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後演紅樓夢,比同齡人更早體驗人生的難
劇本里「寶玉發瘋」的段落,被釋小松用黃色和綠色的熒光筆分別划了兩次,代表著「重重要」的意思。這場戲裡,釋小松從早上9點多一直哭到了下午4點。此前他從沒有過類似的離別經歷,只能靠想像,想像自己是賈寶玉,想像最喜歡的小夥伴就要不辭而別。
文 | 姚胤米
編輯 |金匝
6個月前,接到那通試戲電話時,男孩釋小松完全想像不到,他所參演的《小戲骨:紅樓夢之劉姥姥進大觀園》會成為今年話題度最高的國產劇之一。
這部只有9集的迷你電視劇,全都由只有10歲左右的孩子出演,布景、妝化、道具以及配樂,嚴格模仿87版《紅樓夢》。儘管談不上是新的創作,但自十一期間首播後,它的豆瓣評分最後穩定在9.2,網路播放量破億。
賈寶玉的扮演者釋小松,林黛玉扮演者的周漾玥,薛寶釵的扮演者鍾寶兒,被稱為最貼合原著的演員,在兩個月的拍攝時間裡,他們也擁有了最獨一無二的成長體驗。
選角
11歲半的釋小松是個十足的北方「小爺」。
父母都是東北人,他出生在新疆,家族中充滿雄性荷爾蒙的氣息,一些不那麼「爺們兒」的事情是被禁止的,「比如拿勺子時翹起小拇指,我爸看到會訓我」。
因為從小身體不好,兩歲時,釋小松就跟著老師習武,每天清晨四、五點鐘起床練功,結束後再繼續睡覺。等到了4歲,父親帶著他從新疆庫爾勒輾轉到河南登封少林寺,在那裡拜了釋永信為師,成為一名小武僧,釋小松就是師父給的名字。
釋小松 圖 / 受訪者提供
被小戲骨劇組邀請去試戲後,看到樓頂「湖南廣播電視中心」幾個大字時,他「心裡都發抖」:《紅樓夢》講了什麼?賈寶玉是誰?又該怎麼演?
釋小松想起五年級語文課本的封面,那是《紅樓夢》的一張插圖,裡邊有個穿紅衣服、眉清目秀的人,「當時,我以為那是個女孩」。可在少林寺整整4年,他身邊幾乎都是練武的男孩子。和女孩玩?他一點也不喜歡。
這種抵觸情緒在排練開始後持續了一整個星期,「太難熬了」。他不喜歡賈寶玉,覺得自己演不好,還擔心播出後會被罵,種種壓力堵在心口,每天晚上回到酒店,男孩給媽媽打電話,忍不住直哭。
同樣憂慮的還有執行導演劉玉潔。今年4月底,她給釋小松發來試戲邀請前,整個劇組已經就寶玉這個角色面試過將近60個小演員,試出來的感覺都不對。
在長沙見了釋小松,她也沒什麼底氣,工作人員臨時找了件楊康的衣服,定做的發套也沒到,釋小松勉強扮上,立即有人說:「這好像美猴王」,化妝師也有點兒悲觀:「這個孩子,你想讓我給扮成賈寶玉,可能么?」
直到試戲的第7天,演一段在妙玉的櫳翠庵品茶的戲,因為光著頭,釋小松五官的特點一下凸顯出來:皮膚白,眉毛濃,鼻樑挺拔,雙眼皮,眼神明亮,睫毛密而長。原著中寶玉出場,曹雪芹寫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也是這個感覺,導演才察覺到,「原來這孩子挺好看,有點像寶玉」。
釋小松(左)和87版賈寶玉飾演者歐陽奮強(右)。
這個聽起來充滿偶然的選角故事並不是孤例。飾演黛玉的周漾玥原本試的是寶釵,被叫到長沙試戲那天,她溫婉禮貌地向工作人員打了聲招呼,眼眉低垂,聲音微弱,劉玉潔覺得她有黛玉的氣質,而且演員本身身材又嬌小,惹人憐愛,於是就定了周漾玥為黛玉。
