對名滿天下的張儀自然也有一番推測想像,大體上總是不脫蘇秦那種名士器局的影子罷了。可當初在臨淄第一次見張儀,孟嘗君便覺張儀與蘇秦迥然不同。張儀的談吐是詼諧犀利的,不像蘇秦那般凝重睿智;張儀不修邊幅,一領丞相錦袍在身上穿得皺巴巴的,加上一支鐵杖與微瘸搖擺的腿腳,與蘇秦那種整肅華貴的氣象相比,張儀更像是個市井布衣;張儀不拘小節,痛飲烈酒,高談闊論,但有評點,便是一番嬉笑怒罵,聽來卻是鞭辟入裡,令人如醍醐灌頂般過勁兒。聽多了也習慣了蘇秦的那種侃侃雅論,乍然一聽張儀論事,往往教人不敢相信面對者便是蘇秦的同窗師弟……所有這些在蘇秦身上看不到的東西,都令豪俠本色的孟嘗君心醉。比較起來,孟嘗君覺得自己更是喜歡張儀。孟嘗君恨秦國,卻真心地喜歡張儀。郊迎聚酒,遇到如此一個不世出的洒脫人物,孟嘗君當真是前所未有的一腔快意。本來是禮節性的郊迎接風,兩人竟相對痛飲了兩個時辰。談笑間從品酒說開去,名酒佳釀、名車駿馬、兵戈劍器、《詩》風情歌、各人喜好,無事不論,偏偏國事卻一句也沒有說,秋日已枕在了山頭。看看天已暮色,嬴華走過來在張儀耳邊悄悄說了兩句。「罪過罪過。」張儀恍然大笑著站了起來,「孟嘗君啊,秦王還等著給你洗塵。走!接著喝!」「好!接著喝!」孟嘗君也是一陣大笑。兩人上車進了咸陽東門,城中已經華燈初上。車行十里長街,但見道中車水馬龍,萬家燈火中夜市煌煌,一片燦爛錦繡。孟嘗君目不暇接,一路連聲驚嘆,到得宮前,見廣場中車馬如梭官吏來往匆匆,竟比臨淄的早朝還要繁忙。孟嘗君不禁戲謔笑道:「一個孟嘗君,秦國忙成了這般模樣?」張儀哈哈大笑道:「秦國無閑官,當日事當日畢,能不忙么?」素來豁達的孟嘗君驀然愣怔,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半日無話。進得一座小殿,四個黑衣人正在悠閑地笑談,幾張長案上都擺著顯然已經變涼了的酒菜。孟嘗君在門口瞄得一眼,座中幾人都是黑色的無冠常服,座案又擺成了環形,竟沒有立即看出哪個人是秦王。孟嘗君不禁鬆了一口氣:一定是幾個大臣等候在這裡,秦王還沒有來。正在此時,一個鬚髮灰白敦厚穩健的黑衣人迎了過來:「孟嘗君,嬴駟等候多時了。」嬴駟?孟嘗君大出意料,連忙深深一躬:「田文唐突,多酒失禮,望秦王恕罪。」「哪裡話來?」秦惠王爽朗笑道,「至情至性,大禮不虛,孟嘗君正對秦人脾胃。」說著拉起孟嘗君的手,「來,先認認我這幾個老臣子:右丞相樗里疾,你的老友了。」樗里疾拱手嘿嘿笑道:「孟嘗君,黑肥子想你想得緊也。」「上將軍司馬錯,沒見過面的老冤家了。」司馬錯拱手作禮:「久仰孟嘗君大名,日後多承指教。」孟嘗君笑了:「上將軍,你可是替我這個敗將說話了。」一片大笑聲中,秦惠王又介紹了長史甘茂,君臣便落座入席。間隙中,張儀早已經命內侍換上了熱騰騰的新菜。秦惠王舉爵開席,君臣同飲,為孟嘗君行了接風洗塵之禮。酒過三巡,秦惠王笑道:「孟嘗君,我等君臣為你洗塵接風,嬴駟只有一句話:邀君入秦,非有他意,只是想請你到秦國走走看看,看完了,你可隨時回齊。」孟嘗君內心很是驚訝,卻悠然笑道:「多謝秦王,許田文自由之身。」「嘿嘿。」樗里疾笑著指點,「你個孟嘗君,秦國稀罕你小子做人質么?」孟嘗君與樗里疾笑罵慣了,聞言哈哈大笑:「有黑肥子這句話,我便放心。」秦惠王悠然笑道:「山東六國曆來以老眼看秦國,罵秦國是虎狼之國蠻夷之邦。君性公直,能還秦國一個公道,嬴駟也就多謝了。」「謝過秦王信任。」孟嘗君慨然允諾,還想說話,終於忍住了。從宮中出來,已經是二更時分。張儀拉著孟嘗君笑道:「給你說,我那裡還有幾壇百年趙酒,明日去滅了它如何?」張儀慨然做請,鐵杖頓得篤篤響。「明日做甚?便是今夜!」孟嘗君興緻勃勃,「我最不喜歡住驛館,到你府上盤桓它幾日,看看秦國丞相如何過活了?」張儀哈哈大笑:「人許三分,自索十分,孟嘗君當真稀奇也!」「養門客久了犯賤,也想教別人養養,有甚個稀奇?」孟嘗君一本正經。張儀更是笑不可遏:「哎呀了得!如此一個門客,折煞張儀了。」一路笑談指點,回到府中已經過了三更。張儀冒著醺醺酒氣,一進正廳高聲叫道:「緋雲,酒神來也!上百年趙酒!」緋雲扶住張儀笑道:「吔,還酒神呢,酒桶吧,還能裝多少?」孟嘗君莞爾笑道:「小妹說得好,原是兩隻酒桶。」張儀篤篤頓著鐵杖:「我的小妹,是你叫的么?」孟嘗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你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張儀跌坐案旁地氈上,口中兀自喃喃:「我的便是我的,又有何妨?」緋雲一邊忙著將張儀扶著靠到大背墊上坐好,一邊紅著臉咯咯笑道:「吔!又亂說了,有貴客在這裡呢。」說著又利落地給孟嘗君拿過一個大靠墊:「大人稍待,趙酒馬上便來。」說完一陣風似的飄了出去。「張兄。」孟嘗君神秘地笑笑,「不惑之年,依舊獨身,文章在此處了?」張儀呵呵笑道:「文章啊文章,文章也該結果了……」「張兄大手筆,定做得好文章!」「大手筆?大手筆也只能做一篇好文章啊。」「哦!」孟嘗君搖頭晃腦,「只要值得做,兩篇做得,十篇八篇都做得。張儀是張儀,張儀不是孔夫子,也不是孟夫子。」「說得好!」張儀拍案笑道,「張儀便是張儀,知張儀者,孟嘗君也!」「知田文者,張儀也!」孟嘗君一拍案,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一陣輕微細碎的腳步聲,緋雲帶著兩個侍女飄了進來。一陣擺弄,兩張長案上擺滿了鼎盤碗筷,兩隻貼著紅字的白陶酒罈赫然蹲在了案旁。孟嘗君聳了聳鼻頭:「啊,好香!這,是百年趙酒?」緋雲笑道:「吔,錯不了,管保飲來痛快。」孟嘗君大笑:「好好好,這便對路了!」猛然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土色大陶碗,「噢?老趙酒,要用陶碗喝的么?」緋雲笑道:「吔!老酒大碗,比銅爵更快意呢。」說著已經端起白色陶壇,飛快地給兩隻大陶碗斟滿了,遞到了兩人面前。孟嘗君高聲大笑道:「張兄,來,你的百年趙酒!干!」「對!你的百年趙酒,干!」兩碗一照,兩人咕咚咚一氣飲幹了。「好爽快!百年趙酒!再來再來。」又連連飲幹了三碗,孟嘗君方才嘖嘖品咂著,一臉困惑道,「不對呀,這,這趙酒?如何是冰涼酸甜?」「對呀,這趙酒如何冰涼酸甜?問邯鄲酒吏!」張儀篤篤頓著鐵杖。看著兩人醉態,緋雲咯咯笑道:「吔!這是冰鎮的老秦米酒,還酒神呢。」孟嘗君哈哈大笑:「好!百年冰鎮,正當其時,天下第一!再來!」「對!百年冰鎮,天下第一!再來!」張儀立即呼喝響應。片刻之間,兩人連干六碗,胸腔中那股**辣的火苗終於平息了一些,滿面紅光歪著身子靠在牆上。張儀啪啪地拍著長案道:「孟嘗君啊,你轉悠上個把月,等我手邊事一了,我與你同去臨淄一游。」孟嘗君呵呵笑著連連搖頭:「蘇秦剛到齊國,你又要去攪和,生生讓蘇兄不得安寧么?」張儀臉色猛然黑了下來:「孟嘗君,你說說,屈原暗殺張儀,與我這位師兄合謀沒有?」孟嘗君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倒在地氈上打起了呼嚕。張儀歪著身子,敲敲長案兀自笑道:「好你個孟嘗君,打呼嚕搪塞我,我追你夢中,也要問個明白……」頭一歪,竟也呼嚕呼嚕地睡了。次日午後,孟嘗君方才醒來,梳洗用飯後來書房找張儀說話。書房外遇見緋雲,方知張儀清早便進宮去了,目下還沒有回府。孟嘗君不禁驚訝張儀的過人精力,更是敬佩秦國官員的勤奮敬事。若在齊國,因邦交周旋而醉酒,大睡三日也是理直氣壯的,任誰也不會來找你公幹。一個丞相都如此勤謹,秦國官員誰敢懈怠國事?舉國如此勤謹,國家豈有不興旺的道理?驀然想到齊國,想到山東戰國,孟嘗君頓時心裡沉甸甸的。此時的張儀,在宮中與司馬錯生出了激烈的爭論。丹水大戰後,秦惠王深感國力仍然欠缺,與楚國新軍一次惡戰便有吃緊之感,如何能與山東六國長期抗衡?