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告訴你一個真實的袁世凱

近代中國焦灼於國家滅亡危局的一些中流砥柱,在濡染了西方政治、經濟和社會制度之後,試圖推動中國的近代化——把西方的政治制度、教育模式和生產方式中的一部分,移植到中國來。這樣的移植,對很多人來說都是致命的威脅。慈禧太后先是鎮壓了狂飆突進的百日維新,又在20世紀初支持了在內容上幾乎與1898年的改革幾乎雷同的改革,其核心依然是採用「西法」,但她並無改革的誠意,這場喧鬧的表演最終只落實到3項具體改進——廢除科舉、建立現代學校和派送學生出國。對於隨後的立憲運動,慈禧太后和醇親王採取的都是拖延策略,因為他們從未考慮過在中國真正引入君主立憲制。在辛亥革命的烈焰中即將覆滅的清廷,因為要倚賴袁世凱的力量,將最高軍事權力拱手交給了他。很快,袁世凱當上總理大臣,組建了自己的內閣。革命黨人同意袁世凱就任共和國大總統的前提是,他必須支持共和。宣誓擁護共和時,袁世凱說,「共和為最良國體,世界之公認」,並莊嚴承諾「永不使君主政體再行於中國」。背叛共和以及上演帝制復辟的醜劇,令袁世凱背上了可恥的罪名,「袁對憲法的嘲弄,對議會非法的操縱,施用的賄賂、威脅、謀殺,以及監禁等手段,無可挽回地侮辱了公眾的人格,也為此後十年的法律失調與社會無序,留下了隱患」(徐中約《中國近代史》)。閻錫山認為,鼓動袁世凱稱帝的,是想要繼承大統的長子袁克定、妄圖封侯的清廷舊官僚、指望陷袁於不義的副總統黎元洪的羽翼和企圖將中國推入分崩離析的帝國主義。民國初年,世人稱袁世凱為:中國的拿破崙,中國的華盛頓,中國共和之父。民國初年,世人稱袁世凱家族為「民國第一家」。很快,袁世凱成了竊國大盜、賣國賊……我們能否同時也看看,這個時代罪人在與日本簽訂屈辱的《二十一條》時,到底有過怎樣的交涉?他真的一個「不」字也沒說過嗎?在中國近代化運動中,他扮演了怎樣的角色?詹天佑修建的中國第一條鐵路,跟他是怎樣一種關係?當南京政府反對保護私有財產時,北京方面做了什麼?民國初年民族資本發展的黃金時期,跟他又有什麼關係?探究一個人怎樣在歷史的演進中被賦予不同的形象,猶如一次探險,對於袁世凱這樣複雜的人物,更需要做深入、細緻的探尋,以避免簡單的判定。2009年9月16日,從各地趕到河南項城的三十多位袁世凱後人,肅立在袁世凱童年住過的那棟樓前。這是民國以來,這個龐大家族的第一次聚會。袁世凱與他的一妻九妾生育了17個兒子、15個女兒,僅在天津,袁世凱的後人已達百人之多。人們都知道袁家騮和吳健雄的光彩照人的傳奇,但是這一次,我們將目光探尋到這個家族的深處,抵達更多的人,更多的命運。 (參考:左舜生輯《中國近百年史資料?初編》,《駱寶善評點袁世凱函牘》,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楊國強《晚清的士人與世相》,唐德剛《晚清七十年》、《袁氏當國》,沈祖憲、吳闓生《容庵弟子記》,劉成禺《世載堂雜憶》,黃濬《花隨人聖庵摭憶》,白蕉《袁世凱與中華民國》,許指嚴《新華秘記》,徐一士《一士譚薈》,陳夔龍《夢焦亭雜記》,汪曾武《鶼龕隨筆》,袁靜雪《我的父親袁世凱》,蕭乾編《近現代新筆記叢書》,費正清《偉大的中國革命》,張永東《百年之冤》,西里爾?