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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夜語】詩詞雜說(42) 比興與詩境

比興與詩境

「比興」這一概念,隨著人們觀念的變化,隨著詩歌理論的發展,其涵義也愈來愈廣泛,從藝術手法,演進到藝術境界。在藝術手法中,作比的事物,有時兼有烘托氣氛的作用,就是所謂「比而興」;而起興的事物,有時也兼有比喻的性質,則是所謂「興而比」。其實,「興」原先只有起頭烘托的作用,即朱熹《詩傳綱要》所說:「興者,托物興詞,初不取義。」這種手法,在民間文學中一直沿用下來,如陝北民歌《信天游》還普遍運用著。後來,因為起興的事物常常有所寓意,即兼有比義,「興」這一概念,也就把「比」涵蓋進去了。朱自清《詩言志辨·比興》就說:「毛傳『興也』的『興』有兩個意義,一是發端,一是譬喻;這兩個意義合在一塊兒才是『興』。」由於「比興」在藝術表現中往往一而二,二而一,所以當比興發展為藝術境界時,雖名之為「興象」,實則兼具喻義,即所謂「寄託」。所以,「比興」作為藝術境界,可分為三種類型:一是象徵寄託,二是情景交融,三是情景交融兼象徵寄託。前兩種是基本類型,一是原於「比」,二是原於「興」,這兩種「興象」,都帶有「比興」的胎記。下面就著重講一講這兩種基本類型的「興象」。

一、象徵寄託興象

這種藝術境界,通常也稱之為「比興」、「托興」、「諷興」、「興寄」、「興諭」,從這些名稱可以看出這種興象是由「興」引申出來的,並且帶有象徵寄託的特點。黑格爾《美學·序論》說:「這種藝術一方面拿絕對意義加於最平凡的對象,另一方面又勉強要自然現象成為它的世界觀的表現」,「這些情形就是東方原始藝術的泛神主義的性格」。其實,這種象徵寓意的詩歌藝術,並非東方所獨有,但丁在給康·格朗德的信里就強調了《神曲》的寓言意義;只是在我國更加突出罷了,因為儒家從經學觀到文學觀都強調詩的諷喻美刺作用,以發揮倫理政治的教化作用。柳宗元《楊平事文集後序》就說:「導揚諷喻,本乎比興者也。」唐朝陳子昂《感遇詩》、白居易《秦中吟》《新樂府》都努力實現自己的主張,塑造這種通過「諷諭美刺」以達到「補察時政」的興象。

象徵寄託的興象,藉以寄託的事物形象,大致可以分為四大類:景物、史事、美女、神仙。即朱自清《詩言志辨·比興》所說的:「後世的比體詩可以說有四大類:詠史、遊仙、艷情、詠物。」這裡所謂「比體詩」,也就是象徵寄託的興象。

景物類。

擬物寄意,在《詩經》中已經存在,《楚辭》中又有所發展,《九章·橘頌》已全是借物托意。其後如漢高祖劉邦的《楚歌》:「鴻雁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劉邦想廢太子,而立戚夫人的兒子趙王如意,沒成功。戚夫人哭泣,劉邦唱了這首歌,以鴻雁喻太子,說太子得到「四皓」的輔助,羽翼已豐,不能廢了。以此來勸慰戚夫人。歌詞全是借物寓意。曹植的《吁嗟篇》以「轉蓬」自喻,駱賓王《在獄詠蟬》以蟬自喻,都是象徵型的境界。這種境界,鳥獸草木都成了寄託的對象,已非純然的客觀景物。所以陶明浚《說詩雜記》說:「詠物之作,非專求用典也,必求其婉言而諷,小中見大,因此及彼,生人妙悟,乃為上乘也。」

史事型。

寫歷史題材的詩,稱為詠史。早期的詠史詩,如漢代班固的《詠史》以及近晉代張協的《詠史》,雖然吟詠史事,卻只是對史事的詠嘆或評點,到了晉代左思的《詠史》,才具興象,才是借史寄興。左思《詠史詩八首》其二云:「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借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漢代金日磾和張湯,世代為高官,有權有勢,所以「金張」成了顯宦世族的代稱。馮公指馮唐,他經歷三朝,直言敢諫,仕途不利,終沉下僚。漢武帝時,舉賢良,已年過九十,不能復為官,即所謂「白首不見招」。這裡顯然是借歷史人物的遭際,來抒發自己的感慨。所以何焯《義門讀書記》說:「左太沖《詠史》……托前代以自鳴所不平也。」這是借詠史寄託己意,詠懷古迹、引用事典,也屬於托史寄意,同樣具有象徵的興象。

