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四大名著之:《紅樓夢補》· 卷五(39~48)

第三十九回 恩償夙願追憶畫薔 緣了前生重諧卜鳳

  話說賈環見了賈璉想要躲避,猛不防賈璉將他叫住,賈環只得迴轉身來站著。賈璉道:「環兄弟,你這幾時趁著家裡有事查察不到,你在外頭鬧的太不像樣了。我要寫稟帖到老爺任上去,老爺是已有了升轉的信,等旨諭一下,就要回京請訓,那時候看你死呢活。我聽太太已給了你屋子裡人,你寶哥哥叫你同蘭兒下場,給你捐了監,照也有了。你肯聽我一句話呢,書也念念,好歹巴結完了三場,再別出去胡鬧。老爺回來,我也好替你遮飾過去了。你自去想罷。」賈環臉漲通紅,不敢回答一句話。賈璉又瞪了他一眼,自走開了。

  賈環因在錦香院被堆子上要拿,受了這一次驚嚇,稍為斂跡;屋裡有了彩雲,私情已遂,不想再去問柳尋花;又被彩雲隨時勸阻,賈環倒肯受他幾分管束;還怕賈政回來究責,從此摒除外務,竟將紈絝惡劣行為漸漸改了。

  趙姨娘知道彩雲一事全仗黛玉之力,又聽說寶玉的主意與環兒捐監下場,頓時把他母子抬舉起來。想起那一年薛大爺帶了許多南邊東西來,寶姑娘叫人送來分給環兒,我還誇寶姑娘為人,抱怨林姑娘尖刻,如今諸事有咱們娘兒在眼裡,先前真是錯怪他的。俗語道的,「日久見人心」,一點也不錯。從此趙姨娘不但把怨毒寶玉之心冰消瓦解,而且追悔無及,親到黛玉處說了無數感激的話。

  接著彩雲也來謝黛玉,黛玉往紫菱洲去了。晴雯、紫鵑都在那裡,便拉彩雲坐下。見彩雲尚未開面,同自己一般,不過收在屋裡留以有待。一面叫小丫頭子倒茶,因小丫頭都玩去了,五兒在外間屋子裡泡了一盞茶,進來遞與彩雲。彩雲接了茶對五兒笑道:「你幾時進來的?也巴結上好地方了。」五兒想起茯苓霜,一時帶累他母女兩個人受了一夜苦,一向不敢發泄,如今到了這裡,聽他說巴結上好地方的話,由不得哼了一聲,道:「幸虧先前沒有攆出去,得到了好地方,也沒別的話頭,就是太太屋裡再被人家偷了東西,去巴結相好的,可連累不著我受罪了。」彩雲聽了五兒的話觸心,禁不住臉上一紅,羞臉變怒,指著五兒罵道:「你這小蹄子,才上了台盤沒幾天,就要倚勢欺壓人家!你見我偷了太太的東西去給過誰?就算我偷了,害著你的筋疼!不是你們廚房裡現搜出贓來,就硬派上你們個賊名兒了。」五兒道:「我沒有指名說姑娘偷太太的東西,姑娘何必攬到自己身上去。姑娘說我們廚房裡有贓,有贓要有賊,到底審出偷盜實跡了沒有?」紫鵑喝住五兒道:「你要死呀?不怕奶奶回來聽見了捶你。」又笑向晴雯道:「怪道五兒長來像你,聽他這張利害嘴,和你差不多。晴雯也笑道:「五兒原該打,怎麼就得罪新姨娘起來。」彩雲見紫鵑吆喝住了五兒,也就不言語了。又聽晴雯和他取笑,便不依,向晴雯道:「我是新姨娘,你算什麼呢?你是新奶奶,新太太?怕一個樣兒,還掙不到姨娘的分兒呢。不想想自己,混來取笑人家,唉呀呀,好不害臊。」晴雯一想,原是自己的話說莽撞了,便向彩雲陪笑道:「好妹妹,是我的不是,別生氣。」一語未了,麝月從外邊進來,聽見晴雯和彩雲陪禮,便道:「我同他過了半輩子,憑他自己錯了,總強到底,要他賠不是,可是今兒第一遭,還是彩雲姊姊臉大。」說著大家一笑。紫鵑問麝月道:「姑娘在邢大姑娘那裡做什麼?」麝月道:「才開了棋局,和史大姑娘下棋呢,叫我回來取馬褂。」麝月便往黛玉屋裡取了一件夾紗馬褂送往紫菱洲去了。彩雲道:「奶奶回來還早,你們替我說聲罷。」說著起身,彩雲與紫鵑、晴雯三個人同出了瀟湘館。彩雲道:「你們要往那裡去?」晴雯道:「今兒好涼快天氣,我們約著逛逛,還要轉到梨香院去。有你來了又坐住了,咱們同走罷。」彩雲道:「趙姨奶奶還等著我描花樣子,你們自去。」一路說話,行至蜂腰橋分路,彩雲自出園去了。

  這裡晴雯、紫鵑慢慢行走,聽得寶玉叫著趕上來問:「你們到那裡去?」晴雯道:「屋子裡坐著悶得很,和他到梨香院去逛逛。」寶玉趕上前去道:「這裡來,那邊有起閣了的匠人,你們廝趕著我,盤出了櫳翠庵多走幾步,橫豎閑逛。」說著穿林渡徑而來。只見碧天雲凈,桐蔭生涼,寶玉道:「立過了秋,竟是一派秋天的光景。原來節氣是不錯一點的。」紫鵑道:「記得去年這時候,正是避難的,躲在妙師父庵里呢。」晴雯道:「我比你強,在堡里住了兩三年,春夏秋冬也一天一天的挨過了。」寶玉一路聽他們講話,不多時到了梨香院。

  先進清音班的屋子裡,只見那唱大凈的女孩子在那裡哭呢。

  原來他們兩班都住在梨香院,彼此往來,講到唱曲,字面辨得真,板眼按得准,清音高似戲班,卻不知道場步。清音的師父也要這些女孩子學幾齣戲,請戲班裡教師過來教他們。今兒正在那裡排大凈的戲,師父因他腳步走得不是,打了他幾下。寶玉見了,問起緣由,便生氣把他師父吆喝道:「他們本來不是唱戲的,該慢慢教他學習,不可性急,底下再不許打他們,我知道了是不依的。」那教師只得應了一聲「是」,各自走開。

  寶玉拉了唱凈這女孩子的手問:「學的什麼戲?排了幾天了?可會了沒有?」一面又拉了慶齡說話。那遐齡雖然在怡紅院走動,和晴雯時常見面,到底與紫鵑分外親熱,只挨著紫鵑身旁說說笑笑。晴雯和他玩道:「你瞧慶齡是有二爺歡喜他的,可惡遐齡也只認得鵑姑娘,理也不理我。」慶齡們聽了,趕忙笑著走過晴雯身邊。紫鵑道:「你喜歡他們親熱很好。」便叫:「慶齡、遐齡,你們兩個都拜給晴姑娘做了乾女兒可不好。」

  一語未了,不由晴雯做主,兩個人便跪下磕頭,連叫「乾媽」,臊得晴雯臉漲通紅。寶玉見了笑道:「這有什麼害臊的,比如芳官這幾個,認那些混帳老婆子做乾媽,不如認你們好多著呢。」

  紫鵑便笑向慶齡道:「你們有了乾媽,就該去認乾爹。」說著呶嘴兒叫他們去認寶玉,和晴雯取笑。慶齡們也知道紫鵑要玩晴雯,便一眼瞅著晴雯搖頭,笑道:「我們可不敢。」紫鵑道:「你們瞧,認了乾女兒就回護乾媽了。」

  慶齡笑著叫唱大凈的女孩子去拿了鼓板笛子來,把鼓板遞與寶玉,自己拿起笛子道:「二爺的『折柳陽關』還沒很熟,再唱一回。」說著,把笛子亮好,寶玉尚未開口,只見戲班裡的藕官笑嘻嘻的趕來,拉了寶玉過去。見藕官房裡坐著他們一個同班女孩子笑臉相迎,趕忙站起來請安倒茶,親手捧與寶玉。

  寶玉仔細瞧他,便是在薔薇花下畫「薔」字,要他唱曲不肯唱,反走了開去,冷落他的這個齡官。今兒為什麼忽然殷勤起來?

  再看他柳眉帶蹙,杏靨含顰,嫵媚中露出一種病態愁容。寶玉正思細探其故,藕官拉了寶玉至無人處道:「齡官有一件事要求二爺呢。」寶玉問:「有什麼事?」藕官道:「他先前在裡頭唱戲就和薔哥兒好,二爺也知道的。後來咱們出去仍舊唱了戲,薔哥兒還常去瞧他。如今咱們又進來了,他們兩下里干著急。薔哥兒要買他出去,因在裡頭唱戲,師父不敢做主。薔哥兒寄信進來叫齡官想法兒。齡官也知道我在杏樹下燒化紙錢被春燕的姨媽看見不依,幸虧遇了你,倒替我遮掩過去,說你最肯憐念我們女孩子的,想要求你,當著面又臊的開不出口來,所以我替他來求二爺的情。只要二爺肯到上頭去說一句話,准他出去,師父另去聘了一個腳色來頂了他。「寶玉問:「頂他的人有了沒有呢?」藕官道:「那是現成」寶玉道:「齡官有了替身,也不用到裡頭去說話。只推齡官有病,到外邊調養好了再進來。裡頭也不查察這些,叫了一輛車子,把齡官送到薔哥兒家裡去就是了。」又笑道:「你去對齡官說,今兒可要好好唱一支曲兒我聽聽。」藕官也笑道:「今兒就叫他唱十支曲也包管肯。」

  說著,引寶玉到齡官房裡。齡官跟了進來,藕官道:「二爺要聽你的曲兒。」寶玉道:「我可不要聽崑曲,要唱小曲呢。」

  藕官道:「他就唱的好《馬頭調》,還會自己彈。」齡官便拿起琵琶,伸出尖尖玉指撥動弦槽,嗽了一聲嗓子,輕啟脂唇唱道:綉不完,細針密線的鴛鴦帶;拭不幹,淚珠滾滾滴下香腮。

  想起我那可意人兒今何在,病懨懨香銷錦帳,軟咍咍夢醒陽台。

  聽梧桐葉落,雨滴空階,剔銀燈,苦把秋涼耐。嘆命薄的紅顏錯轉了胎,恨只恨,今生還不盡相思債。

  寶玉聽他唱完,怔怔的出了一會神,便向齡官道:「你放心,包管你不叫在薔薇花底下白淋了一會雨就是了。」

  一時又進來了蕊官、玉官,寶玉叫他們過清音班那邊,去叫了晴雯、紫鵑來同走。玉官們去不多時回來,說他們走了好一會了。趕著慶齡、遐齡過來,同齡官、藕官這幾個人送寶玉出了梨香院。寶玉一個人便走到櫳翠庵前,看看匠人做工,回到瀟湘館,一概閑文不敘。

  看看七月將盡,賈母不等去請示,便對王夫人道:「今年我的生日可不必舉動,接著就是寶玉做親,說不得再受親友們一回賀禮。底下碰著人家有事,從厚答還他們也使得,總要像娶林丫頭一樣的,張親家面上好看些,二來補了寶丫頭的情。不可存寶丫頭是已經做過親的了這條心,這些話,我已對你說過的了,別的事我不管。」王夫人應了一聲「是」出來,便把賈母的話和鳳姐說了。此時銀錢寬裕,辦理從容,一切遵依賈母的吩咐。

  八月初三日拜壽,並無外客,都是子侄輩,女眷們就是邢、王二夫人同孫子媳婦、孫女兒,並園裡住的這幾個姑娘們,還有尤氏領了佩鳳、文花與蓉哥兒媳婦,又來了薛姨媽、香菱,鬧了一天。賈母因寶玉喜事,這幾天眾人正要辛苦,不肯久坐,早早散了席,叫上下人等各自歇息。

  過了一天,就是寶玉吉期。諸王妃、勛戚,命婦聽說張觀察府上出嫁這位千金,就是賈寶玉從前所娶的薛氏借體還陽,當一件新聞異事,都要來瞧瞧,因此今番來賀喜的女眷,比娶林黛玉這一會又多了幾家。照前叫了幾班好戲,內外唱戲宴客,還添了梨香院的兩班,越發熱鬧。園內鋪設了綴錦閣、嘉蔭堂兩處,只有省親別墅的門不開,迎親鹵簿照樣排常張家見了也甚歡喜,雖然素來儉嗇,此處陪嫁妝奩極其豐美,也頗相稱。

  一時迎娶進門,在榮禧堂結親。

  這裡晴雯、紫鵑兩個人預先私下商量,把雪雁妝扮好了引他來見黛玉。黛玉不解其故,笑問道:「你又不要妝新,這樣插戴好了做什麼?」雪雁道:「紫鵑姊姊他們兩個人替我這樣妝扮的,問他們又不肯和我說明白。」晴雯在旁只是抿著嘴笑。

  紫鵑道:「送他到璉二奶奶那裡去。」黛玉道:「送他到璉二奶奶那裡去幹什麼?」紫鵑道:「二爺頭裡這一會娶寶姑娘,不是雪雁去扶著寶姑娘拜堂的嗎?怕今番還要用他,送去交給璉二奶奶,聽他們去使喚呢。」黛玉聽了,才會意過他們這番舉動來,便帶笑喝住道:「已經過去的事,還翻騰他什麼?如今你們把雪雁送去,叫璉二奶奶臉上怎樣下得來呢?不說你們鬧的玩兒,還道是我故意揭他的短。況且,寶姑娘也是死去活來的人,叫他知道心裡怪不受用,何苦來呢?」紫鵑聽了黛玉的話,也就歇了。

  再講寶玉結親後,自榮禧堂進園,直至蘅蕪苑。一路滿鋪了紅氈條,照樣二十四名丫環提燈,清音細樂送入洞房。賈母與眾人要看新人的模貌,等揭了蓋頭巾爭先去看,宛然是一個寶釵。寶玉見了更樂得心花開放,竟忘了情,不顧眾人在跟前,連聲便叫「寶姊姊」,眾人都笑起來。黛玉暗暗扯了他一把,寶玉回頭見是黛玉,便笑著走開了。

  再講新人睜眼看時,滿屋子都是熟人,想想我薛寶釵一個人與寶玉兩番花燭,真是亘古奇聞,不禁悲喜交集,因不能不替張家小姐留些體統,勉強妝出一個新人的漠樣,暫且緩待與眾姊姊再訴死後衷腸。一時眾人散去,鶯兒與張家幾個陪嫁丫頭在屋裡伴陪。見寶玉進來,鶯兒想要數說他幾句。一則因他姑娘已經還陽團聚,二來當著張家的丫頭們在跟前,只得忍耐住了。寶玉等眾人散去,便來親近寶釵。??時寶釵亦將怨恨寶玉之意付之汪洋。寶玉還疑借屍之說事屬模糊,將舊話幾般探試,寶釵逐一對答,纖悉不忘。寶玉十分奇異,敘談至四鼓後,寬衣同入銷金帳,枕席歡娛,比從前合巹時似加幾倍。惟是含葩初放,重點元紅,不能不又試一番呻吟羞澀之態,話休絮表。

  連日酬客演戲,忙亂過了幾天,就是寶釵回九之期。同寶玉到了張家。張大老爺夫婦看見寶玉生得俊偉風流,而且侯門子弟,年少登科,真是乘龍佳婿。有女夭殤,幸得絲蘿借附,居然坦腹承歡,比親生更為難得。其款待殷勤之處,自不必說。

  因按規矩不便留住,內外筵席散後,當日就回。

  間了一天,便是中秋,鳳姐向賈母處請示賞月酒席設於何處?賈母道:「上年為你寶兄弟不在家,林丫頭又回南去了,冷冷落落這幾個人,大家不高興,就在我院子里坐了一會,也就算圓了月了。今年難得林丫頭同寶丫頭兩個都是意想不到的與寶玉團聚了。我瞧這天氣,明兒晚上的月一定好的。咱們興興頭頭做一個圓月『團圓會』,別辜負了這一個中秋,還是園子里瞧月亮也寬闊些,你們商量去揀一個合式地方擺酒。」鳳姐道:「前年八月十五,老太太在凸碧山莊平台上擺酒的,那個地方高敞,玩月最好。」

  當下湘雲、黛玉也來了,聽鳳姐說擺酒的話,黛玉便道:「近水樓台多得月,山上玩月還不如在有水的地方更妙呢。凸碧山莊底下就是凹晶館,這個地方玩月又省得老祖宗走山坡子。」

  鳳姐道:「林妹妹說凹晶館好,就擺在那裡罷。」賈母點頭道:「也使得。我記得那一年還有你大老爺、老爺都陪我喝酒,叫他們講笑話我聽的,姑娘們也有兩桌,怎麼不記得有你在裡頭呢?」鴛鴦在旁介面道:「那時候他正病著呢。」鳳姐忙陪笑道:「不是躺著爬不起來,肯躲懶不跟老祖宗去吃好東西嗎?」賈母道:「咱們先算算有多少人。」

  鳳姐便從大老爺那裡算起,賈母道:「我說今年中秋喝的團圓酒,你老爺不在家,連你大老爺也不必過來,叫他自同大太太在家裡圓月。珍哥兒也叫他爺兒們各自兩口子團圓去。咱們去邀了姨媽來,娘兒們多樂一會。」鴛鴦指著鳳姐笑道:「他呢?也該讓他們團圓去。」賈母聽了也笑道:「當真我倒忘了,他們兩口子呢?」鳳姐道:「老祖宗別聽他的話,沒有這個理。況且璉二爺也不在家,接環兄弟、蘭哥兒的場去了。」賈母道:「環兒不肯念書,就去下場,不過應個名兒罷了。我倒望蘭哥兒中一中,也叫他母親喜歡喜歡,不枉他這幾年的苦守。」

  話未了,院子里老婆子們說:「姨太太來了。」鳳姐忙起身相迎,薛姨媽早已進了堂屋,與賈母相見讓坐。鳳姐過去問了好,便道:「老祖宗才說要請姨媽過來,正要打發人過去,姨媽倒過來了。」薛姨媽道:「橫豎後兒一早要過來與老太太拜節,今兒寶丫頭回九到張家去來,不知怎樣款待他們,我還要問問。今兒過來就在園子里歇了,後日起來近便些。」鳳姐又問:「香菱呢?」薛姨媽道:「才從你太太那裡出來,碰見紫鵑,拉他到園子里去了。」

  當下薛姨媽在賈母處說了一會閑話,出來進園子里,先到蘅蕪苑,見寶釵已經回來了。薛姨媽坐下正在說話,黛玉進來便叫「媽媽」道:「方才紫鵑說姨太太來了,我在屋子裡等了好一會,知道媽媽在姊姊這裡,我也趕來了。」薛姨媽笑道:「我也才來,正要問他張家的話呢。好笑這位張太太,今兒寶丫頭回九,還當他親生女兒看待,連女婿都成了他家的親女婿了。」黛玉道:「這也難怪他們,姊姊不是他家親骨血嗎?總是姊姊命好,倒多了一個親媽。」說著,由不得眼圈上一紅,寶釵笑道:「你也不用傷心了,我有張家親媽,也不認我的媽了,把媽給你做了親媽,豈不是我和你兩個人都有媽了。」說的連薛姨媽都笑起來。正在說笑,見一個小丫頭子來請黛玉道:「不知那裡來了一位奶奶,等姑娘回去。」黛玉問:「是誰?」

  那小丫頭道:「我來了幾個月,沒有見過這個人,認不得是誰。」

  黛玉道:「雪雁這些人不知在那裡幹什麼?講不清的話,偏生叫這一點子小的來,估量是襲人進來了。」寶釵道:「他出去嫁了一家姓蔣的,又退了回來,這件事鶯兒在張家早和我說過的了。如今為什麼又進來呢?」黛玉道:「他停會兒總要到你這裡來的,細細問他便知道了。」

  說著,出了蘅蕪苑,轉彎走不多路,遇見香菱,黛玉問香菱那裡來?香菱道:「我到紫菱洲去,邢大姑娘、史大姑娘叫我吃姑娘送去的百果桂花餡子的月餅,嘗著味兒很好。」黛玉道:「你愛吃我那裡還多著呢。」香菱又笑道:「寶二爺在那裡商量明兒賞月的地方,邢大姑娘說不拘在那裡總沒有他的分,他要到櫳翠庵同妙師父賞月去。」黛玉點頭笑道:「你太太在你姑娘屋裡,快去罷。」黛玉自回瀟湘館來,不知在屋裡等的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慶團圓賈母賞中秋 博歡笑村嫗陪戲宴

  話說黛玉在蘅蕪苑見小丫頭來請,回到瀟湘館,走上台階,聽見雪雁屋裡一片嘻笑之聲,卻不聽得襲人說話。黛玉便問道:「小丫頭說不明白,說來了一位奶奶,可是襲人姐姐嗎?」襲人在裡邊聽了「奶奶」兩個字,臉先紅了,趕忙迎了出來與黛玉磕頭。黛玉把他拉住問道:「如今可大好了,我倒惦記你呢。」

  說著,拉了襲人的手走進裡間讓坐。襲人不敢就坐,黛玉笑道:「這屋子裡你頭裡常來慣的,咱們舊日在一堆兒猶如相好姊妹一樣,別生分了我。」襲人只得在一張小杌子上就凳沿欠身坐了,低頭無語。

  黛玉看他一種拘謹羞愧之態,迥非舊時舉動,便問:「見過老太太、太太沒有?」襲人欠身答道:「剛才進來見過的了。」

  又問:「晴雯、寶姑娘的事都知道了嗎?」襲人道:「都知道的了。」黛玉道:「第一個先說晴雯,那時病著被太太攆出去,死了放在棺材裡,抬到地頭活了轉來,悄悄的在他舅舅家裡住了兩三年,咱們都不知道世上還有這個人。第二個寶姑娘,金玉姻緣不到頭,靈柩現停在鐵檻寺,有這位張小姐的遺體附魂還了陽,更是天下少有的事。說到我……」黛玉說出「我」字,瞅了襲人一眼,重又道:「我也是死去活來,上年回了家,都料定我再不能到這個屋子裡來的了,那曉得後來的事竟是神仙也不能知道的。你和我們一個樣兒,今兒進來也只當轉世投胎,把頭裡的事再別掛在心上,大家過快活日子。晴雯不過嘴躁一點,其實心上也是坦白的。」

  襲人聽了黛玉的話,不能回答一句,惟有流涕,說道:「奶奶寬宏仁厚,我活一天戴奶奶一天的恩德。」說著又跪下去,黛玉忙拉住他道:「話都和你說明的了,還要這樣算什麼呢?」

  又道:「寶姑娘仍舊住他的蘅蕪苑做新房,晴雯、紫鵑叫他們住在怡紅院了,你愛住那裡憑你去揀罷。」晴雯聽了忙過來叫道:「襲人姊姊照舊同咱們去住怡紅院好。」襲人心思撩亂,話不留神說一句:「我不去住這屋子,也住膩的了。」晴雯聽了心想,好意留他,他倒說出這句話來,由不得答他一句道:「你住膩了,再到蔣……」晴雯才吐出個「蔣」字,紫鵑正同晴雯站著,連忙在他衣巾上拉了一把。晴雯記起黛玉勸他的話,便縮住了口。襲人只做不理會,便介面道:「我到這裡來伺候奶奶。」黛玉道:「你願意在這裡住也使得,快去看看寶姑娘再來。」襲人道:「我的鋪蓋還沒拿進來呢。」紫鵑道:「雪雁就有幾床被褥,怕短了你的鋪蓋嗎!」

  當下襲人出了瀟湘館,一路行走,細想林姑娘的話說得情理懇切,似沒有惱我。他素日是有心眼的人,真假尚難揣度,只好留心再看底下。正走間,頂頭來了彩屏,見面彼此問好。

  彩屏便問:「姊姊那裡去?」襲人道:「蘅蕪苑去瞧寶姑娘。」

  彩屏笑道:「姊姊怎麼連園子里的路都認不得了?這是到櫳翠庵去的路呢。」襲人因心裡有事,不留意順腳走去,被彩屏道破,抬頭一看,自己醒道:「我當真發昏了。」便回身同了彩屏,一路敘話過了荇葉渚。彩屏自回蓼風軒去,襲人徑往蘅蕪苑。

  他一進外間屋門,見了寶釵並不驚奇疑異,竟當了素常見慣的寶姑娘,把自己嫁到蔣家才回家時候要往鐵檻寺哭訴的心腸就此發泄,滿腔怨苦結為凄楚之聲,抽抽噎噎的哭起來。寶釵一見襲人,也禁不住兩行珠淚直滾下來。鶯兒忙上前悄悄勸道:「今兒是姑娘回九的好日子,快別這樣,你瞧引得姑娘也傷心起來了。」薛姨媽在裡間屋子裡聽見,也出來把襲人勸說了幾句,襲人才住了哭。

  寶釵道:「剛才小丫頭來請林姑娘,說來了一位不認識的奶奶,林姑娘就猜是你。我先要問你,是誰叫你進來的?」襲人答道:「是林姑娘呢。」寶釵道:「林姑娘叫你進來就很好,你見了林姑娘,他和你說些什麼?」襲人就把黛玉說的話一一告訴了寶釵。寶釵道:「難得林姑娘同你講這些話,你也不用傷心,就把林姑娘這番話細細領會去,我也再沒別的話和你講了。你在那裡住呢?」襲人道:「我就住在瀟湘館裡。」寶釵點點頭。襲人又問了寶釵借體還陽的話。一時寶玉回來,見了襲人,因前日已與襲人見過面,知道他進來了,此時不過與他淡淡問答幾句,等將來到無人處私與綢繆自不必說。是日,薛姨媽同襲人都在瀟湘館住下。

  到了十五早上,賈赦率領子侄輩先在賈母處行禮已畢散出,邢、王二夫人及尤氏、李紈、鳳姐、黛玉、寶釵眾姊妹挨次與賈母叩節。然後李紈妯娌等又見過了邢、王二夫人,薛姨媽與賈母、邢、王二夫人互讓一會坐定。寶玉先已隨著賈赦一班行過禮了,只混在姊妹們裡頭,同那個扯扯,與這個講講。眾人坐不多時,賈母便令邢夫人、尤氏婆媳各自回家去過團圓節,晚上不必過來。邢夫人先自走了,尤氏隨後站定,迴轉頭來笑道:「老祖宗趕我們,只好走了。」鳳姐也笑道:「不知好歹的,老祖宗體諒你們,不磕個頭謝謝,你們瞧他還要拿腔呢。別害躁,儘管走你的罷。」說著,把尤氏一推,蓉哥兒媳婦也帶笑隨著走了。

  眾人各自回去,鳳姐到自己屋裡脫了衣服,才吃完飯,平兒進來說道:「老婆子上來回,劉姥姥來了,在二門外站著呢。」

  鳳姐道:「為什麼不叫他進來?老太太前幾天還問起呢。」

  平兒吩咐了老婆子,便站在月台基下等他。不多時,劉姥姥走進院子,趕著上前與平兒問好。見廊下放著一大堆西瓜,劉姥姥道:「我女婿家裡種了十幾畝瓜,地裡頭一箍腦兒起來還沒這些呢。」平兒道:「這幾個是挑出來賞丫頭、婆子們晚上供月的,你去瞧咱們堆西瓜的屋子,比這裡還多幾十倍呢。」說著進了堂屋。

  劉姥姥見了鳳姐,彼此問好。鳳姐道:「姥姥,算你有兩三年沒來,瞧你倒越發硬朗了。咱們都說姥姥為什麼不來,連老太太也惦記你,別一會子得罪了你,惱了咱們了。」劉姥姥念了一聲佛道:「我的好奶奶,說起這樣話來。就為上會子,奶奶同老太太、太太、姑娘們都看顧我,拉了許多東西回去,我女婿家裡添了好幾畝地,屋子也蓋了幾間。一年四季,瞧他們閑的時候就少,看不過,幫他們動動手,那裡走得開?所以沒有來看奶奶。」鳳姐笑道:「你又拿什麼時新菜蔬來送咱們呢?」劉姥姥道:「今年雨水多,結的瓜果都不好。上會子來孝敬了這點點,硬的軟的騙了一大車子東西回去。今番進城來,我女兒、女婿原叫我地頭上搜尋搜尋,多少帶一點子,再不然蟈蟈也捉兩籠子來,送給哥兒們玩玩。我想哥兒們年紀也大了,不愛這些。說到別的,還有什麼希罕東西?知道的呢,說我盡一點窮心;那一等刻簿嘴,一定說那討人厭的劉姥姥,又拿了兩籃子蟲蛙扁豆、退倭瓜來打抽豐了,不如塌拉了兩條胳膊進來看看奶奶倒乾淨。」鳳姐道:「那是姥姥你多心,咱們倒想你們田裡一點野味兒換換口,底下來再給我們罷。」劉姥姥又回過臉來向平兒道:「姑娘給我要的葫蘆、茄子條兒,有了心也沒孝敬,果然奶奶、姑娘不嫌棄那些東西,值什麼錢呢。」

  鳳姐道:「你外孫、外孫女兒為什麼不同你進來?」劉姥姥道:「他們如今也都大了,不許他們出來玩耍,在家裡輕便活計也好替替力。我一個人搭了一輛屯車,趕天明就進了城。到門上不叫進來,盤詰個難,耽擱了有時候呢。」鳳姐聽他的口氣,知還沒有吃飯,便命平兒:「叫他們與姥姥端飯,他屯裡上來走了十多里路了,先拿兩個月餅來給姥姥先點點飢。老太太那裡傳過飯了,姥姥你吃了飯同他過去,太太也在老太太屋裡呢。我到園子里去走走,看他們收拾圓月的地常當下便帶了小丫頭子進園來,先到凹晶館前看了看,見已撐起五色彩帳,老婆子們搬抬桌椅,小丫頭支架風爐,洗滌茶酒器具,正在忙亂。鳳姐吩咐了幾句話下來,要到瀟湘館去,見五兒正走來道:「姨太太同奶奶都到蘅蕪苑奶奶那裡去了。」