張儀與司馬錯回到咸陽後,秦惠王下令幾個股肱大臣認真謀劃,如何大大增強國力?如何重新打開僵局?今日朝會,便是聚議這件至關重要的大事。參與者除了張儀、司馬錯、樗里疾、甘茂,秦惠王還特意派內侍用軍榻抬來了白髮蒼蒼的王伯嬴虔,請他安卧在炭火明亮的大燎爐旁聽一聽。樗里疾是實際主持內政的右丞相,先簡約地稟報了秦楚大戰後的國力狀況:秦國雖有六郡四十餘縣,人口三百餘萬,但北地、上郡、隴西三郡,為抗擊匈奴與諸胡,歷來不徵兵員、不繳賦稅;關中兩郡與商於郡,是秦國抗衡山東六國的實力來源,三郡人口將近兩百萬,可成軍成軍,古代計算兵員基礎的概念,即可以成為軍隊的人數,也就是可徵兵員,並非現成軍隊。之壯丁足額為三十萬;秦國三座糧倉存糧兩百餘萬斛,若無賑災之急,可供三年軍食;咸陽尚坊存鐵料九萬餘斤,僅可鑄造兵器一萬件左右;國庫存鹽三萬餘擔,大體可供兩年國用。末了樗里疾道:「據臣測算:要抗衡山東,大出天下,新軍兵力至少當在五十萬。而以秦國目下之土地人口財貨鹽鐵糧草等諸般狀況,縱可成軍三十萬,也無法支撐三年以上。若加重賦稅、擴大兵員,則自壞法制,為今之計,必須在『拓展』二字著力。」生性詼諧的樗里疾,今日封著黑臉沒有一絲笑容。儘管大臣們也都大體知道這種實情,但被主政大臣板上釘釘地用一連串數字亮出來,依然是人人心驚,殿中一時沉默。「拓展?」秦惠王在王案前來迴轉悠著,「倒是不錯,然則向何方拓展?想過么?」「臣尚無定見。」樗里疾道,「丞相洞悉天下,此事當請丞相定奪。」張儀是首席大臣,又是對天下了如指掌的縱橫大家,秦惠王與大臣們自然都想聽到他的長策大謀。樗里疾一說,秦惠王笑了:「那是自然。丞相先說了。」「臣啟我王。」張儀拱手道,「秦國開拓,須得合乎三則要義:其一,此地與秦國相連,否則難以化入;其二,土地富裕,物產豐饒,否則反成累贅;其三,國弱兵少,可一攻而下,無反覆爭奪之憂。」「好。」秦惠王微笑拍案,「如此三則要義,丞相瞄到了何處?」「韓國!」「韓——國?——」樗里疾、甘茂與軍榻上的嬴虔幾乎同時驚訝地瞪起了眼睛,只有司馬錯不動聲色地坐著。秦惠王只是望著張儀,顯然是要他繼續說下去。「韓國與秦國相鄰,非但有宜陽鐵山、大河鹽場,且是平原糧倉,更有兩百餘萬人口。此為滅韓之實利。韓國力弱,可戰精兵不過五七萬。目下合縱破裂,山東戰國自顧不暇,韓國無救援之兵,定可一鼓而下。此為滅韓之可能。」張儀說得激動,順勢站了起來,「再說滅韓之遠圖:一旦滅韓,秦國在關外有了殷實的根基,將對山東戰國以巨大震懾,促成統一大業早日成就。張儀以為,目下攻韓,正當其時!」殿中一時肅然沉默。白髮蒼蒼的嬴虔激動得喘息起來,噹噹地敲著燎爐嘶啞著道:「說得好!有魄力!滅一韓國,天下震恐,不定山東就呼啦啦崩了!」此時秦惠王表現出了難得的定力,看著其他幾個沒有說話的大臣,緩慢地踱著步子道:「此時生死攸關,不能踏錯一步,都說話。」樗里疾又嘿嘿笑了:「要攻城掠地,黑肥子還是先聽聽上將軍說法。」「臣初謀大政,也想先聞上將軍高見。」甘茂立即追隨了樗里疾。「也是,打仗要靠上將軍了。」秦惠王笑道,「司馬錯寡言多謀,說說。」一直沉默的司馬錯,謙恭地對張儀拱手作了一禮:「丞相鞭辟入裡,所說拓地三要義,司馬錯至為敬佩。然則,司馬錯以為:目下不宜滅韓,而應滅巴蜀兩國。」「巴——蜀——」一言落點,又是波瀾陡起。樗里疾比方才張儀提出滅韓還要驚訝困惑,本來想笑,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兩聲長長的驚呼。在當時的秦國朝野,清楚巴蜀兩國者寥寥無幾,到過巴蜀兩地的大臣更是鳳毛麟角。縱然知曉者,也莫不將巴蜀看做楚國嶺南般遙遠荒僻的山地小邦。而今,上將軍司馬錯竟要去攻佔這茫茫大山中的化外之邦,當真是匪夷所思。難怪樗里疾驚訝莫名,想笑都笑不出來。「上將軍,巴蜀……好,你且說下去。」秦惠王驀然想起司馬錯奇襲房陵之前的話「無八分勝算,臣不敢謀國」,終究是穩住了神,決意聽司馬錯說完。「君上,列位大人。」司馬錯沒有絲毫的窘迫,拱手侃侃道,「古諺有雲,欲富其國,務廣其地;欲強其兵,務富其民;欲王天下,務張其力。目下秦國地小民少,國無殷實財貨,倉無三年積糧,急圖大出,必耗盡國力而無所成。滅韓固能大增實力,然則事實上卻極難成功。六國合縱雖然破裂,但陡起滅國之禍,山東六國必生唇亡齒寒之心,必將拚死救援。大戰但起,秦國兵員財貨何能支撐三年以上?此為韓國不可滅也。」「近在咫尺不可滅,遠在千里倒可取了?」張儀揶揄地笑了。司馬錯道:「丞相明察:巴蜀雖遠隔崇山峻岭,但兩邦人口眾多,又多有河谷平川;其山地鹽鐵豐饒,其平原雨量豐沛,水患一旦根治,便是天然糧倉。秦國若取巴蜀之地,當增民眾百餘萬,地擴一千里,抵得上半個楚國。」話音落點,殿中君臣不禁為之一動,張儀卻冷冷追了一句:「願聞如何取法?」「巴蜀之難,在於路無通途。」司馬錯先一句挑明了癥結,又侃侃道,「奇襲房陵之時,司馬錯已經探察清楚,進軍巴蜀有三條路徑:其一,輕舟溯江而上,專運兵器輜重;其二,五千輕兵出陳倉大散嶺,從山道入蜀地;其三,五千輕兵出褒斜古道,沿潛水河道入巴地。以我軍之堅韌,進入巴蜀不是難事。」「嘿嘿嘿。」樗里疾笑道,「上將軍啊,若有一軍埋伏,可就顆粒無收嘍。」司馬錯淡淡一笑:「敢問右丞相,半月之前,可有巴蜀使者入咸陽?」「嘿!黑肥子如何忘了這茬兒?」樗里疾一拍大腿,「巴國蜀國打了起來,都來請我出兵,君上還沒給回話。」「是有此事。」秦惠王點點頭,「慮及路途艱辛,沒打算救援,所以也沒有周知諸位。」「縱有此事,巴蜀依舊不可取。」張儀斷然道,「巴蜀雖大,卻多是險山惡水,且多有瘴癘之患。得此一千里,非但不增秦國實力,且要下大力氣駐軍治民。張儀以為:無三十年之功,巴蜀終是累贅。敢問上將軍,若巴蜀之地能大增國力,何以楚國不拓嶺南三千里,卻要拚死爭奪淮水以北尺寸之地?」「丞相此言差矣。」司馬錯竟一句先否定了張儀,驚訝得燎爐旁的嬴虔都瞪大了老眼,司馬錯卻依舊板著臉道,「其一,巴蜀外險峻而內平緩,既無大國脅迫之憂,又無匈奴騷擾之患,治理之難,更比隴西戎族來得容易,堪為秦國真正的大後方。其二,嶺南與巴蜀不同:嶺南燠熱,叢林參天,部族散居山洞水邊,純以漁獵為生,而無農耕之習俗;巴蜀兩邦則與中原大同小異,更有仰慕中原文明之心,若有精幹大員十餘人,三年之內必有小成,十年之內便是大成。」「三年?十年?」張儀冷冷一笑,「耗時勞師,不足以成名。空得其地,不足以為利。何能與滅韓相比?」「非也。」司馬錯絲毫不為張儀氣勢所動,執拗反駁,「當下滅韓,實為冒天下之大不韙,一獲惡名,二樹強敵,導致天下洶洶,豈非與連橫長策背道而馳?」張儀陡然一怔,立即反唇相譏:「攻佔殺伐但憑實力較量,何論善惡之名?上將軍何時變成了儒將?」戰國之世,「儒將」是一種譏諷。此言一出,殿中君臣不禁為之一怔。「攻城拓地,無須沽名,卻也無須自召天下口誅筆伐。」司馬錯對那個「儒將」似乎渾然無覺,依舊順著自己的想法說了下去,「巴蜀求援,秦以禁暴止亂為名而取之,順理成章。拔兩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得實利而天下不以為貪,一舉而名實相符,何樂而不為也?韓固當滅,然秦國今日無力。巴蜀固遠,秦卻伸手可及。願丞相三思。」「諺云:爭名於朝,爭利於市。中原之地,正是今日天下之朝市!謀利而不上市,謀政而不入朝,豈非南轅北轍?」張儀對中原的地位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臣言盡於此,唯願君上定奪。」司馬錯終於退讓了。「臣與上將軍,同心不同謀,君上明察獨斷。」張儀也笑了。「同心不同謀,丞相說得好。」秦惠王此刻擔心的正是將相失和,尤其對於號稱天下第一利口的張儀,秦惠王更擔心他拉不下臉。此刻張儀一句話便撂開了他這塊心病,自然大是激賞,「將相同心,國之大福也!丞相這句話胸襟似海,國之良相!」樗里疾笑道:「嘿嘿嘿,以守為攻罷了,君上不要上當嘍。」張儀哈哈大笑:「知我者,黑肥子也!」