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沒道理——兼就教於錢穆、李澤厚二先生》學而第一(上)

王船山:「論語是聖人徹上徹下之語,須於此看得下學、上達同中之別,別中之同。

論語(第一學而篇)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這本書的名字是《<論語>·沒道理——兼就教於錢穆、李澤厚二先生》。這本書不準備寫前言與序,孔子的這段語錄正好借來作序。

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我這裡說的是指中國傳統文化,而不是現在流行的這種中不中西不西的中性文化。西方文化有兩個基石:一,人是動物,再高級也是動物;二,所謂文化,西方文化認為基本基石是概念,也即對事物的定義、定性、定量,從這裡推導出去,構成了今日的全部文明。這一切恰恰和中國文化相反。

生命是什麼?

依西方文化,可以從生物學定義,也可以物理學定義,還可以以社會學定義。一旦定義成立,或自認或公認,人們便可依此推論下去,解析生命的方方面面。邏輯水平高的可逐漸構成體系、主義,邏輯水平不高的也大半難以逃脫這些定義的束縛,一言一行往往落入其中,這一切又會被稱之為「潛意識」、「下意識」,實際上是著了「定義」的魔。這也便是今日這個地球的所謂的文化,文明……

其實,人們往往不注意,這樣的思維方法體系,實在是太霸道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定義、概念就想左右全人類?!同一個定義,同一個概念就能統一一切人類的思想嗎?當然不行。於是,人類混亂了,矛盾了。在定義、概念上各行其是,還要千方百計想迫他人遵從;他人不遵從,人們便會為這些概念、定義去拚命,去鬥爭,這便是今日地球文化的根本悲劇之所在。

表面上看今日的地球文化是一種利益爭奪的「叢林文化」,事實上只是在「概念」、「定義」範圍內對利益的確認。其利益本來虛妄,地球文化在今日只是概念遊戲的文化。

中國文化從古至今都沒有這樣的思維習慣。

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是個疑問句。如果你真懂了這一句,你會明白,這便是孔子在問你「生命是什麼?」啊。

孔子沒有給定你一個定義,說什麼是生命,怎麼、怎麼回事。孔子從不說這樣的話,也就是絕不事先給定一個什麼定義、概念、公式,由你去套用去推理,去判斷。孔子永遠只是提示你自己去品味你的生命,你自己下自己的結論,自己作自己的判斷。這種結論、判斷當然要賦於一定的概念,但這些概念只是你對自己此刻心靈、心緒、心境的大致描述、描繪,準確說只是一種審美,不能推己及人,更不能用來供他人推理。中國人的交流講究印心會意而不是概念同一,其妙也在此處。所以孔子只是問你是不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人們!你一定要注意讀中國古人的經典必須與古人會心會意,而不是概念同一性下的共同邏輯推理。與孔子印一下心,生命的過程是怎麼回事?不就是一個「學而時習之」嗎?我們的生命的全過程,那一次,那一時,那一刻,不是「學而時習之」呢?

吃飯、喝水、睡覺、戀愛、工作、交際,哪個過程不是「學而時習之」呢?上學、讀書便更是「學而時習之」了。

天下真的沒有不是「學而時習之」的生命過程,尤其是人類。

也許是人心麻木了,總認為吃飯、喝水、撒尿之類不是「學而時習之」,而是生命自發的某種動物行為,肢體本能的行為。其實,個人是不存在「行為」的,任何行為說到底就是「學」天道,「習」天道。不是嗎?沒有宇宙引力場的大運轉,何言人類的行為?那怕一瞥一怒,無非天地宇宙大運動的投影。這個投影投到你的「知」中,你通過這個投影認得了你的行為,也同時認得了「天」的運動。這不就是「學而時習之」嗎?