  鳳姐又回身來到寶釵處,見史湘雲、李紋、李綺、探春、惜春、寶琴、香菱、玉釧都在寶釵房裡說笑。薛姨媽與黛玉兩個看寶釵做的針黹,因這些繡花東西都是張家姑娘的手跡,所以看了還議論針線好歹。

  鳳姐進去,大家讓坐,講不到兩三句話,只見翡翠進來找璉二奶奶,道「老太太因為劉姥姥來了,留他聽戲,叫就在賞月的地方,傳梨香院戲班來唱戲,晚上再圓月呢。」鳳姐道:「凹晶館前唱戲就寬敝。」便叫小丫頭去叫林之孝家的來,吩咐預備著,一面先打發人去告訴王夫人。黛玉笑問:「可就是『大火燒了毛毛蟲』這一個劉姥姥嗎?」鳳姐道:「可不是他呢。」寶釵、湘雲都笑道:「今兒來了他,可有了玩意兒了。」

  當下眾人都拉翡翠坐下,翡翠道:「我要走了,你們去罷。老太太今兒高興,也就來了。」鳳姐忙同翡翠出了蘅蕪苑。

  這裡薛姨媽一眾人也都慢慢起身,齊至凹晶館。紫鵑、鶯兒、晴雯又去拉了襲人都來瞧戲。眾人才至凹晶館,李紈也來了。遠遠望見鴛鴦、琥珀攙扶了賈母顫巍巍的行來,王夫人同翡翠、玻璃隨在後面,劉姥姥走得快,站著等賈母,一同到來相見。劉姥姥見了花團錦簇這一群人,已斜著眼瞧道:「奶奶、姑娘們可要恕我老糊塗,我見了奶奶、姑娘們都面熟,卻認不真那一位姑娘,那一位奶奶,誰是誰?」鳳姐笑道:「別位奶奶、姑娘都不用說,內中有兩位奶奶姑娘,須得我來告訴你才明白。」因指黛玉道:「這一位是先前住在園子里你見過的林姑娘,如今是咱們寶二奶奶了。」又指寶釵道:「這一位也是見過的姨太太家的寶姑娘,做了咱們寶二奶奶,如今是張太太家寶姑娘,又是姨太太家寶姑娘,還是咱們寶二奶奶。」賈母聽了笑道:「你們聽這猴子,又故意鬧他呢。」薛姨媽道:「這可真把姥姥糊塗住了。你越往明白里說,越不得明白呢。」

  劉姥姥也不理會鳳姐的話,便道:「老祖宗今兒叫我在這裡賞月,月亮還沒有上,我先跑到月宮裡來了。這一個賽一個的都不是月里嫦娥嗎?」鳳姐道:「姥姥到了月宮裡,那桂花樹底下的石臼子可要你去搗兩錘呢。」劉姥姥道:「奶奶又取笑我了,這不是叫我做老兔子嗎?」眾人又都大笑起來。

  一時戲班伺候點戲,賈母道:「點什麼戲呢?我同姨太太隨便瞧他們兩出,只揀好的唱就是了。」一時開場,先唱《浣紗記》,《採蓮》因少腳色,連清音女孩子都拉在裡頭。接著又唱《解妓》、《趕車》。賈母問道:「姥姥你瞧,咱們的戲比你們屯裡唱的好不好?」劉姥姥道:「我活了這麼大年紀,戲也聽過的多,那裡有這樣好戲!別的我不懂,只瞧扮的旦腳,活脫像個女孩兒。」眾人都笑起來。

  鳳姐拉了蕊官,推到劉姥姥身旁叫他瞧,道:「姥姥你仔細瞧瞧,他是真女孩子假女孩子?」劉姥姥道:「那是我認得清的,他不過生來俊,妝扮得像,那裡是女孩子呢。」說著,把蕊官的頸脖子撫摩了好一會。蕊官見劉姥姥認他做男孩子,瞅著他嘻嘻的笑,劉姥姥越捨不得放手。鳳姐道:「姥姥你喜歡他,肯把你家孫女兒給他做個老婆,你也招了一個好孫女婿。」

  劉姥姥道:「我倒願意呢。」便問蕊官:「你定了小媳婦兒沒有?」蕊官忍住了笑,說不出話來,只是搖搖頭。劉姥姥道:「我回去問問青兒的媽,把青兒給了他罷。」鳳姐又笑道:「到底要察訪察訪明白,別把青兒送到他家,兩口子配不上,退回家來,人家說你孫女兒配給戲子都不要,底下就不好攀親了。」

  一句話,說得襲人臉上紅了又紅。鳳姐偶然睃眼到廊檐下,見了襲人,才想起這句話無意中傷觸了他,悔已無及,連忙把別的話岔開了去。

  一時賈母要散步,出來看看園景,便叫煞了場,同薛姨媽先走,眾人都隨在後面。一陣風來,滿鼻子聞的桂花香。劉姥姥道:「別說別的花卉,就這桂花香,比屯裡桂花香的不得一樣。」鳳姐瞧著山子底下兩株桂樹道:「果然今年分外開的茂盛,園子外就聞著香呢。」說話間,早走了一節多路,鳳姐回頭叫老婆子們,「快到前面沁芳亭鋪設好了」。一面隨賈母進去坐歇,便道:「老祖宗看看河裡種的菱角子,早就密層層結的多呢。」劉姥姥介面道:「這些瓜果、蔬菜,輪著年分,那一年種的那一樣有收成,就是咱們莊家人也再拿不準。照像這園子里,誰還計較到收成不收成,不過玩意兒種上些點點景罷了。」鳳姐說:「姥姥你不知,他們園子里這些瓜兒、果兒,各有地段分給管園的老婆子經理。比如河裡的蓮藕、菱角,都是駕娘們的出息。他們比你們鄉里種莊家的還用心盤算呢。」

  正說著,寶玉拜客回家,換了衣服趕來,道:「我知道老祖宗今兒要逛園子,趕早回來了。」說著見過賈母、薛姨媽,自與黛玉、寶釵諸姊妹隨意說笑。一面賈母道:「荷花早開敗了,這些殘敗荷葉子也該叫駕娘們坐船下去收拾乾淨。」鳳姐道:「這是寶兄弟頭裡聽林妹妹說什麼『丟脫柴胡剩葛根』,所以叫留著的。」賈母不懂這句話,黛玉、寶釵、史湘雲這幾個人已笑得腰都彎了。寶玉笑向賈母道:「老祖宗,別聽鳳姊姊的話。林妹妹說的是一句唐詩,『留得殘荷聽雨聲」,不知他纏到那裡去了。」寶釵住了笑,才對平兒道:「你奶奶這幾天想是傷了風,請王太醫在那裡吃發散葯,一鬧就鬧到藥鋪子里去了。」眾人聽了又笑起來。

  這裡寶玉見了劉姥姥便道:「姥姥多時不來了,這幾時那裡有什麼新聞,講與咱們老太太聽聽。」黛玉悄向眾人笑道:「你們聽他講新聞,又有個穿綠的女子要作怪了。」那時晴雯正穿著一件蘭花綠的夾紗襖子站在葡萄棚下摘葡萄,湘雲指著他取笑道:「你瞧晴雯姑娘就是穿綠的,他作起怪來,還要奶奶鎮治他呢。」晴雯悄悄道:「我本來是狐狸精,也不用奶奶鎮治,請太太再攆了我出去就是了。」黛玉釘了他一眼。

  大家無話,聽劉姥姥道:「二爺問我這話可真有呢。就是我們間壁鄰居有一個女兒,因是屬雞的,小名就叫金雞兒,怪好的模樣,今年十七歲了。兩個月前頭,忽然面黃肌瘦起來,請了幾個大夫來看治,都不識這種玻夜間關上屋門,像有男人在裡頭說話。他娘老子留心瞧他,見有一個穿綠衫子戴秀才巾的後生,天天夜兒來呢。」眾人聽到這裡,都指著黛玉笑道:「怎麼,顰兒的話,說的能准。」一面又聽到劉姥姥道:「他老子娘只有這個女兒,鎮天哭哭啼啼。有人叫他到天齊廟請了王道士鎮治,畫了幾張符貼在家裡,也不中用。到底猜不透他是個什麼妖怪。」鳳姐正色道:「這個妖怪我倒猜著,他是個黃狼精。」劉姥姥道:「奶奶為什麼知道他是黃狼精呢?」鳳姐道:「那姑娘叫金雞兒,黃狼想拖金雞,可不是黃狼精嗎?」

  賈母聽了笑罵道:「這猴兒又要胡謅了。」寶玉聽見這些話,便代他們著急道:「這女子被妖精迷住了還了得,該叫他們再想法兒才好。」劉姥姥道:「正是他們要請張天師,不知幾時進京,叫我裡頭來打聽打聽。」寶玉道:「天師三年進京一回,上年才來過了。再等兩年,那女子還有命嗎?」

  李紈見寶玉這樣著急,他也是誠實仁慈的人,便笑道:「咱們園子里有張天師呢。」說著便叫劉姥姥去求惜春,道:「咱們四姑娘能驅邪除祟,畫的符靈驗。」劉姥姥見了不管是真是假,便向惜春求符,惜春那裡理他。賈母因李紈的話,不比鳳姐隨口取笑,聽了有幾分相信,便叫:「四丫頭,我知道你常和妙師父來去,果然有什麼驅邪符咒就給他兩張,這也算行好事,靈不靈沒有什麼要緊。」惜春道:「老祖宗不要聽大嫂子的話,他又何曾見過我書符畫咒呢!」李紈笑道:「我從來不肯說謊,不是林妹妹回了家,那看屋子的老婆子鬧的晚上不敢進去睡覺,你畫了一張符給他們,貼上就安靜了,不是你鎮治的嗎?」惜春聽見李紈道破這事,難以分證,只得叫瀟湘館上夜的老婆子來,命他去取上年給他們這一封字條兒。那老婆子已換了班,忙去查看,只見那封字帖兒還高高的粘在門上頭,便揭下拿在手中,忙忙的趕來送還惜春。

  這裡賈母和眾人已先向李紈問明了上年的事,第一個黛玉要緊開看,便在惜春手裡接過拆開,裡面並無符咒,只有「林黛玉在此」五個字。黛玉靈機透徹,事關切己,一時看了便知瀟湘館並無邪祟,定是看守藏銀的護從神往來走動,欺壓這些運退命窮的老婆子,以致失驚打怪。四妹妹早覺未來,寫我的姓名貼上,鎮之即寧,只是不肯說破。眾人見了都嘲笑惜春戲弄老婆子們,並李紈亦為其所愚。惜春便藉此向賈母掩飾道:「但凡一個人,疑心生暗鬼,這原是上夜的老婆子見屋子裡沒人,覺著冷靜了,心裡害怕,倒像有什麼作耗似的。我原要哄騙他們沒的寫上,就寫上林姊姊姓名封嚴了給他們,說拿去貼上就不怕了。他們從此放大了膽,夜裡也沒聽見響動了。可見我並不知道畫什麼符。如今劉姥姥聽了大嫂子的話來纏我,就照樣再寫一百張給他拿去,也攆不了妖怪。」惜春幾句話把眾人都哄瞞了過去。

  賈母道:「他們不會拿捉妖怪,也別管人家的事,且去逛我們的罷。」說著,站起身來,行行歇歇往各處逛了一會。來到蘅蕪苑看寶釵的新屋子,賈母坐下道:「我先前說你屋子裡太素靜,如今還像新屋裡的擺設,也就看得過去。」一面寶釵捧茶送與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眾姊妹隨便散坐吃茶。寶玉又去應酬湘雲、寶琴、李紋、李綺一眾人。鶯兒先拉了劉姥姥到他屋裡吃茶去了。

  坐不多時,天色已晚,林之孝家的上來回:「凹晶館的圓月酒席已預備多時。」鳳姐因賈母今日多走了幾步路,怕賈母身子倦乏,便叫把軟轎抬來請賈母坐轎。眾人隨著,只見皓月一輪,已從樹梢影里推上來了,秋色澄鮮,碧天如洗。一時到了凹晶館,席面已擺現成。賈母與薛姨媽坐了居中一席,拉劉姥姥同坐了,道:「咱們在一堆兒說話近便些,別去鬧他們年輕的。」

  原來榮府規矩:有喜慶事宴客,賈母坐了主位,邢、王二夫人皆不能坐,就是尋常家宴,媳婦、孫媳婦亦皆侍立捧觴,賈母命坐,然後退下,不比孫女兒們可隨著賈母共坐不拘。今夕雖無外客,而中秋慶宴不比尋常,王夫人要按規矩,李紈、鳳姐自然隨著。至於黛玉、寶釵兩個人,與從前在園中作客之時不同,亦在紈、鳳之列。賈母見他們各人要按禮節,便笑道:「我有一句話,你們大家聽著,別說我偏心。」未知賈母說出什麼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擊鼓傳花預征佳兆 推雲凈月立毀冶容

  話說賈母在凹晶館賞月坐席,王夫人等欲按規矩伺候,賈母便道:「寶丫頭、林丫頭都做了我的孫媳婦,自然該隨著他兩個嫂子行事,但是他們不比人家做媳婦兒,都受過一番委曲的。我的意思要叫他們如今且不必按做媳婦的規矩,照像先前在園子里做女孩兒時候,陪著我喝吃玩笑,等我抱了重孫子再叫他們盡起媳婦的禮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的話原是疼愛他們,講到『孝順』兩字,只要老太太歡喜,也就是行孝的道理,何必拘定什麼樣!遵老太太的吩咐就是了。」王夫人說著,又笑道:「可是太便宜了他們了。」賈母也笑道:「剛便宜了寶丫頭、林丫頭,他兩個嫂子同你做婆婆的,不叫你們占些便宜,你們心裡也不輸服,連你們一概都蠲免了。」

  說著,便叫王夫人在賈母這一席上旁首坐下,東邊一席坐的湘雲、寶琴、李紋、李綺,西邊坐的探春、惜春、喜鸞、四姐、玉釧,東邊下一席便是李紈、鳳姐、寶釵、黛玉,寶玉並無定位,隨便往來。又在西首擺了一架小圍屏,圍屏之外另設兩席,坐的是香菱、鴛鴦、琥珀、平兒、晴雯、紫鵑這班人。

  平兒又去拉了襲人,紫鵑拉了鶯兒一同坐下。寶玉因聽了賈母的話,喜得手舞足蹈,道:「老太太不叫寶姊姊、林妹妹按規矩,咱們還照先前姊妹們玩兒取笑才有趣呢。」鳳姐對寶釵、黛玉笑道:「你們兩個人聽聽,老太太的話,要圖舒服別趕早養兒子。」黛玉、寶釵都來擰嘴,鳳姐難以招架兩邊,只得討饒。

  一時坐定,酒肴齊備,劉姥姥因這酒上口甚醇,不等相勸便接連吃了幾杯酒。賈母道:「今兒劉老親家來,可巧碰著這中秋節,咱們別吃悶酒,想行個什麼令才好。」劉姥姥搖手道:「頭裡行令灌得大醉了,不知丟了多少丑,可再不敢鬧這個了。

  老太太高興行令,我聽著學個乖,沒有我的。」鴛鴦在那邊聽賈母說要行令,忙走過來向劉姥姥笑道:「你頭裡行的令好,今兒可脫不了你。姥姥你不和興,瞧地上現擺著兩大罈子紹興酒,要你一個人吃的。」劉姥姥笑道:「我就是彌勒佛肚子也盛不下這些。」賈母道:「劉親家,你別聽他們,不相干,有人再來鬧你我不依。咱們玩兒取樂,你吃不得酒,見個杯兒也算了。」說著,鳳姐也過來伺候,問道:「老祖宗行什麼令呢?」賈母道:「劉親家在這裡,再別嚕嚕嗦嗦說什麼,今兒賞月,花月相連,月中有桂,折一枝桂花來傳花飲酒。」闔席都道:「老祖宗行這個令很好。」

  賈母又想了一想,向王夫人道:「我恍惚記得前年賞月也弄這個,你老爺還講了一個笑話,是怎麼說的,我記不起頭尾了。」王夫人與眾人聽了賈母的話,都記起賈政講這個笑話兒,大家只是好笑,卻沒言語。賈母瞧著眾人也笑道:「你道都這樣好笑,何不再講一遍給我聽聽。闔席的人都面面相覷。那鳳姐兒明知這笑話帶些村俗在裡頭,便帶頑向寶玉、姊妹們說道:「前年賞中秋偏偏沒有我,你們誰記得,為什麼不講給老祖宗聽聽呢?」那眾人有礙口說不出來的,也有要說不敢說的。鴛鴦便笑著把這個笑話講與賈母聽了,倒臊得自己臉都紅了。於是大家哄然一笑。

  賈母道:「今兒再別想聽笑話。桂花枝有了沒有?」當下值席的媳婦早去折了一枝桂花來,鳳姐接過送與王夫人轉送賈母。一面叫丫頭們隔著圍屏打起花腔令鼓來。那一枝桂花在四桌席上轉遍,恰恰又轉到賈母手中鼓才住了。眾人都道:「花兒

第四十二回 還原璧疑破金鎖案 嘲顰卿戲編竹枝詞

  話說寶玉正在記掛鴛鴦劍,見劉姥姥跟了一個老婆子來到蘅蕪苑。劉姥姥送還鴛鴦劍,道:「前兒趕回家去,把劍交給他們,依二爺的話叫他們掛在女孩子屋裡。妖怪走到屋門口不敢進去。到第二天晚上,妖怪自己尋死,不知怎樣又去鬧這女子,只聽得響了一聲,外面掇門進去,那怪跌倒地上,脖子里鮮血淋淋,現出原身,是一隻蛤螅他們把死蛤蟆撩棄,夜裡就安靜了。就要備了禮物來孝敬二爺,磕頭道謝。我對他們說,這府里不輕易進去,二爺也不希罕你們東西,等他女孩兒病好了,就帶他進來當面謝二爺,還要見見奶奶們呢。」話未完,見賈母處來了一個小丫頭找劉姥姥,道:「老太太知道姥姥來了,請過去說話。」劉姥姥道:「我正要過去呢,又累你小姑娘跑一趟。」說著連忙轉身跟小丫頭走了。

  寶玉便叫麝月放下了鴛鴦劍。湘雲、黛玉正和寶釵在裡間閑坐,聽劉姥姥去了都走了出來。寶玉笑道:「你們總說劉姥姥的話是撒謊,剛才你們可聽見了。」黛玉道:「焉知剛才說的話是真的?你瞧見這個蛤蟆精了?」寶玉道:「底下這女子還來見你們呢,問他就是了。」

  寶玉話未完,聽得寶琴在簾外笑道:「二哥哥要問誰?」

  一面掀簾進來,大家讓坐。寶釵道:「怎麼你不陪媽媽多住幾天,就過來了?」寶琴道:「我還去呢,因聽見一件奇事,裡頭還夾著可喜的情節,來告訴你們。」黛玉道:「你聽見了什麼事?快講給我們聽聽。」寶琴道:「就是我們這一位死鬼大嫂子說的,他不是我家的媳婦,原來是討債的。他前生是一個販洋貨的大客人,第一會到咱們行里交易有十來萬銀子的貨,跟他的小夥計給他錯上了帳,這個人回家就病故了。後來算帳短了幾千兩銀子,是他的小夥計錯給咱們了,也不是有心瞞昧他的。轉世過來,這客人投了大嫂子,小夥計投了香菱,冤冤相報,碰在一堆兒,要了結這宗公案。香菱該遭大嫂子磨折死了,還要陷害咱們吃官司花用這項銀子。幸虧香菱的父親已得道成仙,親到森羅殿問明案由,與閻王判斷,咱們並非有意昧財,香菱亦系無心之過。這幾年鬧得舉家不安,香菱受其毆詈不少,已足相抵。判大嫂子善終,另去投生。這不是一件奇事嗎?」寶釵道:「這些話是誰說的呢?」寶琴道:「我聽媽媽說,都是大嫂子死了去醒轉來告訴了媽媽這些話才咽氣的。」寶釵道:「這也算不得喜事,你說還有可喜的情節又怎麼樣呢?」

  寶琴道:「大嫂子還說,他死後香菱合該扶正,等到十月初一,叫香菱到西門天齊廟燒香,有親人相見。這不是可喜的事嗎?」

  寶釵聽了,將信將疑。惟有寶玉聽不得這些話,便替香菱連聲叫好。黛玉道:「香菱的委曲也受夠了,果然這樣辦法,已是應該的。」寶玉道:「等薛大哥回來,只要媽媽作主,不怕薛大哥不依。明兒請媽媽過來,你們就和媽媽說停當了也好。」

  寶釵笑道:「我大哥還沒回來,要你忙什麼呢?你不知道,我頭裡在家見嫂子和香菱鬧得利害,還叫香菱跟著我,如今嫂子死了,便沒有他這些鬼話,也想同媽媽商量辦這件事呢。就是天齊廟有親人會面這句話,且等到十月初一看驗不驗。」於是大家又議論一番。

  寶玉因鴛鴦劍又斬了妖,想起柳湘蓮托他之事,便走出園來,叫了李貴來吩咐道:「你去打聽東府里大奶奶的妹子三姑娘,他的棺木停在那裡,可曾埋葬?看了來告訴我,還有話和你講。」李貴道:「不用打聽,那棺材就是璉二爺在外邊置的新屋子裡抬出去城外埋著,那時候因沒人經理,由這些做工的胡弄局兒。今年多下了兩場雨,奴才前兒出門去看個朋友,從那裡走過,看見那冢上淋的泥都塌了。」寶玉道:「既這樣,你去請陰陽選個日子,把磊的磚都拆了,定燒磚壙一副,叫他們工料都要認真,好好砌起一座壙來,就是你去監工。」李貴應了一聲「是」,打了一個千道:「整萬兩銀子工程都派別人去了,爺再想不出差使來,叫奴才去刨墳掘墓,也是爺的恩典。」

  寶玉道:「底下有好差使派你去就是了,好好的辦去,等到完工的日子回我知道,我親自要去祭奠呢。」吩咐畢,回進園中。

  到了瀟湘館,又提起香菱的話。黛玉道:「香菱眼擺著有個出頭了,你倒替他性急,我托你的話到底什麼樣了?」寶玉笑道:「你和我說什麼話?」黛玉道:「玉釧妹妹的事你就忘了。」寶玉道:「我有個同年是甄老伯家的遠族,年紀還輕,現分在部曹,與你雨村先生也有世誼。前兒托雨村先生去說親,甄年兄也願意,怕家裡又定下親事,不便就允,等他家信出來才定局。我打聽他是寒素出身,一時家裡未必就對出親來,總在成功這一邊居多。」黛玉道:「你不該央雨村先生作媒,他是十說九不成的。」寶玉笑道:「那裡的話,只要是姻緣,與媒人什麼相干?」二人又說了些閑話,寶玉自到怡紅院找晴雯、紫鵑玩笑去了。

  一日,黛玉想起寶釵成親後總沒見他戴過從前常戴這盤金鎖,有意把嬸娘送他這一盤戴上來見寶釵。才進蘅蕪苑,一股清香撲鼻,見兩旁湖山石上上下下蔓的藤蘿,時近重陽,猶蒼翠欲滴,結的紅豆累累,如珊瑚一般可愛,覺比瀟湘館另有一種雅趣。心中想道,屋子是要人住的,如今雖當秋令,陰氣肅殺,倒不比夏初同他進來這一回的凄涼光景。一頭思想,來至寶釵房內,見李紈、探春先在裡邊,各自隨便坐下。

  寶釵見黛玉掛的金鎖,釘眼看了半晌,忍不住開口問道:「妹妹向來沒有見你戴這盤金鎖。」黛玉道:「姊姊這盤金鎖為什麼總沒戴?我先要問姊姊的金鎖那裡去了?」寶釵猶未答話,探春先笑道:「就是這件事,我和大嫂子留心訪察了一年,總不得底里。先前太太打發玉釧送還你,我見了原就要問的,因別的事打了岔去,後來沒見你戴上,也就混忘了。今兒三對六面,連大嫂子也在這裡,這疑案可該破了。」黛玉道:「疑案又是怎麼樣的?你們先把這疑案講給我聽聽。」

  李紈介面道:「上年寶妹妹病凶的時候,找他常戴的這盤金鎖給他妝戴,許多人找個翻江沒有蹤影。鳳丫頭道,屋子裡丟不了東西,疑心小丫頭們偷了去,又要到底下人房裡去搜檢。

  幸虧三妹妹周旋了這件事,說金鎖去得奇怪,同他二哥哥這塊玉一樣。那時候也不用取什麼吉慶話,別的拿一盤戴上,等他們慢慢的找,後來也總沒有下落。今兒見了你戴的,可巧鐫的字樣相同的,像就是這一盤,或者其中有個來由,所以我也要問問妹妹。」

  李紈話未說完,紫鵑在鶯兒屋裡聽見,忙走出來就把金鎖的緣由細細講明。李紈聽了默默會意,寶、黛二人合有金玉姻緣,天工布置巧妙,真難測度。探春道:「如今這件事已明白了,大半可知就是這盤金鎖了。但好好在屋子裡的東西怎麼失去了?還得問寶姊姊。」

  寶釵只是笑而不言。探春見寶釵不肯明言,知其中自有緣故,上緊問他根究。寶釵不能隱瞞,只得笑道:「原是我嗔恨他,瞞著鶯兒這班人撩在火盆里的。後來怎樣混出去,連我也不知道了。」李紈、探春都笑道:「這就是了。」於是,大家又談論了一會夏金桂的事,李紈、探春先走了。

  黛玉把金鎖褪下送還寶釵,原璧歸趙。寶釵再四推謝道:「這合該是你的東西,豈可還我!」黛玉道:「我已有了娘娘賞那一盤,這一盤送還了你,豈不是你我都有了!如今何必又分彼此?」說著,便將金鎖遞給鶯兒,寶釵也只得受了。停了半晌,才開口道:「你病好回家這幾時,咱們總沒見面,聽說你的脾氣都改了,我還不信。此番相聚一個來月,真看出你來了。你待***情分我都知道,感激不荊難道你未卜先知我要附體回生,還到這蘅蕪苑來住的?真所謂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講到他為了你去做和尚,就我這一面看起來,未免忍心。其實早有這句話,也怪不得他。至於你的苦處也知道,但是我做女孩兒,我的媽媽做了主,叫我怎麼樣呢?你自然該原諒我。我說一句不怕你惱的話,你先前的存心行事,也太古怪,夠欺壓人的了。」黛玉笑道:「說我欺壓人,上頭是天。」寶釵道:「不說你如今,說的是從前,你自去想罷。」黛玉沉思半晌道:「咱們早知道可以像如今這樣,在一堆兒過一輩子,你我都不至遭意外之事了。」寶釵道:「你說這句話一點也不錯,早知今日,悔不當初。」黛玉道:「別的話也不用講了,我怎樣脾氣古怪,你到底說一兩件我聽聽。」寶釵道:「我也說不得這許多,編幾首《竹枝詞》給你聽去。」說著一頭想一頭寫,一首一首的遞與黛玉看,道:

  老媽因便送宮花,順路分來禮未差。  情分一般皆姊妹,爭先畢竟讓誰家?  奇方海上制應難,荷蕊梅花共牡丹。  自是傳來醫熱症,何須著意冷香丸?  偶然雪夜暖瓊酥,酒自宜溫話不誣。  何事旁敲來刺語?故嗔侍婢送銅爐。  詼諧談吐欲生風,行動何曾一返躬。  羅帕輕拋因底事?天邊呆雁笑怡紅。  年來未展翠眉顰,蝶怨鶯秋豈為春?  乞到微生鄰院去,不容人戴赤麒麟。  自家多淚不為奇,反指旁人作解頤。  一自怡紅承夏楚,滿缸誰把棒瘡醫。  較量身材瘦與肥,如簧相詆不知非。  馬嵬千載思芳躅,媲美難當楊貴妃。  杯弓蛇影古來聞,暗裡難將黑白分。  試問身旁棕拂子,可曾羅帳逐飢蚊?