殿中哄然大笑,連不會笑的司馬錯也大笑了起來,方才的緊張氣氛一時煙消雲散了。正在秦惠王要說散朝時,一個書吏匆匆進來交給了甘茂一卷竹簡。甘茂打開瞄得一眼,連忙雙手捧給了秦惠王:「趙之國書,請君上過目。」秦惠王笑道:「你念,一道聽聽。」甘茂展開竹簡高聲念道:「趙雍拜上秦王:雍雖繼位,然趙國積貧積弱,雍愧對社稷,愧對朝野。今欲變法富民,奈何無從著手。秦國變法深徹,實為天下之師。雍欲師從秦國變法,祈望秦王派一大臣,為我變法國師。秦趙同源,懇望秦王允准。趙雍二年秋。」殿中一時愕然。歷來變法大計,在各國都是最高機密,等閑大臣也不可能參與籌劃,更別說公然求助於他國了。而今這個新趙君竟匪夷所思,非但明告變法意圖,而且請求秦國派一個「變法國師」,當真是不可思議。「嘿嘿,趙雍這小子有花花腸。」樗里疾拍拍肚皮,「我看要當心,看看再說。」秦惠王一直在緩慢地轉悠,笑道:「邦交縱橫,丞相全權處置,我等不用費盡心思揣摩了。」說罷一甩大袖,「散朝。」徑自走了。「上將軍留步。」張儀走到司馬錯身邊低聲說了一陣,司馬錯頻頻點頭。《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4)四、新朋舊情盡路營回到府中,張儀立即吩咐緋雲備酒,自己則親自去偏院請來了孟嘗君。酒罈一打開,孟嘗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好!真正的百年趙酒,張兄信人也!」張儀笑道:「孟嘗君是誰?張儀敢騙么?」孟嘗君哈哈大笑:「未必未必,今日此酒,敢說不是買我了?」張儀也是一陣大笑:「孟嘗君膽大如斗,心細如髮,果然名不虛傳。」說著舉起面前大爵:「來,先干一爵再說。」一爵下肚,張儀品咂著笑道:「敢問田兄,齊國可想變法?」「想啊。」孟嘗君目光閃爍著卻不多說。「想在秦國請一個變法國師么?」孟嘗君哈哈大笑:「妙論!張兄想做天下師了?好志氣!」張儀詭秘地笑了:「你別說嘴,先看看這件物事。」說著從案下拿出一卷竹簡遞了過去。孟嘗君打開一看,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愣怔得一陣,慨然拍案道:「天下之大,當真無奇不有!田文可是開眼界了。」張儀搖頭悠然一笑:「奇亦不奇,不奇亦奇。你先說說,這趙雍究竟意圖何在?」孟嘗君思忖良久,只是微微一笑。「不願說?還是不敢說?」張儀目光炯炯地看著孟嘗君。「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活法罷了。」孟嘗君嘆息了一聲。張儀哈哈大笑:「妙辭!你我同去邯鄲,看看這豬如何拱法?」孟嘗君眼睛一亮:「好!去看看這頭笨豬。」一通酒喝了一個多時辰,孟嘗君彷彿換了個人,沒有了爽朗的笑聲,只是自顧飲酒,對張儀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酬著。三日之後,一行車馬東出咸陽轔轔上路了。張儀此行輕車簡從,只有一個百人隊做護衛騎士,比孟嘗君的門客騎士還要少。可孟嘗君卻留意到了,張儀的隨員中多了幾位,雖然是尋常甲胄,卻隱隱然是百戰之身的神秘人物。雖說與張儀甚是相投,可孟嘗君畢竟身為重臣久居高位,深知邦交大臣間「可交人不可交事」的來往準則,更何況面對秦國這樣的對手國家的丞相?於是,一路上只是海闊天空痛飲酒,絕不主動涉及公事,更不與張儀的隨員私下說話。反倒是張儀無所顧忌,每日宿營痛飲,都要說一陣趙國,說一陣秦國,間或也說一陣自己的使命與身邊的隨員人等。將到邯鄲,孟嘗君對張儀此行的諸般事務,竟有了**不離十的了解。這日天將暮色,車馬在漳水北岸紮營。漳水距邯鄲不過二百多里路程,明日起早上路,大半日便可抵達。這種分際,在車馬商旅叫做「盡路營」——來日路盡,大抵總要酒肉一番。特使人馬若無急務,大體上也與商旅路人的傳統一樣。張儀與孟嘗君都是經年遠足的名家,自然更要借著這個由頭痛飲一番了。大帳中風燈點亮,兩人便人手一方干牛肉,談笑風生地痛飲起來。「田兄啊,趙**力比齊國如何?」飲得幾碗,張儀又扯上了國事。孟嘗君笑道:「不好說,趙齊似乎還沒打過仗。」「噢?」張儀又是詭秘地笑了笑,「燕韓也沒打過仗,也不好說么?」「那好說。韓國弱小,自然不如燕國。」「趙國大么?比韓國多了五個縣而已。」孟嘗君不禁笑道:「張兄啊張兄,你無非是想教田文說:趙國戰力與齊國不相上下,是么?」「不是要你說,是你不敢自認這個事實,可是?」孟嘗君苦笑著點點頭:「就算是,你又有題目了?」「敢問孟嘗君,」張儀煞有介事地笑著,「你若是趙雍,最想做甚事?」「田文不是趙雍,也不是趙雍腹中蟲子。」孟嘗君也是煞有介事。「再問孟嘗君:趙雍要做的這件事,對齊國有沒有好處?」孟嘗君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張兄啊張兄,齊趙老盟,離間不得也!」「錯。那要看是不是離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離間誰了?」張儀微笑著搖頭。「我想想……」孟嘗君舉著的酒碗停在了半空。「敵無恆敵,友無恆友。孟嘗君,記住這句話,便是謀國大師。」張儀悠然笑著。「敵無恆敵,友無恆友。世事無常了?」孟嘗君舉著酒碗兀自喃喃。「非也。」張儀哈哈大笑,「邦國之道,唯利恆常。」孟嘗君冷冷打量著張儀,眼中射出異樣的光芒,有些冰冷,又有些迷茫,似乎已經不認識面前這個令他傾心的名士了。張儀卻沒有絲毫窘迫,坦然地迎接著孟嘗君的目光,臉上甚至還掛著幾分微笑。良久無言,孟嘗君默默地走了。「呱嗒」一聲,後帳綿簾打開,嬴華走了過來:「是否太狠了?不怕適得其反?」張儀笑著搖搖頭:「孟嘗君之弱點,在於義氣過甚,幾瓢冷水有好處。」「齊趙老盟,不要又逼出一個屈原來。」嬴華顯然還是擔心。「孟嘗君不會成為屈原,平原君也不會成為屈原。」張儀在帳中轉悠著,那支精緻閃亮的鐵杖篤篤地點著,「屈原之激烈,在於楚國至上。任何傷害楚國利益與尊嚴的人與事,屈原都會不顧一切地復仇,哪怕此人曾經是他的至交知音,也會在所不惜。孟嘗君卻是義氣至上,在國家利益與友情義氣相左時,他甚至很難有清楚的取捨。你說,他會成為屈原?」嬴華輕柔地笑了:「但願無事,我只是怕再遇上郢都那樣的險情。」「怕甚來?至多再加一支鐵杖。」「不許胡說!」嬴華低聲呵斥著,一手捂住了張儀的嘴巴嬌嗔道,「那是胡亂加的么?沒心肝!」男裝麗人情之所至,燦爛嬌柔分外動人。張儀第一次看見嬴華流露出女兒情態,鼻端又是溫熱馨香,心中驟然一熱,幾乎就要伸手攬住那豐滿結實的女兒身子。但也就在心念電閃之間,張儀生生地咬牙忍住了,頭一偏一陣哈哈大笑:「好好好,有你這一支便夠了。」說著篤篤篤地點著那支鐵杖,「要不是屈原,你能打造出這件寶貝來?」「還有一支,也是寶貝。」嬴華的笑臉上閃爍著一絲詭秘。「只許一支,又如何還有一支?」「不許笑!這個『一支』,不是那個『一支』。」張儀湊到嬴華耳邊悄悄說了一句什麼,嬴華臉色頓時漲紅,咯咯笑著猛然抱住了張儀。「吔!兩個大哥好熱鬧。」緋雲一副頑皮的鬼臉,捧著銅盤走了進來。張儀紅著臉拍拍嬴華的頭笑道:「看看,小妹要哭了。」緋雲放下托盤笑道:「吔,你才哭呢。」說著走過去將嬴華拉了過來:「大哥哥,不,大姐姐坐好,聽我說,你與大哥該成婚了,甚時能辦了?」嬴華本來低著頭大紅著臉,聽緋雲一本正經的管事操辦口氣,「撲哧」笑道:「喲,小妹比我還著急,你甚時辦呀?」「吔?關我甚事?」似乎不勝驚詫,緋雲長長地驚呼了一聲。「吔?關我甚事?」嬴華惟妙惟肖地學著緋雲口吻,人卻笑得靠在了長案上。張儀想不到如此一個偶然場合,竟將多年困擾心頭的事明朗了,便想索性說個明白。心思一定,雖然也是紅著臉,卻是從容笑道:「心裡話:你們倆都與我甘苦共嘗,都救過我的命,都為我受過苦難,再說,也都是窈窕淑女楊柳麗人,我一個也不能舍。