珀爾《北京的莫里循》等;鳴謝駱寶善、劉路生慷慨提供大量資料照片和日本外務省報告影印件。) 袁家後人在袁寨本刊記者 李宗陶 發自河南項城1859年9月16日,袁世凱出生在河南陳州府項城縣張營,袁家的祖居地。生父袁保中有6子3女,他排行第四。2009年9月15日,從海內外趕到項城袁寨的袁氏後人濟濟一堂,不相識者互問:「你是幾門?」「我四門。」35歲的袁文清(六門克艮後裔)告訴記者,「今天看到袁家瓊(六門克靈之子)4歲兒子的照片,可我得管他叫叔。」在這樣一個大家族裡,一樣年紀,很可能是「長房的孫子末房的爺」。袁世凱一妻九妾共生了17個兒子、15個女兒;17個兒子又生下22個孫子、25個孫女;兒孫共計79人。從袁世凱的父輩到孫輩,世系輩分依次為:保、世、克、家。如今,在世的後人已至啟、文、紹輩。2009年9月16日,距袁世凱出生150年,從各地趕來的30多位後人排成三行肅立在袁世凱童年住過的那棟樓前,向先祖三鞠躬。這是民國以來,這個家族的第一次聚會。他們每個人都受過這個人的影響:有的改過名,有的跨不進大學門,有人入黨艱難,有人半輩子沉默謹慎。咸豐七年,袁家從張營遷到石腰庄,建起住宅、學校、兵營、花園等,佔地270畝,從此這裡改稱袁寨。54歲的侯金亮守著袁保中(袁世凱親父)、袁保慶(袁世凱嗣父)等人的墓地已近20年,他父親也是袁家守墓人。他指給記者看袁寨當年炮樓、弔橋的位置,三道護寨河尚存一道,淺淺水窪里游著一隊肥鴨子。據老輩人講,當年百十里外的流浪漢到了袁寨,只要在袁家祖墳上燒張紙,就能進寨有吃有住。之後可以幫袁家打些短工,也可以自己做點小買賣。一度,幫袁家種地,在袁寨借居、打工的將近300人。「文革」時,袁寨改名紅旗大隊。省里工作隊下來,組織群眾「批林批孔」外加「批袁」。「有些年紀大的批著批著就哭起來了,說受過袁家的好處,工作隊就不叫發言了。」侯金亮說,袁寨經過3次毀滅性破壞,只剩下50多間房,不少是危房。整理家譜和家族史袁曉林是六門(袁世凱六弟袁世彤)袁克艮的孫子,老黨員,曾任項城市政協副主席。30多年來,他是老家的一個樞紐,許多尋親者最先找到他,然後才找到各自在龐大家族中的那個點。袁家騮(袁克文三子,著名物理學家)從1986年第一次回項城,至2003年在北京協和醫院去世,都有這位賢侄一路相陪。除袁曉林外,至少還有4位袁家後人在整理家譜和家族史。袁家誠是袁世凱十子袁克堅的兒子,退休前是天津某醫院放射科主任。在他自幼生活的天津,袁家人粗粗算來也有上百人之多。袁家誠想把這些人的經歷、故事搜集起來。他自己的經歷就很有代表性。少年時,他心中的榜樣是堂兄袁家騮。「他在美國讀博士,我要在中國讀博士。」連考5次大學,每次成績優秀,就是政審通不過。多年以後,他讀了兩個夜大。日子平順起來,子女也平順起來:兒子是美國矽谷一家晶元公司駐上海的副總裁,女兒是央視9套的英文翻譯。現在紐約經商的袁弘哲(原名袁啟威,祖父袁克桓是袁世凱第六子)也是一位家族史熱心者。他1951年在天津出生,少年時代正趕上「文革」,念小學時他就被同學押上課桌批鬥。後來他被發往內蒙插隊。有一次回天津,向父親講起自己學會了趕馬車,也學會了煙酒。曾經留學美國、後在天津一所中學教英語的父親對他說:「將來國家不只需要會趕馬車的人,還需要有知識的人。