  黛玉看道:「倒虧你好記性,拉拉扯扯,連人家和你取笑的話也編派在我身上了。算數了罷,不必再謅下去了。」寶釵道:「如今也不必說人家自己,從前之事概付東流。我同你兩個人竟不算死後還陽,只當過投胞胎到大觀園裡來,了結前生的情緣櫱債就是了。」

  正在說笑,寶玉進來。見了這幾首《竹枝詞》,有知道的事,也有不知道的事,不過他們追敘舊話,閨幃嘲笑之談,看畢隨手搓了個紙團兒撩了。寶釵道:「怎麼把我寫的毀了,又怕得罪你林妹妹?今兒當你林妹妹在跟前,我要問你一句話,可要抖出良心來說,不許口是心非。你待林妹妹和我兩個人,到底和那一個好?」寶玉道:「都好。」寶釵搖頭道:「只怕未必。為什麼林妹妹死了你去做和尚?我死了你做了和尚倒還俗?」寶玉笑道:「別講做和尚不做和尚,夫婦之情總是一樣的。」寶釵冷笑道:「你說到夫婦之情,這會兒沒有外人在跟前,我說一句話,我先前只當伴你做了幾個月姊姊,算不得夫婦。只有……」寶釵說了「只有」兩個字便住了口。黛玉道:「只有什麼?怎麼不講下去了?」寶釵道:「講下去怕你著惱。」

  黛玉道:「你們的事與我何干?」寶釵笑道:「我們的事倒偏有你,這些話我也說不出口來,你私下悄悄去問他就是了。」

  寶玉笑道:「如今呢?可不像姊妹了,還有什麼話說呢?」  寶釵聽了,笑臉微紅,便默默無語。

  寶玉又道:「別的事都算我的不是,為什麼林妹妹回過來,好端端在瀟湘館,後來要回家去,你也聽了人家瞞著我不說句真話呢?」寶玉詰到這裡,寶釵竟無詞可答,寂然半晌,只得勉強支飾道:「何嘗不和你說過實話呢?」寶玉道:「屈天屈地的,你幾時和我說過林妹妹病好的話?」寶釵笑道:「你做祭林妹妹祭文給我瞧,我說題目不切文章,明明對你說:人還活著,何為祭文?你自己解不透。」寶玉想了一想道:「果然有這句話的。這時候我心思瞀亂,那裡想得到呢?」黛玉道:「你做的祭文在那裡?給我瞧瞧。」寶玉道:「悖悖悔悔的事,還瞧他什麼?」黛玉道:「古人如陶靖節之自祭,司空表聖自著墓銘,最為曠達。今及身而見祭我之文,更為千古美談。」

  說著立刻索齲寶釵道:「這稿紙不知撩在那裡,還得去問襲人。」黛玉便令小丫頭去叫襲人來,寶玉與他細細說明,叫去找尋。襲人道:「我也記起有這件東西,如今屋子都搬騰過了,怕一時沒處找呢。」說著連忙回去叫了麝月,同去找這稿紙。

  找了一會,在寶玉書箱裡頭找著了。麝月道:「不知可就是這不是?再沒有別的了。」襲人道:「上年林姑娘回南上一天,我見二爺寫的多分就是這個。」

  襲人接過,便至蘅蕪苑送與黛玉看,道:嗚呼!三更雨夜,鵑啼淚以無聲;二月花朝,蝶銷魂而有夢。追憶仙游舊境,恨三生債自難酬;朗吟莊子遺編,悟一點靈應早毀。維我瀟湘妃子,髫年失恃,內賓依舅氏之門;夙慧能文,進士競關家之號。妝台弄粉,向無同櫛之嫌;綉榻橫經,不異聯床之友。茜窗剪燭,共寫龍華;苔徑牽衣,同扶鳩杖。

  戲解連環九九,消長日以怡情;閑尋曲徑三三,餞殘春而覓句。

  詞勒螭蟠碑上,蘭室增榮;才傳鳳藻宮中,椒房誌喜。綺閣悟參禪之諦,直勝談經;綉闈拜問字之師,無須載酒。賈勇續金箋一五律,杏簾獨冠群芳;補荒臨玉版十三行,松墨真貽至寶。

  吟詩結社,字疑香圃;搜來集艷,成圖室貯。水仙作伴,敲枰落子,饒有餘閑,擊缽留音,何須索句?落紅冢畔埋香,竊步芳蹤;櫳翠庵中試茗,叨陪韻事。折絳梅於雪裡,溫酒宜寒;抒綵線於風前,慧心格物。剪通靈之穗,規過增漸;收拭淚之巾,邀憐知感。詎意變聲忽兆?驚聽綠綺之音;無端讖語先成,謬改茜紗之句。鷓鴣春老,絮欲沾泥;鸚鵡詩傳,花誰埋冢。

  似曾相識,乍逢訝有前因;畢竟非凡,永訣難憑後果。聆歌榭霓裳雅韻,已傳小像於登場;拈花枝曉露清愁,早逗元機於宣令。試認粉筠,個個淚點常斑;空餘香屑,重重吐絨尚艷。蓼風軒里,堪摹入畫之容;蘆雪亭前,難覓聯吟之侶。籬畔如來問菊,孰意悲秋?池邊留得殘荷,阿誰聽雨?綠窗明月,尚留垂露之箋;青史古人,已渺駢雲之駕。斗寒圖在,尋蹤許問霜娥;焦尾琴亡,遺響空悲月姊。乞借仙莖之粒,化丈六金身;擬浮宿海之槎,渡三千弱水。昔聆侍戲語,驚魂早渡江鄉;今嗟仙佩遐升,濁魄難追碧落。看攝影花飛隨去,問盡頭天在何方?記前言於漏盡燈殘,早驚塵夢;泐寸臆於天荒地老,聊慰泉台。云爾。

  黛玉一頭看,一頭想:難為他把頭裡瑣瑣屑屑的事都記在肚子里,寶玉真是知己。我就當真死了沒有回過來,留此一篇祭文,雖死猶生。寶玉坐在一旁察看黛玉神情,怕他見了祭文傷感,便在黛玉手裡奪過去火燒化了。黛玉道:「這又何必?留他瞧瞧有什麼使不得?」寶釵笑道:「你們兩個人的古典,是那裡張羅來湊成這一篇?將來林妹妹過八十歲生日,就把這篇前後改換幾句,可以當得壽文的。」

  黛玉道:「別要嚼舌了。姊姊你提起生日,咱們的生日上半年已經過的了,等到明年再講。這九月初二是鳳姊姊的生日,咱們倒要給他玩鬧一天,老太太也是高興的。」寶釵聽了笑道:「就怕像頭裡鬧出緣故,兩口子又打起架來,怎麼樣呢?」黛玉也笑道:「咱們索性把鳳丫頭灌個醉,吃夠了酒,自然不去吃醋了。」二人正在說笑,寶玉坐在一旁只是獃獃的出神,並不搭言就走開了。黛玉道:「這不又是一件奇事,他是無事要生出法兒來鬧的,今兒為什麼聽替鳳姊姊做生日的話,倒冷冷的走開?忽然發起什麼心事來了?」寶釵道:「這個我也猜不透。」他二人商議已定,便同去和賈母說了,賈母果然高興。

  到了初二日,傳梨香院內兩班女孩子。早上吃面,午間酒席就擺在議事廳上,一賀生辰,二為酬勞的意思。開戲後,不約而同,座上走了寶玉和玉釧兩個人。黛玉悄悄叫秋紋、碧痕分頭去瞧他們。碧痕去不多時,來回道:「剛才出去碰見跟玉釧姑娘的小丫頭說:『他姑娘到園子里東南角那邊拈了香回來,換衣服去了就出來的。』還說:『二爺也在那裡回來了。』」話未完,玉釧與寶玉先後進來。眾人都沒理會,惟黛玉心上已猜著他們幾分。是日盡歡而散,書無可紀之事,不必細表。

  過了幾日,這天寶玉一早起來,走出園去到清客相公房裡坐坐。見嵇好古與詹光早就攏局,程日興、王爾調坐在一旁觀看,見寶玉進去,便都站起來笑道:「世老先生久不到敝齋來賜光了,今兒難得移玉至此。」說著,程日興讓寶玉坐了,自己又拉了一把椅子過來,擺在旁邊仍看下棋。他兩個人各下了几子,詹光要另尋劫打。寶玉指道:「這一著不應他,不是這一大塊黑棋都沒有了嗎?」詹光算了一算道:「幸虧世老先生提醒這一著,竟看不出來呢。」嵇好古道:「向來從沒領教過,倒不知世老先生手談亦甚精明。」程日興道:「我聞說,世老先生這兩位夫人都是高明的,自然是刑於之化了。」嵇好古笑道:「程兄的通文,好似趕老羊,叫了個倒通了呢。」寶玉忍不住地笑起來,程日興臉上一紅。

  嵇好古連忙把話岔開道:「正是,我們求世老先生的單條字幅,好幾年來還沒見惠,如今的筆墨,可是越發難求了。」

  寶玉道:「什麼話!如不嫌棄,過兩天塗幾張奉送補壁就是了。」

  程日興道:「且慢說求字的話,世老先生的喜酒我們都擾過了。但詹、王二兄原是冰人,世老先生該替己端整幾樣好菜謝謝媒,牽帶我與嵇兄做個陪客。」寶玉笑道:「一定要奉邀。」

  王爾調道:「聽說令侄的文章很得意,自然是恭喜的,咱們先擾了令侄的喜酒再講。」寶玉道:「我正為此在這裡打聽。今兒放榜,早該有信了。這會兒鴉雀無聲,怕沒想頭了。」一語未了,只聽一棒鑼聲喧嚷進來,不知的是賈蘭?是賈環?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聽捷音稻香村設席 洗繁華蓮花落侑觴

  話說寶玉正在書房與清客相公嵇好古們敘談,只聽一棒鑼聲,喧嚷進來,忙出去查問,是賈蘭中了。因有一名中式的磨勘雷同出來,重又抽換,所以放榜遲了兩個時辰。寶玉便進內,先到賈母、王夫人兩處告訴,賈母、王夫人自是歡喜。寶玉又忙跑往園子里來,徑至稻香村與李紈道喜說:「蘭兒中了。」

  李紈更加樂意,不免又想起賈珠,幾乎滴下淚來,勉強忍住,與寶玉說了幾句。

  此時,賈蘭喜信閤府傳知,適平兒在黛玉處回話,便叫平兒「去對你二爺說,吩咐外邊帳房,此番蘭哥兒中了,一切應酬賞賜,查寶二爺上年的舊帳,總要加豐」。鳳姐那邊照黛玉之言回明王夫人,自去辦理。

  這裡,黛玉約了寶釵、湘雲、岫煙、探春到李紈處賀喜,見稻香村外秋禾成熟,匝地黃雲,宛然田家風景。黛玉對李紈道:「我要替大嫂子這裡掛一張匾。」寶釵道:「向來有人題過的,『杏簾在望』最妙的了。」黛玉搖頭道:「不切當。」

  湘雲道:「大嫂子教子成名,竟是『畫荻遺風』,何如?」黛玉道:「也脫了稻香村本色,不如老老實實題個『耕讀傳家』,讓他自成一國。」寶釵道:「我們在園子里住了幾年,就是興詩社的時候擾過大嫂子一會,並沒擺酒請過咱們,今番蘭哥兒中了,該掏個替己,請老太太、太太過來賞玩稻香風景,咱們大家熱鬧一天。」眾人都道此論極是。黛玉道:「也不要大嫂子花費,我去封三十兩銀子送來,叫柳家的端整酒席。」李紈笑道:「當真我短少了這幾兩銀子,還要你送來?只要你們去請老太太定準個日子,我好叫他們預備。」黛玉道:「你們定了,我還有個條陳,諸色要配這個地方,必得換個新鮮樣兒才好。」眾人問:「換什麼新樣兒呢?」黛玉道:「鋪墊不必華麗,器皿都要古樣,咱們穿戴切忌艷妝,伺候的丫頭、媳婦更不用說,才襯得起大嫂子這裡農家風味來。」湘雲拍手道:「當真這樣,果然別緻有趣,老太太見了倒也耳目一新。」李紈道:「我是現成的,怕你們找不出這些衣服來。」黛玉道:「找是那裡去找呢?各人開了長短尺寸,一色是洋藍布青梭,叫外頭成衣鋪子里一兩天就縫起來了。」當下約定,各自散去。

  講到李貴承辦尤三姐葬事,諸色停當,擇於是日封口,請寶玉前去祭奠。這幾日因賈蘭中舉,親朋道賀往來不絕,自有賈璉與賈珍過來應接。寶玉自去干他的事,帶了鴛鴦劍,出了二門,命小廝備馬,坐上徑出大門,揚鞭往郊外而來。這一日正值重陽佳節,那裡有一處勝境,仿照戲馬台古迹,名金台戲馬台,甚高峻,每逢重九,遊人登高聚飲,最為熱鬧。寶玉在馬上遠遠眺望,因少知己作伴,且心頭有事,亦無意留戀。

  一路行來,見林楓染醉,野菊堆金,一派瀟疏秋色。不多時,到了尤三姐墓前下馬,祭禮早已擺齊。寶玉恭肅行禮,想起尤三姐已許身柳湘蓮,因湘蓮誤聽讒言,退悔親事,索還聘物鴛鴦寶劍,以致霎時間青鋒殞命,血濺梨花,真可謂艷如桃李,凜若冰霜。今湘蓮已登仙籍,猶有故情,將一劍寄回,歸於尤三姐墓中,使鴛鴦兩劍不致分飛,以示生離死合,亦可慰幽魂於冥冥。拜畢灑酒化紙,接過鴛鴦劍正要送入墓中,只見手中飛起一道白光,直衝墓門而沒,那劍連鞘都不見了。寶玉竦然站立,暗嘆此劍固非塵凡之物。又命李貴在此看工人擔土堆冢,四周要種植樹株。李貴道:「爺怎麼吩咐,奴才總照著去辦。要立石人石馬,再起石牌坊也容易。」寶玉道:「不用你多講,那尤家三姐節烈可嘉,我將來真要奏上一本,替他請旌建坊呢。」當下寶玉站著看了一會,上馬回府。

  一進園來,找黛玉、寶釵。襲人回道:「兩位奶奶同姑娘們都在凸碧山莊登高去了。」寶玉連忙趕來,見一班姊妹都在山坡子上觀玩。湘雲見了寶玉,笑道:「二哥哥到那裡去了?各處找你沒見。」黛玉道:「他自然往城外別處地方登高去了。」

  寶玉道:「城外是去的,就看了人家登高,我一個人有什麼興緻,所以趕回來找著你們應個景兒,你們倒都在這裡了。園子里要算這個地方最高,你瞧各處的秋色都在目前。山子底下這兩株桂樹雖然開敗了,還有些余香。」湘雲道:「安得道人殷七七,不論什麼時候,愛看什麼花,就遣他開了何等不妙?」

  寶釵道:「不如登南山文峰清歌一曲更妙。」寶玉道:「我就羨慕孟參軍,龍山落帽最為韻事。」於是各人隨便起坐敘談。

  說起李紈明日請酒的話,寶玉道:「何不應今兒的佳節,要等明朝?」黛玉道:「『只緣今日人心變,未必秋容一夜衰。『這兩句詩你就忘了?春秋多佳日,何必定要今朝!」寶玉道:「及時行樂,咱們今兒也該賞賞菊花。」寶釵道:「園子里的菊花,咱們來來去去那一天不看他幾回,定要怎樣賞他!況且,那一年賞菊做詩,也算玩得他淋漓盡致的了,如今憑你怎樣,也再打不出新鮮稿子來。我想不如把菊花饒了他罷。」眾人聽了都笑起來。一時笑聲未止,見一個小丫頭走來道:「太太叫二爺去問話呢。」寶玉便下了山坡,往王夫人處去了。這裡眾人也各自走散。

  到了次日,李紈親到賈母處相邀,見薛姨媽、邢、王二夫人、尤氏、鳳姐已先在那裡。眾人簇擁著賈母來到稻香村。賈母平日輕易不到此處,今值秋成時候,與別處另換一番景象,便歡喜道:「這不是到城外鄉村裡去了,可惜不留劉親家在這裡瞧瞧,到底與他們屯裡光景一樣不一樣?」鳳姐道:「這假的總比他們真的強呢。」一路說話。將近門首,一班姊妹都迎了出去。賈母見他們一色的荊布釵裙,田家打扮,便笑道:「又是誰調排你們妝這個樣兒?覺得換了眼,比你們平日間穿的衣服還好看呢。」薛姨媽也笑道:「姑娘們真會玩兒。」

  一時走進裡邊,就在南屋三間卸下後窗,一眼望見稻香村的遠景,真有「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景象。鳳姐道:「大嫂子為什麼不早言語一聲兒,瞧了你們穿的,我身上衣服很不配。」黛玉道:「你愛穿,現成多幾套在這裡。」鳳姐連忙換了,鴛鴦、平兒幾個人,見鳳姐換上還有多餘衣服,猶如屬饜肥甘的見了蔬菜,反覺新鮮可口一般,也都換了。賈母對薛姨媽道:「姨太太也見識過多了,你們從小到如今,倒沒有赴過這樣席面,有趣呢。」薛姨媽道:「也虧他們,變出法兒來孝敬老太太樂一樂呢。」說著,賈母同薛姨媽先坐了,邢、王二夫人以下挨次就坐,李紈執壺遞酒。

  賈母滿屋子裡一瞧,問:「寶玉那裡去了?」鳳姐道:「剛才還看見他呢。」正要叫丫頭們去找,只見寶玉穿戴了北靜王送的玉針蓑金藤笠跳了進來,合坐都笑他。李紈道:「我們的田禾都要收割了,穿了這一套子求雨來了。」寶玉道:「他們都扮了老農,我也妝一個漁翁。」賈母道:「快脫了坐下來。」

  麝月、秋紋連忙過去與寶玉除下箬笠,寬了蓑衣。寶玉隨便坐下,與眾姊妹說笑飲酒。

  賈母問:「蘭小子呢?」李紈答道:「他今兒去拜房師,怕留住吃了晚飯才回來呢。」賈母又問薛姨媽道:「琴丫頭為什麼不來?」薛姨媽道:「因是香菱膽小,拉住他在家裡作伴沒有過來。」賈母道:「正是,我聽說蟠大奶奶不在了,還說許多搗鬼的話,傳來不得明白,姨太太講給我們聽聽。」

  於是薛姨媽將夏金桂臨終的話,從頭至尾講了一遍。賈母聽到叫香菱扶正這一節,便點頭道:「這樣辦倒也罷了。蟠哥兒幾時能回家呢?」薛姨媽道:「前兒蝌兒有信回來,說趕年底總可到家。」王夫人道:「聽他說到香菱扶正的話,竟像有什麼附在他身上。他同香菱兩個死冤家,天天烏眼雞似的,死了肯便宜香菱嗎?」李紈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或者這位蟠大奶奶因他生前磨挫了香菱這幾年,一時良心發現,抬一抬香菱也未可知。」寶釵道:「我想起來,還是太太的話不錯。我們這位嫂子,別想他死來肯說句良心話,就到陰司里上起刀山來,還要嘴硬呢。」

  賈母道:「咱們盡仔說閑話,姨太太酒也不喝。珠兒媳婦,今兒你是主人,也該想法兒多敬姨太太一杯酒。咱們還是行個令罷。大家想一個沒有行過的新令才好。」寶玉道:「前兒一個同年請客,行的令倒好玩,我說了好,那主人連這付象牙籌碼送了我。老祖宗高興,今兒就行這個令。」賈母道:「什麼樣的?你先講給我聽聽。」寶玉道:「每一根籌上刻的《西遊記》上一個像,唐三藏、孫悟空、八戒、沙僧,共是四根,餘外有二十多根,都是精怪。各人暗取一籌,都別言語,惟取了孫悟空,就要他出來尋師父。倘然錯尋了八戒、沙僧,師弟兄見面,各人喝一杯。如尋著了妖精,兩人拇戰,必得戰勝了妖精,許他去另尋。再尋不著,照舊搳拳。」賈母聽了歡喜道:「這個令倒沒有行過。」

  寶玉便叫鶯兒去取那副鐫像的酒籌來。鶯兒去問了小丫頭,取到酒籌先送與賈母看過,交給鴛鴦抖亂,暗中分與眾人。偏鳳姐得了孫悟空,便不依鴛鴦道:「怎麼你揀個孫猴子給我了。」

  鴛鴦道:「誰見來呢?」賈母道:「我常叫他是個猴子,偏偏是他拿著了,你們瞧他跳去罷。」眾人都笑了。鳳姐手內拿著籌,向各人臉上相面的相去,那裡相得出來?挨次看到湘雲,湘雲笑道:「唐僧在這裡。」鳳姐便指著他道:「只怕就是你。」

  湘雲撒開手,將籌遞與鳳姐看明,原來是個耗子精。二人搳起拳來,鳳姐連輸了三拳,挺著脖子喝了三杯,道:「無底洞的耗子精果然利害。」直到第四拳才贏了湘雲。又尋著寶玉道:「寶兄弟也做過和尚,同和尚在一堆兒,一定是了。」眾人都笑,獨有黛玉臉上一紅,因寶玉是紅孩兒,已與鳳姐交手,都看他們搳拳,並不理會。鳳姐又輸了兩拳,然後勝了。再尋過去,不是沙僧、八戒,便是精怪。鳳姐搳拳已喝了二十來杯酒。

  鴛鴦看他有些支持不住,算算籌也剩得沒多幾根了,早瞧見賈母分的籌是唐僧,便向鳳姐丟了個眼色。鳳姐會意,便向賈母笑道:「猴兒今兒殺敗,只得來尋老祖宗了,不知是不是?」

  賈母一手將籌撒放桌上,道:「猴兒,猴兒,你師父在這裡,何不早來尋著我呢。」當下奉敬了賈母一杯酒。

  還是鴛鴦分籌,這會賈母得了個孫行者,恰恰鳳姐得了個唐僧。賈母道:「如今該我去重整花果山了,不知找那一個才好,別也像鳳丫頭,碰見就是妖精。」賈母一面說,鳳姐早已照會了鴛鴦,鴛鴦指點賈母去尋鳳姐。賈母道:「我也不找別人,找鳳丫頭,鬼頭鬼腦,定是他得了這一根籌子了。」鴛鴦笑道:「二奶奶拿出來看罷,躲也躲不過去的。」鳳姐道:「老祖宗不是孫大聖,竟是活神仙,怎麼一找就找著了唐僧的籌子,果然在這裡呢。」鳳姐便自己喝了一杯酒。

  把這個令又轉了兩三轉,李紈道:「剛只行令喝酒雖然雅緻,終究冷靜。梨香院女孩子閑著,叫他們來伺候唱幾套崑曲罷。」賈母道:「在這個地方,瞧你們這樣妝扮,不配打十番唱崑曲。他們會打蓮花落,叫幾個來打兩套聽才得呢。」薛姨媽道:「老太太果然想的到,打起蓮花落來,不但地方相配,而且今兒統改了一個樣兒,分外覺得新奇呢。」李紈便命老婆子到梨香院去,立刻傳了四個女孩子來,也穿了布衣服,帶了蓮花落傢伙。李紈叫他們把對景的蓮花落唱起來,那四個女孩子就站在旁邊唱道:

  田家樂,春景天,瓮頭春酒美香甜。  一朵蓮花,鄉村社火家家樂;  一朵蓮花,綠楊影里耍鞦韆。  咦嘛哈哈哈,蓮花霎拉拉,梅花落。  田家樂,夏景天,一溝新雨插秧田。  一朵蓮花,空來閑話前朝事;  一朵蓮花,輕搖蒲扇晚涼天。  咦嘛哈哈哈,蓮花霎拉拉,梅花落。  田家樂,秋景天,中秋供月慶團圓。  一朵蓮花,高糧稻黍般般熟;  一朵蓮花,不欠官糧便是仙。  咦嘛哈哈哈,蓮花霎拉拉,梅花落。  田家樂,冬景天,茆檐曝背笑聲喧。  一朵蓮花,迎神社鼓咚咚響;  一朵蓮花,五穀豐登大有年。  咦嘛哈哈哈,蓮花霎拉拉,梅花落。

  賈母聽了笑道,這一套田家樂蓮花落,真配在這裡稻香村唱的。咱們今兒這一天,也樂夠了田家風味,也要吃一口飯點點景兒算數了。」李紈又送了一巡酒,然後用飯。漱盥畢,賈母又步出村外看看晚景。眾人送賈母出了園,各自回去。

  黛玉才到自己屋裡,見那看公館的媳婦等著回話,道:「太虛宮工程即日便可完竣。有件奇事,我男人叫進來回明姑娘。說開工以後,常有一個瘸腿道人在裡頭指點。這些做工的,有的日子不見道人,晚上點人數兒給他們的工錢,總比早上點工短少一個人。」黛玉笑道:「有人做工,沒人領錢,不白便宜了咱們。」那媳婦道:「因為領錢的人短少了,不是他們鬧鬼,也不去查察了。常聽人家說,但凡工程大了,有魯班仙隱在裡頭,誰認得出來呢!」說著在袖管里掏出一張紙送與黛玉看,道:「這上頭寫的,都是太虛宮裡里外外的對聯句子,也是那瘸道人,瘋瘋癲癲不知那裡抄來的,叫照著在石柱子上鐫的鐫,殿門外掛的掛呢。」黛玉接過約略看了一看,知道有些來歷,也不必斟酌,便遞還那婦,命他男人照著去辦就是了。

  再講寶玉從稻香村出來,轉到櫳翠庵前,焙茗上前回道:「正要去回爺的話,這閣子里連雕工漆工一應彩飾,件件完畢。今兒晚了,不能細瞧,請爺明兒來看罷。」寶玉道:「不過在外面大略看看,何必等明兒呢?」說著,抬頭看那閣子,自下至上共三層,聳接雲霄,比園內東敘兩樓並大觀樓還高。前後左右另有精緻坐落,四面一色水磨磚牆,牆頂滿砌嵌空花磚,下面都是五尺來高、二丈余長的白石築腳,牆外平砌虎皮亂石。第二層、第三層,閣外俱有游廊通轉。窗、欄杆,雕刻精細時新花樣,上面銅瓦泥鰍脊背。焙茗問道:「爺瞧這閣子的工程何如?」寶玉點頭。焙茗見寶玉看得樂意,便道:「二爺再進裡邊瞧瞧,越發好看多呢。」寶玉道:「外觀已見一斑,等天下了雪,請老太太賞梅花再進去瞧罷。工頭還該他多少銀子,你到庫上去領。」焙茗道:「還短他四萬五千正項。他前兒說這工賠了錢,求二爺格外賞賞,那也不用理他,奴才自同他磨牙去。」又道:「屋子裡還得上一張匾額,請爺擬定了什麼字,叫他們做去。」二人一路行走說話,焙茗自出園去了。

  寶玉來到瀟湘館坐定,黛玉道:「今兒大嫂子那裡各色排場都相稱,倒是一洗富貴氣象。」寶玉搖頭道:「老太太同你們都說好,只是不合我意。那一年有了娘娘省親的信,布置園景,老爺同清客相公們都到這個地方,問我好不好,我對他們說,『遠無鄰村,近不負郭,總是造作而成,欠天然二字』,老爺還嗔著我呢。」黛玉道:「怪不得老爺要嗔你,據你的意思,不過道咱們園子裡頭不該有這樣地方。若講造作而成,那一處不費人工的呢?即如你的怡紅院,寶姊姊住的蘅蕪苑,我這瀟湘館,天造地設就是這個樣兒?不借些人力在裡頭的嗎?」

  寶玉笑道:「派我講錯了,不用再說。如今有一件事同你商量,賞梅的閣子已造起了,這也不算得多此一番造作。比如這裡栽了竹子,就有這座瀟湘館;寶姊姊那裡有這些香草,便有個蘅蕪苑。類而推之,蘆雪亭、藕香榭、蓼風軒、梨香院,凡有花木香草栽植之處,定起一樓閣亭榭以為觀玩之所,獨有那數十樹紅梅開放左近,並無一閣一堂。想是那時候趕緊辦差,只顧得眼面前這幾處地方,略幽僻的,他們也不暇旁顧了。因地制宜,此處必得起此一閣,不過補其缺漏,非漫事添設。」

  黛玉道:「誰人說你多事了?」

  寶玉道:「園子里各處的匾對,多半是我的,老爺也知道。如今寄到老爺任上,看了再定,來回要得幾個月。我想這會兒先掛上,等老爺回來見了嫌不好,再換也使得。」黛玉道:「老爺回來,如今也不理會到這些事情上。你擬定了沒有呢?」

  寶玉道:「這閣子原為賞梅而起,高啟《梅花》詩『縞袂相逢半是仙』,就題名『迎仙閣』何如?」黛玉道:「迎仙、望仙古來都有過的,不如竟用『半仙』兩個字倒現成,也別緻些。」

  於是寶玉就定了「半仙」兩字,又念出對句道:「『景借紅霞侵玉照,人來紫府換冰綃。』還有一聯,是『風約暗香清酒政,月邀瘦影伴詩魂』。請教妹妹,你道好不好?」黛玉道:「也好。這是陸放翁的佳句。」寶玉道:「妹妹何不替我改好了,就發出去叫他們鐫刻起來。」黛玉道:「各人的思路筆意,這就很好的了,何必又要改呢!」又笑道:「如今在老先生面前,也不敢捉刀。」寶玉聽了一笑,也就罷了。

  黛玉又問寶玉道:「前兒太太叫你去,問什麼話?」寶玉道:「真是沒要緊的,就為蘭兒中了,要謝老師。鳳姊姊查對上年的舊帳,說他們錯記了。太太問我送了房師多少贄見禮,我那裡知道這些呢。」當下寶玉在瀟湘館無事可記,話刪絮繁。

  一日,彩雲去看了黛玉出來,紫鵑拉他到雪雁屋裡去喝茶。  停一會走了,黛玉問紫鵑道:「彩雲同你咕咕唧唧說些什麼?」

  紫鵑道:「彩雲說起環三爺,如今竟絕腳不到外頭去胡鬧了。看蘭哥兒中了,臉上也知道害臊,叔叔趕不上侄兒子。他一個人在屋子裡看書巴結,就有人來給他提親了。趙姨娘很感激,說都虧二爺給他捐了監,同蘭哥兒下場,鼓舞他起來的。又說他先前自己糊塗,外四路進來這些師婆、媒婆,沒有一個好的。底下再不許他們進來走動。」黛玉道:「為什麼趙姨娘講起這些話來?」紫鵑道:「我也問他呢。彩雲說,趙姨娘想來是為趙媒婆乾的事見不得人,趙姨娘同他也有些拉扯。如今自己悔過講出來,想要做好人了。」黛玉聽了點點頭道:「我說天底下再沒有不可感化的人。」說著帶了雪雁出門,往紫菱洲看湘雲、岫煙閑話去了,紫鵑也自回怡紅院去。這裡有什麼情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辭水月伴居櫳翠庵 照情天群瞻太虛像