周漾玥(左)和87版林黛玉飾演者陳曉旭(右)。
巧的是,寶釵的扮演者鍾寶兒原本定的是黛玉,到長沙時,她身材略胖,「那時屏幕里都放不下我的臉」鍾寶兒說。不過她膚白、圓臉的特徵,卻恰合了書中對寶釵「面若銀盆」的描摹。生活里,鍾寶兒原本就有個弟弟,在年齡上也長釋小松一歲、長周漾玥兩歲,頗有大姐姐范兒。
鍾寶兒(左)和87版薛寶釵飾演者張莉(右)。
劇中其他演員的選擇,也儘可能從氣質上貼近原著和87版《紅樓夢》,演員和角色契合度的把握是很微妙的,即便都是園子里的姑娘,個個性格都不一樣,襲人是「賢」、平兒是「俏」、紫鵑是「慧」,「敏」探春是一朵帶刺的玫瑰、「憨」湘雲洒脫又率真。
剛見到陳舒宜時,劉玉潔從這個試過平兒、紫鵑和王熙鳳角色的小姑娘臉上看到了一點兒憂傷,但這股憂傷又和林黛玉的不一樣,還帶著一點氣勢,她一下子想到,「最適合演元春」。
夢中人
當然,對釋小松而言,接受這樣的「意外之喜」還需要點時間。剛開始,母親張曉敏和幾個執行導演都給釋小松講了許多寶玉的優點,但只要一想到寶玉喜歡和女孩玩,他就無法接受這個角色。他也不太能理解,寶玉情緒波動時為什麼都會眼噙淚水,而自己是「習武之人,流血流汗都不流淚」,之前想要拍的《射鵰英雄傳》里郭靖的角色,才更符合他對自己的定位。
哭戲成了釋小松最頭疼的部分。拿到劇本後他會仔細統計,每天都要計算已拍多少、還剩多少、再拍幾場哭戲就結束。重要的戲,會用熒光筆划出來,哭戲特地用了黃色,「因為亮一些——代表嚴重危險」。
《小戲骨·紅樓夢》劇照
他把演寶玉視作一個不得不去完成的任務,但本心全無喜歡,直到好幾天後,轉機出現了。導演組要求小演員們每晚看87版《紅樓夢》,當天的故事講到劉姥姥二進大觀園,在飯桌上給眾人表演了「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釋小松看得直樂。
他開始領略到《紅樓夢》的趣味,也慢慢理解寶玉的不同,儘管這種理解還帶著孩子的天真:「小廝拿他東西,他都不生氣,琪官地位比他低許多,他也願意和他交朋友,這說明他不看重這些,我覺得特別好。」釋小松說。
但演好寶玉要做的功課又碎又多。首先是形體和動作上要大改。寶玉是富家公子,必須有好的儀態,而釋小松從小含胸,形體老師要求他每天靠牆站,整個身體全都緊緊貼在牆壁上。坐也不能含糊,腰板要挺直,腿必須是90度,因為「往裡就太女生了,往外又太男生了」。
「《紅樓夢》不像別的片子,它對禮儀的要求高,人物的動作、眼神,第一次見面時能不能對視,每個人要站在哪個位置,都有講究。元妃省親那一場,多少人打著燈籠,多少人拿著飾幡,都得安排。」執行副導演胡昀皓說。
為了儘可能地接近人物神態和外形,劇組請了專門的禮儀老師指導他們。
這種秩序也讓小演員們逐漸找到劇中人的感覺。在一段拍攝花絮中,禮儀老師讓一群孩子依據自己的角色身份,想像應當怎麼坐,飾演元春的陳舒宜一下就癱倒在沙發上,「當時我以為元春身份高就可以隨意一點,反正沒人指責她,後來老師指出來,我才明白,其實元春最受約束的一個,她是妃子,所有人都在看著她,她必須要大方端莊」。
那一天,陳舒宜第一次覺得,自己可能有點兒理解元春了。
「摳戲」