都去趕馬車,一旦有異族來侵略,我們就成亡國奴了。」他明白父親的意思,戒掉煙酒,帶上數理化和英文書籍回到內蒙。「文革」結束後,他考上天津對外經濟聯絡局的翻譯。他歸納說,袁世凱後人從事教育、科學、藝術的比較多,其中最著名的要算袁家騮;從政的、做生意掙大錢的很少。去項城前,記者電話聯繫到袁世凱八子袁克軫之女、現在紐約市立大學李曼學院圖書館工作的袁家淦教授。袁氏家譜是她的研究立項之一,計劃3年完成。50年代她在香港讀高中時,恰與康有為的孫女同班,「整個中學的人都覺得很好笑」。2008年末她回大陸收集資料,一路上許多驚訝——人們好像不再用過去的口吻談論袁世凱,也不再因他的錯而否定他做過的好事。袁世凱的兒子們都靠祖產過日子,許多人沒有工作,即使後來有了也學不會上班,不少人有抽大煙的嗜好,除袁克定等少數例外,大多在50歲前去世。孫輩幾乎都經過「文革」洗禮,如今有人成為教授、醫生、工程師,有人是中共老幹部,也有在老家當農民的。袁家誠說:「『克』字輩的叔伯們都已經過世了,他們身上那個時代不好的東西也隨之而去。我們『家』字輩,當年很多人沒有得到學習機會,下一代『啟』字輩中,50多歲的也沒能上大學,但有些孩子很爭氣,如今事業有成。」從門當戶對到平民聯姻袁家人曾這樣評點袁世凱的兒子們:長子克定最有權,次子克文最有才,五子克權最超脫,六子克桓最有錢。袁克桓是五姨太楊氏的第一個孩子。楊氏在袁府有相當的地位,因為她會理財管家,袁世凱在內務上很依賴她。她對子女的教育也與其他幾房迥然有異,所以4子2女沒有坐吃山空、吃喝嫖賭的記錄,倒是一輩子記著忠君、愛國、實業興家。「文革」前,袁克桓是北方屈指可數的工商實業大家,曾被列為天津市副市長的候選人。他娶的是江蘇巡撫陳啟太之女陳徵,嫁妝據說是一列火車。從天津來的袁緒承是袁世凱三子袁克良之孫,頭髮花白,言行謙謙,他將一冊《袁克權詩集》贈給記者。袁克權師從桐城派大家吳闓生,20歲時已有舊體詩883首,詩品與袁克文完全不同:苦澀、憂傷、謹守節操。他與袁克定、袁克文同膺太子服,可見袁世凱對他的喜愛。他娶的是兩江總督端方之女,一生沒有納妾。端方將宋版百衲本《史記》作為女兒的陪嫁之一,所以他自號百衲。袁世凱子女的配偶,大多出自豪門、名門。三女袁靜雪說,父親往往一兩句閑話間就決定了兒女的終身大事,有時很明顯是從政治利益出發,像決定袁克權娶端方之女的同時,將二女兒許配端方的兒子,儘管女兒很不稱心;還險些把袁靜雪許給遜帝溥儀。他為袁克定指定的是湖南巡撫、大書法家吳大澂的女兒吳本嫻;袁克文迎娶的是天津候補道劉尚文的女兒劉姌(梅真);四子袁克端娶的是天津大鹽商何仲瑾的女兒,九子袁克玖娶了黎元洪的女兒,十子袁克堅娶的是山西督軍陸建章之女陸毓秀,十三子袁克相娶的是前清大學士那桐的孫女,十五子袁克和娶的是天津八大家之一張調宸的二女兒張允倩;他病逝時還在母腹中的第14個女兒袁祜禎,後來嫁的是曹錕的兒子曹士岳。這種門當戶對的指婚一直延續到袁世凱身後,影響到第三代人。袁克定的長子袁家融,留美回國後娶了湖北督軍王占元的女兒;袁克定的二女袁家第嫁的是蘇州三大文人之一費樹蔚的公子費鞏;袁克文的長子袁家嘏娶的是揚州才子方地山的女兒方初觀;袁世凱生前還將侄兒袁家鼐與段祺瑞的三小姐段式巽聯在一起。