  話說黛玉帶了雪雁往紫菱洲,去與湘雲、岫煙閑話,紫鵑也自回去。五兒、春纖並小丫頭們見黛玉走開,各人自去呼姊喚妹偷閑玩耍去了。只有襲人在自己屋裡悶坐了一會,想起要描花樣子,來找雪雁。因雪雁剛才正在做鞋幫子,黛玉叫他跟出門去,將未做完的活計隨手撩在炕上走了。襲人進去不見雪雁,便在炕沿坐下。一手拿起瞧他的針線,比頭裡跟他姑娘在園子里住的時候好的多。因要等他回來找花樣子,拿著鞋幫子獃獃坐著。又想到自己先前伺候寶玉何等有臉,如今進來,雖蒙林姑娘垂念舊情,另眼相看;晴雯亦不記前嫌,照常姊妹和好,但自己總得時時留心,讓人一步。眼看怡紅院舊地鵲巢鳩占,此身即終老大觀園中,有何趣味?想了一會,兩手便懶懶的將鞋幫放下來,一時神思睏倦,倒身下去就枕朦朧睡去。

  誰料寶玉進屋鴉鵲無聲,不見一個人影兒。走到雪雁屋裡,見炕上睡的是襲人,看他鬢雲墮枕,星眼微餳,心上一動,便去推醒了他。正在情不自禁之時,雪雁因翠縷與他討香餅子,回來找取,掀簾進屋瞧見,不敢做聲,縮身退出,一盆的火,要去告訴紫鵑。正出瀟湘館門,來了個晴雯。見雪雁滿臉氣急的樣兒,便問:「你做什麼?」雪雁就把所見之事與晴雯說了。

  晴雯笑道:「你管他們什麼呢?」雪雁道:「你倒說的好!我原不該管他,各人有各人的屋子,憑他把二爺藏起來,黑夜白日去鬧都使得,怎麼鬧到我屋子裡來呢?我炕上是乾乾淨淨的。他倒也像姓蔣的,不問那個地方,就是戲台。」晴雯道:「他這一會上去開了台,應個好日子,你的檯子現成,底下熟門熟路,叫你接一台不好嗎?」雪雁紅了臉,使勁啐道:「你是應過官戲的了,屋裡有現成檯子,為什麼不招他到你台上去呢?」

  晴雯道:「白同你說一句玩話,當真就生氣了。好妹妹,是我的不是,我幫你去拿他們。」

  晴雯往前就跑,雪雁跟著。走到瀟湘館門首,晴雯雖然與襲人不對,想起黛玉勸他的話,又見襲人近來諸事退縮,大不比從前光景,甚覺可憐,便煞住了腳,把雪雁拉住勸道:「罷呀!饒了他這一次罷。咱們也行些方便,就去撞破了,也怪沒意思。」雪雁冷笑一聲道:「我知道你是要護庇他的,我去告訴姑娘評評理。」晴雯忍不住要笑道:「這件事還有什麼理可評,自然是襲人之錯。我倒要問,你怎麼好開口對姑娘說?姑娘聽見了還要惱你呢。你再去想罷。」二人正在講話,來了個侍書,問晴雯道:「我遠遠瞧見你們,像在這裡拌嘴,到底為什麼?」晴雯道:「沒有的事,我們說閑話。你要往那裡去?」

  侍書道:「我來找我姑娘,可在裡頭嗎?」雪雁道:「三姑娘同我姑娘都在邢大姑娘那裡,咱們同走罷。」雪雁也不去拿香餅子,同了侍書自往紫菱洲去了。

  一時寶玉出來,見了晴雯便道:「襲人一個在裡頭,你同他說話去。」晴雯瞧了寶玉,只是抿著嘴笑。寶玉問:「有什麼好笑?」晴雯道:「房東不依你們呢!我在這裡勸了好半天才走的。」寶玉聽說,知剛才的事已被雪雁瞧見,晴雯也知道的了,便向晴雯擺手,轉身回蘅蕪苑去。

  才到荇葉渚,遠遠瞧見一個小尼姑走來,便站住了。一時小姑子走近,向寶玉打了個稽首,細看認是芳官,想他向在怡紅院,一旦被王夫人怒逐,恨氣出家。今見丰韻依然,而妝束已非昔日,不禁愀然,半晌說不出話來。芳官道:「二爺不必傷心,你上年走了再不回來,這會兒也同我一樣。各人願干各人的罷了。」寶玉道:「可記得你同襲人姊姊派分子給我做生日,眾人說你和我倒像雙生弟兄,大家喝得爛醉的時候嗎?」

  芳官冷笑道:「記得便怎麼樣?叫你說這個,我倒感激太太催逼我跳出來了。一個人不早遇些驚風駭浪,那裡就知道回頭是岸。太太說唱戲的女孩子沒有一個好的,若論享榮華受富貴,自然唱戲的沒有這個福分。講到立心看破紅塵,要超拔情天孽海,到論不定是什麼出身。我偏要替天下唱戲的爭口氣。」寶玉眼看著芳官不語,沉思道,他住的水月庵,就是我走的大荒山。近的住牢了,我遠的倒跑了回來。不過各人自有了不了的塵緣,他倒先了我一步。於是轉悲為喜,向芳官道:「我和柳五兒說過,你既堅心修行,何不隨著妙師父住在櫳翠庵,比外邊到底清凈些。五兒說你不願進來,所以也沒有來叫你。今兒難得你進來了,當面問你,可到櫳翠庵去不去?」芳官道:「我這個身子,住在外邊同裡頭一樣,可以不進來,便可以進來。我要去看看妙師父,二爺可知道妙師父的事嗎?」寶玉吃驚道:「妙師父有什麼事?」芳官道:「我看你們園子里這幾個人,四姑娘是已經參悟的了。我在外邊聽說,妙師父坐禪又走了魔,虧你家四姑娘,不知怎樣與他搗鬼,妙師父變了一個奇醜的相貌。二爺不知道這件事嗎?」寶玉道:「從沒聽見人說起,咱們同去看他。」一語未了,只見園門上的老婆子,同著蘅蕪苑一個小丫頭來找寶玉,道:「有一位本家老爺在書房裡坐著,請二爺出去會呢。」寶玉便對芳官道:「你可知道晴雯姑娘沒有死又進來了?還住在怡紅院,你可瞧瞧他們去。」芳官道:「今兒同師兄來收月米,我師兄還在璉二奶奶屋裡等著,我看了妙師父就同他回呢,過幾天再來瞧他們。」芳官自往櫳翠庵去了。寶玉回去換了衣服出外,見是雨村。談了一會,送客後,徑到瀟湘館,黛玉已經回來。寶玉道:「玉釧妹妹的姻事已成了,剛才你雨村先生來說,甄年兄接到家書,他南邊沒有定親,竟就這裡的親事。因他宅子窄小,想要借妹妹進京來住這所公館一個院子。我想橫豎空著,已應許他了。」黛玉道:「我前兒借給姨媽家了,底下姨媽家挪進去也住不了這許多屋子,分一座院落給他們也使得。明兒去告訴太太,叫二嫂子吩咐林之孝家的這幾個媳婦,趕緊辦起來。」寶玉道:「忙什麼?他們年裡頭也趕不上。你聽見史大妹妹的婆家有什麼話?今年可要娶過門去?」黛玉道:「前兒史大妹妹家裡有兩個老婆子來,老太太問起,他們說要到明年呢。邢大姊姊是要等薛大哥回了家,才與薛二哥辦這件喜事的了。咱們三妹妹,周家也有信來,極遲總在明年冬間。」寶玉道:「遲些好。我早說過這句話,叫他們多做幾個月清清白白的女孩兒,留在咱們園子里熱鬧些。」

  黛玉道:「你別再講這樣不中聽的話,依你講起來,我倒有個主意,叫寶姊姊回了張家,我依舊到南邊嬸娘家裡,連紫鵑帶了去,叫晴雯到堡里他舅舅家住了,咱們各人自去做水做的女孩子,讓你一個人住在園子里,省是混水攪和了,可好不好?」寶玉聽了,竟無言可答,只得笑了一笑,又問黛玉道:「我聽說妙師父變了相,是四妹妹壞了他,你可知道什麼樣的?那不是四妹妹胡鬧嗎!」黛玉道:「真的真的,這是他們講參悟一道的元妙,你別去管他們。」寶玉因是日已晚,等至次日,一個人到櫳翠庵,果見妙玉形容,已改昔日冰姿玉貌,忽變為牛鬼蛇神。幸早知這段緣由,相見之下留心審察,彷彿認是妙玉,禁不住長嘆一聲。放大了膽,故以戲言試探道:「妙師如今妙而不妙了。」妙玉怡然自得道:「你那裡知道不妙而妙呢?」寶玉因聽黛玉之言,信他禪門作用,也不究問其故,只得將無限感懷付之流水。當下款留寶玉奉茶,覺比從前酬應較為有禮,而一種曠達坦白光景,迥異昔時,真是可以意會難以言傳。寶玉提起芳官道:「不料芳官拋卻舞衣歌扇,相安暮鼓晨鐘,雖則可憐,卻也可敬。」妙玉道:「豈不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二爺瞧不出芳官已打破一關的了。」寶玉道:「妙師何不留他在庵,以衣缽付之?」妙玉道:「青出於藍,冰寒於水,我如何能做他的師?他昨兒說起二爺叫他進園子里來,他亦如流水行雲,身無定向。我留他在這裡作伴,他說去辭了水月庵,這幾天就來也不定。」寶玉此時,覺與往日到此意興各別。並不久坐,辭了妙玉出庵。一路行來,心上總參不透他們的作為,只是與妙玉嗟嘆不已,卻喜芳官肯進園來,雖是已空色相,還得散而復聚。

  停了幾日,芳官果然進來了,並不到黛玉、寶釵屋裡,徑至櫳翠庵住下。妙玉與他改了法名,叫蓮貞,取乎出污泥而不染,又正而果也之義。晴雯知道,倒先拉了紫鵑到櫳翠庵去看他。晴雯是與芳官同時被攆的人,紫鵑曾在庵中耐過凄涼況味,他們一見芳官,都有一種掉淚光景,芳官竟漠然無動,不過敘幾句別後寒暄,問問奶奶、姑娘們的好。

  晴雯、紫鵑坐了一會回來,五兒問:「姑娘們那裡去?」

  晴雯道:「芳官進來了,咱們到櫳翠庵去看他呢。」五兒飛風趕到廚房裡告訴了他媽。那柳家的因五兒進??伺候,還是芳官的來由,趕忙端整了一席精潔素菜,叫人挑了,自己帶著五兒送到櫳翠庵去。路上正撞見了寶玉,問明送菜給芳官的話,寶玉歡喜道:「難得這菜,算你媽送的,該多少錢我給你。」柳家的聽了笑道:「這幾樣子素菜值得幾個錢呢,二爺恩典,照顧我們的地方多著哩。」寶玉點頭道:「我知道了。」當下柳家的自同了五兒到櫳翠庵去。

  寶玉來到瀟湘館,見寶釵、探春、湘雲這幾個人在裡頭,寶玉坐下笑道:「我聽你們正說得高興,要到那裡去逛呢。」

  湘雲道:「二哥哥你還不知道嗎?你們起造的什麼太虛宮,連神像都塑好的了,後兒開光,來請拈香。還聽說配殿上塑的像寶姊姊、林姊姊,咱們園子里的人,你道奇不奇?咱們打伙兒都要去呢。」寶玉聽了歡喜道:「這樣我也同你們去逛逛。」

  寶釵介面道:「這還少得了你嗎?」寶玉道:「寶姊姊你去不去呢?」寶釵道:「問你林妹妹,他去我也去。」探春道:「二哥哥,不用你多管閑事,咱們已經說停當的了。」寶玉忙起身,又到各處去邀那個,問這個。

  這裡正在講話,見香菱急忙忙趕來向黛玉道:「姑娘們後兒去逛,琴姑娘也去的,為什麼不來叫我?我也要去呢。」黛玉道:「你要到那裡去?」香菱道:「姑娘們到那裡,我跟著也去。」黛玉道:「你這個人,為什麼這樣憨?連自己關切的事都忘得了的?你想想後兒是幾時了?」香菱發了怔道:「後兒是十月朝呢。」黛玉道:「可不是,你要逛太虛宮,底下那一天去不得?十月初一這個日子,你是錯過不得的。在天齊廟有親人見面的話,你忘了嗎?」香菱想了想,笑道:「當真,不是姑娘提醒,我竟忘了呢。」寶釵道:「我們大嫂子雖然有這句話,也是沒影響的。」探春道:「那也論不定,他還有叫香菱扶正的話。這件事倒有幾分可信,就去白跑了一趟,也礙不了什麼。」於是,眾人慫恿他去回太太,到後兒趕早去守他一天,看這句話準不準。香菱又坐了一會,隨眾人走散,自回家去,告訴了薛姨媽到天齊廟去不提。

  這裡,黛玉等到了初一日,各人早起梳妝已畢,用了早膳。

  一面林之孝家的和周瑞家的算定了人數,吩咐二門外小廝,叫預備車子。去的是黛玉、寶釵、探春、惜春、岫煙、湘雲、寶琴、李紋、李綺,連李紈、鳳姐,東府里的尤氏也高興去逛逛,還有鴛鴦、平兒、晴雯、紫鵑,那鶯兒、雪雁、五兒、麝月等各自隨著伺候,小丫頭同老婆子們不計其數。除了賈母、邢、王二夫人不去,其餘的人,比那一年五月里元妃在清虛觀設醮,榮府里奶奶、姑娘們去逛的還熱鬧。等周瑞家的來回車子早已齊備,各人行至垂花門,丫頭們各自伺候上了車。寶玉騎上馬,趕先行走。

  這裡一群車輛離了榮國府,徑往太虛宮來,進了頭門下車。

  講到起造這座太虛宮,原有仙人在內指點,所以殿宇房廊款式,並匾對上句語,「金陵十二釵」正、副冊上的塑像,無一不仿照下來,如同水裡面印出來的。太虛幻境,只有各櫃的冊子上不留墨跡,恐漏泄天機。至於費了幾十萬銀子的工程,其雕刻精巧,鋪設輝煌,自不必說。那時黛玉、寶釵先見牌坊上橫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石柱上,並宮門外的對聯,一路觀看,心中思想,這座宮殿的規模氣象,竟像是熟游之地,連匾對也還記得些影響。正要步進正殿,聽見寶玉嚷說:「對聯句語不好,怎麼不到裡頭來請示?就胡亂刻上了。明兒叫匠人來敲毀,斟酌定了再鐫。」那管工家人的媳婦連忙上來回道:「這些匾對字句抄了進去,回過姑娘的。姑娘說就是這樣,所以叫匠人照樣鐫了。如今姑爺吩咐照著辦就是了。」寶玉聽他叫的是「姑爺」,知道是黛玉家裡的人,說是回過黛玉的,也就沒言語。

  當下眾人在正殿上拈過了香,仰視塑的警幻仙子,宛似平時熟識姊妹別後相逢的光景。又游到兩旁配廡,也有「春感」、「秋悲」、「痴情」、「薄命」、「結怨」各司匾額。寶玉看了,怪不受用,便想逐一更換他。

  黛玉諸人看各處塑的仙女,有像這個的,有像那個的。呼姊喚妹,攢三聚四,有看了塑的像,比著那一個人笑的;有瞧了這一個人,指著塑的像說的。寶釵道:「就是蘇州山塘上捏作鋪里,瞧了這個人捏出來的臉兒,也不過是這樣罷了。難為這些匠人,從沒見過我們一面,塑來這樣活龍活現的,想起來他們並不知道咱們這班人,原不是有心塑來要像誰,難得在無心暗合,這裡頭果然有個緣故。」探春道:「今兒不是來游太虛宮,各人照鏡子來了。」大家講了一會,又去看見塑的一位仙女,背上插了兩柄劍,圓長臉兒,嫵媚中帶一種肅殺之氣。

  有人見過尤三姐的,都指著向珍大奶奶道:「這不是你妹妹三姑娘嗎?」尤氏笑道:「果然像。」又有人指道:「這活脫是死過的蓉哥兒媳婦,珍大嫂子快來瞧呢。」一句話引得這裡的人又趕過去。

  惟有鳳姐見了,記起秦氏死後在園子里遇見他的光景,身上倒覺凜了一凜,因說道:「怎麼死的和咱們活的同塑在裡頭?」寶釵道:「鳳姐姐你別多心,世界上的人無生無死,無死無生,那一個是長生不老的?」那時湘雲也厭惡塑的混雜,聽了寶釵的話,便道:「寶姊姊,你是不怕死的,橫豎死了有人替你活的。但不知這塑的是張家姑娘,還算是蘅蕪君?」黛玉笑道:「『替活』兩個字出得新鮮,從來沒有聽見過的。」那湘雲想起剛才的話,未免有些唐突寶釵,連忙尋話岔開,因向黛玉道:「可惜你這幅照沒有帶來,再把這一幅子掛起,竟是戲裡唱的太上老君,一氣化三清,化出三位瀟湘妃子來了。」

  探春道:「史大妹妹這句話,虧在如今講了,林姊姊聽了沒生氣,照像他先前的脾氣,不知又要怎麼樣了。」湘雲道:「可不是,那一年外頭來了一個班子,在老太太院子里唱的正本《蕊珠記》,扮蕊珠夫人這個孩子,鳳姊姊說他活像一個人,我口快說了出來,二哥哥瞧了一眼,連二哥哥拉扯在裡頭與他賭氣的嗎。」黛玉笑道:「虧你還記得這些沒要緊的陳年舊話,如今憑你們愛把誰來比著我都使得。」湘雲道:「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歲之非,你早早就改悟了,賢於蘧大夫遠矣。」

  眾人一笑過去了。

  寶釵道:「別講古語了,我倒想起一件事來。這裡該招募住持要緊。我瞧前後配殿,及兩旁廊廡房屋不少,晨夕啟閉,焚香洒掃,不是一兩個人可以照料得來的,必得有個當家,便好督司其事。若講到這裡來住的僧道,固非所宜,須訪得一個高雅清趣的女尼,怕一時沒處找呢。」黛玉道:「只有妙師父配在這裡住。」寶玉道:「我也正想著他,就是他在園子里住著,忽然要請他出來,似乎下逐客之令,又使不得。」

  正在議論,那邊「薄命司」里有像襲人的塑像,雪雁進去見了,觸起前情,帶玩不玩的道:「他算什麼?也塑在這裡。」

  便伸手上去羞他的臉兒,紫鵑忙把雪雁喝祝晴雯四下里一瞧,想虧他今兒沒來,當著眾人被雪雁這樣跼踏,臉上怎樣下得來」這裡晴雯一班人,牽裾聯袂的轉出迴廊,逛到別處去了。

  黛玉獨自一個人,走到絳珠宮丹墀里站著,見牆腳下白石砌的花壇內長出一叢芝草,精神豐彩,搖曳多情,似系攜來仙苑之物。正在出神,接著寶玉也來了。一眼瞧去,見了牆下的芝草,更覺舊雨重逢,十分親熱。與黛玉兩個人相對半晌,並無一語。湘雲遠遠望見他們兩個人在那裡,便笑著趕過來問:「你們在這裡瞧什麼好看的東西?不叫咱們也來瞧瞧!」黛玉回過臉來道:「沒瞧什麼呢。」湘雲只道他們在這裡看水磨磚上的雕工,也沒理會到花壇內這莖草。三個人一路說笑,出了院門,眾人也都回出來了。

  見管工家人的媳婦陪笑上前,道:「後邊還有小小一所花園,雖然這時候沒有什麼花兒可玩,請奶奶、姑娘們進去瞧瞧結構款式可好不好?」眾人都道:「咱們逛了一天,時候也不早了,底下再來瞧罷。」於是一群人出了儀門,陸續上了車。

  管工的家人媳婦送眾人走了,自己也到大門外上車回了公館,自有他男人到各處照看一會,然後把門關鎖,貼上封條,也自回去。眾人到了家,都到賈母、王夫人處請了晚安,問他們幾句話,各回自己屋裡。

  講到寶玉騎在馬上,一路行走,正盤算匾對上該換的字句,要與黛玉商量,進門下了馬,將到垂花門首,焙茗上前回道:「奴才有句話要回二爺。」寶玉道:「這會兒我心上不得閑,有什麼話明兒再說罷。」說著,便進了垂花門,往賈母、王夫人屋裡一轉,徑進園子里。

  到瀟湘館見黛玉,道:「今兒聽見管工的媳婦說,牌坊宮門上的對句寫進來請過示,妹妹為什麼不斟酌好了發出去?如今我改了幾個字,來請教妹妹。牌坊石柱上的,該題『假作真時真不假,無為有處有非無。』宮門上橫書四個字該題『恩海情天』。對句上聯『堪嘆』兩字該改『惟有』,下聯該改為『到頭風月債還酬』。兩旁配廡上匾額『朝啼』司,改為『朝歡』;『暮哭』司,改是『暮樂』;『薄命』司,改為『造福』;『春感』、『秋悲』,改做『春花』、『秋月』,逐一改了他。也見得『古今來有情的,都成就他美滿前程』,豈不妙呢。」

  黛玉搖頭道:「我看這些句語都有來歷,是要點醒世上這一種痴男怨女的。照你這樣改了,不是顯悖了建造太虛宮的意旨了?」寶玉道:「妹妹論的果然是,但我還有一個想頭。比如你,一病竟歸大夢;我走入大荒山再不回家,那裡還有這一座太虛宮呢?如今憑咱們的血性歸根兒,恨能填海,石可補天。可見債難酬者,終是情不盡到十分地步。原鐫對句,豈不把古今之情同你我之情都抹煞了?」黛玉道:「你不知道,咱們這班子人,原是蒼蒼破格矜全,不可援以為例。若說合該是這樣的,倒不足為奇,連這座太虛宮也可以不必建了。所以對上的句語,竟不用去動他,才可以點醒世人。」

  寶玉道:「這個地方,不比別處庵觀、寺院,許閑人進去走動,白擺著這些頹喪話,又去點醒誰呢?」黛玉道:「我也在這裡籌畫,這裡頭既有咱們的塑像,原不許男女混雜進去。

  若一概禁止,難道警幻的意思,就只為點醒咱們園子裡頭這幾個人?須得一年之內,擇定幾個日期大開宮院,許近京一帶城鄉婦女進去燒香遊玩,只不許有男人跟隨進去。內中有認識字句粗通文理的女人,看了匾額對聯知所感悟,才曉得情天便是孽海之源,只可安於薄命,自甘暮哭朝啼而已。然話也不可說煞了,普天世界的人,或也有情到十分,痴到十分,到頭酬得了風月債的,由他們去碰罷了。」

  寶玉聽到此處,又歡喜起來,道:「真是妹妹講的透徹,咱們商量停當,請璉二哥到兵馬司衙門裡去給了示,懸掛大門,每逢朔望日期,許婦女們走動。要幾名番役在門外巡邏查察,不放一個男人進去就是了。」

  寶玉正與黛玉議論得高興,雪雁上來說:「今兒有管園的老婆子來回,現在天氣冷了,各處院子里擺的盆景都該下地窖了,請發出去叫他們標籤記認,明年開春後再來送還,不知姑娘屋子裡這盆草該發去下窖不下?」寶玉介面道:「正是,妹妹玩的這盆草,我幾次盤問妹妹總不肯和我說明。我細細問了紫鵑,才知道來由。古來貫虹化碧,原是連山川草木都可感動的。這盆子草也不怕霜雪來侵,今兒咱們在太虛宮院子里瞧的這一莖,覺比蓬萊閬苑長的瑤樹琪花,另有一種可人之處,何不把妹妹愛的這一盆攜去並植了,也不致冷落了絳珠仙草。」

  黛玉微笑道:「《山海經》並《本草綱目》諸書裡頭沒見這種名色,何以知他是絳珠仙草呢?」寶玉道:「在絳珠宮裡長出來的,自然是絳珠仙草了。」黛玉道:「原來是你胡謅的。這麼著,盆子里草我也有個美名兒見贈他。」寶玉問道:「妹妹叫他什麼草呢?」黛玉道:「湘妃灑淚染成斑竹,這淚染的草該名『淚芝』。」寶玉笑道:「妹妹前哭的眼淚灑在院子里,竹枝上也該有斑點,『斑竹』、『淚芝』倒是個絕對。但我不敢與古賢妃媲美,只叫他做『杜鵑紅』也好。」二人又說笑了一會,當日無話。

  到了次日飯後,黛玉記起一事,要往寶釵處探聽。未知所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硃砂痣甄母認嬌兒 伏梁症襲人思舊院

  話說黛玉上一天遊了太虛宮回來,天已晚了。次日飯後,來到寶釵屋裡便問:「香菱昨兒天齊廟去怎麼樣了?姊姊知道沒有?」寶釵道:「我正要打發鶯兒去問呢。」鶯兒在旁介面道:「估量沒有這件事,果然真的,太太早叫人過來通一個信了。」寶釵道:「白閑在這裡叫你去走一趟,就說躲懶的話。」

  說聲未了,香菱笑嘻嘻的進來說道:「白到天齊廟去守了這一天,懊悔昨兒不跟姑娘們去逛逛。」黛玉道:「難道竟沒碰見什麼人嗎?」香菱道:「來的人可不少,知道那一個是我的親人?」寶釵道:「我說我們大嫂子的話是聽不得的。」黛玉道:「可憐他家在那裡?家裡有幾個人?一些都不知道,到底他親人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叫他去認誰!」寶釵道:「可不是,見了親人,認不得是親人,也算不得親人了。」香菱道:「有一位太太,瞧我個仔細,淌了一會眼淚,後來各自走開了。」黛玉道:「這個人就古怪,該問問他的來歷。」香菱道:「瞧他老人家,像有五十來歲,跟的老婆子、丫頭勢派不小,也像那一家宅子里出來的。」寶釵道:「這樣說,香菱與他沒有什麼相干的了。」

  正在議論,只見同貴喘氣吁吁的跑來對香菱道:「太太叫你呢。你才走了,有一位太太來問咱們太太,說昨兒天齊廟去這位姑娘是親生的,還是抱養的?太太對他說,這個人原是在路上買來做丫頭的,為了他還吃一場人命官司。這孩兒的住處姓名,他自己一點也懂不得。那位太太說,既是買來的,多分是他的女兒無疑了,還得出一件真憑確據,他眉心裡一點胭脂痣迎面便見的,猶恐冒認,還有右腰眼裡照樣那麼大一點,那是說謊不來的。太太說同他過了這幾年,倒沒留心到這上頭,等著你去瞧呢。」寶釵笑問香菱道:「到底你身上有這個沒有?我也沒瞧見過。」香菱搖頭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黛玉和寶釵兩個爭著要揭起香菱衣服來瞧,見寶玉進來了,香菱便不肯叫他們瞧看,忙跟著同貴走了。

  寶玉笑道:「真是香菱的母親來了。」寶釵道:「又在這裡瞎說了,你怎知是他的母親呢?」寶玉道:「不是剛才同貴來講,他母親說香菱腰眼裡有點胭脂痣嗎?香菱果真有的。」

  寶釵道:「越發亂話了。香菱就有,我和他同住了這幾年沒有瞧見,你又怎麼知道?」寶玉道:「就是那一年我過生日,香菱和豆官這班人在園子里鬥百草玩兒,拌起嘴來,泥水裡濺污了香菱的石榴紅裙子,我叫襲人拿一條來給他換上,他背著我換裙子,我蹲在地上偷眼瞧見的。」黛玉笑道:「說話留點子神,也不怕薛大哥回來知道不依你。」寶釵瞅著寶玉半嗔不笑的道:「真是下作脾氣,人家女孩兒怎麼好意思瞧他!」黛玉笑問寶玉道:「你瞧寶姊姊身上可有沒有?」寶釵介面道:「先前倒有的,可惜瞧不著了。如今張家姑娘身上可是沒有這個的。」又向寶玉道:「你林妹妹身上有一對鴛鴦痣,晚上點著燈細細瞧去。」

  寶玉笑了一笑,站起身來便往怡紅院去,要把香菱的話告訴晴雯、紫鵑。走進裡邊各處瞧了一瞧,靜悄悄的,他們兩個人都出去了。便轉身往外,聽得兩個老婆子在屋子裡講話說:「這件事,先是女孩子自己不願意,就按著他脖子幹嗎?」寶玉聽了女孩子不願意的話,越發放輕了腳步,走到窗戶台邊潛聽。他們又講道:「怕趙廷棟要他媽去求璉二奶奶,有幾分拿手。不是頭裡來旺家的就求了璉二奶奶,辦成的嗎?」那一個老婆子道:「如今他也怕做惡人,未必再干這樣強橫霸道的事。只看他們的月錢,總是按著日子清清楚楚發給,再沒個捏拉挪移。就是咱們園子里的人,經管這些花兒、果兒,盡咱們的規矩送他,也收了;設或有個來遲去慢,也不來挑剔咱們。他先前有這樣好脾氣嗎?」這一個婆子道:「那是他明知瀟湘館二奶奶強似他,不能像先前這樣由他鬧鬼。有的是銀子,索性打撒手,落得做個好好先生罷哩。」那一個婆子笑道:「這話也別委曲他,如今咱們府里的事,比頭裡多添了幾倍,瀟湘館二奶奶不過拿個總,還是平姑娘幫他,按著定的規矩認真辦的,不過不像先前的尖酸刻薄了。只就一件事就瞧出他的厚處來了。」