這個「學而時習之」,在人類身上表現得最明顯。動物的許多行為看似也有「學而時習之」的味道,其實完全只是條件反射的本能,未必是要「學」什麼,它沒有「學」的自覺,更沒有想到「習」的自覺。

這個道理雖然簡單,但對於被今天流行思維方式熏蒙了的人們,如果不細細思索一番,很難明白這裡面的道理。

「我是隨時隨地『學而時習之』嗎?」

問問自己,靜下心來問一問自己,審一審,把自己的「心」「知」,當成審美對象,你一定會對孔子「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句話感到無比親切。但是,我真的無法給你條分縷析的分析、推理、概括、演繹這個「學而時習之」,更無法給一個定義,你自己不思索、不品味、不體認,我說死,對你也是個糊塗。

正是由於此,本書的標題是《論語·沒道理》。生命,對於我們現在面對的這個處處講道理,講推理,講定義的文化,真的只能是「沒道理」!

學習中國文化,千萬不可去找什麼概念體系,找什麼邏輯道理。

我「說」(悅)了,就是一切道理,其中就包含了一切道理。

這也便是中國文化的思維不同於西方文化的根本點。中國思維永遠以審美為前提。我們中國文字本身就是美術繪畫,不僅傳達概念,更是印心會意,中國字就是「詩」。

西方文化用邏輯推理規範人類的思維,進而規範人類的集體的生命秩序。似乎人類是可以獨立於大宇宙系統的,可以用人為的規則、定義規範的。這如果不是粗疏無知,就是虛妄、狂妄。你規定得了太陽上的核子爆炸嗎?它可是能直接影響你的生命行為啊!

中國文化用親切的提示,讓每個人體認自我的,進而也是引你進入到「不亦說(悅)乎?」的,對「道心」的審美體認過程中,以求你進一步對「明明德」的體認。

如果用今日習慣了的所謂普世價值觀說,哪一個更「民主」?哪一個更「自由」?

看透了這一點,你一定會說西方文化真是徹底「大公無私」的文化呀!人,在這個文化下,人的思維,判斷,只能服從那些看似公認的「概念」、「定義」。這看似講道理中,實質上最不講道理。

孔子更親切的提示,在下一句:「不亦說乎?」

「說」,通假「悅」,這便是指的一種很難與外人分享的內在喜悅。

人類呀!你的生命怎樣運動的?你的生命的價值是什麼?你的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全在你這一「說(悅)」呀!完全不在外在的什麼「道理」。

動物也會有類似的「說(悅)」,但動物的「說(悅)」絕對不是對自己的「學而時習之」的肯定。因為動物的行為不存在「學」,也即不可能從行為中悟出「天道」。

這一「說(悅)」,對於人類,就是對生命自覺性的全部肯定。凡認為自己學過中國文化的人,大半都懂得覺悟的意義。但在他們那裡,「覺悟」二字往往不是被神秘化了,就是被論理化了。人們,你不知「覺悟」就在這一「說(悅)」中啊!

人類,只有人類,可以把自己的「學而時習之」,和這一發自內心底層的自我肯定的「說(悅)」統一起來,鏈接起來。

這便是生命!人類為什麼能具備生命自覺性?其第一個閃光便是這個發自內心深層的「說(悅)」。這也便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生命基礎。

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任何「學」都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都是在「知天命」。也只有這種「學」,才會是「時習之」的,才會有「說(悅)」。人們,好好理解這個道理,你想通了這一點,你也就真覺悟了。

正是這種對生命自覺性的肯定,才會有見到遠方的朋友的「樂」,對他人無法了解自己的「悅」與「樂」時的「而不慍」。

正是我十餘年前所說:

歷來解「學而」這段語錄,都是把這一段語錄打成三節。「學而時習之」一節,「有朋自遠方來」一節,「人不知而不慍」又一節,各作各自的解釋。

這一段語錄是非常連貫的。第一句,講「明明德」之學,這是我們每日每時每個生命都該,也必須進行的「習之」,時刻也不會中斷的一種生命體驗、生命審美。這正是人類「知天命」的基礎。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時時刻刻看到我們的生命在奧妙無窮地運動著,創造著各色各樣的生命奇蹟。但是,這種體驗,每個人和每個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同樣一個事件,在有的人眼中是啼笑皆非的鬧劇,在有的人眼中則可能是崇高高雅的悲劇,在有的人眼中則又可能是嬉笑怒罵的喜劇……正是由於此,才有各自不同的「人」,但大家都在觀賞著「宇宙——生命」系統的運動,這運動是我演的,也是我欣賞的。這樣的「學」的過程,用老子的話說:「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用儒家的話說:「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近道」之觀是「無欲」之觀,正好得其「妙」,正是其「靜」。