隨著袁家的失勢,也有過對方悔婚的情況,譬如徐世昌就沒肯把女兒嫁給袁克堅。袁世凱的重孫輩大多與平民聯姻。荒唐才子袁克文民國文人黃濬曾用一句「飲醇近婦嘆天才」描繪袁克文。與他同為一母(朝鮮金氏)所出的袁靜雪這樣談論胞兄:「他的荒唐生活,從十五六歲就開始了,常常整夜不回來,大姨太沈氏對他百依百順,幫他隱瞞。」袁克文18歲時以蔭生授法部員外郎(相當於司法部秘書),幾乎從不上班。有一次,他不得不同去驗屍,便用墨將所戴的眼鏡塗黑,回家後就病了一場。袁克文有名份的妾有5位,沒有名分的,前後大約七八十位。「他很少住在家裡,不是住旅館,就是住『班子』,有時候連最低級的『老媽堂』,他也同樣去住。有時候他回到家裡,二嫂和姨奶奶總忍不住要和他吵。他既不回嘴,也不辯解,只是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完了,揚長而去,繼續過著他那荒唐的生活。」他留下的日記和大量的艷情詞,勾勒了一個被暖玉溫香包裹著的憔悴浪子,一個大隱隱於花叢床笫的寒雲公子,粗通詩詞的人都能讀出其中的驚慌、漂浮和無助。袁克文位居「近代四公子」之首,是梨園名票。他的一生,也像一場放誕的「玩票」。平生最擅長的,一出是崑曲《慘睹》,一出是京戲《刺湯》。袁世凱死後,他常住上海,入了青幫,當上「老頭子」,是當時惟一的「大」字輩。袁靜雪詳述了她當時偷看到的開香堂的場面。這位三小姐也了得,後來成了紅幫老大,所收徒弟多是舞廳、妓院的女老闆或老闆娘。父親死後,他分到的那份資產外加1萬銀元很快用盡,僅1918年一次上海之行,據說揮霍大洋60萬。不得已,他開始鬻文賣字。袁靜雪這樣寫道:「他所寫的字,只要送出去便可換錢。但是,如果他手上有十塊錢,他也是不肯寫的。他寫對聯和扇子,有時候是躺在煙鋪上提著筆懸肘寫的。有一次,他給張宗昌寫了一個極大的『中堂』,代價是一千元。那張紙又寬又長,屋子裡擺放不開,他就把紙鋪在兩宜里的衖堂里,脫去了鞋子,提著個最大號的抓筆在紙上站著寫。」他的畫是文人畫,題款別緻,如1924年畫一棵松樹,只一干一枝,沒有一根針葉,題詞為:「怒氣勃勃、怨氣森森,天地之間,棄我寸心……」他的字與畫,都是有感情、有生命溫度的。袁克文死在天津兩宜里。猩紅熱剛退燒,他就跑到長期包住的民國飯店四號房間,召了個妓女小阿五來,回家後又發起高燒,兩天後死了,當年41歲。喪事是青幫包辦,轟動一時——弔喪的徒子徒孫不下4000人,另有很多妓女系著白頭繩去哭奠守靈。1931年4月24日出殯,北京廣濟寺和尚、雍和宮喇嘛趕赴天津,為其超度亡靈。袁克定聞訊到天津弔唁,袁靜雪記恨他唆使父親稱帝,支走眾家眷,令幫里兄妹擺開陣式,要教訓一下長兄,她可是隨身帶著袖珍手槍的。幸虧劉梅真趕到,靈堂才沒成戰場。袁克定在克文靈前磕了個頭,匆匆離去。袁克文有4子3女,並在34歲時就當了爺爺。4個兒子家嘏、家彰、家騮、家楫;3個女兒家宜、家祉、家華。9月16日,剛過知天命年的袁侃拄著拐杖穿過一大片玉米地,去祭袁世凱生父袁保中的墓。因為幾年前遭遇車禍,他的一條腿不方便。他慢慢走著,腳底下的玉米桿發出輕脆的響聲。陪他同來的朋友用天津衛方言向記者道:「他爺爺是袁克文的大兒子。方地山可知道?方初觀就是他奶奶!」袁世凱任直隸總督時,以每月100大洋,聘方地山、嚴修等名士教授袁家子弟。