  這個老婆子便問:「是什麼事?」那老婆子道:「你不知道,我告訴你聽。」

  寶玉聽了半晌,見他們把話岔到鳳姐身上,把正經要聽的話倒打斷了,不耐煩再聽他們,只得踱了進去。兩個老婆子連忙站了起來,陪笑說道:「晴姑娘和鵑姑娘都逛去了,沒有在家呢。」寶玉便根問他們女孩子不願的話。這一個老婆子因和那一家子有些瓜葛,膀胱氣不服,見寶玉盤問他們,便將計就計道:「我們本不敢在二爺跟前胡說亂道,二爺既是聽見了問我們,也不敢瞞著二爺。就是先前在這屋子裡當差的四兒,那時候因園子里鬧事,太太攆了他出去,配了個小子,沒過門女婿死了。他娘要揀一門子對頭親,還沒合意的。那裡曉得趙廷棟的女人死了,他們硬央了媒人要去定這頭親事。年紀大小了一半,四兒心裡不願,天天在家裡尋死覓活。」寶玉道:「你們講的就是四兒,我再不料他還在家裡。你們又怎麼知道他們要去求璉二奶奶?」老婆子笑道:「那也是瞎猜的話,因為趙廷棟的媽是奶過璉二爺的,璉二奶奶很看重他呢。」

  寶玉站著出了神,半晌,想起太太性子本來好的,不知聽了那一個的混帳話,一時發起火來,晴雯、芳官這一班子人,沒有什麼不是,就為沒相干的事都攆的走了,鬧的害病的幾乎死,恨氣的出了家。四兒現擺著要受人家的欺壓,我不能叫「薄命司」里的女孩兒,一個個都歸到他們院子里來,就只和他們多過幾天快活日子,也是好的。便道:「我叫四兒依舊進來,他媽自在外面給他留心好親事,趙家的話有我呢。不知四兒願意不願意,你們去問他一聲。」那老婆子笑道:「問也不用問,得二爺多大的恩典,四兒同他媽還有什麼不願意?」寶玉道:「那麼著,我就叫他進來。」

  當下出了怡紅院,可巧遇見林之孝家的走過。寶玉便叫住了他,說要叫四兒進來伺候的話。林家的笑道:「如今二爺住的地方多,叫四兒到那一個院子里去伺候?吩咐明白了好和他們說。」寶玉想了一想道:「叫到蘅蕪苑去罷。」林家的就先去回了寶釵,又到鳳姐處說了寶玉的話,鳳姐心想:「晴雯攆了出去,太太還叫他進來,芳官出了家,如今也進園子里來了。太太已經把先前的事撩開,可不用去回。又因昨兒趙老媽子果然去見鳳姐,提起這話,鳳姐含糊答應,正在為難。今聽見寶玉要叫四兒進來,正可藉此推卸。便吩咐林家的叫了四兒,徑送到蘅蕪苑去。四兒喜出望外,難得又進園子裡頭當差,臉上也有了光彩,且不怕趙家再來纏擾,立刻跟了林之孝家的到蘅蕪苑來,書且不提。

  講到香菱天齊廟親人相會一事,原來賈雨村娶了甄士隱家的使女嬌杏,扶正後甚是相得。當年賈雨村在林如海衙門裡教讀,一日閑步到鄉間,見一座破寺院,門外掛的對句:「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有些意旨可味,牢牢記著。及至顯榮後,記起那座智通寺,便捐助銀兩起造這寺,把門外舊對句做新懸掛,不曾更換句語。如今廟宇煥然,一方香火有求必應。那時雨村除了內任,從京里打發人到南邊接家眷進京。先由水路坐船,尚未起岸,那日守風停泊,離這智通寺不過二三里路。賈夫人坐在官艙,聽後面艄婆笑講道:「不用說,人要走運氣,就是佛菩薩也要講交運的。幾年前頭一座破廟,白日里鬼也捉得出的。自從賈雨村大人布施了這宗銀子,就有緣頭出來募化,翻改了這寺院,菩薩重裝了金,佛地應該興旺起來,菩薩也靈了。左近一帶去燒香許願的人挨擠不開。」

  賈夫人聽見就是他老爺布施銀子這座寺,也要去進香。因大船撐不進小港,便叫家人雇了一肩小轎,帶了丫頭、老婆子,請了香燭,到寺里拈了香回來,見一個五旬以外的貧婦,汲了一桶水走進小間子里去,宛像他舊主甄士隱的太太。賈夫人叫住了轎,命跟去的老婆子到這一家去,問明剛才進去的這個汲水婦人姓什麼,從那裡遷來的,有無子女?那婆子進去問了,出來回話道:「這婦人夫家姓甄,向在蘇州閶門仁清巷居住,並無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幼年已被拐去的了。」

  賈夫人聽了,知是舊主無疑,便命轎子抬到他門首歇下,出轎走進門裡。相見之下,甄太太一眼認出他是嬌杏,起居服色大非昔比。說話之間,甄太太講起別後連遭荒疫,闔家貧病流亡,遷移到此,度日艱難的話,各各垂淚。賈夫人拜認甄太太為母,邀同進京。甄太太樂從,並無箱只行李可帶,只收拾了幾件隨身東西,包了個包袱,其餘破爛傢伙,俱留送院鄰。

  賈夫人叫老婆子拿了包袱下船,順便取了一套衣服,趕忙就來。

  賈夫人又與甄太太坐了一會,等老婆子送到衣服更換。因此地離停船地方不遠–不上半里之遙–賈夫人也不坐轎,同甄太太步行回舟。

  次日風順開船,一路敘話舊事。到了京中,先叫前站家人通知了雨村的信,接進住宅。雨村感念甄士隱昔時知遇之恩,竟依了他夫人的稱呼,認甄太太為岳母,相依度日。

  這一天,甄太太也去天齊廟拈香。香菱已早到廟中,凡有進廟的人,留心瞧認,不知那一個是他親人。還是甄太太見了香菱模樣兒,有些像他女兒,釘眼看個仔細,一時未便啟齒訊問,只是怔怔的淌了一會淚,各自走開。甄太太回到宅里,便將廟中所見之人告訴了賈夫人,賈夫人亦費猜疑。惟賈雨村早知此事底細,因當日作宰時,曾經判斷此案,衙內門子即系葫蘆庵小沙彌,將案情始末細細稟過雨村。今甄太太提及,想起來被拐的就是他女兒,如今尚在榮國府的親戚薛府上,便與甄太太說明,來到薛府訪問。薛姨媽叫了香菱回去,母女相認,難免一番傷心落淚。薛姨媽把他們勸慰,又將等哥兒回來把香菱扶正的話,告訴了甄太太。一面治酒款待,留住盤桓。

  這裡賈母知道,以為奇事,要瞧瞧香菱的母親,命王夫人打發人過去。薛姨媽陪著過來,又請了本家雨村的太太,大家逛了一會園子。因冬天取屋子暖和,賈母那邊綺散齋書房設席,叫梨香院戲班伺候。這日,姊妹們只有探春在座。黛玉因有他師母,同寶釵過去應酬。飲酒中間,賈母細問甄太太家事,甄太太便將他女兒乳名英蓮自幼被拐離散,住居蘇州閶門,遭了回祿,夫主甄士隱看破紅塵出了家,孤苦無依,說著瞧了一瞧賈夫人,只說這是先前認的女兒,多年遠別,今在路上遇見,同到京都,這許多事講與賈母聽了。賈母只是嘆息。

  卻說怡紅院,晴雯知道兩位奶奶都過那邊聽戲去了,一時高興,叫到清音請邢大姑娘、史大姑娘,還有麝月、秋紋這幾個人,寶玉不過那邊去,也在這裡玩兒取樂。湘雲進來說道:「老太太今兒請客,停會兒戲文煞了台,說聲要聽清音,便怎麼樣?」晴雯道:「史大姑娘,不用你著急,我安頓在那邊的了,要叫就讓他們。」

  當下打起鑼鼓一套,未曾打完,見林之孝家的自己跑來道:「本家太太要聽清音,太太叫他們去伺候呢。」晴雯便叫班子里使喚的老婆子快收拾傢伙,孩子們跟著林家的走了。湘雲攤手道:「何如?」寶玉道:「他要聽,明兒再叫他們來唱就是了。史大妹妹同邢大姊姊都來。」晴雯道:「我明兒偏不愛聽。」

  湘雲道:「晴姑娘聽清音,倒合著一件古事,所謂興至而喚,興盡而止,何必聽他!不聽比聽的越發有趣了。再不然,他們自己到梨香院去鬧一支。」

  湘雲正和晴雯說笑,見四兒進來,與眾人問好,滿屋子瞧了瞧。湘雲道:「他也是舊時王謝堂前燕,今兒又飛回怡紅院來了。」晴雯見了四兒分外親熱,拉住他手道:「怎麼,我竟忘了你了!多早晚進來的?」四兒答道:「前兒進來的,在蘅蕪苑伺候奶奶。今兒奶奶到老太太屋裡陪客聽戲去了,過來瞧瞧姑娘們。聽說這裡唱清音,為什麼不見呢?」麝月道:「你原是要聽清音來的,不是來瞧他們。」四兒笑笑,晴雯又問四兒道:「你又為什麼出去的?」四兒道:「就是姑娘出去那一天,太太瞧著我,說我也是個沒廉恥的,還說我是與二爺同日生日,道我曾說過同一天生日的就是什麼,也把我攆了。」晴雯聽了,頓時一盆火發道:「太太是仁慈的,因何送咱們的人不好?等明年二爺生日這天,我的東,替另辦兩席酒,給你做過生日,把平姑娘也請了過來,看還有人去唆聳太太來攆咱們不攆?」四兒道:「正是,平姑娘也同這一天生日,要攆大家攆。」說得眾人都笑起來。」晴雯道:「你別胡說了,仔細平姑娘聽見了要捶你。」

  當下湘雲站起身來向岫煙道:「咱們也該興盡而返了。」

  寶玉笑道:「虛邀你們,明兒寶姊姊、林妹妹都閑著,叫這些孩子們來,大家在這裡鬧一天。」說著,寶玉與晴雯等都送至院門外。

  正要回進裡邊,見五兒飛跑的進來道:「襲人姊姊不知為什麼,手裡拿了一面鏡子,栽倒在那邊路上,叫他也不應。我回到瀟湘館去遠了,奶奶也不在屋裡,所以到這裡來告訴一聲。」

  寶玉吃了一驚,趕忙過去。麝月、秋紋這一班人,都隨著寶玉去看。走到跟前,見襲人兩眼泛白,面色改常。寶玉與眾人把他攙扶起來,叫了兩三聲,襲人神色已清,睜開兩眼,將頭微點,並不答言。五兒拾了地上的鏡子,寶玉欲就近將他扶入怡紅院去,襲人搖頭示意,只得慢慢的扶回瀟湘館,到他自己炕上睡下。寶玉與他墊高枕頭,又拖被子蓋好,忙叫人吩咐去請醫生。晴雯、紫鵑在他屋子裡坐了一會,起身走了。寶玉叫麝月、秋紋在此照應。不多時,醫生來診了脈說:「外感甚輕,此由心境惡劣,肝氣上逆所致,治以舒郁平肝為主。但須自己保養,切忌思慮過度,非全恃藥餌所能奏功,日久恐成伏梁症。

  伏梁者,如屋樑之伏於胸前,將來必至胸膈鬱塞,飲食漸廢,不得救藥矣。」寶玉把醫生的話告訴了襲人,叫他總要養心散悶,別自己蹧蹋身子。又叫五兒輪替照看湯藥一切。

  黃昏後,賈母處席散,黛玉回來,知道襲人這件事,也過去瞧他,還問了幾句話,吩咐麝月等夜間留心照顧。麝月、秋紋、五兒幾個人替換在襲人屋裡走動。二更後,寶玉進來,見碧痕正在煎藥,麝月坐著打盹。寶玉叫醒麝月道:「你叫他們泡一壺茶來窩在暖桶里,你同秋紋自去歇罷,今夜我在這裡陪他。」麝月「撲嗤」的一笑,襲人在炕上欠起身來道:「我這會兒身上舒服了,二爺的恩典,我再一輩子也是感激不盡的。別再住在這裡替我鬧亂子。」寶玉道:「這有什麼?先前你們有人病了,不是我也給你們遞湯遞水過的嗎?」襲人嘆口氣道:「先前是先前,如今是如今。況且,頭裡也是你自己胡鬧,我們敢要你這樣嗎?我的好麝月姑娘,快替我送了二爺出去,我給你磕頭。」麝月便道:「當真二爺出去了罷。頭裡我也聽見說過這句話,我和秋紋兩個是他調教出來的。見他這樣光景,就在這裡熬兩三夜子,也是情分上應該的。這點子也還幹得了,要爺在這裡做什麼呢?」寶玉沒法兒,只得訕訕的走了,還不肯回到別處去,就在黛玉屋裡歇了。

  原來襲人那一天在雪雁炕上與寶玉敘舊,被雪雁瞧見,雪雁雖聽了晴雯勸說,未曾嚷破這件事,然顏色詞氣之間,終露些圭角,襲人豈瞧不出來?追想當日與寶玉初試雲雨之事,後來挪到怡紅院去,諸事惟我佔先,憑他屋子裡收了誰,總越不過我的分,誰人還給我臉子瞧呢?想到此處,不覺羞愧之心與怨苦之氣鬱結於中,不勝病骨支離,甚至寢食減廢,觸起當日王夫人罵別人:妝這個病西施樣兒給誰瞧呢的話,不敢言語一聲兒,只得勉強照常支撐過去。

  一日,五兒來借他一支抽絲蝴蝶簪看樣兒,便翻騰梳匣里,有一面小手鏡,記起是紫鵑來陪伴寶玉隨梳具帶來,寶玉指留這件東西在屋裡,後來忘了還他,隨手撩在梳匣裡頭的。見物思人,因人想話,紫鵑不過瞎說一句林姑娘要回家的話,那一個就嚇得什麼樣似的。他們兩個人的心事誰還瞧不出來呢?就先娶了寶姑娘,照像如今這樣辦法也很好,寶玉自然不走了。

  寶玉不走,我何至有此一變?萬不該在他跟前,把林姑娘回來的話也瞞得緊緊的。總是自己糊塗該死,悔也無及。正在出神,晴雯打發小丫頭子來請他去聽清音。襲人因為睹屋傷心,懶怠到怡紅院去走動。今晴雯打發人來請,執意不去,又怕他見怪,延挨了一會,沒奈何去走一趟。帶還紫鵑這面鏡子,出了瀟湘館,無精打採的往怡紅院來。才瞧見院門,心上一酸,眼前烏黑,頓時暈倒在地,不覺昏迷過去。幸虧五兒也要到怡紅院去瞧熱鬧,隨後趕來看見,告訴了這句話,眾人才來扶他回去的。

  襲人本是心病,今見寶玉多情,不改舊時,黛玉又親去瞧他,還聽寶玉告訴他醫生的話,只得自放寬心,把不得已之事暫且撩開,服藥後病去其半,到第二天,便可強步起來,飲食漸增。

  再講寶玉次日一早起身,忙過襲人屋裡,問明服藥後安穩才放了心,便倒賈母、王夫人處請安。回來正見春纖端了一盆清水,灌溉那盆淚草,便笑道:「我怎麼把這件事忘了!」忙催擺飯,與黛玉用畢,叫一個老婆子捧了玉盆,寶玉跟在後面,到二門外叫焙茗接著,同了鋤葯,叫備馬坐上,要到太虛宮去。

  早有管工家人帶了鑰匙開進裡邊,寶玉徑到絳珠宮院子里,親自動手把那一叢淚草端詳了一會,帶泥捧出,與絳珠仙草並植了。見他互相披拂,宛似故交覿面,各有知識的光景。焙茗在旁見寶玉看得呆了,便端了空盆子催著回去。

  寶玉起身,步出院來,焙茗笑問道:「這是什麼矜貴蘭草,值得把他種在玉盆裡頭?」寶玉道:「天下那有像這樣珍重的蘭草?」焙茗道:「莫非是大荒山帶來的仙草不成?」寶玉道:「說起他的來處,這個地方你也到過。這會兒沒有閑工夫講給你聽。」焙茗道:「怪不得爺的事忙,要遇爺閑的時候甚難。前兒這件事還沒回明二爺,他們又來找了奴才兩會,難得今兒伺候爺到這裡來辦這件清閑差役,還回得上兩句話,請了爺一個明示,也好去回報他們。」寶玉道:「什麼事情?我不知道。」

  焙茗道:「講起來話長,請爺到裡頭殿上坐了,好回爺的話。」

  寶玉心想,殿上都有塑像,他們進去見了,定要指東說西,未免唐突仙姝,便站住在院子里道:「不用進去,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講罷。」焙茗道:「他們也在家塾里念過書,說起他兩個的雅號來,二爺還該記得。」寶玉道:「家塾里念書的人,來來去去多著呢,我那裡記得這些。」焙茗道:「就是香憐、玉愛兩個。敘起親戚來,是遠的了。因和二爺交好一番,他們近來家裡的日子很難過,來求二爺,不過想照顧他們些。」寶玉笑道:「記起來了,我好久不見他們,為什麼不來見我?」

  焙茗道:「他們原想見二爺,一來爺的事情忙,怕候不著二爺,礙著臉上下不來,所以盡仔來纏奴才轉求二爺。」寶玉道:「我怎樣照顧他們呢?只好給他們幾百兩銀子一個,去過度就是了。」焙茗道:「給他們銀子果然好,但是,他們吃用慣的,又不用肩挑貿易,把這幾兩銀子使完了,底下便怎麼樣兒呢?據奴才的意思,如今這些本家爺們,整十萬兩銀子領出去開當鋪字型大小,因親帶眷,拉攏進去的人還少嗎?只要二爺說一句話,不拘那裡,送他們進去幫辦些事,派一點厘頭,就夠他們沾光一輩子,吃著不了。」寶玉道:「送他們到那裡去好?我和誰說呢?」焙茗道:「爺有了一句話,奴才說去,誰敢駁回?他們兩個自然要當面謝二爺呢。」

  話未完,只聽宮門前轔轔之聲,一時到了門外停車。寶玉心想,此處諒無別人敢來閑逛,莫非裡頭有誰出來?正在動疑,見前面走的老婆子,後邊小鬟隨著,一人緩緩行來,卻是妙玉。

  寶玉便叫焙茗、鋤葯遠遠站開,自己趨步上前問訊道:「難得妙師羽輪蒞止,可作人間丹府,將來蒼梧溪畔,黃庭觀中,《道德》二經得所傳矣。殿上多園中諸女伴塑像,妙師進去摩頂一番。」說著,心想陪他進內,因不知妙玉乖僻性情已改,有焙茗、鋤葯在此,他一時嗔喜難測,未敢造次。因向妙玉道:「緣有俗事,未及奉陪,望乞涵恕。」寶玉瞧妙玉進了殿,回身往外,吩咐焙茗安頓香憐們的話,便上馬而回。

  這裡妙玉在各處瞧見塑像,果與黛玉諸人面龐無異。看到自己,還是未改相的本來面目,便叫一個老婆子去尋了些窯煤,親自把塑像塗壞了,話不細表。

  講到焙茗、鋤葯跟隨寶玉回家,繳進玉盆,寶玉徑到瀟湘館來。五兒回報:「奶奶同三姑娘、史大姑娘到蘅蕪苑。」才進裡面,聽見笑聲未絕,又聽湘雲道:「橫豎二哥哥的同年多,著留心選罷。」

  一時寶玉走進,湘雲先開口道:「二哥哥,你可知道太太又要認乾女兒?咱們端整喝喜酒呢。」寶玉笑問:「太太要認誰?」探春介面道:「你們且別講出這個人來,先叫二哥哥猜一猜。寶玉道:「猜也不用猜,這個人我知道。」湘雲道:「果然二哥哥猜著了,前兒高興,聽清音『風雨近重陽』的佳句,被催租人掃興,咱們另備兩席酒,是我的東。但要一猜就著,若一擊不中,就算二哥哥輸了。」寶玉因剛才聽說同年裡頭選的話,估量這位姑娘還未配親,除了眼前,沒有人。在園子裡頭來去的,有大嫂子兩個妹妹,還有喜鸞、四姐都沒定親。想了一回,一定拿不準是誰。黛玉見他思索,想要提一句,當著眾人不好開口,假作吟哦詩句道:「寄語東風好抬舉,綉簾從此脫青衣。」湘雲瞅著黛玉,嘴裡哼了一聲:「嚴拿傳遞。」

  黛玉微笑不語。寶玉一聽念的詩句,心已明白,想如今太太屋裡這幾個,並無垂青之人。因寶釵故後,王夫人曾誇過鶯兒,便拿準是他,指名說了出來。

  寶釵聽了,忍不裝撲嗤」的一笑。探春也笑道:「太太果然認了鶯兒做乾女兒,鶯兒和他姑娘倒該姑嫂稱呼了呢。」

  黛玉瞧著寶玉道:「怎麼你這樣糊塗?也不想想鶯兒是寶姊姊屋裡伺候的人,太太怎樣叫他過去認乾女兒?」湘雲笑道:「並不是二哥哥糊塗,倒被二奶奶兩句詩題糊塗了。不用說,該罰多說話的備東道。二哥哥替另猜罷。」寶玉道:「我也不猜第二個了,但等喝太太的喜酒,我先備席請你們何如?到底太太認的是誰?也要向我說個明白。別我猜著了,你們故意慪我。」

  黛玉道:「沒有的話。這會兒我們有我們的事,太太認這個人,停會兒再和你講。你自逛你的去罷。」

  寶玉道:「正是,剛才妙師父一個人到太虛宮去逛呢,不知回來了沒有?」探春道:「前兒你們說起妙師父配住在這個地方,我聽邢大姊姊說他要到那裡去住,四丫頭要去住櫳翠庵。珍大嫂子受過四妹妹的氣,如今也未必管他這些,怕太太不肯由著他。」黛玉道:「據我看起來,四妹妹的性子執住了,憑誰也拗不過他來。況且,他的參悟功夫已經差不多了,他要到外邊什麼地方去住,自然使不得,就在咱們園子里,隨他去罷咧。三妹妹聽見太太有什麼話,咱們多勸勸,不必阻止他。」

  眾人聽了,皆以為然,惟寶玉默無一語,心中似有些悵然的光景。湘雲道:「二哥哥又發什麼心事了?咱們都到四妹妹那裡逛去,問問他櫳翠庵前的梅花可開了沒有,好慶賀新閣子賞梅。」

  黛玉道:「你們先走,我和寶姊姊還有句話商量呢。」湘雲道:「你們商量什麼話?」黛玉道:「過兩天總知道,這會兒不叫你們聽。」湘雲站起身來笑道:「有什麼聽不得的話,不過又是那一個姑娘,那一個姐姐的事情。」說著便拉了探春同寶玉出門,徑找惜春去。這裡黛玉不知有什麼話和寶釵講,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開綺筵豪飲賽清歌 抱錦裯分房還故寵

  話說黛玉在蘅蕪苑要與寶釵講話,原因聽了雪雁告訴上一夜在襲人屋門外聽見寶玉在裡頭說的話,並他們前日兩個在雪雁屋裡的事,知道寶玉向來脾氣是這樣的,叮囑雪雁不許多嘴。

  不但不嗔怪襲人,反動了個垂憐之意。來到寶釵處,見探春、湘雲同在屋裡,未曾提及,等他們走了,便向寶釵道:「襲人進來有兩三個月了,萎萎蕤蕤的縮在我屋子裡,連話也沒有一句,瞧他的光景也怪可憐。先前服事他二爺這幾年也還實心,可惜錯走了一步,橫豎這一個不理論這些,不如依舊到怡紅院去,同晴雯、紫鵑一樣的伺候,姊姊以為何如?」

  那襲人出嫁這件事,是寶釵恨氣勸過他的,後來寶釵回生,知道襲人嫁到蔣家又退了回來,甚悔先前,不該勸他趕緊走這條路,如今進來住在瀟湘館當差,連這裡也不見他常來走動。

  想到他許多說不出的苦處,甚難為情,惟暗地裡打聽他的光景,亦無可如何。難得黛玉發心說出這句話來,倒替襲人感激,便道:「我也有此意,妹妹既然疼顧他,是極好的了。」黛玉道:「還有一句話,我瞧你的鶯兒頗有忠心,人也穩重,何不一同收了他?」寶釵笑道:「林姑娘樛木之恩,怕他屋裡的人太多了呢?」黛玉道:「我有樛木之恩,莫非你無江沱之悔嗎?」

  寶釵道:「可惡鶯兒這東西,先前在園子裡頭,見了這一個一般說笑不避,如今反是冷冷兒的臉,輕易不肯上前,我也猜不透他是什麼緣故。」黛玉道:「你不解這緣故,我倒和你說了罷,這是他的余怒未消。」寶釵道:「他怒什麼?」黛玉道:「你不知道,他為的是……」黛玉說到這裡,又一笑住了口,便道:「咱們講正經,鶯兒這件事須得要去回太太一聲。襲人等他病好了,叫過怡紅院去,只當沒這件事,誰還來理論這些?只算咱們兩個人瞞官法度幹了這節事。」寶釵笑道:「按律治罪,你是個起意的,我該為從減等。」黛玉坐了一會自走了。

  講到鶯兒竊聽剛才的話,心上雖感黛玉為人公平,只因寶玉這一走,待姑娘如此薄情,卻不願做他屋裡人,又想捐軀守義,原要同姑娘死活在一處,如今不允這件事,少不得有走散的日子;況且,寶玉待女孩兒們再沒得說的了,難道比這裡還有好的地方?心上盤算了一會,也願意了。

  再講寶玉,出了蘅蕪苑,性急要聽王夫人認的乾女兒是那一個,在路上再三根問探春,探春早知細情的底細,便和寶玉說明。一路閑話,到蓼風軒,老婆子回報:「妙師父打發人來請姑娘說話去了。」寶玉道:「四妹妹到了妙師父那裡,未必就回來,咱們瞧邢大姊姊去。」說著,便往紫菱洲來。湘雲道:「我從小兒到如今,再沒有像今年和邢大姊姊住的久了。來喝了林姊姊的喜酒,接連下去,竟沒空兒回家,瞧這園子裡頭,比先前熱鬧了許多,該是興旺氣象,就沒這些敗興的事蹦出來了。」探春道:「到年不過兩個來月,這兩個月裡頭熱鬧的事正不少呢,你過年也別回家了。」湘雲道:「就怕我嬸娘打發人來叫。」探春道:「那怕什麼,只說老太太留你在這裡,你嬸娘家裡也不是一定少了你這個人。」寶玉聽得高興道:「我就想咱們這幾個人在這園子里玩一輩子,史大妹妹再別回家。」

  湘雲截然無語,探春瞅了寶玉一眼,寶玉自知說話有病,也便默默。

  一時到了紫菱洲,見岫煙一個人在屋裡做針黹,連忙站起身來讓坐,敘了幾句閑話。湘雲道:「三姊姊久不與邢大姊姊下棋了,今兒何不手談一局?」說著擺開棋枰。探春、岫煙對奕,寶玉與湘雲坐在旁邊靜看,座中寂然,只聞枰間落子之聲。

  院外一陣風來,吹得檐馬叮噹作響,寶玉心中想道,好了,起這個風信該作冷了。探春道:「二哥哥,你先回去穿衣服罷,我們這一局也快完了。」

  寶玉因探春催他,便起身出了紫菱洲,路上遇見四兒,手裡拿了一件大毛衣服,急急走來。寶玉問道:「你那裡去?」

  四兒道:「奶奶到老太太屋裡去了回來,瀟湘館奶奶留住吃晚飯,天氣忽然冷了,叫我去拿大毛馬褂換呢。」寶玉同了四兒一路行走,見四兒還穿著小毛羊皮坎肩,因向四兒問道:「你替奶奶拿了衣服,自己為什麼不換一件穿上。」四兒道:「我不冷。」寶玉又問四兒道:「奶奶待你怎麼樣?」四兒道:「二爺待我們寬厚,自然奶奶也疼顧我們的。」寶玉道:「我叫你到舊時住的地場去可好不好?」四兒一扭頭,斜眼睃著寶玉,臉上一紅才說道:「我是要在蘅蕪苑服事奶奶的,鶯兒姐姐又要出去了。」寶玉忙問道:「鶯兒到那裡去?」四兒道:「二爺假裝不知嗎?」寶玉道:「我真箇不明白。」四兒笑了一笑道:「二爺自去問他。」寶玉見四兒這一笑,心裡倒有些疑惑起來,還要向四兒根問,不覺已到了瀟湘館門前,二人便進裡邊。

  寶玉先去看了襲人的病,然後到黛玉屋裡,笑道:「太太認的人,你們都不肯和我講,我問三妹妹,已經知道的了。」

  寶釵道:「誰來瞞你呢?你也在同年裡頭留心,招一個好姊夫,叫老太太歡喜歡喜是正經。」寶玉道:「湊巧有一個人在我肚子里,只等太太那裡認下了,我就通一句話過去,他那裡自然央媒來說親。」黛玉道:「太太那裡後兒就要擺酒唱戲,還請媽媽過來喝喜酒呢。且講出你肚子里的人來,年紀可配得上?相貌可看得過?」寶玉道:「又是同年,又是世交,年紀也在二十以內。論相貌,卻不算出眾。」寶釵道:「別十分醜陋,叫鴛鴦姊姊抱怨。」寶玉道:「就和我一個樣兒,先要請問二位奶奶,可抱怨不抱怨?」寶釵、黛玉都笑道:「別聽他胡謅,沒有這個人的。」寶玉道:「你們說沒有這個人,我老實告訴了你們罷,扳了咱們的親,討老太太的歡喜,不用說,連我也補他的情了。我說的不是別人,就是甄寶玉。」寶釵問道:「你為什麼要補他的情?」寶玉笑道:「不是張家姑娘同林妹妹兩個人,甄寶玉都去求過親的?兩回都被我奪了來,可不該補他的情嗎?」寶釵道:「才說你胡謅,可不是真的!他們扳親,難道不細細察聽?況且,甄太太也到咱家裡來過,他們的老婆子也常來走動,說是太太的乾女兒是使女出身,甄家就願意嗎?」寶玉道:「你們不知道,裡頭有個緣故,因為甄寶玉親事屢說不成,前兒把他年庚叫張鐵嘴排了一排,說定親到不要人家親生女兒,須得如芝草無根,醴泉無源的,來歷、出身貧苦的姑娘,螟蛉到這一家的,才是姻緣,可許和諧到老。甄家最聽信張鐵嘴的話,這裡有了一點口風,甄家就來求親。」黛玉道:「你雖是那麼講,再別先在老太太跟前說話,倘事不諧,倒叫他老人家心裡不舒服。」寶釵道:「妹妹說的話很是,我就不信甄家當真沒處去定出一頭親事來了。」