「能得」之觀是「有欲」之觀,正好得其「徼」,正是其「動」。

靜動相得,正有生命之妙,玄而又玄,眾妙之門。無量生命運動之門,正是在我這顆「心」(即「知」)的屏幕上閃耀。一切生命活動,毫無例外的都在我「心」(即「知」)上表現著、表演著。這也就是馬克思說的「反映」。

既然是如此,有朋自遠方來,大家樂一樂,探討也罷,不探討也罷,都是十分快樂的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反過來,沒有人來,甚至沒有人知道我這「心」中的無窮樂趣,我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人不知而不慍。」識了道的人,自然而然便有了君子坦蕩蕩的氣質。

一個真正悟得了生命本體的人,無時不是快樂的,時時都在體驗著生命審美的快樂。悟不得的人,便恰恰相反,怎麼也快樂不了。

諸君,不信?試一試。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這便是中國人,中國文化,孔子,對「什麼是人?」「什麼是生命?」的第一個定義。

這個定義「沒道理」,無法定論,無法推理,只能你自己去體會、體認、踐履、內省……因為從另一個角度講,這也是一個審美命題,詳解可見下面所引的李澤厚先生的觀點。

人們的生命活動,表面看來是學於師,學於人,學於己,其實都不是。仔細品味一下?朋友們!是什麼?全是學於「天」,而「知天命」。

你的視、聽、言、動哪裡來的?都不是你的,都只能是大宇宙的能量運動的一次閃光。從本質上講,對於你,對於人只是一個「知」,覺知、感知、悟知,無非一「知」。「知」即「生」,「知」即「活」,「知」即一切,無「知」無一切。

所謂生命,無非一「知」。

所謂「學而時習之」,無非一「知」。

所謂「不亦說乎?」無非一「知」。

所謂「有朋自遠方來」,無非一「知」。

所謂「不亦樂乎?」無非一「知」。

所謂「人不知而不慍」,無非一「知」。

所謂「不亦君子乎?」無非一「知」。

但是:

「知」「學而時習之」,而又能和「知」而「說(悅)」銜接起來,這便是「人」的生命了。

「知」「有朋自遠方來」,而又能和「知」而「樂」銜接起來,這便是「人」的生命了。

「知」「人不知」,而又能和「不慍」銜接起來,亦至明白「不亦君子乎?」這便是「人」的生命了。

總括起來,這便是說,人類的這種「知」完全不同於動物的「知」。人類的「知」,是審美,是自覺,是覺悟。

至此,生命的終極目的應該是什麼?不就十分清楚了嗎?

審美中覺悟,覺悟中審美。亦即「明明德」,亦即「明心見性」。

明白了這個道理,便不會把孔子「禮樂治世」思想,當成落後的中國傳統農耕文明為基礎的封建主義的文化了。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明白孔子的「仁」、「義」、「禮」、「知」的具體內容了。仁者,「知」並「知知」,即「明明德」,包含道德,但主要是「仁」給了你覺悟。「義」,「知」的具體顯現。「禮」,「知」具體的和諧運動條理,加起來便是「無量壽」、「阿彌陀」。了知這一切為「智」。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明白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的道理了。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也便是孔子對「什麼是人?」「什麼是生命?」的第二層「定義」,也是更深一層「定義」。

這一層所謂「定義」,同樣「沒道理」。

「明德」即「知」,「知」即「阿彌陀」、「無量壽」。「知」即「性」,「知」即「道」的唯一形態,你說它就是「道」也行。

一個生命一個「明德」。

一個生命一個「阿彌陀」,一個「無量壽」。

一個生命一個「道」的運動。

「明德」、「阿彌陀」、「無量壽」、「道」,看似千萬人,億萬人分享,其實是永恆的被一個生命獨享。這個生命,就是「你」!