袁克文與方地山亦師亦友,他一生的政治觀點、道德文章乃至生活作風,都受白須飄飄的方地山影響。兩人「三杯淡酒便成婚」,袁家長子家嘏迎娶方家四女初觀。袁侃顯然得了兩位名士的才氣,從小跟著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的奶奶寫字、畫畫。1977年,他在大港油田榮立一等功,有一次入黨機會。上級黨組織派人來談心,讓他談對曾祖父的看法。袁侃說:「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課本上說他是啥就是啥,我個人沒看法。」上級不滿意。10年後,他任國企副廠長,才入了黨。袁侃珍藏著袁克文用過的3枚象牙套印,是篆刻家陳巨來所治,共有「袁克文印」、「君子豹變」、「袁仲子」、「寒雲」、「眉雲長壽」、「袁蘇澄印」6面,玲瓏剔透,雍容雅緻。袁侃精於書法、雕刻,尤喜收藏,他後來創辦了一家工藝品廠,所產絲花遠銷美國。 袁家出了個袁家騮袁家騮和夫人吳健雄大概是20世紀華人中最知名的一對伉儷。二人都是國際一流的高能物理學家,袁家騮是美國物理學會會員、紐約科學院院士,吳健雄是全美物理學會會長,曾獲美國「國家科學勳章」,國際編號2752號小行星被命名為「吳健雄星」。袁家騮的導師密立根,吳健雄的兩位導師、「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和塞格瑞都是諾貝爾獎得主;他們的獨子袁緯承出生那天,袁家騮在普林斯頓大學的同事愛因斯坦專程前往祝賀。回國時,袁家騮謙虛得名片上只印著姓名,沒有任何頭銜與職稱。有一天,他鄭重地告訴袁曉林,這3個書法體的字是父親袁克文的手跡。今天項城袁寨里,有夫婦倆專門的展廳,袁家騮生前穿過的白襯衣、老式西裝與領帶、黑色皮鞋與布鞋,隨身攜帶的工具包,都靜靜躺在玻璃櫥里。那雙皮鞋,1984年主人穿著它在人民大會堂受到鄧小平的接見,當時左邊那隻開著一道大口子。此後,主人又穿了它十多年;那隻工具包里,大大小小18件:5把尖嘴鉗、3隻小夾子、小刀子、小鑷子、小鑽子、小起子……還有一粒白鈕扣。衣服鞋子破了,他動手修補;家電壞了,他戴上老花鏡,搗鼓幾下便好。據北京協和醫院陪伴了老人500多個日夜的特護張濤說,袁家騮在日常生活中,儉樸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從1980年代開始,夫婦倆在太倉(吳健雄老家)、項城、安陽、天津之間跑來跑去,累計捐出近300萬美元建了一所中學、3個科學獎學金。這些小物件,與父親袁克文留下的字畫、情詩,與祖父袁世凱留下的頂戴花翎、袁大頭(銀元)、巨大如床的黃花梨龍椅,遙遙相映。袁家騮的母親薛麗清,本是南部小班名伶,據說皮膚細膩白皙、氣質高雅,袁克文一見傾心,納為姨太太。袁家騮出生在安陽,他3歲時,薛麗清離開大總統家,尋自由去了。袁家騮從小由別房照料,無緣錦衣玉食,惟有補丁衣服、粗茶淡飯。他13歲進天津南開中學念書,在燕京大學獲碩士學位,在司徒雷登幫助下獲得赴美深造的獎學金。青少年時期就對物理學有興趣,常擺弄無線電;另一大愛好是拉京胡,拜的是著名琴師楊寶中。當年袁克相(袁世凱十三子)、程硯秋、余叔岩等人常在昆明湖上泛舟唱和,伴奏的便是袁家騮。