張儀多年不成婚,便是等著有一天將話說開了,不想今日竟合了氣數: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妻子,姐妹一般,無分大小。」「吔!胃口好大呢。」緋雲做了個鬼臉。「喲!我姐妹嫁不出去了?」嬴華也咯咯笑著。張儀篤篤頓著鐵杖站了起來,一副大丈夫氣派:「毋庸再議,倆姐妹今夜便是我妻!回到咸陽再補婚典。」說著徑直走了過來。嬴華跌在地氈上驚訝地叫了起來:「喲!匈奴單于呀,搶人了?」緋雲笑叫起來:「吔!誰教你惹他了?有姐姐受的折磨呢。」張儀丟掉鐵杖,哈哈大笑著一邊一個,將兩人抱起來走進了後帳……《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5)五、將計就計邯鄲策雖說是初冬尚未入九,邯鄲已經是北風料峭了。當張儀與孟嘗君一行進入這座堅固雄峻的城堡時,卻發現一兩年之中,邯鄲發生了驚人的變化。三晉之中,趙國以久遠的尚武傳統著名。春秋時期,趙氏一族的優秀子弟大多都在軍中做各種將領,趙氏也就長期掌握了晉國的軍權。儘管期間多有坎坷沉浮,但軍旅尚武傳統已經成為趙氏永久的部族徽記。立國之後,趙氏部族的這種傳統,化作了瀰漫朝野的尚武習俗。雖然趙國還不是第一流強國,但卻是誰也不敢輕易觸動的一隻卧虎。除了魏國在全盛時期的幾次挑釁攻趙,中山國幾次偷偷摸摸的襲擊,中原大國都沒有與趙國發生過十萬兵力以上的大戰。其所以如此,是誰都明白一個事實:趙國的精銳軍力都在陰山、雲中的千里草原大漠與匈奴抗衡,而從來沒有將精銳的騎兵開進中原。自趙烈侯起,歷經武侯、成侯、肅侯四代,趙國的經國方略始終都是很明確的四個字:北戰南和。南進中原爭霸,趙國不如地廣人眾的魏齊楚三國;但北出河套拓地,趙國卻有很強的優勢。趙成侯曾經發誓要像秦穆公一統西戎那樣,結結實實拿下全部陰山草原與敕勒川穀地,回過頭再南進中原。可幾十年打下來,竟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這時正是草原諸胡的強盛時期,匈奴的大小單于們本來就嗷嗷叫著要南下中原,便與趙國硬碰硬地大打起來。十幾場大戰下來,雙方都對對手的戰力大為驚詫,眼睜睜地誰也戰勝不了誰,鮮血凝下的仇恨卻是越積越深了。猶如兩隻猛虎對峙,誰也不敢後退,雙方都被牢牢地粘在了廣袤的草原大漠上。趙國狼狽了——北不能退,南不能戰,窩火了幾十年。這種緊繃繃數十年的「常戰」生涯,邯鄲街市便有了人人皺眉的獨特色彩——充斥官市民市的交易物,大多是牛馬兵器與各種皮革,它們雜亂無序地堆砌在街市帳篷中,與鹽鐵布帛店鋪交相混雜,彷彿是草原上的月終大集市;瀰漫邯鄲街區的濃烈氣息,是香辣的酒氣與馬糞牛屎的臭氣;行人一不小心,便會被到處都可能遇到的牛屎馬糞猛跌一跤,招來滿街大笑。再光鮮的服飾,上市一趟都會變得臟污不堪。於是,但凡邯鄲國人都有一身專門上市做買賣的粗布衣服,叫做「市衣」。至於王公貴胄,那是絕不會踏進商市街區的。不知哪一年,稷下學宮的一個士子遊了邯鄲,編了一首美其名曰《趙風》的童謠:邯鄲邯鄲臟臭百年滿市牛馬辣臭熏天女兒疾走避糞遮顏若得楊柳學步邯鄲時日一長,這首童謠傳遍列國,成了商旅遊人嘲笑趙國的必修歌謠——不會唱「趙風」,等於沒有來過邯鄲。可今日入邯鄲,這一切竟然都神奇地消失了。街市貨品雖然不多,卻整齊有序地分類排列在店鋪中,雜亂擁擠的街邊帳篷全都沒有了。更令人驚奇的是,滿街悠然遊走的牛馬也沒有了,散發著濃烈血腥味兒的生皮革,也竟然看不到了。腳下的青石板乾乾淨淨,昔日隨處可見的熱烘烘的牛屎馬糞蹤跡皆無,滿街之中風吹酒香,分外醉人。緋雲走過去問一個店主,老人昂昂高聲道:「咋?小哥還當我臟臭邯鄲么?牛馬皮革市,早搬到城牆下去了。」張儀與孟嘗君同聲大笑,齊齊喊了一個「好」字。正在此時,一隊人馬沓沓而來,為首一人大紅斗篷,老遠滾鞍下馬高聲笑道:「丞相大人、孟嘗君,別來無恙了?」孟嘗君連忙下車迎上來笑道:「平原君別來無恙?來,正主是丞相,我是陪客而已,快來見過。」張儀雖然與平原君趙勝僅有過草草一面之交,卻也素知「四大公子」秉性,也已經下車迎了過來:「平原君,張儀又來叨擾。」「丞相老是給我臉面。」平原君連忙謙恭地一躬到底,朗聲笑道,「原是趙國請丞相做國師來的,趙勝粗疏,出了城竟沒接著人,當真罪過也。」「那就將功補過,說!哪裡有百年趙酒?」孟嘗君立即笑著頂上了一句。「自然有了,丞相請。」趙勝說罷,恭敬地將張儀虛扶上車,然後利落地跳坐上車轅笑道,「孟嘗君隨我來。」一抖雙馬絲韁,軺車在石板長街轔轔而去。片刻之間,軺車馬隊停下,平原君府邸赫然面前。平原君將軺車停穩,虛手扶下張儀,立即吩咐已經肅立待命的管事家老,將所有隨員連同孟嘗君的門客騎士,一併安置在偏院擺酒款待。孟嘗君笑道:「平原君,還是教他們住驛館好。」平原君笑道:「丞相隨員與孟嘗君門客,都是要辦事的,趙勝豈敢唐突?請。」孟嘗君目光向張儀一閃,張儀微微一笑,徑自隨平原君走了進去。正廳中宴席已經擺好,平原君指點著酒菜笑道:「兩位看看,一色的胡羊,純正的趙酒,如何?」張儀與孟嘗君同聲大笑,連連道好,迫不及待地湊近長案,打量著聳起了鼻頭。平原君將張儀請入賓客主位,將孟嘗君請入陪客尊位,親自跪坐案前開啟酒罈泥封,執起長柄木勺,為兩人斟滿了第一爵趙酒。而後平原君在末座長案前舉起了酒爵:「丞相、孟嘗君皆為貴客,趙勝代我王為兩位接風洗塵,來,先干一爵!」按照禮節,主人代國君接風,客人須得先謝王恩而後飲酒。孟嘗君素來豪爽,視平原君如異姓兄弟一般,此刻卻覺得年青的平原君有些做作,不禁先自有些彆扭,竟看著張儀沒有舉爵。張儀卻呵呵笑著舉爵高聲道:「孟嘗君啊,你我該多謝趙王,多謝平原君了,來,干!」孟嘗君只說了一句:「好,幹了!」一飲而盡,抓起盤中熱騰騰的胡羊腿大啃起來。張儀笑道:「平原君,邯鄲大變,教人刮目相看也。」平原君大笑:「臟臭邯鄲,能迎國師?些許收拾,值得刮目相看?」「要說請國師,這禮數就差池了。」孟嘗君揶揄地頂上了一句。平原君笑道:「田兄老是打我,趙勝飲了此爵,先給丞相賠罪了。」說罷將大爵咕咚咚飲干,又在座中一躬,「實不相瞞:陰山告急,趙王巡邊督戰去了,委託趙勝迎候國師,尚請丞相恕罪。」張儀哈哈大笑:「平原君啊,還真當張儀做國師了?來,先喝酒!」飲干一爵又品咂一番道,「嘖嘖嘖,果然凜冽非凡,比我那百年趙酒還有勁力,奇了!」「這是王室作坊特釀特藏。」平原君拍案笑道,「臨走時,趙勝送每人十壇!」孟嘗君高興得用羊腿骨將銅盤咂得「當」的一聲大響:「好!這才叫慷慨平原君也。」平原君不禁大笑起來:「哎呀,照你老哥哥說法,趙勝不送酒便不慷慨了?」孟嘗君搖頭晃腦地拉著聲調:「然也然也,不交酒肉,談何朋友?」平原君眨眨眼睛揶揄笑道:「如此你我是酒肉朋友了?」孟嘗君似笑非笑道:「也許當是,酒肉,再加朋友。」張儀哈哈大笑,平原君也跟著笑了起來。一通酒直喝到刁鬥打了三更,張儀與孟嘗君回到各自的小庭院去了。平原君也是有名的養士公子,門客雖然沒有孟嘗君那般聲勢,至少也有**百人了。為此,平原君的府邸中建造了十幾座獨立的小庭院,專門給名士能才居住。今日接待張儀孟嘗君兩位大人物,竟是派上了用場。張儀被安置在「松谷」小庭院,一池清水,幾株蒼松,六間古樸的茅屋,的確很是雅緻幽靜。孟嘗君被安置在「竹苑」,庭院中竹林蕭蕭,石山錯落,一座紅色木樓聳立,又是另一番情境。松谷與竹苑一東一西,中間隔著兩排辦事吏員的公事房,是平原君府中各擅勝場的兩座最好庭院。孟嘗君沐浴後並未暈酒,吩咐在寢室廊下煮茶,與自己一個門客品茶閑談。這個門客本是趙國人,興緻勃勃地對孟嘗君說起了趙國的諸般風習。孟嘗君聽得心中一動:「你說,趙國民風最搶眼處何在?」門客毫不猶豫:「尚武之風。」孟嘗君又追一句:「趙人尚武,比齊人如何?」門客思忖片刻道:「齊人尚武,多在防身,民間多練個人技擊之術,以劍器格鬥為最多。趙人尚武,是聚村結族,群練群戰,以騎術箭術馬上劈刀為最。」孟嘗君沉吟道:「這就是說,趙人尚武為群戰,齊人尚武為私鬥?」門客笑道:「正是如此。」孟嘗君一時無話,只是默默啜飲。正在此時,木樓梯傳來篤篤的腳步聲。