美女型。

寫美人以寄興,以男女擬君臣,在《楚辭》中已有之,即所謂「香草美人」。到了曹植便有所發展,他的《怨歌行》說:「願作西南風,長逝入君懷。」以夫婦離別寄託君臣阻隔的情懷。《美女篇》寫美女「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寄託自己壯志未酬的感慨。後來發展到以男女比擬一般的上下關係。唐朝章竭《東都望幸》:「懶修珠翠上高台,眉月連娟恨不開。縱使東巡也無益,君王自帶美人來。」表面是寫宮女盼望皇帝幸臨,實際是有所寄託。王定保《唐摭言》就記述這詩的本事:高湘路過連州,將自己所賞識的邵安石帶到京都;高湘當主考官,推舉邵安石。章竭寫這首詩諷刺主考官營私舞弊。這就是以美女為寄託的興象。

神仙型。

遊仙之作,在《楚辭·遠遊》中也已有萌芽。漢魏六朝,道教漸興,玄學盛行,詩中描寫神仙,也就隨著蔚然成風。漢樂府《王子喬》和《古詩十九首》都寫了神仙之事,但尚無明顯寄託。至曹操《氣出唱》、《精列》,以及曹植《升天行》、《遊仙》、《五游詠》等,才略有寄託,初具興象。到了郭璞的《遊仙十四首》,進一步以神仙事迹,寄託自己的懷抱。鍾嶸《詩品》說他的《遊仙》之作,「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郭璞處於中原淪陷的亂世,在晉室南遷之後,雖然做過一些小官,卻頗不得志,所以借遊仙來抒寫自己的情懷。其後以神仙為寄託,便成了一種藝術境界。

象徵寄託的興象,在詩歌發展史上成為重要的藝術傳統,是有其歷史原因的。《詩經》中並沒有那麼多寄託,實在是說詩人強作解語,牽強附會。古時賦詩言志,有時並不顧及原詩的本意,只是借用某些形象,將自己的意思附會上去。我們今天引用古詩,同樣存在這種情況,如今人引用劉禹錫「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兩句,用意與原詩本意便大相徑庭。在儒學盛行的時代,「溫柔敦厚」的「詩教」影響頗大,解詩人常常用「以意逆志」的方法解詩,以己之「意」,推測詩人之「志」,認為處處有寄託,有美刺。朱熹說:「大率古人作詩,與今人作詩一般,其間亦自有感物道情,吟詠情性,幾時儘是譏刺他人?只緣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說,將詩人意思盡穿鑿壞了。」(《朱子語類》)然而,這種情況在經學界卻十分流行。要知道,評論對於創作是起作用的,創作中於是有了象徵寄託的興象。正如朱東潤先生在《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中說的:「然正以有《毛序》風刺之說,後人作詩,遂多寄託,言在此而意在彼,直欲並古代作詩之志與賦詩之志於一身,讀之者自不得不捨棄比興,專求賦旨。於是詩之旨趣愈迷離而其意境乃愈沉鬱,遂成為中國詩詞之特性,此又古人序詩之時所不及料也。」作詩人按照解詩人關於「諷諭美刺」的理論去寫詩,塑造了有寄託的興象,其後歷代相沿,成為一種傳統。白居易更是有意識地模仿《毛序》,他的《新樂府》五十篇,就仿照《毛詩·大序》寫了「總序」,又仿照《毛詩·小序》為每篇寫了「序」,指明了美刺的要旨。象徵寄意的興象,就是這樣,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逐步發展並形成為一種藝術傳統。