生命的「覺悟而審美,審美而覺悟」,是生命的本性。一切生命覺悟的道路只能是,從「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直到「南無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明明德」就是審美,「明明德」也只能是審美。

覺悟的審美,審美的覺悟,其終極不正是「極樂」嗎?

但是每個生命,怎樣達到極樂?怎樣享受極樂?哪又是千差萬別的。

也就是說,同樣是「沒道理」的。

「諸行無常」,除了「涅槃寂靜」是共同的以外,其他都「沒道理」可言,無推理可推,無定義可定,無概念可統。凡有所言,凡有所推,凡有所統,皆是虛妄。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你的「說乎?」和我的「說乎?」,完全沒有同一性,怎麼定義、定性?不能定義、定性;更不用講如何統一,如何推理。

所以我們說《論語·沒道理》。

每個生命,每個人自己去欣賞自己的審美對象,也即自己的「心」的「知」的運動,也即審美自己的極樂世界。

但是,一切「知」,一切生命之「知」,又都是必然「止於至善」的。

我常與人玩笑:「先生,你會放屁嗎?」

幾乎無人不說自己絕對「會」。

先生,此言差矣!今日宇航員初入學,便要首先學會如何放屁,這大概是一門極重要的科目:人在失重狀態下是放不了屁的。這也就是說,我們之所以會放屁,是地心的引力起了大作用。

如果徑此引申,「屁」乃大焉!它是地心引力乃至宇宙引力場的運動之一環。無宇宙引力場的運動,無屁!如果再引申,無空氣無屁,無肉身無屁,無父母無屁,無太陽無屁……

這一切只是從今日人可以接受的自然科學角度說的,若以中國文化說:

屁,乃眾緣合和。抽象說,屁也是「止於至善」的。

但是,屁於人,亦只是一「知」而已,並且只是我之「知」,無法與任何人分享之「知」。即便妻子兒女也無法分享;即便是雙胞胎,也不能互相分享。

即便別人當下聽到你放屁,卻也無法分享你對自己「屁」的「知」。知自己放屁,和聽到別人放屁,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知」。

不是我們舉例粗陋,中國文人書畫詩的大空靈境界,似而不似的境界皆來源這種體認。

我們能「知」這一切,並不是非上學讀書不可。正如放屁,並非非要上學乃可「知」屁是屁。此知之所以能成立,亦莫過是生命自己的「學而時習之」,屁放多了,自然知其奧秘如此。稍一細思,更可知此屁,非「止於至善」不可有屁。

這樣說來,表現在我的「知」中的這個屁,就未必只是屁。火星、木星、天王星……並不是專門為了我們放屁,才和地球同在一個宇宙引力場中的。

這個屁,應該是什麼?只是屁嗎?如何判斷?至善為什麼令我放屁,並且是就在此時、此刻、此地放一個大屁?

得不出結論不可怕,只不過是一個「沒道理」。但是,作為「人」,不能不知道這個「沒道理」的道理。

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不知」者,正是「至善」,正是這「不知」之「至善」,支撐著宇宙的全部生命活動。人之為人,只是「知」的生命活動。人作為一個軀殼,一個孤立的軀殼,看似我說、我觀、我行、我思,其實皆不是「我」。「我」的能力只是觀天之行,見天之動,依天之行。就是這個「觀」、「見」、「依」的能力也是「天」、「道」、「阿彌陀」給的,所以「我」必須是「南無」,一切依賴,一切皈命。

這就是說,只有「至善」的「不知」的「大宇宙」,才是生命的根本。舍了這個根本無生命可言。這不光是古聖悟到了,今天的自然科學也在證明著這一點。

「知」這「不知」的無量無邊無際的存在,及其不可窮盡性,才是「真知」呀!「是知也」!