25歲赴美留學前,袁家騮找到父親的老友方地山,才知自己的母親是誰。苦苦尋到上海,才知母親已在兩年前過世,十分傷心。命運從另一方面給了他補償。1942年5月30日,加州理工學院院長密立根的花園裡,袁家騮迎娶才女吳健雄。密立根教授的禮物是一句話:實驗第一,生活第二。他們踐行了一生。袁寨有一張照片:身穿長袖旗袍的吳健雄走在中間,左邊是消瘦憔悴的總理周恩來,右邊是誠懇笑望總理的袁家騮,身後兩米之外是郭沫若。這是1973年,夫婦倆第一次訪問故土。當時周恩來對袁家騮說:「袁家出了3個『家』,你祖父是政治家,父親是文學家,你是科學家,現在,袁家後人中又有了共產黨員,你們袁家真是一代比一代進步了!」那些沒能進步的,遭遇卻凄涼。那一年,袁家騮的胞妹袁家祉正靠做臨時工、洗衣婦養家糊口,獨自拉扯幾個孩子。她那間破爛不堪的房子,已經歷過無數次抄家;她還落下一個毛病,一聽見口號聲就會神經質地發抖。有一天,她接到哥哥袁家騮要回國探親的電報,躲回低矮的房子里仔細端詳,眼淚簌簌往下掉。袁家騮剛到北京,就有人上門來規定了幾條紀律:不準議論時事政治,不準把袁家騮帶進這間破房子,到車站接站時全家人都要穿新衣服,見了面不準哭,要面帶笑容等等。袁家祉連連點頭,趕緊找人借錢,給孩子們扯布做了新衣服,跟哥哥相見時,忍著淚水,微笑……當年,她嫁的是北洋系段芝貴的公子段昭延,出入有傭人、保鏢、司機的。如今,她兒子段虁是天津某企業負責人,女兒段潔是北京歌劇舞劇院鋼琴家,而段潔的兒子是樂隊指揮,9月中旬正在人民大會堂緊張排練,迎接國慶60周年。同樣大起大落的人生也落在堂妹袁家倜身上。她父親是袁克端,母親是天津最有名望的大鹽商何仲瑾的女兒,當時何家在天津僅出租的瓦房就有幾千間。袁家倜上學的時候,8點上課,送她的汽車7點50到校,車窗垂著帘子,一直開到教室門口。她到上初中時都不會買東西——由女性長輩領著,身後跟著保姆、保鏢,到百貨公司看好貨品,就有車送到府上,來人自去賬房領錢……「文革」中她在農村一呆8年,鍛煉得能把捏不攏的散窩窩頭和著野菜吃,40斤的一麻袋土豆背起來就走。1973年袁家騮的歸來,不僅帶來核物理的訊息,也給「家」字輩人帶來翻身的機會。根據周總理的批示,袁世凱第三代後人陸續回原籍,落實政策。1978年,袁家倜重返天津成都道40號小洋樓。1987年,當時63歲的老太南下深圳買了些原始股票,賺了70多萬。當時深圳不讓匯款,她就用大皮包裝著現金,帶回了天津。在袁家騮和吳健雄建議下,她在自家樓下開了一家名叫「蘇易士」的西餐廳,堂哥題寫匾額,很快門前車水馬龍。袁克定,拒當日據時期北平市長袁寨里有個專門介紹袁世凱兒子們的展廳,獨獨缺少長子袁克定。他的生平被單獨安排在西面廂房裡。研究家族史的「家」字輩後人對這位大伯有指摘:「實在說,他是我們家族的罪人,一心想當太子,搞了不少花樣欺騙迷信的祖父。」乾瘦、矮小,穿一身長袍、戴一小瓜皮帽,拄著拐杖,走路一高一低,瘸得很厲害,脾氣有點怪——這是袁克定留給張伯駒女兒張傳彩的印象。不知為什麼,當袁克定的長子長孫袁萌臨(原名緝英)每次出現在項城,乾瘦、穿寬大舊西裝,頭戴旅遊帽,斜背一個小包,偶爾拄杖,脾氣有點怪——人們會想起他爺爺。