孟嘗君抬頭之間,一身常服的平原君已經笑吟吟站在面前。孟嘗君恍然笑道:「啊,趙酒雖烈,卻不上頭,還有一個清醒者。來,品品我的蒙山茶了。」平原君笑道:「但有好酒,孟嘗君皆是通宵達旦。今日三更散宴,如何能盡興?」說著一個熟練的響指,一個黑影倏地從樓下飛了上來,兩壇趙酒赫然擺在了孟嘗君面前,黑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平原君笑道:「更深人靜,不想多有響動,田兄見諒。廊下風大,進去痛飲。」孟嘗君向門客一瞄,那門客不失時機地告退了。進得寢室外廳,孟嘗君微微一笑:「平原君,你方才已經醉得軟倒了,醒得如此快當?」平原君狡黠地笑笑:「田兄心知肚明,那是騙張儀而已。」孟嘗君不禁失笑:「班門弄斧也,張儀不是蘇秦,那麼好騙?」平原君道:「雕蟲小技,騙不過也無妨,左右找個由頭早散了,我與兄有話。」孟嘗君淡淡笑道:「有話便說,此刻我不想飲酒。」「好!」平原君正色道,「趙勝最敬佩者兩人,第一信陵君,第二孟嘗君。對你們兩位,趙勝從來不敢虛言。」「唔?彎子繞得不小。」孟嘗君似乎很疲憊,慵懶地坐在地氈上靠著大案。「田兄你說,趙國最大的危險何在?」「匈奴、東胡。」「錯。秦國!」「秦國?」孟嘗君驚訝又揶揄道,「剛剛拜了老師,翻臉不認人了?」平原君沒有理會孟嘗君的揶揄嘲諷,直直盯著孟嘗君,肅然道:「秦國雄心勃勃,實力強大,以統一天下為己任。從長遠看,秦國是山東六國的致命威脅,尤其是趙國的致命威脅。認不準最大之敵,便找不到救亡圖存之法。」「哎呀,我還以為有何高論,這不就是蘇秦合縱說么?」「孟嘗君,蘇秦合縱說是如此。可你仔細想想:哪個國家真正接受了蘇秦的秦國威脅論?合縱所以屢屢失敗,正因了六國並沒有真正將秦國看成長遠的致命的威脅。而今,趙國真正清醒了。你能說,這僅僅只是蘇秦合縱說?」孟嘗君目光驟然一亮:「平原君,長進不小啊。」「趙勝不敢貪功,這完全是趙王的想法。」「你是說,趙王將秦國看成了真正的大敵?」「正是如此。」「哪?趙王可有大謀長策?」「十二個字:外示弱,內奮發,整軍備,改田制!」「第二次變法?」孟嘗君霍然站了起來。平原君點點頭,自信地笑道:「趙王要我轉告孟嘗君:齊國不是趙國之敵,趙國強兵對齊國沒有任何威脅,趙齊兩國只能是友邦。」孟嘗君沉默了。趙雍做太子時,他已經隱隱感到了此人絕非庸常之輩。可即位兩年,趙雍卻也沒見驚人之舉,孟嘗君心中最初的趙雍也就漸漸淡出了。初入邯鄲所看到的變化,雖然又使他驀然想起了英氣勃勃的趙雍,可一想到這也可能是為了討好張儀做做樣子,也沒有在意。相反,倒是平原君那種似乎竭力要隱藏什麼的閃閃爍爍,使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兒,覺得趙國變得難以琢磨了,與齊國這個老友邦似乎疏遠了。而今細細回想起來,一切竟都是那麼明朗那麼簡單——趙國對秦國虛與委蛇,對齊國卻是誠心結好。「笨!真笨!」雖說豁然開朗,孟嘗君還是狠狠地罵了自己兩句。身為齊國王室重臣,也算是久經歷練名滿天下,卻連平原君這個年青人也不如,竟差點兒被張儀拉了過去,與趙國生出嫌隙來。可細細一想,秦國還是不能得罪,張儀也還是不能得罪,得想一個不著痕迹的轉圜辦法……五更雞鳴時,孟嘗君已經有了主意,頭一落枕呼呼睡去了。日上三竿,孟嘗君匆匆來到了松谷。張儀正在吃飯,一見孟嘗君進來便笑了:「來,先坐下吃飽再說,嘗嘗秦羊燉比趙胡羊如何?」孟嘗君看見另一案上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銅鼎與一盤麵餅,不禁訝然笑道:「你知我要來?」張儀笑道:「知不知有何干係?吃不吃可是肚腸興亡也。」孟嘗君原是沒有用飯,毫不推辭地入座掀鼎,稀里呼嚕將一鼎濃熱的燉羊湯喝了下去,冒著一頭熱汗讚歎:「好鮮美的秦羊燉,酒後最是來得。」張儀丟下了細長的銅勺,擦拭著額頭汗珠道:「孟嘗君,我倒想臨淄的魚羊湯了。」「好啊,到臨淄我教你整日魚羊湯。」「明日便去如何?」「如何如何?」孟嘗君心中一沉,面上卻哈哈大笑,「張兄,你是來做國師,教人家變法也,一件事不做,能溜之大吉?」「國師?鳥!」張儀笑罵了一句,「人給一支麥稈,你指望張儀當鐵拐使了?」「此話怎講?」孟嘗君一副困惑神色,「趙國禮數不夠么?」「一夜之間,孟嘗君便改了脾性,邯鄲牛屎酒厲害也。」張儀呵呵笑道,「不過,張儀還是老脾氣,直話直說:趙國要變法是真,至於請教秦國,虛應故事罷了。趙雍厲害也,一副恭敬模樣,公然將變法倡明了請教你。你縱然醋心,也總不能在學生變法時攻打學生,引得天下洶洶是么?軟軟地,給老師套了個籠頭,請老師不要張嘴。孟嘗君啊,比起楚國,比起屈原,趙雍何其高明也!」「於是,你索性不做?」孟嘗君覺得一股涼氣直滲脊樑。「不。我要做,但不能真做。」張儀詭秘地笑了,「得給平原君留個面子,也得給我留個偷閑的機會,死守在邯鄲,人家心裡不自在。田兄明白?」孟嘗君當真茫然了:「張兄啊,你說心裡話:趙國變法,秦國當真樂觀其成?」這便是張儀,機變百出卻又坦坦蕩蕩,搖搖頭笑道:「不,秦國當然不願意看到一個強大的趙國矗立在身邊。然則,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國君臣朝野錘鍊出了一種異乎尋常的信心:與天下戰國做實力較量,看誰更強大,看誰強大得更長遠!」張儀拍著長案站了起來,篤篤地頓著鐵杖,「這叫甚來?所謀甚大,其心必堅。說心裡話,蘇秦張儀有縱橫之能,卻沒有這等堅實雄心。對趙國變法不干預,是秦王決策,並非張儀之見。」「秦王?」孟嘗君又迷惑了。「道理很簡單:強力干預,密謀攪擾,只能火上澆油,使趙國朝野更加同仇敵愾,同心變法。最好的辦法,是更紮實地壯大自己,準備接受一個新對手的全面較量!要說是計,算做個將計就計吧。」孟嘗君目光炯炯:「如此說來,其他國家變法,秦國也會將計就計?」「正是!」張儀大笑,「楚國要變法,燕國也要變法,秦國攪擾過么?沒有。秦國所做的,只是不能教六國合縱攻秦而已。孟嘗君莫得擔心,齊國盡可以變法,秦國絕不會做適得其反的蠢事,只能將計就計。」孟嘗君沉默了,雖然一時說不明白,但內心那種深深的震撼卻是實實在在的。他來松谷,本來是向張儀辭行的。他要儘速回到臨淄,將趙國的意圖稟報齊王,敦促齊國振作起來。在他看來,這種想法是不能對張儀明說的,只能找個理由走了便是。可張儀方才的一番話,竟實實在在地交了底,將秦國的「大謀」和盤托出,頓時使他覺得自己的盤算渺小猥瑣得不屑一提。雖則如此,孟嘗君畢竟智慧能事,站起身來向張儀一躬:「張兄一席話,田文感觸良多,容日後細說。目下張兄若得方便,與我同去齊國如何?」「好啊!」張儀一頓鐵杖,「我要追上蘇秦問個究竟,他事先知不知道屈原殺我?」孟嘗君哈哈大笑:「都做丞相了,還孩童般記仇?」「一件事毀了你心中神聖,你能不記?」張儀沒有一絲笑容。「好好好,那就算賬。」孟嘗君哄孩童般笑道,「蘇秦張儀掐起來,定然熱鬧。」張儀冷冷一笑:「有你看的熱鬧。」《大秦帝國》第二部 國命縱橫 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6)六、相逢無由泯恩仇臨淄的冬日別有一番滋味,那便是冰涼。浩浩海風活似帶水的鞭子,抽在人身上涼冰冰濕漉漉的,任你穿得多厚實,也休想享受那一份乾爽與溫暖。中原人窩冬,是怕那吹得人皮開肉裂的乾冷風,怕那漫天大雪封塞路徑。臨淄人窩冬,卻是怕這滲入肌膚的冰涼海風,但到冬日閉門不出,守在或大或小的燎爐旁,做些戶內活計,消磨這漫長的冰涼。但是,這種冰涼水冷對於王宮卻無可奈何。一入宮門,每隔數十步一隻碩大的木炭火燎爐,正殿與常用的幾座偏殿更是爐火明亮,竟日不滅。冰涼水濕的海風在王宮中頓時化成了暖融融的濕潤,不幹不冷,愜意極了。「稟報我王:蘇秦求見。」「教他進來。」正在燎爐旁看書的齊宣王頭也沒抬。一輛軺車孤零零地停在蕭瑟清冷的車馬場,蘇秦正攏著大袖在車下跺腳。