  黛玉笑道:「姊姊,我問你一句話,你未曾還陽之前,倘張家姑娘已受了甄寶玉的聘,張家定要把你送到甄家去,你到底去也不去?」寶釵道:「我也要問你,雨村先生來說媒,你嬸娘作主允了,你還從也不從?」黛玉道:「我是不相干,已經跳出三界外的人了,怕什麼?」寶釵哼了一聲道:「你跳出三界外的人,為什麼又跳進這園子里來,想是你願修行是甄,不願修行是賈的??」黛玉便笑著站起身來和寶釵廝鬧,道:「什麼真的假的,倒要問問你這位張家小姐。」

  寶玉忙把兩個人拉開道:「別再鬧真的假的了,留寶姊姊在這裡,端整什麼好東西請他?」黛玉道:「沒有好東西呢,就是照常的菜,叫廚房裡添了兩樣,不知弄些什麼來。」當下送上杯箸,三個人一同坐下,點景用了幾杯。酒飯畢,敘談一會,寶玉便問寶釵道:「你的鶯兒到那裡去?」寶釵還不理會這句話,道:「左不過在園子裡頭,他到那裡去呢?」黛玉道:「好快的耳報神?」寶玉聽出話中有因,便涎臉挨近黛玉身旁,叫聲「好妹妹,你知道的,告訴了我。」黛玉臉上一紅,把寶玉推開,便借話取笑他道:「鶯兒是要送他到太太那裡認乾女兒去了。」寶玉道:「你們倒一樣說的藏頭露尾的話。」

  正說著,見鶯兒提了燈來接寶釵回去。寶玉瞧了鶯兒一眼,便笑問鶯兒道:「你不在姑娘屋裡伺候,要到那裡去呢?」鶯兒只當沒有聽見,並不理著寶玉。寶釵、黛玉忍不住,大家一笑。寶釵出了屋門,又回頭向寶玉道:「你在這裡,晚上細細問林妹妹罷。」寶玉站起身來道:「你們不肯明白告訴我,我問晴雯、紫鵑去。」說著,連忙趕上寶釵同走。寶釵在台階上站住了,叫丫頭「掌燈,送二爺到怡紅院去」。裡面黛玉笑應道:「在這裡點呢。」當下五兒提了一盞紅紗燈,趕上寶玉,一同出了瀟湘館,分路各自走了。黛玉等五兒回來,問了幾句話,也就安歇。次日無事,書中少敘。

  到了後天,薛姨媽早就同了寶琴、香菱過來,因是園內便門,先到了瀟湘館。才坐下,釵、黛二人已從賈母、王夫人處請安回來。黛玉道:「我才與姊姊說,媽媽同妹妹們就該來了,老太太早在那裡吩咐。」薛姨媽道:「我們也不坐了。」說著,一同起身,出了瀟湘館。正走間,聽得後面有人叫道:「姨媽、姊姊們等一等,咱們廝跟著走。」薛姨媽回頭,見是湘雲同他丫頭翠縷,只聽笑語之聲,急急趕來。薛姨媽道:「慢些走,我們在這裡等呢。」話未完,湘雲已到跟前。一路敘話,出了園門,來到賈母處。見邢、王二夫人、尤氏婆媳、李紈、鳳姐、探春、喜鸞、四姐兒一眾人先已到了,便向賈母、王夫人道了喜,然後彼此相見讓坐。賈母便問:「親家太太為什麼不來?」

  薛姨媽道謝。

  只見鴛鴦已妝扮得珠圍翠繞,居然繡閣千金,叫林之孝家的挑了兩個小丫頭進來給鴛鴦使喚。早上在王夫人屋裡供了南極、西池,與王夫人行禮,又在賈母前磕了頭。此時卻與邢夫人、薛姨媽見禮,不免推讓一會。各人的賀禮覿儀早已備送,以次姑嫂姊姊俱系平輩相見。寶玉一早出門拜客回來,忙到賈母處叩頭道喜,然後在王夫人跟前照樣行了禮,便恭恭敬敬向鴛鴦叫了一聲「姊姊」,作了四個揖。賈母笑道:「底下也像你玉釧妹妹,替他招一個好姊夫,我也歡喜呢。」賈母一句話,說得鴛鴦臉泛桃花,只得把頭垂了下去。一面薛姨媽道:「老太太調教的人,出來果然比眾不同。我瞧鴛姑娘滿臉的福氣,將來自然有一位好姑爺配他呢。」賈母道:「姨太太知我的心。我有什麼調教,就為我老的越發記性不好了,全靠他在跟前提醒我一點。瞧這孩子,人還本分,心地也明白。想我已是八十以外的人了,將來我故世後,就不把他配一個小子,也沒有對頭好親事,可惜糟蹋了這孩子。我要把他認在身邊,礙著寶玉姊妹們倒壓下一輩子去了,又使不得;不如拜在你姊姊身邊,做個乾女兒,送他飛上高枝兒去,算替我成全了這個人。一時我還離不開他,等把琥珀、翡翠這幾個人領了起來,能接手他的事情了,才放他出去呢。這會兒不過應個名,托你姊姊的福,定下一頭親事,再不怕有人起什麼壞心了。」

  說著,又向王夫人問道:「鴛鴦家裡還有他娘老子沒有?」

  鳳姐忙答道:「他老子金彩,在南京看房子,兩口老子都死過的了。有他哥子金文翔兩口子,現在裡頭當差。」賈母道:「你們多給金文翔幾兩銀子,將來不許他們去走動,別教他妹子丟臉。」王夫人和鳳姐都應了一聲「是」。

  鴛鴦聽了賈母的話,想起先前鉸下頭髮,立定主意等老太太天年後自尋一個了結,不想這樣抬舉他起來。人想衣裳花想容,世間那有有福不願享的人?轉想到主人豢養如此操心,直同恩撫兒女一般,不但不覺歡喜,禁不住心上一酸,兩行珠淚直滾下來,怕人瞧見,忙把臉兒背轉,用手帕拭乾。

  獨有邢夫人觸起前情,自覺慚愧。等賈母眾人用過早膳,起身推病告辭,自回去了。賈母滿屋子裡瞧了一瞧,向李紈道:「迎丫頭偏碰著他家裡有事,要後天才來呢。你兩個妹妹是愛熱鬧的,為什麼今兒不來呢?」李紈道:「因為嬸娘身子不爽快,他們走不脫身,過一天就要來呀。」賈母又道:「四丫頭早上在這裡,為什麼就走了?」

  正說著,只見惜春同了妙玉、蓮貞進來。妙玉先向賈母稽首,然後見了王夫人,挨次辭行。賈母並不留心到妙玉臉上,王夫人因早知這件事,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帶笑說了惜春幾句,也不究問根由。又向蓮貞問道:「這位小師父倒像有些面熟,幾時進來的?」蓮貞便向王夫人行了個全禮。鳳姐笑道:「太太不認得他了?他就是芳官,先前住在水月庵,如今到妙師父那裡沒有幾時了。」王夫人聽了鳳姐的話,便叫丫頭去拿了兩匹綢子來給芳官。

  蓮貞當著王夫人,不好推卻,勉強受納。當下蕊官、藕官拿了戲目上來,見了蓮貞,彼此一笑,並不搭話。蓮貞想,他們舞衣歌扇,老此齷齪場中。幸我回頭,不為馮婦。

  乃妙玉見戲班裡上來點戲,起身告辭道:「奶奶、姑娘們都在這裡,我也不到各處去了。」說著,同了蓮貞回去。惜春送他們出了園門,轉身進內,陪賈母、王夫人聽戲。蓮貞帶了兩匹綢子,心想先前太太成全了我,今日行此一禮,乃因報德摳衣,非為乞恩屈膝。受此倘來者何用?行至沁芳橋上,便要將綢匹撩入河中。又轉念道:毀壞綾羅,也是罪孽,只得帶回庵內,留著送給柳家的了。

  這裡賈母處席終戲散,王夫人約定尤氏婆媳明日早來。寶釵因時候還早,拉了尤氏到他屋裡去坐坐,蓉哥媳婦先自回家。

  黛玉留下薛姨媽同寶琴、香菱要回瀟湘館去。寶釵拉住黛玉道:「媽媽先要睡覺,琴妹妹和香菱同了媽媽去,你同三妹妹、史大妹妹陪珍大嫂子到我那裡說說話。」黛玉只得隨著他們到了蘅蕪苑,才坐下讓茶,寶玉也趕來道:「你們不言語一聲兒,悄悄的都在這裡,叫我找個難。」說著,便向尤氏道:「後兒妙師父進院,大嫂子可去送不送?」尤氏道:「我和他沒有什麼交接。」

  寶釵介面道:「正是有句話要問大嫂子,四妹妹要去住櫳翠庵,你可知道?」尤氏道:「我是怕沾污了他的清白身子,如今不敢去親近他。他也沒有和我提起這句話,就是他的丫頭入畫的娘,昨兒進來纏住了我,說他女兒也是改志的了。自從裡頭出去,給他說婆家不願意,死活賴在家裡,幾回要把頭髮鉸下去當姑子。如今聽說四姑娘要進櫳翠庵,他還要去伺候,沒法兒求我和四姑娘說一聲。倘不許他進來,只有尋死一條路。你們都知道,頭裡攆入畫,有多少人勸他不聽,我也不犯著再去碰這個釘子。」黛玉道:「據我看起來,如今找四姑娘講去,這個人情倒一定準的。」尤氏道:「那麼著很好,就求二奶奶去行個方便。」寶玉道:「我明兒和四妹妹說去。」尤氏坐了一會,起身道:「我要走了,明兒再來鬧你們。」於是眾人各散。次日仍在賈母處,又唱了一天戲。寶玉切記入畫之事,就在席上告訴了惜春,果然許他進來。

  過了一天,黛玉便叫人去傳了柳家的來,吩咐他在太虛宮備六席素麵。林之孝家的伺候出門,叫外面去套齊車輛,妙玉的行李及一切動用器具,已陸續運去。飯後約在庵中會集,一眾奶奶、姑娘們,還有各人隨身的丫環、老婆子,都到了櫳翠庵,一同起身送至太虛宮。看妙玉、蓮貞拈香拜了警幻仙子,然後拜謝眾人。又同到各處瞻仰一會,看至妙玉塑像,已非舊時面目,查問起來,知是妙玉自己塗壞。惜春笑道:「本來無一物,何處著塵埃?妙師父還是天花著身者。」妙玉聽了,自愧參悟不及惜春。黛玉一眾人都在殿上,五兒、四兒拉蓮貞到房裡去瞧了一瞧,怕外邊叫喚,不敢停留,便同蓮貞出來。

  不多時,用了午齋,各人起身作別。妙玉、蓮貞送至門外,黛玉們上了車自回榮府。妙玉住在太虛宮,因裡邊院宇寬大,又叫林之孝家的回明裡頭,把園裡玉皇廟、建摩庵散出去的小尼姑、道姑揀了十幾個,招進去同居,共修正果,書不細表。

  再講黛玉與寶釵商議,擇定吉日送鶯兒、襲人進怡紅院去。

  那一天就在怡紅院擺酒,喚了清音,邀集園中諸姊妹,又邀了鴛鴦、玉釧、平兒。眾人陸續來到,湘雲先開口道:「晴雯姑娘同紫鵑姑娘的好日子,聽了一天清音,今兒又是清音。清音班倒成了姑娘們的老主顧了,不知底下還要唱幾回清音呢。」

  黛玉道:「就是你嘴快,知道了,一個人放在肚子里,嚷的什麼?」

  話未完,鴛鴦、玉釧也到了,大家讓坐,敘談一番,卻去瞧了瞧屋子。鴛鴦道:「先前這個所在,老太太使我走動的回數不少,如今好久沒來,倒像屋子也改了樣子了。」玉釧道:「我還記得太太叫我送荷葉湯來走了一會,後來好像沒有來過。」

  又笑道:「二哥哥如今再不像頭裡那麼淘氣了呢。」寶釵道:「也難說,趁他的高興。」湘雲問道:「為什麼不見二哥哥,那裡去了?」鴛鴦道:「早上在老太太屋裡,說要到襄陽侯府里拜壽,想被他們拉扯住了。」黛玉瞧著鴛鴦微笑道:「他倒不專為去拜壽,怕還有正經事,又到一個地方去了。」寶釵也是一笑,眾人卻不理會。

  當下清音開了場,黛玉見鶯兒來了,單不見襲人,便叫五兒去同了他來。一面對湘雲道:「史大妹妹,你這張嘴是沒關攔的。襲人到了,再別和他取笑。」湘雲點首。一時襲人進來,見了眾人,自有一種羞澀之態,局促難安。眾人亦恐說話間有不留神之處,未免傷觸了他,不過淡淡的兜搭了兩句。紫鵑過來把襲人拉到自己屋裡坐下。

  接著,寶玉同了平兒一路說笑進來,大家讓坐,問道:「為什麼這會兒才來?你們兩個人在那裡碰著了同來的?」平兒道:「珍大爺送了一本子修葺祠堂的工料帳來,還有外邊送進來的太虛宮、四局裡頭支銷帳,我幫著奶奶查對了一會,寶二爺就進來,等著我同來的。」黛玉道:「你們奶奶倒肯放你嗎?」平兒笑道:「我們奶奶還叫我來問奶奶,為什麼不去請他?停會兒來闖席呢。」說著又向慶齡、遐齡道:「你們為什麼總不到我們那邊去逛逛?師父也太管的嚴了。」

  話不多時,老婆子們已上來調排桌椅,裡邊擺了兩席,又叫他們在翻軒底下靠欄杆東面擺兩席。湘雲道:「酒燙熱了就端上來,咱們喝酒聽唱,白坐在這裡幹什麼」李紈笑道:「就是他性急,再沒聽見客人先催酒的!」湘雲道:「正是,你們別裝憨。大嫂子的蓮花落酒,也該還還席。」眾人都笑道:「底下別再想大嫂子作東,饒是白擾了他,還送他這個美名。」

  當下各人就坐,並無推讓。湘雲道:「再沒有像這樣爽快的了。我就怕陪老太太同席,拘拘謹謹。前兒這兩天戲看得我好不舒服。」黛玉道:「敢仔老太太不在跟前,趁你的高興兒,愛怎麼就怎麼!」一時裡面坐定,外邊平兒、晴雯、紫鵑、鶯兒、襲人、麝月、秋紋、素雲、侍書、彩屏,當下晴雯又拉了翠縷、小螺。黛玉往外一瞧,便去拉了平兒進來道:「外面人多了,你來同咱們坐。」

  接著清音班上來點曲,便把戲目放下,先執壺與各人斟酒。

  斟到外邊桌上,叫了一聲「乾媽」。湘雲聽見,忙向外一瞧,慶齡正站在晴雯面前斟酒。湘雲笑道:「恭喜晴姑娘,早就做了媽了。」晴雯笑臉微紅,向慶齡腮邊輕輕的擰了一把道:「都是你們胡鬧,惹出史大姑娘的話來了。」又向湘雲道:「姑娘剛和我們取笑算什麼呢!」黛玉介面道:「再沒有雲丫頭這張嘴討人厭。」湘雲道:「你是聽了老太太的話,要圖舒服,怕做媽呢。」席上哄然一笑。黛玉道:「等明年咱們都到他家鬧去,少不得有翻冤的日子。」

  一面講話,聽唱了《訪素》、《踏月》兩套。湘雲道:「剛是哼哼咀咀的聲音,不耐煩聽他。慶齡去叫他們開一套闊口。」

  慶齡道:「唱大凈的嗓子疼,不能唱曲。」寶玉道:「那麼叫戲班裡的人來,他們是走得轉的。」便叫老婆子去,不多時大凈葵官進來,各人面前請了安,就站在湘雲跟前。湘雲道:「葵官,好好的唱兩套曲子給咱們聽,走了板眼是要捶的。」

  葵官忙去入座,開口唱了一套《山門》,又接唱一套《掃殿》。

  一面湘雲又要行令射覆,黛玉道:「你才聽了兩套大凈曲子,好比大碗的酒,大塊的肉解過你的饞了,這會兒閒情逸緻,令興又發。勸你蠲了這條子罷,怪慪人的,誰去弄這個!」湘雲道:「不行令便搳拳,三拳後,勝贏家過拳,輸家唱一支崑曲。他們的笛笙鼓板現成,不會唱曲的叫他們代唱,會唱的不準代。」眾人聽了都說,這倒公道。便推湘雲出手,湘雲一伸手就找鴛鴦。鴛鴦道:「史大姑娘,怎麼先找起我來?」湘雲道:「你還叫我史大姑娘,先罰一杯。」便叫翠縷與鴛鴦姑娘斟酒。當下搳了三拳,偏偏湘雲輸了。眾人都道,盼他輸了拳,咱們好聽崑曲。湘雲不等人家催他,叫遐齡吹笛,接了鼓板過來,開口唱了一支「蝴蝶呵」。慶齡道:「闊口最難,史大姑娘好嗓子,我們班裡唱凈的那裡趕得他上來。」寶玉道:「史大妹妹愛唱大凈曲子,先前偏就把葵官分給他,再沒那麼巧的。」

  一面鴛鴦向岫煙對手,鴛鴦輸了後拳,叫他們代唱。岫煙又找了玉釧,以次而及黛玉、寶釵,輸了因無外人,都自己隨便唱了一支。席上鶯聲燕語,翠舞紅飛,呼姊喚妹之聲,與叫二猜三之韻,徹於怡紅院外。

  獨有襲人,心想自己此時仍得與晴、鵑等並住怡紅院,人逢喜事精神爽,合當開懷,奈思前算後,似有一團鬱結在胸,難以消化之處。和他們坐在席上,意興索然,只得推病向眾人道:「我身子疲倦,要歇歇去呢。」晴雯知他的東西還在瀟湘館裡沒有拿過來,便道:「你到我炕上去躺躺罷。」襲人起身走上台階,晴雯笑道:「睡便去睡,別像在雪雁屋裡。」鶯兒問道:「在雪雁姊姊屋裡怎麼樣?」紫鵑知道這件事,便瞧了睛雯一眼,道:「鶯姊姊,你別聽他的話。」鶯兒還向晴雯根問,晴雯忍不住要笑,道:「他在雪雁屋裡,就像你今天晚上在你自己屋裡一個樣兒的。」鶯兒還怔怔的想了一回,道:「我不明白你的話。」眾人都不理會,惟麝月已聽出話來,瞅著鶯兒只是笑。半晌說道:「你儘管慢慢想去,到了明兒,包管你就明白了。」

  話未完,只聽裡邊探春道:「外面姑娘們為什麼喝的能雅靜?」晴雯介面笑道:「他們裝新的裝新,作客的作客,不像奶奶、姑娘們那麼高興呢。」於是晴雯鼓起興來,各人也拇戰了一會,天已晚了,各席上並翻軒下掛的燈,一齊點起蠟來。

  湘雲嚷熱,叫翠縷去拿小毛衣服換上。李紈道:「這天氣太暖了,怕要蒸下雪來。」寶玉道:「半仙閣前的紅梅都開了。我天天在這裡盼下雪,老天老天,快快下一場雪就好。」寶釵道:「諸葛孔明在東吳借得東風,大破曹兵百萬。風可借,雪也借得,可惜如今請不來一位孔明先生。」岫煙道:「四妹妹就算得一個女諸葛,何不求他去一借。」惜春在袖裡佔了一課,算準長至前三日有一場瑞雪,便道:「二哥哥,你們盼雪我就借一場下來。」寶玉問:「幾時可有?」惜春道:「遲了日子不算為奇,要借便借在冬節前。」寶玉道:「那麼請老太太到半仙閣去賞梅,咱們大家樂一天。」湘雲道:「四妹妹果然有這樣神通,賞梅酒席之費,攏共算我的。」惜春道:「正是這樣,冬至前沒下雪,我便作東賞梅何如?」探春道:「咱們是腳踏兩頭船,不用掏腰總有吃喝。」寶釵道:「誰的東都沒要緊,倒要瞧瞧四妹妹的本領。」黛玉悄向寶釵道:「你不信,這東道雲丫頭要輸呢。」

  一時清音班裡鬧起絲弦鑼鼓來,各席上洗盞更酌,又暢飲了一會。湘雲站起身來,叫翠縷掌燈,道:「少陪你們了,留些量在這裡做『消寒會』。」眾人看他步履欹斜,舌音(舌延)(舌單),今兒又喝得大醉了。黛玉便叫門外伺候的老媽子掌了燈,同翠縷送史大姑娘回去。湘雲步下台階,眾人送他也不理會,還唱的「醉熏熏眼花,被旁人笑咱。行過了碧峰尖,早來到山門下」。連清音女孩子都笑道:「史大姑娘醉了。」李紈道:「咱們也該散了,別盡仔鬧下去。」當下用飯盥漱已畢,各自起身回去。

  這裡晴雯、紫鵑都說:「鬧了這一天,我們都乏了。聽鐘上的點子,也該歇的時候了。不知二爺到那一位姑娘屋裡去歇?」晴雯又笑道:「二爺還該先進襲姑娘屋裡,今夜可再沒人來打你們的岔了。」那知襲人已經閉門安歇,晴雯道:「如今鶯姑娘可不能把二爺推到怡紅院外頭去了。」說著,便同紫鵑送寶玉到鶯兒屋裡,又來拉了鶯兒進去。晴雯、紫鵑轉身出來,拽上屋門,一路嘻笑,各自回去。

  鶯兒屋裡早炷上安息甜香,湯壺茗具一切安備停妥。鶯兒背著燈遠遠站在錦子旁邊。寶玉拉他坐下,道:「怎麼常見面的人重新生分起來?你可記得在這屋子裡給我打梅花絡子的時候?」鶯兒道:「如今倒記得的。」寶玉道:「聽你的話,莫非頭裡竟忘了?為什麼到如今又記得呢?」鶯兒臉上一紅道:「見了這屋子自然記起來了。」寶玉道:「你說你姑娘有幾件好處,果然不錯。可惜我先前沒有細細領略。如今第一樣,他身上這般甜靜可愛的香味兒就沒了。」鶯兒道:「這是張家姑娘不服冷香丸的緣故。」寶玉道:「你為什麼不服冷香丸?」

  鶯兒「撲嗤」的一笑,道:「這是姑娘醫病的,我服他怎麼呢?」寶玉道:「你服了這個,一般像你姑娘有這樣好處了。」

  鶯兒聽了寶玉這句話,羞臉微紅,把頭低了下去。一時松扣寬衣,少不得如晴雯輩共試橫陳之樂。

  次日起身,鶯兒到賈母、王夫人處磕了頭,又往各處去走了一走。襲人只在瀟湘、蘅蕪兩處與黛玉、寶釵磕頭。黛玉叫他坐了,才說道:「我有幾句話和你講。」襲人聽了,料黛玉此時定有一番嚴飭,心上怔怔的,忙站了起來。黛玉笑道:「不為別的,就因二爺如今伺候他的人多,有時候倒沒人伺候了。一時要穿起那一件衣服來,不知那件衣服撩在什麼地方,找也沒處找。你同晴雯是向來經由慣的,鶯兒、紫鵑是生手。我派你同鶯兒管二爺夏、秋衣服,晴雯、紫鵑管春、冬衣服。比如出門要穿什麼,二爺在我這裡,這裡打發人去告訴你們,就拿了出門衣服到這裡換上,回來又在蘅蕪苑奶奶那裡,自有蘅蕪苑的人去告訴了,把出門的衣服換下,拿去收拾。我叫人把二爺的四季衣服箱子都抬了過去。講到吃飯,他玩高興了,連飯也可以不吃的。這裡估量他在那邊吃了,那邊又道他在這裡,歸根兒一處也沒有著落。如今叫廚房裡替另備了二爺的一桌飯,二爺在那裡,就叫那裡的人去傳飯,也責成你們四個人留心,到擺飯時候,打發人到廚房裡去問一聲,二爺的飯發到那裡去。倘廚房裡回報沒人去傳過飯,即刻到園子里各處去查問了,再傳你們的飯。這樣定了一個章程,你們伺候的便有個頭緒。至於別的事情,也要你們留一點子神,別叫他放縱了。自然,你們各人也都知道,不用我囑咐這些話。晴雯、紫鵑幾個人,我也要告訴他們。」

  話未完,門外老婆子們報:「蘅蕪苑奶奶來了。」早有小丫頭打起帘子,寶釵進來。黛玉見他已換上衣服,一面讓坐,便問:「姊姊那裡去?」寶釵道:「我們都不知道,四妹妹就是送妙師父那一天,他回來已悄悄的挪到櫳翠庵去住了。昨兒他在我們跟前說起,今兒早上知道,來邀你同去走一趟。」黛玉道:「姊姊就在這裡吃了飯,邀雲大妹妹同去。」寶釵道:「我是飯吃過了,這時候為什麼這裡還不見擺飯?」黛玉道:「因是剛才和襲姑娘多說了幾句話,所以遲了些。」於是,黛玉便把吩咐襲人的話,和寶釵講了。寶釵道:「原該這樣的,是你想的周到。」黛玉回過臉來,見襲人還站著,便道:「你也該回去吃飯了。」然後襲人轉身走出,自回怡紅院去。

  這裡雪雁端茶送了寶釵,春纖、五兒兩個伺候黛玉用飯已畢,換了衣服,四兒、五兒跟著寶釵、黛玉,徑往紫菱洲來。

  岫煙、湘雲也正要到櫳翠庵去。寶釵笑問湘雲道:「夜兒回來,半山亭可打塌了沒有?」岫煙道:「我回來的時候,他早已酣入醉鄉的了。」說著,出了紫菱洲,又去邀了探春。不知眾人到櫳翠庵見了惜春怎樣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延羽士禮懺為超生 登高閣賞梅重結社

話說黛玉等邀了探春,來到櫳翠庵見了惜春,都說:「四妹妹挪到這裡,為什麼不言語一聲兒?」惜春道:「我住蓼風軒,便是我的櫳翠庵;櫳翠庵猶然蓼風軒。我還是我,叫你們知道怎麼呢?難道也要像送妙師父這樣送我進院嗎?」一面讓坐,見送上茶來的是入畫,與眾人都磕了頭。湘雲道:「前兒他的娘進來求珍大嫂子,珍大嫂子說不來碰你這個釘子,還是林姊姊看得准,說你一定留他的。」惜春冷笑一聲道:「不是說我這位嫂子,他眼睛裡瞧得什麼皂白出來!我先前說的,一個人總要看他最初這一步,『最初』這兩字,原不可看死了。

  人能繩愆改過,回頭轉來,便是最初。我頭裡不留入畫,也不專為入畫起見。他這樣苦苦哀求,總不理他,豈不知,我的心早已決絕。今忽然又要進來,自然有幾分拿把,料得定他這個身子可以跟我住牢在櫳翠庵的了。先前應該攆他,如今便該留他。」惜春這一番話,聽得眾人都默默無語。當下又敘了一會閑話,大家起身。惜春留岫煙在庵下棋,送了眾人。

  黛玉等出了庵門,順路賞玩梅花,見天上彤雲漸布,迅飛的從西北上推過東南,微露淡淡陽光。寶釵道:「這天氣有些意思,雲大妹妹的東道怕要輸。」湘雲道:「打伙兒賞雪玩兒,我願意輸這東道。」一路講話,不多時行到荇葉渚前,離蘅蕪苑不遠,寶釵拉了眾人到他屋子裡去坐坐。

  才進屋門,不料寶玉一個人靜坐在內。寶釵笑道:「這也難得的事,二爺又做起靜攝的功夫來了。」原來寶玉於歡樂場中,忽又動起一段感舊的心事,想釵、黛重圓,襲、晴復聚,又添了鵑、鶯兩個,四兒、五兒,藕、蕊等輩皆歸園內,再推己及人,小紅、齡官、萬兒亦皆得遂其願,獨苦了死過這幾個人。便把心事告訴了眾人,想要延請羽士超度,以慰香魂。黛玉問道:「要超度的是那幾個呢?」寶玉道:「第一個是尤家三姐,他因柳二哥退了親,懷貞抱璞,霎時玉碎珠沉,委實的可憐可敬。第二個就是金釧姐姐,為了太太幾句話攆他出去,就憤激投井死了,豈不可惜!」

  黛玉道:「正是要問你一句話,我記得金釧投井是在夏天。那一天鳳姊姊生日,你到園子里去搗鬼什麼?」寶玉道:「我也不必瞞你們,金釧姐姐就和鳳姐姐一天生日的。不是頭裡派分子給鳳姊姊做生日,我也為這個遠遠的跑到北門外水仙庵里拈了香,回來遲了,老太太還教訓我的。」黛玉道:「這虧你好記性。」寶玉道:「我也忘了,因你們提了鳳姊姊的生日才想起來呢。如今你們大家給我想想,該超度的還有什麼人?」