當他講起童年時在北京西山飯店為織姑(袁迪新,袁家鼐與段式巽的女兒)提婚紗的場面,當他未寫回憶錄先開條件,當他為祖父袁克定最後的際遇憤憤不平(針對張伯駒),當他想在老家尋一位年輕漂亮的「老伴」(他70多了),當他習慣於鄉人為他的哪怕一副鞋帶埋單……良善之人會同情地想,這位美籍華人,北京某高校客座教授,一定是遭遇過什麼不幸。是的,「反右」時他被整得很苦,妻子離他而去,據說精神上受過大刺激。他的胞弟,特從加拿大趕回的畫家袁緝燕(又名袁始)在餐桌上給了兄長一個緊緊的擁抱,對他說「保重」。1941年,袁緝燕出生在北京寶鈔衚衕,此時「老爺爺」(他們這輩對袁世凱的稱呼)已過世25年了。他的童年,趕上富貴日子的尾聲:「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奶媽,每到開飯,大夥圍上大圓桌,每個孩子有自己的座位。」「中國封建大家庭,就跟巴金《家》《春》《秋》里寫的那樣,兄弟姐妹之間的關係都比較淡。我從小體會不到多少手足之情,到上學了,才找到同齡的伴兒。」那時,袁克定帶著私人醫生、廚子、聽差住在頤和園排雲殿牌樓西邊的第一個院落清華軒,吳本嫻帶著袁家融和他的7個子女住在北京城裡。有一年多時間,袁克定破例讓兒媳帶著袁緝燕去頤和園養病。袁緝燕印象中的祖父是一個很嚴肅的、注重做學問的人,對官場應酬沒興趣。抗戰時期,北平淪陷,日本人用王克敏組織偽政府,誘袁克定當市長。閱盡浮華、已至耳順之年的袁克定即登報聲明:因病對任何事不聞不問,拒見賓客。40年代,袁克定繼承的遺產花得差不多了。張伯駒與他時有往來,見他吃飯時,沒魚沒肉,只有窩窩頭切片,夾些鹹菜。但他依然正襟危坐,胸帶餐巾,跟從前一樣。袁克定從沒工作過,沒有生計來源。實在沒法生活了,遷至張伯駒承澤園的家中寄住。據張傳彩回憶,那些年裡,通曉德語、英語的袁克定多半在書房看書,以德文書為主,有時也翻譯一些文章。「在承澤園時,沒怎麼見過袁克定的家人來看他。」1949年以後,張伯駒的生計也陷入困境,不能再照顧袁克定了。時任北京文史館館長的章士釗聽說後,報呈獲批,將袁克定安排在文史館,掛名委員,月支人民幣60元,在家坐領。袁緝燕記得,文史館有次來了兩個人想請爺爺回憶些舊事,他坐著看書,不趕人走,也不理會,彷彿沒見屋裡有客;祖母的涵養沒那麼深厚,終於忍不住說:「你們走吧,我們不會為了這點錢把祖宗賣了。」再後來,袁克定靠著街道每月發的20元救濟金維持生活。袁寨口齒最清的講解員告訴回鄉的後人們:毛主席當年曾用稿費資助過袁克定。其時,袁克定衣衫破舊,粗茶淡飯,舉止言談依然如故,提起父親必稱「先大總統」。章詒和在《往事並不如煙》中引述張伯駒的話「1958年克定80大壽,是在我家過的,也是在我家去世的」,袁緝燕說,「我記得爺爺是1957年去世的,祖母晚一年。爺爺沒有活到80,是79歲時過世的,當時是在他自己家裡。」袁萌臨憤憤地說,那是一間長條形的大約10平米的房子,住著爺爺、祖母(一位續弦)、一個老傭人和一個按摩師,4位老人想轉個身,都難。(鳴謝項城市人民政協提供的文史資料和袁曉林、袁道唯等袁氏後人的大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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