往昔時日,到任何一國王宮,蘇秦從來都是長驅直入的。可這次入齊,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入宮必等,有時候連齊國那些尋常臣子都進去了,他還在等。雖然如此,蘇秦沒有絲毫的負氣,每次都平靜地等候著。多少年來,他對這種立竿見影的寵辱沉浮經得見得太多了,也麻木了。合縱解體,各國與秦國紛紛媾和結好,他在燕國又被子之架空,既無大勢可托,又無實權在握,來齊國能有昔日的顯赫么?齊宣王給了他一個客卿虛職,既不任事,也不問謀,冷冷地撂著不聞不問。蘇秦也不著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覺得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習的好時機,整日除了讀書,便漫步到稷下學宮與年青的學子們談天說地。幾個月清淡下來,非但結識了幾個後學好友,且從他們身上長了許多見識。「宣客卿蘇秦入宮——」內侍冰涼尖銳的聲音從高高的王階上飄了下來。一甩綿袍大袖,蘇秦大步走上了九級玉階,不用內侍引領,他輕車熟路地來到了齊宣王冬日廝守不離的東暖殿。正要行禮,齊宣王已經站起來扶住了他:「蘇卿啊,多日不見,多了幾分仙氣,清雅多了。」「蘇秦是瘦了些許,然心中清明如故。」蘇秦不善詼諧,對這種應酬辭令的別樣說法,他從來都是一言截過,直接逼近話題。「上茶。蘇卿請入座。」齊宣王也許是坐得久了,悠然踱著步子拿起案頭那捲竹簡,「蘇卿啊,近來這卷書傳抄天下,可曾看過?」蘇秦一瞄題頭大字笑了:「齊王也讀《莊子》?看得下去么?」「一片囫圇。」齊宣王搖搖頭,「這莊子也怪,說了那麼多不著邊際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北海大魚啊,蓬間雀啊,盜跖啊,田子方啊,夢蝴蝶啊,到底想說何事?一團麵糊,竟還有那麼多人爭相傳看,稷下學宮整日爭得不亦樂乎,卻又都說不明白。蘇卿你說,這《莊子》有何用處?」「《莊子》不為王者寫。齊王本無須看,自然也看不明白。」「不為王者寫書?難怪,他連個漆園吏都做不了。」齊宣王驚訝之餘,又鄙夷地笑了,「為布衣寫書,布衣能給他官爵榮耀么?」「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為榮耀。」「豈有此理?孔夫子說:學而優則仕嘛。對了!這莊子定然是,學問差勁。」齊宣王突然覺得自己刨到了這個寫麵糊書的根子上,矜持自信極了。蘇秦罕見地大笑了起來:「孔子是孔子,莊子是莊子……齊王啊,還是不要想《莊子》了。想明白了,齊王也不是齊王了,是莊子了。」「好,不說這個沒學問的莊子。」齊宣王笑了笑,「蘇卿有事么?」「臣有兩事,皆是齊國當務之急。」蘇秦直截了當,「其一,趙國已經開始籌劃第二次變法,齊國當立即著手,萬不能因遠離秦國而鬆懈。」齊宣王沉吟點頭:「容我想想,也等孟嘗君回來商議一番再說。第二件?」「蘇秦薦舉兩個大才,做齊國變法棟樑。」「噢?還是大才?」齊宣王淡淡地笑了笑,「說來本王聽聽。」「一人名叫魯仲連,一人名叫庄辛,都是稷下學宮的後學名士。」「稷下學宮……」齊宣王淡淡的笑意沒有了,皺著眉頭問,「蘇卿啊,你可知道先王為稷下學宮立下的規矩?」「知道:但許治學,不許為官。」「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齊王差矣。」蘇秦面色肅然,「圖王爭霸無成法。威王興辦稷下學宮,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筆。惜乎思路偏斜,將天下名士看作國王門客,養而不用,實乃荒誕不經也。齊王光大稷下學宮,天下名士紛紛流入齊國,若再不選擇賢能而用之,必然要紛紛流失。那時,齊國將成為人才的荒漠,齊國也就很快要衰落了。」「好說辭!」齊宣王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一拍長案,臉上倏忽換成了嘲諷的微笑,「蘇卿,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當世大才,本王小用了?」蘇秦一陣愣怔,臉上的光彩與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來一拱手道:「蘇秦告辭。」徑自大步走了。「哎,蘇卿……」齊宣王大是尷尬,想喚回蘇秦卻終是難以出口,漲紅著臉在殿中急躁地繞著圈子。蘇秦畢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國丞相,不用也就罷了,如何能輕易得罪?齊國兩代君主花大力氣開辦稷下學宮,還不是為收士子之心?蘇秦這般人物,有幹才,有學問,又出自名門,比孟夫子那種空談學問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負氣而走,若像孟夫子貶損新魏王魏嗣一樣逢人便說,傳揚開去,齊王敬賢的聲望豈非一落千丈?稷下學宮的士子們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齊國顏面何存?想到這裡齊宣王再不猶豫,一揮手高聲吩咐:「備暖車儀仗!快!」一出宮,蘇秦跳上軺車轔轔出城了。這次進宮,蘇秦是有備而來的。昨日接到了蘇代的快馬急書,說子之再次敦請他回燕共圖大業。從那些閃爍其詞的話語里,蘇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與燕國的危險。本來,他就準備晉見齊宣王之後回燕國,設法阻止這場亂國之禍,事先已經教荊燕帶著衛士們出城等候了。他進宮晉見,只是想在臨走前給齊宣王一個鄭重提醒,更想將魯仲連與庄辛兩位年青的英傑之士推薦給齊宣王。畢竟,齊國有抗衡秦國的基礎與實力,齊宣王也還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來,將有望取代楚國做六國頭羊。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齊宣王竟如此齷齪地度量於他,如此輕蔑地嘲諷於他。在那一刻,蘇秦心頭飛快地閃過了「士可殺,不可辱」這句名士格言,幾乎就要義正詞嚴地痛駁齊宣王,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他耳邊響起了老師那蒼老的聲音:「非其人,勿與語。此名士說君之道,慎之,慎之。」齊宣王既不是可說之君,也就不用枉費心智了。一出臨淄西門剛剛與荊燕會合,迎面煙塵大起,一隊車馬旌旗隆隆捲來。蘇秦眼拙,吩咐一句:「讓道。」便走馬道邊了。荊燕卻驚訝地喊了起來:「大哥,黑旗上一個『張』!紅旗上一個『田』!會是誰?」蘇秦一驚,手搭涼棚眯縫著眼睛,仔細打量漸行漸近的軺車儀仗,終於喃喃驚喜道:「張儀,孟嘗君,沒錯!」略一思忖,斷然吩咐,「荊燕,上小道!我不想見他們。」荊燕一陣愣怔,低喝一聲:「上小道!」蘇秦馬隊便風一般卷上了一條田間岔道。正行之間,身後車聲隆隆,一聲高喊隨風傳來:「武安君——田文來了——」蘇秦苦笑道:「跑不過他,等著。」馬隊剛剛收韁,一輛駟馬快車旋風般卷到面前,車上一人斗篷展開,隨著一陣笑聲大鳥般飛下車來:「武安君,田文何處開罪,竟要奪路而去?」蘇秦笑道:「眼拙不識君,避道而已,何須奪路了?」「武安君無須多說,田文明白。」孟嘗君慷慨道,「敢請武安君還是跟我回去,與張兄聚幾日再說,一切有我。」蘇秦尚未說話,便見臨淄西門飛出一隊車馬,直向田間小道而來。「齊王暖車?」孟嘗君驚訝地低呼了一聲,滿臉疑問地看了看蘇秦。蘇秦也看清楚了來者正是齊宣王的暖車儀仗,心中一動,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孟嘗君,我還是要走的,我的根在燕國。」