所謂生命的「明明德」,永遠是「學而時習之」的「不亦說(悅)乎?」只有「學而時習之」才有可能「知不知」,所以才有了心靈的「說(悅)」,因為此刻你與「天道」合拍了。

人為什麼會「說(悅)」,就是「我」的「知」、「心」合了「天」的運動,所以才會「悅」。如果你的「學」,你的「習」,不能在當下那一剎與「天」的「至善」的「不知」的運動相合,你內心的「說(悅)」是起不來的。人們,以誠心觀自己的「說」(悅)吧,這是中國國學最基礎最根本的東西,也是人類審美最根本最基礎的體驗。但這在觀念中非常難把握,是真「說」(悅)還是假「說」(悅)?這便是孔門一再強調「誠以律己」的原因。

生命之「知」,生命之「阿彌陀」,有如下矛盾:

宇宙觀,個體即整體,不透個體難知宇宙整體。

生命觀,宿命即天命,不透宿命難知天命。

時空觀,剎那即永恆,剎那之外無永恆,但畢竟永恆。

歷史觀,當下即歷史,只有當下,沒有歷史,但畢竟是歷史的。

是非觀,妄念即實相,實相不可見,怎知妄念即實相,又非實相。

善惡觀,人慾即天理,離人慾的天理不可知,但人慾終不是天理。

內外觀,被知即能知,離被知永不見能知,能知卻終是存在。

真假觀,名相即實體,不可名狀的實體,無所謂「知」,但名相終與實體間離。

這一切矛盾都不是邏輯推理可以解決的,可以搞清楚的。只能依賴每個生命自己的「學而時習之」的實踐理性,逐步認知,逐步理解。而理解的本身就是解決、解放、解脫。因為這就是理解「天」,就是「知天命」。「我」知了「天命」,我是誰?

「學」永遠只有一個對象,「阿彌陀」的,「至善」的,「不知」的運動的真相是什麼?所以,任何「學」,都是「習之」。

「說(悅)」了,即剎那與天道至善合和了。沒有合和於「至善」「不知」的「學」、「習」,是不可能引起真正的內心的「說(悅)」的。今天的學生為什麼大半討厭學校的學習,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在自己的學習中,找到這個發自內心底層的「悅(說)」。

在佛家來說,「學而時習之」的過程,就是從「阿彌陀」走向「阿彌陀佛」的過程,所以有「說」(悅)產生,因為這是直指極樂的。

這個過程是全生命的,全宇宙的,不可分割的。即便以自然科學的觀念看,誰能分割大宇宙中的能量運動?不要說分割、左右、掌握這個巨無霸的大體系的能量運動,能窺豹一斑,已經是天才中的天才,聖人中的聖人了。

我們不貶低人類今天的所有的奮鬥、拼搏、掙扎、思考……但這一切只能是「至善」的一部分,「不知」的一部分,阿彌陀成為阿彌陀佛過程中的一個腳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一切生命活動的前提是「天行健」。

但是,這一切又只能是個人的,無法與人分享的。我們是不是時時、處處、事事合了大宇宙的節拍?這是不一定的事。只要一剎一節一拍不合於大宇宙的節拍、節奏,我們內心深處就不可能有「說(悅)」產生。

凡審美真正有了「說」(悅),皆是得「良知」而合天意。

正是由於此「說(悅)」是發自內心的,不由而起的,或曰「自來」的,往往也是「沒道理」的。這便是我們反覆講的,只有你「正心」了、「誠意」了,「良知」才會自來。推理、分析、演繹是得不到「良知」的。

「人心」去合「道心」,合「至善」,合「不知」,永遠只能是不停頓的「學而時習之」。不可能一刻之內,陡見天象,全觀「道」容。

「天」、「佛」、「至善」永遠有自己的運動,自己的軌跡,不以人們自己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鐵的運動路線。這個運動,一般說來,不僅不由人掌握,也不是任何個體人可以全然了知的,全面了知的,這便是生命的「無為法」運動。中國人稱為「無」,稱為「佛」,準確講就是「至善」。