一天中的7、8個小時,釋小松幾乎都是在化妝間和排練室度過的。其實就是湖南廣電大樓里普通的幾間辦公室,很小,一台黑色的攝像機正對著辦公室牆面,沒有任何置景和道具,連對戲的搭檔也沒有。整場的小演員通常只有一個,旁邊跟著一兩個導演隨時指導。
即使是排練,釋小松的妝發必須嚴格按照電視劇標準裝扮好,再進行反反覆復的、沒有實物表演的「捶打」,直到整部劇的表演全部通過,最後才能前往河北正定的「榮國府」開始真正的拍攝——這被劇組稱為「摳戲」。
「摳戲」時釋小松練習最多的是「寶黛初相會」,寶玉第一次出場的鏡頭,導演組覺得,這也是表演難度最大的一場。每天到了廣電大廈,釋小松都要先演這一場,光是一句「這個妹妹我見過」,已經記不清說過多少遍。從聲音、動作到眼神,都得仔細打磨,有一點不對的地方,旁邊的導演都會喊停。
寶黛初相會,情緒拿捏得十分到位。
晚上回到酒店,釋小松對著鏡子觀察眼神,他記得導演說,見到林妹妹這樣的「標緻人物」,寶玉的眼神既要有吃驚,又要有「木石前盟」所隱含的「重逢的驚喜」。歐陽奮強在87版紅樓里的鏡頭,讓他覺得「眼神很有戲」,他通常邊對照,邊轉過頭對著鏡子,一遍遍念那句「這個妹妹我見過」。
扮演王熙鳳的小姑娘郭飛歌,不過才10歲,劉玉潔和她媽媽的微信對話框里,密密麻麻幾十條小姑娘練習王熙鳳大笑的視頻,有在家裡客廳錄的,有穿著校服在某個走廊上錄的,還有在電梯間錄的。那段時間,郭飛歌幾乎是「走到哪兒笑到哪兒」。
讓小演員的情緒和角色的情緒調到同一個頻率,是總導演潘禮平認為教孩子們演戲的最好方法。「對孩子來說,演戲不是水平高低的問題,而是一種天然的、情緒的流露,只要能夠讓他的情緒和人物是一致的,自然就是最好的表演。」他說。
在演「寶玉摔玉」那場戲時,釋小松怎麼也體會不了為何寶玉會那麼激動,胡昀皓告訴他,寶玉有了那塊玉之後,很多人來看他,都是為了瞧瞧那塊玉,「你想像一下,自己像是個猴子一樣,每天被人圍觀,還會覺得這塊玉給你帶來的都是快樂嗎?」
到了陳舒宜第一次演元春,因為太緊張,小姑娘還在排練室哭了。雖然平時也愛哭,但正式拍起哭戲,她又哭不出來了。導演就坐在旁邊,給她講自己和祖輩之間傷心遺憾的親情故事,讓她想像,如果有一天,自己的長輩給自己下跪,會不會覺得很對不起他們。
而至於對原著《紅樓夢》的理解,導演們也沒有對孩子有太高要求。在劉玉潔看來,孩子有自己的理解,能夠按照理解去表演就足夠了。
5月份,劉玉潔帶著幾個小演員到北京參加一場品紅會活動,給幾位包括87版《紅樓夢》主創在內的紅學愛好者表演了幾個片段。
當時,扮演王夫人的小演員鍾奕兒講自己對寶玉挨打這場戲的理解,她說:「王夫人過來勸賈政,明明心裡是很想說你不要打寶玉了,但是她嘴上只能說:寶玉雖然該打,老爺爺要自重,這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又不好。這是因為古代很講究孝道,老太太首先是最大的,其次是賈政,最後才能是寶玉,所以他即便是想護著兒子,也必須要忍著。」這讓坐在台下的劉玉潔很是感慨。
而潘禮平印象最深的是「元妃省親」那場戲。拍攝難度高,幾乎所有主要演員都在場,群演數量也是最多的。面對這樣一個氣氛莊重的大場面,要求小演員們不能分心,活在情境中,流露出角色的情緒,在潘禮平看來,這個要求簡直太難了。
「元妃省親」這場戲,愁和苦都溢在眉眼。