二、情景交融興象

這種興象的事物形象,不是寄託思想感情,而是烘托思想感情,在藝術上情景相生,渾然一體,餘味無窮。魏晉以後,思想比較活躍,文人的觀念發生較大的變化,由經學觀念轉向雜文學觀念,認為寫景言情是詩歌的重要特性,即陸機《文賦》的所謂「詩緣情而綺靡」。對於「興」這一概念,也有了新的解釋。摯虞《文章流別論》說:「興者,有感之詞也。」鍾嶸《詩品序》也說:「文已盡而意有餘,興也。」顯然已經意識到另一種藝術境界。鍾嶸已跳出了漢人以儒家「詩教」解詩的圈子,不講究寄興,而重視意興。所謂「意有餘」,就是他所說的「滋味」,是情景交融藝術境界的特點。因為這種興象都是觸物起興,而且富於滋味意趣,所以在歷代詩評中也稱之為「興緻」、「興趣」、「興味」、「感興」、「意興」。黑格爾《美學·序論》說,「古典藝術」是「把理念自由地妥當地體現於在本質上就特別適合於這種理念的形象,因此理念就可以和形象自由而完滿的協調」;「在古典藝術里,心靈性的存在與感性的存在二者的完全融合就成為二者之間的符合」。情景交融的興象,也是內心世界和外在形象和諧的統一,真正「完全融合」,有點像黑格爾所說的「古典藝術」。

情景交融的興象,其主要的藝術手段是寫實,描繪一定時空下的實景,就是直言其事、直寫其景的「賦」法,因此有人稱之為「賦體」。朱光潛先生《詩論》就說:「有些興,如果把它們看作直陳其事的賦亦無不可。」用賦法描寫實景,常常被稱為「形似」。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篇》說:「何遜詩實為清巧,多形似之言。」鍾嶸《詩品》也說,張協「巧構形似之言」,謝靈運「故尚巧似」,鮑照「貴尚巧似」。所謂「形似」,是什麼意思?什麼狀態?唐人高仲武《中興間氣集》說於良史詩「工於形似,如『風兼殘雪起,河帶斷冰流 』,吟之未終,皎然在目」。這正說明,形似是指實景。這種興象不只是「形似」,而且「帶情」,就是所寫景物帶有人的感情色彩,即所謂「物色帶情」。空海《文鏡秘府》說:「如『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此物色帶情句也。」所謂「帶情」,就是描寫景物時,把人的感受同時表現出來。「抱」和「媚」,是以人的態度去擬物的姿態;「寒」和「清」,又是以人的感受去擬物的情狀。這類寫法都是將無情物寫成有情狀,近似於西方美學家立普斯所說的「移情」。這種興象因為「帶情」,所以富於「滋味」,就是言有盡而意無窮;鍾嶸《詩品序》較早提出「滋味」一詞,並說「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司空圖也很講究詩味,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說「辨於味而後可以言詩」,並提出所謂「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嚴羽講「興趣」,王士禛講「神韻」,說的都是詩味。情景相生,物我相融,形神兼備,趣味橫生,才是這種興象最高的藝術境界。

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在《詩經》中即已有之,但在宣揚「詩教」的經學時代,並不被重視,也不被理解,詩中的景物,經學家都要附會到經義上去。東漢末年至魏晉六朝,儒家思想的獨尊地位被動搖了,「詩教」的影響也削弱了,詩歌才開始脫離經學,走進文學。漢代的賦,從「六義」的一種,發展成為獨立的文體,辭賦的發展又豐富了「賦」法,轉過來促進詩歌創作,改進了刻畫物象的寫作技巧。即劉勰《文心雕龍》所說的「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體物緣情,代表了六朝的文風。強調「緣情」,比較重視個人思想感情的抒發,容易忽視詩歌的社會作用。正如梁代裴子野《雕蟲論》所說,劉宋以後,「閭閻少年,貴游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到了唐代,才糾正了這種忽視社會內容的偏向。情景交融的興象,也才逐漸成熟並臻於完美。杜甫的《春望》就是具有這種興象的好詩。司馬光《迂叟詩話》說:「近世詩人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山河在』,明無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恐,則時可知矣。他皆類此,不可遍舉。」這首詩就是用這種藝術境界反映重大的社會內容,寫安史之亂時期,長安淪陷的景象,山河依舊,物是人非,表現了憂國憂時的愛國情懷。

以上簡要地講了象徵寄託和情景交融兩種類型的興象,我們還要注意到這樣一種情況,就是情景交融而兼有象徵寄託的特點。王之渙《涼州詞》: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首詩即景生情,寫出聞笛的感受;同時又兼有「比興」,以楊柳雙關樂府《折楊柳歌》,寄託離別之情。又以「春風」比擬「君恩」,暗寓怨刺之意。兩種類型混合的興象,成了第三種類型。這種類型的興象,近似黑格爾《美學·序論》所說的「在較高的階段上回到象徵藝術」的「浪漫藝術」。唐詩成了我國詩歌發展史上的高峰,原因是多方面的,各種興象,即藝術境界的開拓,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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