  探春道:「還有一個,二哥哥忘了,尤家二姐不也是吞金死的嗎?」寶玉道:「他是已歸璉二哥的人,不用我去多事。」

  探春道:「這倒沒處想了。若病死的也算數,太太屋裡還死過一個可人。」寶玉道:「病死的雖不比死於非命,但春花易老,秋月難圓,亦是人間缺陷,也該超度的。」寶釵介面道:「眼前一個人也該超度,為什麼你忘了?」寶玉想了半晌,道:「我一時想不起,姊姊和我說了罷。」寶釵笑道:「就是薛寶釵。」眾人聽了,怔了一怔。黛玉會意過來,便和寶釵取笑道:「這一個人倒難超度呢!若論要懺悔,薛寶釵便該懺悔你;要懺悔你,又不該懺悔薛寶釵。」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一時笑聲未止,見四兒上來道:「園門上的老婆子來回,請二爺出去會客。」寶玉知是要見的人,連忙換了衣服出去。

  見是雨村,坐下講了幾句話,雨村走了。寶玉徑至賈母處,適王夫人亦在裡邊。寶玉滿臉笑容向賈母道:「剛才雨村本家來,提鴛鴦姊姊親事,也是孫子的同年,又是世交,不知老太太可許不許?」賈母道:「鴛鴦已認在你太太跟前,便該你太太作主,不知這個人年紀多少,怎生個樣兒?」寶玉道:「包管老祖宗歡喜。說起這個人來,和我差不多。」王夫人笑了一笑道:「不害臊的,因是老太太歡喜了你,你就算是好的。倘然像你這樣淘氣,也是好的嗎?」賈母也笑道:「果然像得寶玉來也就罷了,別他在這裡胡說。」寶玉道:「老祖宗總不放心,說起這個人,老祖宗同太太都見過的,就是甄家寶玉。」賈母聽了十分樂意。王夫人笑道:「璉兒媳婦回來,就說起甄老太太要和這裡結一門子親,到底被他們想了一個去。」正說著,見鴛鴦來了,大家一笑把話掩住,賈母自與王夫人另講別的。

  寶玉心上又有事盤算,便出去叫小廝吩咐備馬,往天齊廟去。掃紅一面去叫馬夫,焙茗問:「二爺這會兒到天齊廟去幹什麼?」寶玉和他說明緣故,焙茗道:「二爺要做法事,清虛觀路又近,張道士到底敕封什麼真人的。」寶玉道:「張道士討人厭,不如找王道士去。」說著,馬已伺候。寶玉帶了焙茗、掃紅,出門加鞭,徑往天齊廟來。

  王道士見了,忙請安送茶,向寶玉、焙茗道:「二爺好久不到這裡來逛逛了,記得還是同老媽媽來還願這一會來過了再沒來呢。」寶玉道:「王師父,如今的膏丹丸散越發行的遠了呢?」王道士笑道:「托二爺的福,頭裡說的療妒湯,二爺回去傳給人家,可靈驗不靈驗?」寶玉道:「別講這些話了,我今兒來和你商量正經事,要請幾位法師,在廟裡拜幾天懺。」

  王道士問道:「二爺是薦祖,還是外薦?」寶玉搖頭道:「都不是。因幾個未出嫁的女孩子橫死夭亡,要懺悔他們的意思。」

  王道士道:「這是要禮拜超生,宥罪懺悔,請羽士二十七位上表祭煉,法師在外。明兒做過太平火司醮會,就起懺,七晝夜圓滿。」焙茗在旁道:「二爺不到清虛觀,至至誠誠求找王師父,請的客師都要有講究呢。」王道士道:「瞧不出,我王道士來往的師兄師弟都有些本領,所以西門外一帶屯裡住的人,到廟裡來求驅邪鎮宅符咒的,比王一帖名聲還遠。」

  寶玉答道:「這麼講起來,那劉姥姥家鄰居出了怪,請你去鎮治,可記得這件事嗎?」王道士想了一想道:「二爺說的劉姥姥,年紀有七八十歲,在屯裡住這一個劉姥姥嗎?」寶玉點頭道:「正是他。」王道士道:「他是老主顧,時常擔柴到廟裡來賣的,鬍鬚是雪白的了,好精神。」寶玉聽了這話,知他又是胡謅了,便忍住了笑問道:「為什麼鎮治那一家偏不靈呢?」王道士道:「二爺不知,這裡頭有個緣故。先前那一個莊子上請我去拿妖,拿住了一個螃蟹精,把他裝在罈子里,封皮封了口。我捧著罈子走到魚池邊,只聽裡邊開口問我幾時放他,我隨口應說,再到這裡放你。說著把罈子撩在池裡。誰料劉姥姥又請我去拿妖,偏偏這一家住的離池子不遠,我一到池邊,只見興風作浪,水面上拱起曬扁大一個背脊來。我喊聲『不好了』,掇轉屁股狠命的跑,才跑脫了。」寶玉道:「你不該跑呀。」王道士道:「怕妖怪趕上來吃了我呢。」寶玉道:「王師父,你是有法力人家才請你拿妖,你還怕妖怪嗎?」王道士道:「不瞞二爺說的,大凡道士總姓不得王。姓了王,拿起妖來便有些咬手。」寶王問:「這是什麼緣故?」王道士道:「二爺不見戲裡唱的王道斬妖,鬧得他有法也沒法了。」說的寶玉同焙茗、掃紅都笑的腰也彎了。

  王道士道:「別講笑話了,正經請二爺把亡人的姓名、年歲開明,或死於刀,或死於繩,或是投河落井,留個底子好填疏頭。」於是寶玉逐一向王道士說明。焙茗拉了寶玉到一旁,告訴道:「還有兩個人,怕二爺忘了。」寶玉問:「還有那兩個?」焙茗道:「不是多姑娘勾搭上了璉二爺,被璉二奶奶知道,多姑娘吃不住,一索子弔死的?」寶玉罵道:「放屁,這種混帳東西,也講起他來。」

  焙茗哚著嘴就不言語了。」寶玉問:「還有誰呢?」焙茗道:「那一個也不說了,省碰二爺釘子。」寶玉再三根問,焙茗才又道:「這一個就是二姑娘屋裡的司棋姐姐。」寶玉忙問道:「司棋出去怎麼樣死的?我還不知呢。」焙茗道:「就為他表兄潘又安逃走了又回來,司棋情願嫁姓潘的,他娘不依,司棋烈性,撞破了腦袋。死的比投河奔井慘多著呢。」寶玉聽了,蹬足嘆道:「怎麼有這樣狠心的娘,連自己女孩兒也不疼的!」又暗暗想道,林妹妹不叫我改太虛宮的對聯,果然風月債難酬,可不該這樣點醒人家嗎?那時候,我睜眼瞧著他出去,沒法兒保全他,倒是我的罪孽了。獃獃的出神了一會,復又想出智能兒,雖已出了家,也是「薄命司」里的女孩兒,還該添上。於是因智能想到秦鍾,脈脈關情,黯然回首,便去告訴王道士,疏紙上添了。

  焙茗上來催寶玉道:「二爺快回罷,瞧這天就要下雪了。」

  寶玉起身,王道士送出廟門道:「二爺公事忙,不必天天到這裡,打發一位管家來也使得。」寶玉上了馬,與焙茗、掃紅趕回,當下就在怡紅院襲人屋裡歇了。

  次日,天才明,寶玉醒來聽見老婆子們已在院子里掃雪,說道:「今年第一場雪下了那麼大,足有一尺厚呢。」寶玉便叫起小丫頭子問:「這會兒還下不下?」小丫頭連忙出去掀帘子瞧,道:「已出了太陽了。」寶玉起身穿衣,襲人也著忙起來,伺候漱盥已畢,寶玉隨便吃了些點心,先到蘅蕪苑一轉,見這些老婆子們各自帶了苕帚,照分管的地界,將積雪掃開,已顯出一條路來。便吩咐他們:「走櫳翠庵這條路也要掃凈,老太太去賞梅花呢。」說著,一路觀看,正喜雪霽天晴,透起一輪旭日,照耀得瓊樓琪樹分外光明。

  從蘅蕪苑來到瀟湘館,黛玉尚未起身,便到麝月屋裡,見麝月正對著鏡子梳頭。寶玉放輕腳步走到背後站著,鏡子里已照出兩個人臉兒。麝月只管梳他頭,並不回過臉來。寶玉便走到他面前向桌上拿起篦箕道:「多時不與你篦頭了。」麝月便伸手過去把篦箕奪下,道:「如今可再不敢勞動二爺了。」寶玉道:「為什麼如今不要我篦頭了?」麝月帶笑不笑的說道:「二爺愛弄這些,新的舊的要篦頭的人還不少。」寶玉道:「你才在鏡子里瞧見了我,為什麼不理我?」麝月道:「我沒瞧見。」寶玉笑道:「鏡子里明明有我,怎麼你瞧不見?」麝月道:「我這面鏡子是黑的了,鏡子里的二爺我就瞧不見。」寶玉道:「黑了為什麼不拿去明一明?」麝月道:「不是鏡子黑,是我這個人黑了,對照過去,連鏡子都昏暗了。」寶玉聽說麝月的話來,便道:「你別性急,少不得園子裡頭的鏡子還要叫他明出幾面來就是了。今兒請老太太到半仙閣去賞梅,你也跟著奶奶去鬧熱一天。」

  說著,轉身便走出了瀟湘館,來到賈母處請安,道:「老祖宗高興年年做『消寒會』的,前兒史大妹妹這幾個人,等天下了雪請老祖宗到園子里去賞雪看梅,湊巧夜兒下了這場大雪。

  我請老祖宗去賞了雪回來再做『消寒會』,不知老祖宗高興不高興?」賈母歡喜道:「有雪有梅,就在園子里做『消寒會』,再沒那麼映時景的了,何必定要在這裡呢!見過你太太沒有?」

  寶玉道:「先請了老祖宗,再到太太那裡去呢。」賈母道:「你去對太太說,就打發人去請了姨太太,珍大嫂子那邊也去說一聲,今年大大的做個『消寒會』。」

  寶玉得了賈母的話,越發興頭,忙去告訴了王夫人,仍回怡紅院來。襲人見了寶玉,道:「如今遵瀟湘館奶奶吩咐,春衣冬衣雖然該晴雯、紫鵑他們經管,但是你在這裡出去的,他們那裡知道,天才下了雪,衣服也該添換,怎麼一閃眼就跑了出去!」正說著,晴雯也來道:「我早上醒來,聽說下了雪,知道二爺是起得早的,趕忙穿好衣服出來,誰知他已跑得沒影兒了。今兒愛穿什麼衣服早言語一聲兒,讓人家去翻騰出來。」

  襲人笑道:「有一件衣服他兩三年不肯穿了,如今有了俄羅斯國匠人,可該拿出來穿穿。」晴雯聽了,知道說的是孔雀裘,並會意寶玉所以不肯穿的緣故,便要去開箱找尋,道:「一個紫鵑是生手,我雖然經由過的,也隔了兩三年,一時摸不著頭路。」寶玉忙拉住晴雯道:「在自己家裡換什麼衣服?就是出門會客,你們手頭找出什麼衣服,我便穿什麼,也值得費那麼些力氣?」晴雯道:「你自然不講究這些,太太同奶奶們看見了,難免說我們不經心,底下須得同紫鵑費兩天工夫,把箱子統翻疊過一遍,才有頭緒呢。」襲人道:「我還有些記得,同你們找罷。」於是襲人便進去指點,開那一隻箱。寶玉也跟著,見開了一隻箱子沒有孔雀裘,上面疊著一套烏雲豹,寶玉道:「就穿這好。」晴雯取了出來與寶玉換上,聽自鳴鐘點子已交巳正初,忙傳寶玉的飯菜,伺候用畢,然後各人都吃了飯。

  寶玉催他們快走,自己先到賈母處,見王夫人、鳳姐、寶琴、玉釧已在屋裡,不多時便有尤氏帶了佩鳳、文花,並邢夫人、薛姨媽、香菱陸續到來。賈母早命王夫人打發人到園子里止住他們,說:「地上掃不盡的雪凝凍滑擦,不必到這裡來回的跑。」所以園子里的人在半仙閣等。

  這裡鳳姐同鴛鴦兩邊兩個人扶了賈母,一群人簇擁著步出園門,早備暖轎在門首伺候。賈母坐了,一徑抬至半仙閣下轎。

  李紈、寶釵、湘雲這班姊妹早迎了出來,一同進內。賈母先在閣子底下瞧了一瞧,然後慢慢步上扶梯,見屋子裡居中炕榻上安設一位獨坐墊,賈母便叫添上一副坐墊靠枕。薛姨媽坐了客位,細細瞧閣子窮工極巧,彩飾煥然,便道:「我記得,這一座門子里向來沒有上來過呢。」鳳姐在旁笑道:「這是寶兄弟的孝心,因要請老祖宗來看梅賞雪,嫌這裡沒個坐落地方,夏天才動工起造的。」賈母歡喜道:「就是太富麗了些,想起來這窗子也必得用玻璃鑲嵌才有趣。若別的窗子裝在上頭,望到外面去就瞧不見,推開了窗未免風冷,這定是寶玉的盤算了。」

  薛姨媽陪笑道:「難得哥兒的孝心,想出這樣布置,也虧他們一時就找出那麼大的玻璃來。」賈母道:「咱們何不把炕榻抬過去,靠近窗子些瞧的才清楚。」

  一句話,早有七八個家人媳婦過來,動手把炕榻移近窗前,賈母與薛姨媽照舊坐下。薛姨媽道:「這麼著,果然滿園子的雪景都瞧見了。那一帶的紅梅開在雪裡,覺時分外紅的有趣。」

  賈母道:「咱們上了幾歲年紀,老眼模糊,下雪後賞梅也這配看這些紅的,再別聽他們說梅花是白的雅靜,對著白茫茫一片,只好聞些香,那裡還瞧出花來呢?」薛姨媽道:「不要說老太太享了那麼大的壽年,我還趕不上老太太一半年數,這一帶梅花變了白的,怎麼認得清這是梅那是雪呢?」

  賈母正和薛姨媽閑話,鳳姐過來回道:「今兒老祖宗愛瞧戲,還是聽清音,就去傳他們來。」賈母向薛姨媽道:「咱們瞧幾齣戲熱鬧些,連清音班也傳了來,可憐他們天天拘束在那裡,叫都來瞧瞧這新閣子,散蕩一天。」鳳姐忙叫人去傳,一時兩班女孩子都到,賈母、薛姨媽隨意點了兩齣戲。因天冷,恐賈母不耐煩熬夜,早就擺開筵席。坐的是薛姨媽、賈母、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鳳姐、史湘雲、薛寶琴、李紋、李綺、迎春、探春、惜春、鴛鴦、玉釧、黛玉、寶釵、寶玉,紗子外四席是香菱、佩鳳、文花、平兒、晴雯、紫鵑、襲人、鶯兒、彩雲、翠縷、麝月、秋紋、侍書、素雲、雪雁、同貴、文杏、入畫這一班人。琥珀、玻璃、翡翠輪替出來伺候賈母,晴雯、紫鵑又拉了各位姑娘帶來的丫環隨便入座,坐的地方一色玻璃窗子。賈母最喜歡熱鬧的,滿閣子里一瞧,道:「我記得上年沒做『消寒會』,今年做的比往年有興,也算補了上年的虧缺。」

  說著,向紗子裡面一瞧,道:「那黑鴉鴉坐的半屋子都是些什麼人?」鳳姐陪笑道:「那都是跟姑娘們的丫頭,同咱們自己家裡的。林妹妹叫都來伺候老太太,賞他們也樂一天。」

  賈母道:「原該是這麼樣,我記得當年,先你爺爺晚上叫寶玉的老子念書,講的什麼《孟子》上的『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

  眾人從沒聽見賈母講過四書,猶如聽賈政講笑話一般。又聽賈母把四個樂字都作圈聲念了,先是湘雲怕要笑出來,拿手帕子握了嘴勉強忍住,便尋話向黛玉道:「大嫂子擺酒這天,你們換出新樣兒來孝敬老祖宗。今兒可能再想出什麼法兒來,算你們好的。」寶玉道:「文花姑娘唱的好小曲,佩鳳姑娘會吹蕭,不是珍大嫂子叫他唱,怕未必肯。」鳳姐聽道:「我去說去。」便站起身來到那邊席上,向尤氏附耳說了兩句話。尤氏便叫文花過來,要他唱曲。文花笑著搖頭,鳳姐笑道:「我看珍大嫂子瞎碰了這個釘子怎麼下台?」寶玉道:「文姑娘唱了曲,我串一齣戲文給你們瞧。」說著,便叫清音里的孩子取了一枝簫來交給佩鳳。

  鳳姐兩隻手拉了他們兩個,到賈母炕榻旁邊道:「珍大嫂子叫文花姑娘唱小曲孝敬老祖宗來了。」賈母笑道:「我就愛聽這個。」便叫他們在小杌子上坐了,戲文暫且煞了台,文花再不能推辭,只得唱了一支。剛才戲文正唱《神亭嶺》孫策大戰太史慈,大鑼大鼓煞了場,忽聽鶯聲婉囀,一縷清音裊如散絲,和以簫韻悠揚,覺分外悅耳怡神。聽的賈母樂了,又叫接唱兩支。鳳姐道:「老祖宗,聽文花姑娘唱的曲兒,比劉姥姥的高底兒響叮噹怎麼樣?」一句話引的賈母也笑起來。

  賈母又問了他們幾句話,文花、佩鳳然後退下。文花眼睃寶玉微笑,道:「你的戲不唱,我可不依你的。」湘雲便要寶玉與晴雯同唱《小宴》。晴雯發急道:「史大姑娘,你別鬧我了,老太太、太太都在這裡,算什麼呢!我本來是病西施,如今一唱戲,倒真成了醉楊妃了。」湘雲道:「原是為老太太在這裡,變法兒要他樂一樂,包管太太再不說你什麼就是了。」

  於是平兒、紫鵑這班人你拉我扯,擁晴雯到戲房裡扎扮起來。

  寶玉扮了唐明皇,一出場剛唱了「天淡雲閑」四個字,晴雯臉上臊,走不出來,重又回了進去,害得滿座的人都交頭接耳笑個不止。那時蕊官要接唱《埋玉》,已扮就身子,便上場替了晴雯。賈母叫琥珀取眼鏡帶上,釘著眼把扮唐明皇的瞧個仔細,道:「這不像是寶玉嗎?」王夫人道:「可不是這混帳東西嗎。」

  鳳姐忙陪笑道:「寶兄弟就為老祖宗瞧這班子里幾個孩子都爛熟的了,想法兒自己上場,這才真是斑衣舞彩呢。」賈母笑道:「他多早晚兒學會了這個?在自家家裡玩兒也沒有什麼使不得,便是他鳳姊姊說的,也算這孩子的孝心。太太你別說他淘氣。」王夫人只得陪笑應了一聲「是」。薛姨媽也笑道:「托老太太的福,帶挈咱們瞧瞧哥兒的戲還不好嗎?」

  一時《小宴》進場,寶玉卸了妝,藕官自同蕊官接唱《埋玉》。寶釵道:「我最不愛瞧這種戲。唐玄宗平日養癰為患,倉卒避兵西蜀,不能保全一妃子。『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該有李義山的詩句譏誚他。什麼戲串不得,要唱這樣頹喪的戲。」湘雲道:「寶姊姊,你自己不會唱,二哥哥白唱給你瞧了,偏有這些講究。」寶釵道:「我原不會唱戲,我會唱是要唱《琵琶》、《荊釵》里節義可風的戲文。」湘雲道:「詞曲一道,流品本低,戲場上的忠臣孝子,不過是優孟衣冠。所以詩集中寧存溫李淫靡之詞,不選青史流芳之戲曲。至於陶情取樂,無可無不可,難道定要唱錢玉蓮投江,趙五娘吃糠嗎?」寶釵道:「你們聽雲丫頭的話,不知說到那裡去了,真可謂強項矣。」

  探春道:「咱們別再講戲了,就聽史大妹妹的話,玩品實是高的。他同二哥哥兩個鬧了半年的詩社還沒鬧成,如今年也近了,趁這新閣子落成,人也齊全,咱們到這裡來起一社好過年。明兒的東就算了史大妹妹的。」寶玉聽了歡喜道:「虧是三妹妹提醒,鬧了幾個月戲,竟把這件事忘了。咱們何不就定了明兒?遲了一兩天,怕滿園子里雪被太陽收拾了去,減了梅花的精神,就掃了咱們的詩興了。先算算有幾個人。」寶釵道:「先前詩社裡頭的人都在這裡,沒短一個。」黛玉道:「還添了琴妹妹、紋妹妹、綺妹妹、香菱四個人。」探春道:「可巧二姊姊昨兒回來了,還要拉大嫂子在那裡。」李紈道:「賀林妹妹新婚詩,我胡謅了幾句。你們起詩社,別拉扯我。」寶釵道:「大嫂子不高興,這裡人也夠了。」當下約定。

  席上傳杯弄盞,極盡歡娛。不多時,閣子內外已點上燈。

  賈母高興了一天,未免有些倦怠,向薛姨媽道:「這會兒瞧到外邊去,恁什麼白的紅的都不見了。」一面叫鳳哥兒再讓姨媽幾杯酒,薛姨媽道:「今兒陪老太太已吃的不少,咱們也該散了,請老太太去歇歇罷。」當下鳳姐忙催端飯,各席上點景用了些。丫頭、老婆子們爭先掌燈,先有許多人上前扶賈母下了梯子,出了半仙閣,各自散去。

  寶玉跟黛玉回了瀟湘館,黛玉道:「今兒寶姊姊和史大妹妹兩個人的話,史大妹妹果然是詼諧遊戲之談,寶姊姊亦非守矩循規之論。你雖然在家裡逢場取樂,傳揚出去,到底有礙官箴,非金馬玉堂人所宜蹈此。」寶玉道:「那怕什麼?我同年裡頭就有好幾個會串戲的。柳湘蓮二哥最愛串戲,他還做了神仙呢。既是妹妹這樣說,我不玩這個就是了。」說著,便涎臉兒過來與黛玉代除簪珥,道:「我不串戲聽了妹妹,這會兒妹妹也要聽了我一句話。」黛玉道:「有正經話儘管請講。」寶玉笑道:「就是前兒看見元史上講的,我也和妹妹參一參秘密大師樂禪定。」黛玉喬嗔帶笑,把寶玉推開道:「你今夜才到這裡來歇,又要參什麼禪?我也多吃了幾杯酒了,快替我安安頓頓睡覺罷。再來鬧我,要攆你出去了。」話未完,聽得自鳴鐘上已打了四下。寶玉道:「果然時候不早了,明兒還要起早呢。」當夜無話,就寢。

  次日清晨起來,王道士已經打發人來通知起懺,趕忙到天齊廟拈了香,瞧了供的疏紙是尤三姐、金釧、司棋、可人、智能,另立一疏超度秦鍾,果有二十七員羽士在後殿上志心朝禮。

  寶玉並不久坐,留壽兒、雙瑞兩個小廝在廟裡照應,自己帶了焙茗、掃紅回府,徑進園子里,先到瀟湘館,見詩社裡人都已齊集。黛玉先叫人去和柳家的說了,今兒的東是史大姑娘的,照昨兒的菜一樣備三席,暗裡又替湘雲給了錢。當下雪雁忙催傳二爺的飯,才一疊連聲應了出去。寶玉見裡間屋子裡秋紋同五兒兩個還未吃完,便坐下把他們剩飯殘菜胡亂吃了些,眾人見了都發笑。湘雲道:「二哥哥今兒真忙的連吃飯工夫都沒有了。」

  說著,一群人同寶玉來至半仙閣。黛玉道:「昨兒因老太太步履不便,都坐落在第二層閣子里。今兒可要??上一層,我已吩咐他們把火盆鋪墊安排停當。」早有寶玉跑在前面,引眾人上了第三層閣子,見四面也是一色嵌鑲玻璃窗。臨窗遠眺園中山坳、水曲、樹木、橋亭,一覽無遺。

  湘雲道:「這會兒瞧起來,越顯出蘆雪亭即景詩:『象伏千山凸,蛇盤一徑遙』這兩句描摹入神。」寶琴道:「雪裡紅梅,果然另有一種丰韻。『天賜胭脂一抹腮』,未足盡其妙處,怪不得老太太誇他比白的強。」探春道:「文花姑娘的艷曲亦可為紅梅生色。」湘雲道:「別盡閑話了,先擬了詩題,大家好謅兩句。你們不瞧對子上的,就便沒有詩魂,難道詩屁也不放一個?」說的眾人都笑起來。寶釵道:「我瞧他的對聯,不如用邢大妹妹這兩句:『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紅。』」黛玉道:「琴妹妹的『閑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越發超脫的,配這閣子上對句。」寶玉拍手道:「果然,我倒忘了他們這兩句了,明兒把我的除了,掛上他們的。」

  湘雲道:「這又何必毀你的呢?瞧這裡該用對子的地方還不少,再掛上兩聯就是了。這會兒且別講對,擬題要緊。」寶琴道:「今兒的詩題,本地風光,自然脫不了梅花。」寶釵道:「詠梅花的詩太多了,憑你怎樣翻新,總不免拾前人牙慧。」

  探春道:「咱們也像頭裡詠菊,如憶梅、訪梅、種梅,多擬幾個可不好?」黛玉搖頭道:「題先犯了抄襲的病,有何趣味?我倒想得些好詩題在這裡。」寶玉道:「妹妹既有好題,快講出來給咱們聽聽。」黛玉便提起筆來,接連寫了二十餘個,就是張功甫《論梅》二十六品。眾人看了都道:「好,這幾個題卻不見有什麼詩,說的仍是梅花,妙在轉了一個彎子,題目就新鮮有趣,該有好詩。」寶玉道:「別如先前,憑各人自己去揀,我有一個條陳在這裡。」說著,便寫了二十六個鬮,疊攏盛在盤裡,叫各人去拈。

  湘雲先去拈了三個,黛玉道:「再沒他猴急,我讓了你不算為奇。」說著也去拈了三個。香菱忙推寶琴道:「姑娘還不快去拈,停會兒盤子里的鬮兒完了。」說著便動手去拈了六個,分給寶琴一半。隨後探、紋、綺、岫、迎每人拈了兩個。寶釵瞧盤子里只剩了四個鬮子,還有寶玉未拈,只得去拈了兩個,剩的讓與寶玉。各人仍去賞玩梅花,暗暗把所拈的題搜尋佳句。

  黛玉道:「今兒不必刻香為度,不許給燭就是了。」探春道:「刺繡才添一線的時候,這兩首詩也夠咱們玩兒了。」

  那邊岫煙指著窗外道:「你們望到櫳翠庵里,可不是都瞧見的。四妹妹不知在裡頭幹什麼?今兒請他也不來,早知他去住了這裡,起造閣子可不用告訴妙師父了。」寶玉道:「幸虧先去說一聲,不然前兒他這一走,倒疑心有別的意思了。」

  黛玉道:「你們盡仔說話,我的差不多完快了,等掌上燈收卷時就不接你們的卷子呢。」當下被黛玉提醒,各自索句揮毫,不多時眾人都已落稿。互相觀看,先念黛玉的詩,道:

  輕煙飄搖步(屜木)九疑峰,煙細浮藍徑不封。  指點林霏非近市,分明仙艷好尋蹤。  為憐香斷籠紗淺,小障春寒著月濃。  領袖眾芳清韻遠,回看九點百花叢。  薄寒  雪蕊瓊英勒北枝,小寒春信故遲遲。  沖將有意還思放,清到無言更不知。  玉倩誰溫皴未甚,花堪共笑冷猶持。  詩情羞似何郎健,學把寒香沁入之。  林間吹笛  何處梅花一曲終,蕭然身已到山中。  影隨聲寫尋常月,吹引香飄斷續風。  人倚畫樓花笑俗,鶴歸雲徑雪初融。  貞心試罷湘江竹,落寞林間萬籟空。  又念湘雲的詩,道:  細雨  徘徊月地共雲街,既趁新晴雨亦佳。  銀線潤沾迎歲管,寶珠香溜辟寒釵。  凝脂余濕明如洗,倚竹無聲凈欲揩。  定有詠花人過訪,春帆搖曳水雲涯。  疏籬  窈窕籬根露蘚斑,分明瓊樹影班班。  枝高花自重重密,竹細藩仍處處閑。  坐久香清篩夜月,夢回林靜逗春山。  歸輿圖畫梅邊照,冗處青鏤筆盡刪。  孤鶴  癯然素影共寒林,夢繞清香恰在陰。  愛爾形單偕古意,羨伊影冷獨知音。  孤山巢閣雲中翅,明月揚州物外心。  雞唱午前群眾眾,溪橋閑步自孤吟。  又念探春的詩,道:  曉日  曙報銅鉦掛古梅,殷勤送暖百花魁。  橫斜素影金烏近,睡起新妝寶鏡開。  同夢余情隨曉逐,北枝半面破寒來。  晴窗細玩華光淡,葯向孤山旭照回。  石枰下棋  豈是偷閑誚野狐,寒窗梅影不須辜。  高情寧借文犀飾,冷韻何嫌三百枯。  落子閑睡鶴,空林寂寂倦花奴。  談余細檢枰閑局,幾笑清音雪共輸。  又念寶琴的詩,道:  膝上橫琴  修來生已是同根,恰按梅花斷古痕。  鶴步林間親玉指,鴻飛霞表伴冰魂。  揮弦韻繞山中樹,顧曲人來竹外村。  延佇停琴容膝處,雪消金鏡已黃昏。  松下  昔年盟訂歲寒交,訪竹還殷問鶴巢。  蔭滿冰魂篩日影,香隨麈尾透林梢。  相逢袂向濤邊拂,欲贈釵留月夜拋。  六旦五辰驚艷息,何如清節兩蓬茅。  佳月  雲凈香清憩小窗,湛然仙跡已心降。  古來明月秋三五,鏡里寒梅此一雙。  姊自有情憐獨夜,卿寧無夢伴春缸。  問誰一樣尋常看,睡起參橫又悵雙。  又念李綺的詩,道:  澹雲  妒羅妙鬘弄晴微,淡襯新妝月下妃。  慢席林梢空藹藹,淺籠花影現霏霏。  無心應惜仙衣濕,帶笑隨看玉葉霏。  願祝慈雲宏瑞蔭,莫教清艷早春歸。  明窗  問君春信寄如何?靜對疏簾夢欲過。  忽見一枝橫瘦影,恰教兩地泛金波。  堂前樹玉輝相照,亭畔栽紅艷畢羅。  此日廣平援筆處,寒窗對景凍頻呵。  又念香菱的詩,道:  蒼崖  山磴尋花路復南,鞭停彳亍近煙嵐。  樹挨蒼廠春稠疊,苔染清香境蔚藍。  玉瘦凝峰排六六,枝疏瞰徑漏三三。  此中孰占風情盡,笑對巉崖一靜參。  掃雪烹茶  梅英雪影共春妍,習習清風意欲仙。  山徑客來童乍掃,瓦鐺鶴避茗初煎。  低分虛白通幽處,細嚼寒香繼火前。  錦帳高兒群羨美,笑余花隱掬冰泉。  微雪  漫道凌寒屬素裙,銀花未許過紛紛。  灑枝豈遜三分白,皺玉還開一片雲。  慣惹霜禽偷俊眼,笑疑青女弄清芬。  金樽檀板心難醉,雪裡吟香樂我貧。  又念寶釵的詩,道:  銅瓶  更深許與伴疏欞,滿屋幽香一古瓶。  垤起沙斑金作屋,枝攢雪影玉為屏。  寒花不事官哥媚,清韻還宜我德馨。  絕妙涵春君姓氏,檐前笑誦擷英名。  紙帳  巡檐料理聘紅妝,寶帳春愁剡玉光。  減卻羅浮風露冷,催將官閣海苔裝。  月明鑒徹惟知薄,樹密裁成夢亦香。  自笑鴛鴦債未了,與君偕隱且聯床。  又念李紋的詩,道:  竹邊  錦綳匝地涌檀欒,數點春光畫里看。  蔭滿橫斜聲簌簌,香浮蓊債影珊珊。  幽居相對超塵俗,自倚無言忘歲寒。  幸不折來傷古意,此君應與報平安。  清溪  浮光如許凈無塵,為有貞姿接水濱。  四顧憑誰傳玉照,一泓差許結芳鄰。  鏡中淡寫凝妝曉,籬畔疏涵漱影顰。  偶點波心花瓣瓣,寒香唼喋沁游鱗。  又念迎春的詩,道:  珍禽  梨雲落寞夢如何?啄宿飛鳴性自舒。  香惹綠毛頻采采,隱隨皓翅共與與。  可人最是尋芳蝶,幽徑偏來踏雪驢。  寄語江南何遜道,護花鳥已惜花疏。  夕陽  未信詩成雪又稠,晚晴春色更清幽。  斜陽酒肆人初倦,薄暝山家屐尚留。  儼賜胭脂憑一抹,何來瘴霧足千愁。  寒鴉不住林間噪,好趁曛黃把盞酬。  又念岫煙的詩,道:  小橋  是否仙源白玉溪,尋來略□卧平堤。  逶迤水曲通林薄,綉枕香迎過竹西。  驢背寒吟苔徑窄,鴨頭春漲石樑低。  花光人跡涵清淺,佇聽噍嘈隔岸啼。  綠苔  葉未生枝綠未成,春苔綉綺碧鋪平。  龍眠借得三分古,蟾度相於五夜明。  欲費平章隨意坐,不長掃凈益香清。  氍毹閣外花陰敞,休遣青蒼屐齒迎。

  寶玉見眾人都完,便趕忙寫道:「多謝你們留了兩個給我,也趕上了。」一時寫就。眾人來念寶玉的詩,道:

  晚霞  蹇驢向晚步山家,遙指紅綃一縷斜。  樹老遠分夭矯勢,夜寒預借綺羅遮。  蕭蕭飛鶩孤山嶺,隱隱歸帆綠水涯。  按罷落梅花一曲,更誰琴里聽殘霞。  美人淡妝簪戴  誰緣夢裡悵花嬌,想像羅浮淡淡描。  數點香欺紅兩頰,一枝春壓翠雙翹。  人來月下明華(釒念),韻繞林間影步遙不羨辟寒金飾貴,花生雲髻燦裙腰。   眾人看畢,湘雲道:「這一社是怡紅公子得手了。」寶玉也去看了各人的詩,道:「你們都比我強,是不用說的了。我就服香菱姑娘的詩,怎麼長進的這樣快,公然是一位老手。在這詩社裡,可以頡頏群生。」湘雲道:「二哥哥你不知,他是拜在瀟湘妃子門下,早有『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的佳句,沒有瞧見嗎?」黛玉道:「他是青出於藍的了。正經咱們的詩該去請教一個社外人評一評。」湘雲道:「社外人,現有一位詩翁,可去請教他。」眾人問是誰?不知湘雲指出那一個來,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過除夕了結絳珠緣 撕改冊驚醒紅樓夢

  話說黛玉要把各人的詩請教社外人評閱,湘雲指出一個人來,大家問他是誰?湘雲道:「就是我和瀟湘妃子在卷篷底下聯吟,他來續完三十多韻五律一首的檻外人。」寶玉拍手道:「果然想的不錯。既是那麼,要一手謄了出來,不必提明那一首這一首是誰的,就這二十六首詩,秉公定了甲乙,看誰的壓卷。」湘雲道:「我猜妙師父評起來,還推《薄寒》這一首為全璧。」黛玉道:「你的《細雨》收這兩句,用梅花詩『定有詠花人』五字,想要拍到細雨上甚難,下句忽接『春帆』二字,竟把細雨直抬出來。同邢大姊姊《綠苔》第三聯一樣,皆用成語,卻極自然,可謂神妙直到秋毫顛了。」寶玉道:「史大妹妹的『坐久香清』、『夢回林靜』,一個『篩』字,一個『逗『字,直把疏籬刻劃入微,也敵得住了。就是紋妹妹的『幸不折來』四字,用杜少陵《看梅》詩,恰好接上竹『報平安』,巧也巧極。」寶琴道:「二哥哥的『一枝春壓翠雙翹』還不出色嗎?」探春道:「便宜了二哥哥,偏留這個他得意的題給他。」

  香菱道:「你們要寫,我就帶去,明兒早上可有了。」黛玉道:「忙什麼?你去消消停停寫就是了。認真像舉子入了場,要緊看榜嗎?」當下丫頭們收拾開了筆硯,管家媳婦上來安放杯箸,各人隨便坐下。

  黛玉先笑道:「我有一句話,告訴枕霞舊友。昨兒鬧了一天,今兒又接下去攏了一社,擾了你的東,也算盡興的了。可惜,借東風的人倒沒有在座。」眾人聽了一笑。黛玉又道:「這會兒再要猜枚行令,鬧這些討人厭的事,可不能遵教的了。」

  湘雲道:「不藉此消消長夜,你趕緊回去,到底有什麼干?既是你厭煩這個,可叫清音女孩子來唱幾支崑曲,這樣冷靜酒可吃不慣。」眾人都道:「這倒使得。」一時喚到慶齡、遐齡這班人來,斟酒唱曲,暢敘盡歡。又在席上取各人做的詩互相評論一番,約交二鼓已散了席,書不冗敘。香菱次早起來,便把二十六首詩端楷謄清,交與黛玉,打發老婆子送到太虛宮去了。

  這裡寶玉連日又到天齊廟走了幾趟,至懺事圓滿,完了心愿。看看殘冬將盡,榮府料理過年大小一切事務,正在忙亂。

  所有發給族中銀本,陸續發運開張,除承領總數已經結算外,尚未送到支用清冊。若起造太虛宮及彩飾宗祠房屋工料細帳,濟貧四局支銷費用,須逐一查對找發。又添了許多莊子上完納租稅,也要查銷發給各倉廒上分別收貯。還有北靖王、南安郡王、樂安郡王、永昌附馬、錦鄉侯、臨昌伯及諸王親、蔭襲、勛戚世交,平日來往文武官員仕宦之家,以至親友宗族,皆須查照饋送年禮舊規,從豐備送。榮禧、榮慶堂,各院落堂屋、書房,賈母、王夫人處,及園內瀟湘、蘅蕪、怡紅三院,嘉蔭堂、綴景閣、秋爽齋、紫菱洲,並常有人坐落之處,添換燈彩鋪墊,早有經管家人媳婦開單回明鳳姐置備領價。家塾代儒束,門客相公詹光、程日興、王爾調、單聘人、卜固並各夥計勞金,分別查明找送。廚房買辦,及各行當領帳,過年家人媳婦、老婆子、丫頭、小廝們賞賜,亦須按照預備給發。諸如此類,年前應辦之事,不下幾千百件。鳳姐與平兒兩個振作精神,盡心辦理,每夜熬至更深,毫無倦意,不比先前這一兩年,多病心煩,苦於支持。

  獨有寶玉給假在家,清閑無事,外邊不是十分要緊地方,亦不出去應酬,惟天天到賈母、王夫人處請過了安,只在黛玉、寶釵,並晴、鵑、鶯、襲這幾個人屋裡玩笑適情。有時也到紫菱洲、秋爽齋,與湘雲、岫煙、探春姊妹敘談。

  一日,到湘雲處見剪了滿桌的五色碎絹,寶玉笑問道:「你們在這裡做什麼?」岫煙道:「老太太留史大妹妹在這裡過年,前兒打發老婆子到他家去告訴這句話,他嬸娘已應許的了,他高興起來,要我和他扎百花燈,明年過燈節玩兒,還要你們大家從他的興呢。」寶玉聽了,喜之不勝,道:「我也想玩這個。」便叫翠縷:「去瀟湘、蘅蕪請兩位奶奶,同三姑娘、大奶奶屋裡兩位姑娘,都到櫳翠庵去。說我和你姑娘同邢大姑娘都在那裡等著呢。」湘雲道:「為什麼要到四妹妹那裡去?」

  寶玉道:「四妹妹靜守禪關,前兒詩社裡都不肯隨興,咱們偏要去鬧他。」說著,便催同走。

  當下三個人來到櫳翠庵,見惜春煮茗圍爐,炕桌上攤了一張本色紙,入畫在旁研墨,在那裡白描「除夕賣獃圖」。湘雲道:「四妹妹倒先在這裡寫應時景的畫幅了。」惜春擱筆讓坐。

  不多幾句話,早見寶釵、黛玉、李紋、李綺、探春陸續都到。

  湘雲笑道:「你們瞧,發符召將也沒那麼快。翠縷算是二哥哥一員旗牌,令箭傳去,兩位奶奶火速的趕到轅門聽令了。」寶釵道:「我們只道四妹妹這裡有什麼商量的話,所以就趕了來。到底你們又要幹什麼呢?」

  寶玉道:「剛才我見邢大姊姊、史大妹妹在那裡扎百花燈,咱們各人想出一件來,預備明年鬧元宵。」眾人聽了,也都高興。李綺道:「邢大姊姊扎百花燈,我扎『雙鳳雲中扶輦下,六鰲海上駕山來』賽他。」寶釵道:「我扎四十匹竹馬,叫小丫頭們騎了串馬燈。」黛玉道:「我扎四十座燈台閣,扮的『安福門宮女踏歌』、『樂昌宮主破鏡重圓』、『白馬馱經』、『青藜照讀』這些故事,都要本地風光。」探春道:「我去定製幾十架煙火,助助你們的燈興。」李紋道:「你們都在陸地上玩,我要玩到水裡去。扎幾百盞荷光燈,從荇葉渚一帶放下去,也不教寂寞了碧水寒流。」寶琴道:「我還要玩到天上去,大大小小糊起幾十個風箏來,帶上彩燈,把風箏放高了,連園子外頭的人都瞧見呢。」

  寶玉笑道:「都被你們想了去叫我換出什麼樣兒來呢?」

  探春道:「人家費了多少心思力氣鬧起這些玩意兒來,二哥哥現現成成瞧熱鬧倒不好嗎?」寶玉道:「到底自己也要想出些玩兒來。我記得娘娘省親那一年,正是燈節,園裡頭樹株枝上都有點綴,如今叫他們見什麼樹就扎什麼花綴上。剪綵為花,縷絲作柳,其間顏色紅綠相映,好比羯鼓一催百花齊放,較那一年還要新奇異樣才有趣呢。」

  話未完,李紈到了,原來李紈因惜春這裡邀了眾姊妹過去,以為罕事,走來一問,眾人告訴他緣由,寶玉便要李紈也來隨興。李紈道:「我是稻香村本色,就在門前扎些『田家樂』故事燈罷了。」黛玉道:「史大妹妹何必自去動手?你縱有巧思,也要費工夫。像你這樣玩起來,不是取樂,竟是討苦吃了。只要大家出個主意,我和二嫂子去說一聲,叫扎燈匠依樣做起來,什麼燈彩不齊備呢?」大家都道:「這樣簡截。」

  寶玉見惜春靜坐不發一言,便道:「四妹妹,庵里也該布置些什麼,請老太太來瞧瞧,別太孤寂了。」惜春道:「一定要瞧我的,明年元宵,等你們盡了興到庵里來,我便仿葉先師故事,結起一座虹橋,同你們上橋赴廣陵一游。」眾人都疑惜春謊言,惟有黛玉半信半疑,道:「四妹妹果然顯出仙術,帶挈我俯覽蕪城風景,好比又回了家鄉一趟,感不勝言。」寶玉也歡喜道:「四妹妹果然比眾不同,把他們的都賽下了。」湘雲道:「你們自上揚州,我在園子里玩我的燈。」

  這裡眾人還坐著講些閑話,寶玉便當一件正經事,趕忙出了櫳翠庵來到鳳姐處告訴了,要鳳姐也隨他們鼓起興來。鳳姐道:「唉呀呀!原算你們會樂,你不瞧瞧攤了一桌子,天天一個三更。虧大嫂子不來幫幫我,倒同你們鬧起這些來。」

  正說著,院子里老婆子報道:「東府里大爺過來了。」一時賈珍走進,鳳姐與寶玉連忙起身讓坐。賈珍見鳳姐正在查算帳目,兩個小丫頭手裡捧了兩絡子帳本站在旁邊,平兒也幫著核對,便笑道:「我知這幾天妹妹忙壞了。」鳳姐道:「過年的事,按著老規矩,倒不費什麼。前兒大哥那邊送來的彩飾祠堂工料帳,知道是大哥經手的,不用細查,不過瞧了瞧後邊總結就撩開了。這裡頭局同工程上的支銷帳,不能不細細查一查,也差不多清楚快了。」賈珍道:「那邊的工費都是我同蓉兒親自料理,他們也不敢浮冒。我先核了一核,駁正了才送過來的。」

  鳳姐道:「近年來大哥那邊事情也忙,又累大哥多費這一番心。正是,前兒蓉哥兒到禮部里領出來的春祭銀兩,老太太說橫豎要大哥經手辦的,往後領出來就留在那邊,不必送過來。」

  賈珍笑道:「老太太原是優恤小輩要省事的意思,我叫送過來,也不過要他老人家歡喜,瞧瞧著『皇恩永賜』四個字。既是老太太那麼吩咐,底下領了銀子來,告訴一聲就是了。」鳳姐又道:「今年莊子上來的野味分了許多過來,別那邊不夠分派。」賈珍道:「那裡的話!烏進孝這老頭兒自己也不來,因是今年的收成足有十分,租籽也完得好,送的禮更豐盛。咱們族裡這些人,往年等不到繳租籽的時候,先猴頭弔頸的進來打探了幾趟,今年到如今還有好幾家子沒來領。再等幾天,只好打發人送去,完畢了這件事好過年。今兒這來有一句話同妹妹商量。好多時沒有請老太太、太太同妹妹們過去坐坐,一來因這裡的事情忙,又想不出什麼新奇玩耍,不過外頭去叫一班戲進來,就是這幾齣戲也瞧熟的了。前兒在老裘家赴席,見一班跑馬賣械的女孩子,人都長得乾淨,他們對跑換馬,又在馬上耍的什麼丹鳳朝陽,黃鶯穿梭這些牌兒名,還有翻雲梯、上高竿、十錦雜耍,比瞧戲新鮮一點。那邊桂香廳箭道子裡頭,先前寶兄弟在那裡射過鵠子的,馬也跑得開。大家過去樂一天,不知老太太賞臉不賞臉?妹妹這裡的事暫且擱得一天……」賈珍話未完,寶玉介面道:「我在外邊也聽說這一班,果然大哥哥想的到的,老太太一定愛瞧的。」鳳姐道:「只要老太太高興,斷沒有不陪著過去的。」賈珍站起身來道:「我過去見見老太太。」說著,便同寶玉到賈母屋裡去了。

  賈珍才出去,賈璉進來道:「咱們老爺升了,任上還有書子來。我去見了老太太回來再說話。」賈璉便往賈母處來,與賈母叩喜道:「孫子剛才在吏部裡頭,聽見軍機處有信出來,老爺升了河南臬司,接到廷寄就要進京陛見。扣算日子起來,趕燈節前可到。老爺任上還有書子。」說著,向懷裡掏出,先念了賈政與賈母請安稟帖,再將家信念與賈母聽了。信內的說話,「家中可喜之事備已知悉,皆賴祖宗福蔭所致。不可因手頭寬裕,任意驕奢。寶玉給假在家,慎勿以游嬉為事,荒廢詞章。時下外官州縣難做,將來朝試散館,一放外任,伊年幼無知,甚為可畏」等語,賈母聽了道:「老爺信內為什麼不提進京的話?」賈璉道:「老爺發信在先,還不知有升轉一事,所以未曾提及。」賈母點點頭。賈璉又笑向寶玉道:「寶兄弟,可聽見了嗎?」寶玉聽賈璉念家書說到訓飭他的話,早已站了起來。此時賈璉提了一句,只得應了一聲「聽見的了」。賈珍在旁介面道:「論寶兄弟的學問,也斷不至此;況且聖恩優渥,知他年輕,未諳民社,一定多留在瀛署多年,易於升轉。那是老爺的過慮。」賈母聽了歡喜道:「正是。珍大哥,你的寶兄弟也算虧他的了。他老子自己任上的事情也繁,何必這樣操心!兒孫自有兒孫福。不是我自己說這句話,如今算起來,壽也有了,福也享了,我歡喜的孫子、重孫子都中舉做了官了;不遂心的事,都遂了心了;家裡意外的喜事也瞧見了。仰賴上蒼保佑,皇恩祖德,天高地厚,還要盤算什麼?只顧樂我的就是了。你今兒來請我過去瞧跑馬賣械,算起來年底里也沒有日子了,過新年再瞧罷。」賈珍應了一聲「是」,又和賈母說了幾句話,然後站起身來,退了出去。賈璉、寶玉都送了賈珍,寶玉自回園子里來。

  閑話少敘,連日就有親族交遊到來賀喜,賈璉支應。非寶玉的同年至好,也不出去應酬,只躲在園裡頭玩耍。一日,閑步到紫菱洲來,見黛玉、寶釵先在那裡瞧湘雲扎燈。寶玉道:「鳳姊姊已分付,叫外邊燈彩匠趕緊扎去,你又在這裡忙什麼?」湘雲道:「我知道。橫豎盡閑在這裡,我是扎幾盞來玩我的。聽見珍大哥也傳了精巧匠人在那裡扎燈,請老太太過去瞧跑馬賣械,自然咱們都要跟著去的。我一天盼一天過了年,好瞧熱鬧。」黛玉笑道:「我也盼四妹妹帶挈我上揚州呢。」寶釵道:「瞧你們高興,到那時候偏偏老爺回來了。」寶玉道:「只要老太太高興,請了老太太來玩咱們的燈,樂咱們的。老爺回來,陛見過了,也沒在家耽擱的工夫,那裡還來查察!」

  湘雲道:「咱們的詩,妙師父為什麼留住了還沒送回來?這裡打發個人去問聲才好。」黛玉道:「別去催他,這會兒沒有送來。一定他留情,要和我們二十六首呢。」

  正在閑話,只見薛姨媽的丫頭同貴來找寶釵,說:「大爺出了罪,同二爺回家了。太太叫我來告訴姑奶奶一聲。才到蘅蕪苑,四兒說奶奶找瀟湘館奶奶去了。我到了那裡又找來的。」

  於是,眾人都替薛姨媽歡喜。黛玉道:「難得你大爺趕年前回了家,你太太自然歡喜的了。」同貴道:「正是,太太說新年裡就要擺酒請客。梅家任上還沒信來,三月里先要辦香菱姑娘的喜事,底下再辦……」同貴說到這裡,瞅著岫煙又一笑,縮住了口。眾人都已理會,獨有寶玉心上未免悵然,以為咱們園子里又少了一個知己姊妹。寶釵因要問同貴的話,站起身來先和同貴回蘅蕪苑去了。寶、黛二人又坐了一會,然後回去。

  時光迅速,瞬眼已是除日。清晨起來,自賈母以下,凡有誥命者,皆按品妝戴入宮,辭歲回來,賈母先在自己院里供了天地佛馬等。寶玉入朝回府,帶領他姊妹並邢、王二夫人、妯娌人等,先在灶王前供獻已畢,到宗祠家廟裡行了禮,拜過影像,回房歇息。寶玉就在賈母、王夫人處辭了歲,又到各處一走。吃了早飯,外邊已經伺候出門,揀幾個要緊地方親自一到,趕忙回來。見榮國府大門洞開,門前車馬喧闐,人聲雜沓,都是來辭歲的官員紳士,以及戚好世交。寶玉躲在車內,不及招接,徑到儀門下車。里外懸燈結綵,顯耀異常。寶玉望聚錦門來,進園中,一路豎起矗燈,兩旁樹枝上,果有紅綠相間的點綴,是花是葉,巧奪天工。眾媳婦、丫環都已換上新艷衣裙,粉香脂艷,鬢影釵光,目不暇給。

  一時到了怡紅院,小丫頭道:「姑娘們都逛去了。」寶玉因早上起來應酬了大半天,覺身子有些乏了,便一個人坐下。

  心中歡喜,想道:照像今年過這麼一年光陰,洵不虛度,凡可悲可恨之事,翻轉來都成了天下所無,古今罕有的樂事。不但事已如斯,連所見所聞別人的事,亦無不稱心如意。有生若此,竟不知離恨天為何物矣!

  正在出神,鳳姐處打發人來說:「老太太吩咐,今年的合歡宴擺做兩處。本家爺們來的不少,席面擺在大花廳上,叫咱們二爺同那邊珍大爺支應。二爺和奶奶、姑娘們就在綺散齋,老太太出去近便些。今年老太太分外高興,定了兩班好戲,還叫傳梨香院的女孩子都去伺候。有幾十架煙火,晚上放呢。二爺快走罷。」寶玉把身上帶的表瞧了一瞧道:「時候也不早了,今兒老太太高興起來,多坐一會子,咱們再瞧瞧燈火,怕就該出去隨班朝賀的時候了。不如趁這會兒打個盹兒。」

  當下和衣倒在炕上,才朦朧合眼,耳邊聽得有人喚了聲「二爺」,似四兒的聲音,睜眼一看,卻是五兒遞過一本詩稿,說是妙師父打發人送來的。寶玉接過展開,留心要瞧妙玉評的詩眼力何如?五兒手裡又遞過一紙字帖兒道:「還有妙師父的名帖,請二爺就到太虛宮去,有要緊話告訴二爺呢。」寶玉便將詩本撩下,瞧那帖兒上寫的「太虛幻境妙玉拜」。寶玉看了,心上狐疑道:「這會兒請我去講什麼話呢?他向來自稱檻外人,忽然又換了『太虛幻境』四個字。」心想到黛玉那裡告訴了這句話再去,又恐黛玉阻止他,便起身步出園來。走至二門外,不見小廝們,獨自一個出了府門,直行至太虛宮前,見宮門半掩,徑進裡邊。

  過了牌坊,見情天匾額下站一宮妝女子,宛似從前曾見面浹洽的人。料他必來款接,忙趨步上前。那女子反向寶玉叱問道:「何處俗物,擅入此間?」寶玉見女子加以厲色,逡巡卻步,自覺赧顏,只得俯首相告道:「我是來會妙師父的,不知他住在那一個屋子裡,望仙姑指引。」那女子答道:「這裡沒有什麼妙師父,還不快走!」寶玉道:「明明剛才妙師父打發人去招我來的,怎說沒有他呢?」那女子道:「這裡乃清虛飄渺之所,說有便有,說無便無。縱然有他,也未必肯出來見你。你如不信,儘管在此著迷,莫怨耽誤你的事。」說著,徑自走進,把角門掩上了。

  寶玉恍惚記起前日親送妙玉到此,為什麼一時竟無處找尋他的居室?這宮妝女子又是可處來的?被他冷落。心頭納悶,信步行去,進了一座宮院。見牆下自己移植那棵淚草蔥翠依然。

  正在注目凝思,只聽隔牆送出一派歌聲,字字清朗。歌的是: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只怕沒前因,今生怎想遇著他。畢竟有奇緣,肯教心事成虛話。從前枉自嗟呀;到後何須牽掛!撈起了水中月,栽活了鏡中花。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忍他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曲終人不見,餘韻悠然。寶玉聽了還要咀味其詞,出神佇立。忽見院門啟處,步出一女子來,似曾相識,一時記不起是誰。因才被宮妝女子呵叱,未敢造次。見那女子笑臉相迎,迥非頃間落寞光景,便向前作揖問道:「何處歌聲繚亮乃爾,昔年似曾聆過此音。」那女子道:「詞調雖舊,句義更新,今被竊聽了去,恐還未能明晰。我感使者送劍之情,不避嫌疑,與君一面,引你到一個地方去,索性把曲中的前因後果都明白了。」

  說著,便挪移向前,寶玉廝跟在後。轉彎抹角行來,依舊到了配廡「薄命司」中。那女子道:「這裡是使者到過的,還把先前所看『金陵十二釵』正、副冊一瞧,別的都不用看他。」

  當下揭了廚門上封條,開取薄冊出來。翻開先將冊上舊的,指與寶玉瞧了,再看改的。寶玉看了大半,有些會悟,向女子央告道:「敢乞神仙姊姊借我紙筆,抄那幾頁的詞句回去,叫咱們園子里姊妹大家一瞧,庶不辜負了今兒這一番指示。」那女子沉思道:「已往之事也不怕漏泄天機,那旁桌子上現有筆硯花箋,你都錄了去就是。」一面寶玉錄寫,仙女指道:「這便是正冊上第一頁,改分兩頁的。」看寶玉寫了,又把看過這幾頁挨次指點明白。寶玉寫就,又道:「姊姊,何不再引我到那未曾看過這幾司裡頭去瞧瞧?」仙女道:「古往今來,普天世界的女子,雖各人遭際結局不同,總越不過匾額上的『情天孽海』四個字。就是『金陵十二釵』裡頭這幾個人,全虧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子,費了多少神力,硬改了註定的冊子,才得椓燈復焰。也只為完就絳珠仙子靈河岸上一段未了情緣,其餘幾個人,都是帶挈的,何必再閱他司,多牽情恨?使者到此也有時候了,速速回去罷。」寶玉無奈,只得把抄的詞句揣在懷裡,拜謝仙女,離了太虛宮回家。

  徑至怡紅院,見黛玉、寶釵、湘雲、迎春、鴛鴦、香菱、晴雯、襲人這許多人,坐的坐,站的站,滿屋子裡鶯聲燕語,翠族珠圍。先是湘雲開口道:「我們都來給二哥哥辭歲,丫頭們滿園子找你不見,躲到那裡快樂。」寶玉道:「剛才妙師父送了咱們半仙閣的賞梅詩來。」湘雲不等寶玉說完,忙介面道:「在那裡?快拿出來,給咱們瞧瞧妙師父怎樣評的?」寶玉道:「且慢瞧這個,有一件事告訴你們。妙師父送了詩來,還有帖兒邀我去說話。我趕忙到那裡,妙師父不見,倒遇著一位神仙姊姊,引我到一個地方,拿出許多冊子給我瞧。他說是太虛幻境的警幻仙,為了絳珠仙子要了結什麼靈河岸上的夙緣,因此把註定的冊子改了。其中道成全了咱們『金陵十二釵』裡頭幾個人,不信現有抄來冊上的詞句。」說著,便向懷裡掏出。眾人爭著來瞧,寶釵笑道:「我瞧起來,明明說著咱們呢。」黛玉道:「姊姊,你這麼一個聰明人,怎麼說起糊塗話來?你想,世界上那裡有什麼太虛幻境,難道咱們這班人都從太虛幻境來的?統是他編造出來的,說謊言哄騙咱們的。」說著,便要撕毀。寶玉慌忙伸出手來,只聽得院子里山崩的震響,眾人趕出去瞧,道:「天上塌了一塊大石下來。」寶玉驚醒,並無黛玉、寶釵諸姊妹,晴、襲、鵑、鶯一個人在眼前,原來是紅樓一夢。 推薦閱讀:

《水滸》里的小山頭(9):黃門山(歐鵬等)
鎮元大仙法力這麼強為什麼做不到自己救活人蔘果樹?
《紅樓夢》里四大家族最有家產及勢力的是哪一個?
如果給《四大名著》換一個名字,你們會取什麼?
賈寶玉最愛誰?

TAG:中國 | 四大名著 | 名著 | 紅樓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