說話間,聲威赫赫的駟馬暖車已經隆隆趕到。車未停穩,齊宣王掀開厚重的綿簾跳了下來,對著馬上蘇秦一躬道:「武安君,田辟疆多有唐突,請君見諒。」孟嘗君大是驚訝,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位王叔如此地謙恭,今日何事如此了?不及細想,連忙躬身作禮:「臣田文參見我王。」齊宣王笑道:「孟嘗君,你回來得好。天意啊天意,也是武安君不該離開齊國。」此刻蘇秦已經下馬了,畢竟是齊宣王親自追來又當面賠罪,蘇秦不是迂腐書生,豈能執拗到底不知轉圜?他走過來也是深深一躬:「蘇秦原多冒昧處,請齊王恕罪。」齊宣王連忙虛扶一把笑道:「孟嘗君啊,請武安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日共商國是。本王也即刻為武安君遴選一座府邸了。」孟嘗君領命,蘇秦也沒有推辭,齊宣王便登車去了。「上我車,回去再說。」孟嘗君笑著拉起蘇秦上了寬大堅固的駟馬快車,又向荊燕一招手,隆隆駛出了田間岔道。上得官道,卻不見了張儀車馬,蘇秦不禁大是困惑道:「孟嘗君,張儀不知道你在追我?」孟嘗君心知就裡,打哈哈笑道:「我車快,張兄沒看見,回去請他過來。」說罷馬韁一抖,走馬進了臨淄城。且說張儀目力極佳,早看出是蘇秦繞道,也料定孟嘗君必定追人,只是自己卻不想與蘇秦在這裡倉促謀面,對嬴華吩咐一聲:「去驛館。」先行進了臨淄。在驛館剛剛住好,孟嘗君的門客總管馮便來相請。張儀決定獨自前去,嬴華緋雲齊聲反對。張儀笑道:「齊國不是楚國,驚弓之鳥一般。」嬴華板著臉道:「不行,哪國都不能掉以輕心。緋雲,你做童僕隨身跟著他。我來駕車,守在門外。」緋雲做個鬼臉道:「這才對呢,還當你一個人吔。」張儀無可奈何地笑道:「黏住我了?好好好,走。」到得孟嘗君府,正是日暮時分,大廳中燈燭明亮,燎爐通紅,暖融融春日一般。蘇秦正在廳中與孟嘗君閑話,突然聽得院中一聲長傳:「丞相大人到——」不禁失笑道:「孟嘗君也擺起架勢了?」未及孟嘗君說話,蘇秦已經快步走出了大廳,卻又怔怔地站在廊下說不出話來——幽暗的暮色中,張儀拄著一支細長閃亮的鐵手杖,一步一瘸地走了過來,鐵杖點地的篤篤聲令人心顫。那異常熟悉的高大身影顯得有些佝僂了,那永遠刻在蘇秦心頭的飛揚神采變成了一臉凝重的皺紋,驀然之間,蘇秦清晰地看見了張儀兩鬢的斑斑白髮。「張兄……」蘇秦大步搶了過來,緊緊地抓住了張儀的雙手。張儀沒有說話,兩手無法抑制地顫抖著。「張兄,走。」蘇秦低聲說著,輕輕來扶張儀。張儀甩開了胳膊冷冷道:「不敢當六國丞相大駕。」徑自篤篤進了大廳。驟然之間,蘇秦面色灰白,一股冷冰冰的感覺直滲心頭——難道人心如此叵測,連朝夕相處十多年親如手足的張儀也變成了如此勢利的小人?果真如此,這人世間還有值得信賴的情義么?一剎那,冰涼的淚水奪眶而出,蘇秦幾乎要昏倒過去。「武安君,沒有說不清的事,走。」孟嘗君曠達的笑聲便在耳邊。一股冰涼的海風撲面抽來,蘇秦打了個激靈,終於挺住了那幾乎要崩潰的身心,牙關緊咬,大步走進了廳中。孟嘗君對交遊斡旋素有過人之處,早已吩咐馮關閉府門謝絕訪客,並將「童僕」緋雲安排在大屏風後面的小案,廳中只有三張擺成「品」字形的長案。孟嘗君恭敬地將蘇秦張儀請入兩尊位,自己在末座打橫就座,先行一拱道:「蘇兄張兄皆望重天下,今日能一起與田文共酒,當是田文三生榮幸。當此幸事,田文先自飲三爵,以示慶賀!」說罷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張儀目光一閃,孟嘗君又舉爵笑道:「蘇兄張兄相逢不易,今日重逢,自當慶賀。田文再飲三爵,為兩兄相逢慶賀!」說罷又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見蘇秦張儀都看著他沒有說話,孟嘗君又舉起了青銅大爵:「蘇兄離齊,罪在田文。張兄徑住驛館,罪在田文。田文再飲三爵,為兩兄賠罪。」說罷,又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一時廳中酒香瀰漫,分外濃烈。孟嘗君瞅瞅蘇秦張儀,又舉起了酒爵……「啪!」張儀拍案道,「你究竟教不教我等喝酒了?來,蘇兄,我倆幹了!」孟嘗君哈哈大笑,連忙舉爵湊了上去:「我陪兩位大兄幹了,這是接風!」三爵一碰,孟嘗君徑自一飲而盡。蘇秦張儀卻是誰也沒看誰,默默地各自飲幹了一爵。「孟嘗君,也不用你折騰自家。」張儀終於板著臉開口了,「你在當場便好,我有兩句話要問蘇兄,若得蘇兄實言,張儀足矣。」蘇秦眼中閃出冰冷的光芒:「問吧。」張儀的目光迎了上來:「屈原暗殺張儀,蘇兄可否知情?」「自然知道。」「你我雲夢澤相聚之前便知道?」「然也。」「有意不對我說?」「正是。」張儀倒吸了一口涼氣:「蘇兄,可有不得已的理由?」「沒有。」蘇秦平淡得出奇。張儀勃然大怒,霍然站起厲聲道:「蘇秦!同窗十五載,張儀竟沒看出你是個見利忘義之小人!自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說罷篤篤點著鐵杖推門而出。孟嘗君大驚失色,衝上去攔在門口道:「張兄息怒,且容蘇兄說得幾句,再走不遲。」張儀冷冷一笑,推開孟嘗君便走。緋雲向孟嘗君一使眼色,連忙過來扶住了張儀。眼睜睜地看著張儀篤篤去了,孟嘗君愣怔在庭院中不知所措。依著孟嘗君的做人講究,著意排解卻反將事情弄僵,便是最大的失敗。他沮喪地嘆息了一聲,沉重地走回大廳,卻發現蘇秦也不見了。孟嘗君二話不說,衝到了為蘇秦安排的庭院,不想院子里一片漆黑,正要轉身,卻見那棵虯枝糾結的大松樹下一個孑然迎風的身影。孟嘗君不禁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走過去輕聲道:「武安君,為何不說話?這件事必定另有隱情。」「知音疑己,夫復何言?」黑暗中傳來的聲音是那樣冰冷。孟嘗君沉重地嘆息了一聲:「蘇兄,自合縱伊始,田文便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許多時候為了維護局面,你都寧可自己暗中承擔委屈。聯軍換將,你為子蘭這個酒囊飯袋忍受了多少怨言?回到燕國,你又為子之那個跋扈上將軍委曲求全……蘇兄恕田文直言:你心高氣傲才華蓋世,可你卻在坎兒上拖沓,殺伐決斷不如張儀,原本明明朗朗說出來的事情,為何偏是不說?」「我待張儀,過於兄弟之親。你說,他如何能疑蘇秦?」蘇秦猛然轉身,暴怒高喝,「他!根本就不能如此問我!知道?!」孟嘗君一陣愣怔,親切地笑了:「好了好了,這件事先擱下,三尺冰凍也有化解之日。武安君,我只求你一件事。」「說。」蘇秦自覺失態,語氣緩和了許多。「不要離開齊國,不要再陷進燕國爛泥塘。」「在齊國閑住?」「這個我來周旋,蘇兄在齊國大有作為。」蘇秦默默笑了,顯然,他覺得孟嘗君在有意寬慰自己。孟嘗君肅然道:「田文不敢戲弄蘇兄。此行秦國趙國,田文大有警覺,深感齊國已經危如累卵。我當力諫齊王振作,在齊國變法。」「好!」蘇秦猛然握住了孟嘗君的手,「你放膽撐起來,蘇秦全力輔佐你。」孟嘗君哈哈大笑:「蘇兄差矣!這種事,你比我強十倍,田文只有一件事,死死保你!」蘇秦也笑了起來:「到時日再說,誰也不會壞事便了。」兩人又回到了大廳,繼續那剛剛開始又突然中斷了的酒局,邊飲邊說直到四更方散。蘇秦被扶走了,孟嘗君卻毫無倦意,思忖片刻,叫來馮低聲吩咐了一番。馮連夜帶著一封密件南下了。日上三竿,孟嘗君駕著一輛輕便軺車轔轔來到驛館,徑自進了那座只有外邦丞相能住的庭院。淡淡霧氣中,張儀正在草地上練劍。孟嘗君也是劍術名家,一看那沉滯的劍勢與時斷時續的劍路,便知張儀仍然是鬱悶在心。孟嘗君耐心地等張儀走完了一路吳鉤的打底動作,輕輕地拍掌笑道:「還行,沒把吳鉤做成了鋤頭。」張儀提著劍走了過來:「清早起來便做說客?」孟嘗君哈哈大笑:「天下第一利口在此,誰敢當說客之名?