但人可以了知他的大走向——只是為「我」也即為一切眾生「明明德」。

因為這個「天」,這個「佛」,這個「至善」,不在我們的「心」外、「知」外。心外無一切,所以這個大宇宙就是「我」自己,也是一切眾生。那麼,這個「無為法」,這個「天」,這個「佛」,這個「至善」,也就是「我」的生命的底蘊。

這也就是說,沒有什麼神靈鬼怪,只有「我」自己對自己生命的「先知先覺」。覺了即「佛」,覺了即「天」,覺了即「至善」。

凡人所知,凡人所見,凡人所悟,永遠是「窺豹一斑」的「學而時習之」,正是這一斑又一斑的「學而時習之」,組成了個體生命的「有為法」運動。

這兩條運動線永是矛盾的且又統一的,但「無為法」是運動的主要方面,對「有為法」有絕對的強制性。所謂「先知先覺」,只是通過在「有為法」中的「時習之」,從而達於對「無為法」,即那個「看不見的手」的體認,也即相和合。見一「斑」不就是見全豹嗎?

宇宙的大體系的能量運動,對我們人類社會的運動有絕對的強制性,對肉體人的生命運動有絕對的強制性。不要說今天人類還談不上,逃逸出地球的引力圈的問題,即便讓你逃逸了又能怎麼樣?你能獨立於大宇宙這個能量體系,掌握這個能量體系??只有瘋子才會有這樣的妄想。然而,你真沒有這樣的妄想,又堅持實踐理性的「致良知」,你也就是大宇宙的主宰了。

人類對這個大宇宙體系的「不知」的「至善」的認知,永遠只能是「學而時習之」。這個「學而時習之」永遠要踏對大體系的節拍,否則你的「知」鏡、心鏡上顯示的只能是這個所謂「大宇宙」的妄想扭曲相,不可能是大宇宙體系運動的真相、實相。

人類有為法與大宇宙無為法的相合,永遠需要人類永無休止的擦亮擦凈「心」鏡,知鏡,才能步步合上他的節拍,這便是「學而時習之」的「致良知」過程。

中國文化,儒、道、釋三家文化的核心,就是讓人類如何保持我們每個人的「心」鏡、「知」鏡的明亮凈潔,從而「學而時習之」,以求合於宇宙大系統生命運動的節拍。

宇宙大系統當然沒有自己的私利、私見,宇宙大系統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一切生命都能了知他的全貌、全境、全相、全態,進而成為大宇宙生命運動的主宰。讓你,人類,這個長期流浪生死的「大太子」,登上皇位,主宰天地宇宙。

大宇宙無所求,也「沒道理」,只是要求一切生命非「明明德」不可。這便是《老子》中說的「母子光明會」。大宇宙的生命運動為「母」,每個生命個體為「子」。這和今天人類臆想的上天堂、當神仙完全不是一回事,關鍵是智慧理性的升華。這個升華,又只能是靠「學而時習之」的實踐理性,最後達到明確的「天之曆數在爾躬」。真正的「明明德」,必須是清晰、具體、現實地了知「天之曆數」,而不是懂什麼理論。

「明明德」就是生命的終極,這也就是佛家所謂的「成佛」「極樂」。一切生命都要在這種「學而時習之」中成佛直通「極樂」。

正因為人類是在「學而時習之」中步步成佛的,所以才會有發自內心的,沒有道理又有道理,即無目的又合目的的審美愉悅,「說」(悅)乎?這才是世間人一切歡樂的本源,也即是人間「審美」現象產生的根源。

這個過程,便是仁、義、禮、智顯相的過程。

這裡引李澤厚先生關於此語錄的觀點作為旁證。

作為論語首章,並不必具有深意。但由於首章突出的「悅」、「樂」二字,似可藉此簡略談論《今讀》的一個基本看法:即與西方「罪感文化」、日本「恥感文化」(從Ruth Benedict及某些日本學者說)相比較,以儒學為骨幹的中國文化的精神是「樂感文化」。「樂感文化」的關鍵在於它的「一個世界」(本來沒有兩個世界。董注)(即此世間)的設定,即不談論、不構想超越此世間的形上世界(哲學)或天堂地獄(宗教)。它具體呈現為「實用理性」(思維方式或理論習慣)和「情感本體」(以此為生活真諦或人生歸宿,或曰天地境界,即道德之上的准宗教體驗)。「樂感文化」「實用理性」乃華夏傳統的精神核心。