看完拍攝現場傳回來的視頻後,陳舒宜的表演讓潘禮平一下子聯想到了《羅馬假日》:在電影結尾,赫本在記者招待會上接受採訪,派克就坐在下面,「公主看到這個男人,心裡非常觸動,她要保持公主的矜持,眼神既深情、又壓抑,還得有一種悵然若失」。
陳舒宜扮演的元春也是如此。她封妃,居深宮,與親人多年未見,初次歸省,地下跪著的是長輩,眼前面對的是侍官和臣子,她想哭,又必須要顧全禮儀保持威嚴,只能強壓住心底的思念和傷感,種種糾結在眼角和眉梢揉開。嚴格來說,陳舒宜這場戲完成得非常完整。
變化
劇本里「寶玉發瘋」的段落,被釋小松用黃色和綠色的熒光筆分別划了兩次,代表著「重重要」的意思。這場戲裡,紫鵑聲稱黛玉要走,寶玉陷入魔怔。而躺在橫店影視城的釋小松,也從早上9點多一直哭到了下午4點。此前他從沒有過類似的離別經歷,只能靠想像,想像自己是賈寶玉,想像最喜歡的小夥伴就要不辭而別。
《小戲骨·紅樓夢》中「寶玉發瘋」
導演喊「卡」時,母親張曉敏湊到床邊,看到兒子「眼神很無力,看起來很委屈」,以前就聽說過演員陷入角色情緒走不出來後精神抑鬱,她擔心釋小松也受到影響。
她打算帶釋小松到院子里走走,卻發現兒子的四肢都麻了,動不了,「可能是哭了太久,沒力氣了。」張曉敏說。
釋小松記得,動不了的狀況出現過兩次,上一次是在湖南廣電的大樓,排的也是這一場。這一次,被扶起來後,他轉頭對張曉敏說:「媽,我沒事,你在這兒待著,我自己去院子里走。」
孩子也在學習如何更快地「入戲」和「齣戲」,面對採訪的記者,穿著便裝的鐘寶兒在一分鐘之內就能找回扮演「薛寶釵」的端莊感,緊接著下一秒,又馬上變回扯下髮帶、坐不住凳子的活潑姑娘。
鍾寶兒覺得自己沒有真正「入戲」,原因是「當時實在太熱了,只想著眼睛應該怎麼動是對的」。釋小松也覺得自己沒「入戲」,理由是「入戲的感覺我說不好,也抓不著」。但思考了一會兒,他又急著解釋說,「如果說入戲,還是有入戲的」。
儘管如此,《紅樓夢》還是在這些孩子身上留下了痕迹。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因為天氣太熱,額頭很快就出汗,周漾玥下意識地抬起胳膊,用白色袖口輕輕按了按額角,這和劇中黛玉的動作如出一轍。作為母親的張曉敏也察覺到拍完戲後釋小松的變化,男孩子以前說話大聲,但現在變得更禮貌溫柔了。
10月中旬,釋小松在長沙見到了一年前拍攝射鵰認識的幾個導演,那時他跟扮演的郭靖一樣,又蠻又憨,但這一次,眾人發現了釋小松身上的變化,「覺得你成熟了,想的事情也不一樣了」。
釋小松並不否認,他覺得過去一年,是自己變化最大的一段時間,拍完《紅樓夢》後,他比以前想得更多,也更注意觀察生活。
4歲時,釋小松就已經開始參加各個電視台綜藝節目的錄製,也拍攝過不少影視劇,但他覺得,只有《小戲骨·紅樓夢》讓自己有了「更早地接觸了社會」的感受。
「知道了後來賈府抄家的一些事情,會發現以前想的真的很天真,其實做人是很難、很辛苦的。」11歲半的釋小松說。
「那你喜歡這樣的變化嗎?」
「挺喜歡,覺得自己像是到了另一個地方。雖然這個地方很累。」
黎詩韻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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