我呀,來看看你氣病了沒有?」張儀淡淡笑道:「勞你費心,多謝了,張儀還不是軟豆腐。」「那是!」孟嘗君慨然跟上,「張兄何許人也?鐵膽銅心,能被兩句口角坍台?」張儀不禁噗地笑了:「長本事了?罵我無情無義?」陡然黑下臉冷冷道,「你說,我沒教他解說么?他為何自承如此?」孟嘗君拱手笑道:「張兄切勿上氣。田文愚見,姑妄聽之:天下之謎總歸有解。張兄若信得田文,田文便能澄清此事,給兩兄一個說法。若蘇秦果真背義賣友,田文第一個不答應!」張儀一聲嘆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但看天意了。」「丞相大人,我是來請你入宮的。齊王召見。」孟嘗君笑吟吟說到了正事。「是么?」張儀顯然有些出乎意料。自齊威王開始,齊國對秦國使者就莫名其妙地別有一番矜持。秦國重臣特使入齊,總要求見三五次,甚或要疏通關節才能見著齊王。齊宣王也與乃父如出一轍,除了六國戰敗那一次,張儀兩次入齊都是在兩日之後才被召見的,此次並無重大使命,齊王倒是快捷了?雖說意外,張儀卻也並不驚訝,悠然笑道,「孟嘗君入廳稍候,我要帶上一件物事。」片刻之後,兩車入宮,徑直駛到那座東暖殿前。車馬方停,齊宣王笑吟吟迎了出來:「丞相光臨,田辟疆幸何如之?」張儀也是深深一躬:「齊王出迎,張儀幸何如之?」齊宣王過來扶住了張儀,又拉起張儀的一隻手,笑吟吟地與張儀比肩入殿。暖烘烘的小殿中除了王座,只設了兩張臣案,瀰漫著一種密談小酌的融融氣氛。時當早膳方罷,座案上的白玉盞中是滾燙的蒙山煮紅茶,當真是十分的愜意。對於一向在臣下面前講究尊嚴的齊宣王來說,如此做法也實在是頭一遭。張儀卻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謙恭謝詞,坦然入座,將那支亮閃閃的鐵杖往手邊一搭,便端起茶盞品啜起來。孟嘗君看了看張儀,皺皺眉頭在對面坐了下來。「今日請丞相一晤,原是田辟疆要討教一二。」齊宣王悠然開口了,「方今合縱已散,列國又回舊日大勢,望丞相對齊國莫做敵手之想,為田辟疆排難解惑。」「齊王但有所問,張儀自當坦誠作答。」「聽說楚燕趙韓都在密謀籌劃,要再次變法,是否真有其事?」張儀笑道:「此乃斥候職事,齊王當比張儀所知更多。」一句詼諧,撂開了這個證實傳聞的難題。齊宣王被張儀說得笑了:「何敢以丞相為斥候?若果真變法,丞相以為哪一國可成?」張儀笑道:「此乃天意,齊王問卜太廟,大約龜甲蓍草總是知曉了。」齊宣王雖然笑臉依舊,眉頭卻已皺了起來。孟嘗君不禁高聲道:「我王就教國事,丞相何能戲謔如此?」張儀坦然笑道:「非張儀戲謔,實是齊王戲謔國事了。」齊宣王驚訝道:「丞相何出此言?變法之事不能問么?」臉上有些不悅。張儀依然不卑不亢地笑著:「齊王可知太公姜尚此人?」齊宣王道:「太公乃齊國第一國君,誰個不知?」張儀笑道:「太公曾在太廟踩碎龜甲,齊王可知?」齊宣王驚訝道:「有此等事?卻是為何?」張儀侃侃道:「武王伐紂,依成例在太廟占卜吉凶。龜甲就火,龜紋正顯之時,太公驟然沖入太廟,踩碎龜甲,大聲疾呼:『弔民伐罪,天下大道!當為則為,不當為則不為,何祈於一方朽物?!』正當此時,天空雷電交加,大雨傾盆,群臣驚恐。太史令請治太公褻瀆神明之罪。武王卻對天一拜,長呼:『天下大道,當為則為,雖上天不能阻我也!』當即發兵東進,一舉滅商。」齊宣王尷尬地笑了笑:「丞相之意,本王無須過問他國變法?」「張儀明白齊王心意:既不想落他國之後,又唯恐變法不成,反受其累。」一句話便說得齊宣王睜大了眼睛,張儀接著道,「變法者,國之興亡大道,滿腹狐疑四面觀瞻,而能變法成功者,未嘗聞也!國情當變則變,不當變則不變,與他國何涉?此等國策大計,齊王卻只問傳聞虛實,只問吉凶成敗,張儀何能斷之?以狐疑僥倖之心待邦國大計,豈非戲謔於國事?」這一番話正氣凜然擲地有聲,孟嘗君大是佩服,不禁站起來對齊宣王拱手慨然道:「丞相之言,治國至理,祈望我王明鑒!」齊宣王本想請博聞廣見的張儀好好地說說列國見聞,順便透露一些這幾個嚷嚷變法的國家的內幕實情,再替自己參酌一番,齊國應該如何應對?看著宮牆外冰涼呼嘯的海風掠過,在木炭通紅的燎爐旁聽著軼聞趣事,齊宣王的確想愜意地享受一個有趣的冬日。就本心而言,無非想在這個秦國丞相面前憂國敬賢一番,以遮掩昨日對蘇秦的不敬罷了。不想鬼使神差地從變法問起,竟被張儀當真教誨了一通,不禁大是不快;然則,不快歸不快,面對秦國這個氣焰正盛的權臣,再加上一個不識趣的孟嘗君,齊宣王也只能窩在心裡。沉思狀地沉默了片刻,齊宣王大度地笑了笑:「丞相金石之言,田辟疆銘刻不忘,容我忖度幾日,若有難事,再請教丞相。」張儀心中雪亮,站起來笑道:「齊王國務繁忙,張儀送齊王一樣物事,便即告辭。」「何敢勞丞相贈禮?多有慚愧了。」齊宣王又高興起來,畢竟,這是很有體面的一件事。張儀回身對殿口內侍吩咐道:「請我行人入宮。」內侍一聲傳呼,嬴華捧著一個銅匣走了進來,呈到齊宣王案前打開。齊宣王一看,卻是整整齊齊的幾卷竹簡,不禁笑道:「丞相送我何書啊?」「啟稟齊王:這不是書卷,這是各國議定的變法舉措。」「這?這?如何使得?」齊宣王愣怔了,他向各國派出了那麼多坐探斥候,報來的也只是各種皮毛消息而已,實際的變法舉措如何能輕易得到?張儀縱然知曉,又如何肯輕易送給他國?一時之間,齊宣王竟有些懷疑張儀在捉弄他。張儀卻坦然笑道:「齊王莫擔心,這是張儀自己歸總的,大體不差。其所以送給齊王,是因齊王有變法大志。」「丞相過獎,何敢當之?」齊宣王頓時高興起來,謙恭得自己變成了臣子一般。「然則,張儀以為,齊王若得變法,非一人不能成功。」「何人?丞相但講。」「蘇秦。」張儀面無表情,「非蘇秦不能成功。」齊宣王大是驚訝,與孟嘗君相互看看,一時說不出話來。就在這片刻愣怔間,張儀已經篤篤出宮去了。望著張儀踽踽獨行的背影,齊宣王搖搖頭:「此人當真不可捉摸也。」孟嘗君對張儀的突然變化也是一團迷霧,小心翼翼試探道:「我王是說,張儀舉薦不可信?」齊宣王頗為神秘地低聲道:「你是不曉得,屈原暗殺張儀,本是蘇秦與屈原同謀,後見張儀,卻知情不言,以致張儀遭遇截殺,變成了瘸腿。你說,張儀不記恨蘇秦?」孟嘗君笑道:「臣執邦交,尚且不知此事,實在慚愧。」齊宣王呵呵一笑道:「此事大有文章,還得看看再說。」孟嘗君出宮,直奔驛館而來。張儀正在庭院草地上獨自漫步,見孟嘗君大步匆匆走來,不禁笑道:「看來,孟嘗君也有黑臉的時日了。」孟嘗君拉起張儀便走:「這庭院隔牆有耳,到裡面去說。」張儀不動笑道:「孟嘗君,你就是在這裡喊破天,也沒人敢傳出去,說。」孟嘗君道:「別那麼自信,蘇秦張儀結仇,齊王如何知道?」張儀淡淡笑道:「權臣嫌隙,名士恩怨,時刻都在天下口舌間流淌。過得兩年,只怕連鄉村老嫗都當故事說了。」孟嘗君道:「如此說來,你是有意報復甦兄?」「此話怎說?」張儀倏地轉過身來,語氣冰冷得刀子一般。孟嘗君目光炯炯地看著張儀:「既明知齊王知曉蘇張成仇,卻要以仇人之身舉薦蘇秦,使齊王狐疑此中有計,進而不敢重用蘇秦。此等用心,豈非報復?」張儀看著鄭重其事的孟嘗君,卻突然笑了,鐵杖篤篤頓著草地道:「孟嘗君,你為權臣多年,竟不解帝王之心?記住一句話:加上你之力保,齊王必用蘇秦!」「何以見得?」孟嘗君逼上一句。張儀悠然笑道:「蘇張但有仇,天下君王安,孟嘗君以為然否?」孟嘗君身為合縱風雲人物,如何不知六國君臣對蘇秦張儀合謀玩弄天下於股掌之間的種種疑惑?甚至就是四公子之間,也沒有少過這種議論,心念及此不禁恍然道:「如此說來,張兄是有意在成仇時節,舉薦蘇兄了?」「如此機會,也許只此一次。」「好!」孟嘗君拍掌笑道,「兩兄重歸於好,田文設酒慶賀!」「錯。」張儀頓著手杖冷冷道,「不想教大才虛度而已,與恩怨何涉?」說罷頓著鐵杖徑自去了。孟嘗君愣怔半日,搖搖頭沮喪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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