作為儒學根本,首章揭示的「悅」、「樂」,就是此世間的快樂;它不離人世、不離感性而又超出它們。學習「為人」以及學習知識技能而實踐之,當有益於人、於世、於己,於是中心悅之,一種有所收穫的成長快樂。有朋友從遠方來相聚會,舊注常說「朋」是同學(「同門曰朋」),因此是來研討學問,切磋修養;在古希臘,「朋友」也是關於哲學、智慧的討論者。其實,何必拘泥於此?來相見面,來相飲酒,來相聊天,不也愉快?

當然,「情」有好些不同的層次。在《美學四講》中,我曾分出審美的悅耳悅目、悅心悅意、悅志悅神三層次。其中,「悅神」的層次,就接近或進入某種宗教境界或宗教體驗。它以「天人交會」、「天人合一」為皈依或指歸。「悅志」則充滿了悲劇精神,特別是因為無人格神的設定信仰,人必須在自己的旅途中去建立依歸、信仰,去設定「天行健」,並總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沒有任何外在的拯救、希冀和依託,因此其內心之悲苦艱辛、經營慘淡、精神負擔便更沉重於具有人格神格局的文化。中國實用理性之所以強調韌性精神、艱苦奮鬥,其故在此。中國樂感文化之所以並不浮淺庸俗,其故在此。其中許多哲理近乎常識,卻仍然深沉,其故在此;世俗中有高遠,平凡中見偉大,這就是以孔子為代表的中國文化精神。這種文化精神以「即世間又超世間」的情感為根源、為基礎、為實在、為「本體」。因人的生存意義即在此「生」的世間關係中,此道德責任所在,亦人生歸依所在。儒學以此區別於其他宗教和哲學。

本章開宗明義,概而言之:「學」者,學為人也。學為人而悅者,因人類即本體所在,認同本體,「悅」也。友朋來而樂,可見此本體乃群居而非個體獨存也。「人不知而不慍」,則雖群卻不失個體之尊嚴、實在與價值也。此三層愈轉愈深,乃「仁」說之根本,樂感文化、實用理性之樞紐,作為《論語》首章,不亦宜乎。

李先生的議論當然比我們清晰明快,但他沒有歸宗於生命即「明德」,生命即「知」,生命即「阿彌陀」的運動。這應該說是時代的遺憾。正因為如此,他的審美三層次的區分便只有邏輯綜合的意義,沒有落實到生命的本源,反顯神秘了。

錢穆先生關於中國文化的「內省」的實踐理性精神亦也有很好的議論:

學者讀《論語》,當知反求諸己之義。如讀此章,若不切實學而時習之,寧知不亦悅乎之真義?孔子之學,皆由真修實踐來,無此真修實踐,即無由明其義蘊。本章學字,乃兼所學之事與為學之功言。孔門論學,範圍雖廣,然必兼心地修養與人格完成之兩義。學者誠能如此章所言,自始即可有逢源之妙,而終身率循,亦不能盡所蘊之深。此聖人之言所以為上下一致,終始一轍也。

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為學,自不能盡同於孔子之時。然即在今日,仍有時習,仍有朋來,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學者內心,仍亦有悅、有樂、有慍、不慍之辨。即再逾兩千五百年,亦當如是。故知孔子之所啟示,乃屬一種通義,不受時限,通於古今,而義無不然,故為可貴。讀者不可不知。

既然是實踐的又是理性的,中國文化並不重視邏輯道理的推演與定義、概念的演繹,當然也不是完全否定它,它的存在永遠只有參照作用,因為這裡面難以直達「說」(悅),所以我冒然為我這本書定名:《<論語>·沒道理》。此刻,也同時借解《論語》首句作為本書的前言。以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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