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詩歌中的禪宗境界與自然意象

王維的詩歌中,禪宗的引入具有重要的作用。有著濃厚的印度文化淵源的禪宗特別是北禪宗由王維引入山水詩中,使得謝眺等人因樸素而尚顯粗陋,膚淺的審美方式變得精微,幽深,靜寂卻又生機勃勃,神采流溢卻又含而不露。   禪,在佛教入中國前有二意:一為封土為壇,掃地為祭,意即封禪。二為傳受。引申為禪讓。佛教入中國後給予了禪獨特的內涵。禪,意為「靜慮」「思維修」,它不同於一般哲學上的範疇,而是佛教的一種修養實踐活動。因為它是佛教「戒」,「定」,「慧」之一的「定學」中最大的一種,通常把「禪」與「定」合稱為「禪定」。所謂「禪定」即是通過精神的高度集中,觀想特定的對象,摒棄雜念,以臻明鏡般的寧靜,空純狀態,同時在身心上產生異乎尋常的功能,以泯滅主體與客體,過去與未來,可能與現實的差別。禪宗從印度佛教中吸取了「萬法為心」的思想,認為「心」是世界萬物的本源,一切都是心所生的幻像,只要反觀自心,超脫人世苦惱,以「無念」為宗旨就可以超脫人世苦惱,獲得精神上的絕對自由。禪宗把對外的崇拜引向了人對內心的自省,這不但應和了王維的心理也為其禪詩反觀內心奠定了基礎。然而禪本身又不僅僅是一種宗教哲理,它本身就蘊含這一種巨大的文化能量,尤其是當「禪」與中國傳統的文藝思想藝術結合起來的時候,它更帶給文藝美學以深遠的影響。   禪宗這種獨特的思維方式成就了王維詩歌中特有的開闊悠遠空靈的藝術境界。回歸自己的本心,回歸一種沒有執著分別沒有外物困擾也沒有個人情感活動的空寂心態。正是因為如此王維的詩歌中呈現出了一種獨特的意境。而這種意境的展現也恰恰表現出中國詩學的美感所在。   中國古代詩歌中「意境」是中國古代文學藝術中特有的話語,意境的完美與否也就成為了品評詩歌的最高藝術標準。對於意境的追求也就成為詩人們終身追求的目標。解釋「意境」是從「意」與「境」兩個方面入手的,即從文學形象中「意」與「象」,「心」與「物」等方面入手的。而「意境」概念並不是「意」與「境」兩字簡單的重疊,而是衍生出的另外的話語內涵。要了解王維詩歌中的境界首先就要對意境理論有大體的認知。首先,意境是突出境,淡去文字言辭的重要性。如果詩主要是物象之境,那麼司空圖的「不得一字,盡得風流」便是其要求;如果詩主要是情感心緒之境,那麼皎然的「但見性情,不睹文字」更能準確的概括意境的妙處。其次,意境就是思與境諧。境中必然包含著思,包含著意,但正像境要求「不睹文字」一樣,境要求「思」既在境中而有不見「思」。這正是詩「非關理也」的藝術走向。再次,意境理論的第三點是意境不同與現實之境,也超越文字,拒絕純思,其特徵是境中形象自身的豐富性。因此,根據意境理論可以由「境中之景」產生「景外之景」「韻外之致」。正如皎然《詩式》中所說:「兩層意以上,皆文外之旨。」 「靜,非如松風不動,林未鳴,乃意中之靜。遠,非如渺渺望山,杳杳看山,乃意中之遠。   契合中國古代詩歌的意境化,禪宗契入中國詩學之中最重要的貢獻在於使詩歌走入了意與境諧的趨勢。「禪道唯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滄浪詩話 詩辨》) 由於王維深諳詩理與佛理,他的山水詩具有特殊的審美關照。他的詩作與早期山水詩的寫氣圖貌和以形媚道的形態大相徑庭,詩人以靜照忘求的審美方式遇合山水,詩起于山水而收於禪境,專註於捕捉心靈映照而收穫禪機,將山水自然演繹為以禪趣為主而又有清幽情懷的空靈禪境。禪定與虛靜是禪宗一種主要的修鍊方式,藉以達到超功利去雜念的崇高境界。王維正是吸取了禪家的悟空之學,從禪宗中找到精神上的安慰,從而得以擺脫苦悶,保持心境的寧靜。「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反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酬張少府》))王維將整個身心投入到自然懷抱當中,寄興于山林之中,尋求不生不滅的人生境界。   王維被稱為詩佛,是從他遭遇過世事的艱澀,感發「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之後開始的。其走向禪境的心路,首先是那截然的把入世和出世區別開來,一心閉門隱居時對「門」的注重和對「閉」的執著。德國哲學家G齊美兒在《橋與門》中說「世人無時無刻不站在門的裡邊和外邊。通過門,人生的自我走向外界,又從外界走向自我。」門在中國的詩學中是一個特殊的語詞,在詩人王維的筆下門常常不是敞開的而是關閉著的。「雖與人境接,閉門成隱居」「不枉故人駕,平生多掩扉。」這時的「閉門」與「掩扉」意蘊遙指淡泊之道,整個身心徜徉在無牽無系的精神世界中。雖然此時王維的「閉門」表示的是一種隔絕,但在隔絕中隱然有一種追求,王維隔絕的是塵俗的世界,追求的則是詩意的棲居。從行為方式上看王維的「閉門」與先秦以來的避世傳統也沒有本質上的區別,然而王維本人心靈的行進卻是依照佛學的路標前行,所不同的是使他走向安寧的不是陶淵明的仁心,也不是司空圖的道心,而是佛學的禪境。在王維的詩歌當中閉門的意象也是經常出現: 「雖與人境接,閉門成隱居。」 (《濟州過趙叟家宴》)    「東皋春草色,惆悵掩柴扉。」 (《歸輞川作》)    「靜者亦何事,荊扉乘晝關。」 (《洪上即事田園》)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送別》)    「終南有茅屋,前對終南山。終年無客長閉關。」(《答張五弟》)   在王維緊閉的柴扉之後,作者獲得的不是枯寂死滅,而是生命的空靈寂靜。在其他詩人的詩作中「門」在空間上常常與風,雪等意象組合。如姚和的《武功縣中作三十首》「閉門風雪裡,落葉與階齊。」李嘉佑《寄張仲甫》「柴門掩寒雨,蟲響出秋疏。」許渾《贈李伊闋》「舟橫也堵寒風急,門掩黃昏夜雪深。」顯而易見,風與雪象徵著外在世界的侵害襲擊,但是由於有了門的保衛,詩人有了棲身的家園,它阻隔了外在世界的風雨侵襲。因此在這樣的詩作中門總是慰藉溫暖的象徵,風雪與門的這種空間意象的組合正是傳統感傷美學的藝術表現。而在王維的詩歌當中這種意象的組合少之又少,在禪宗思維的指引之下王維詩歌所體現的境界並不是感傷的旋律而是自然的清音。王維筆下深掩的門一是潔凈的空間,一是寧靜的心靈。靜與凈組合成了趣味盎然的禪宗境界。詩人的閉門索居正是在寂靜中陷入悠遠的沉思,以審美的愉悅淡化著孤獨與寂寞。   作為自然意象,但又是概括化,審美化了的意象「白雲」也多次的出現在王維的詩歌當中。白雲這一意象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內涵。純潔無暇的白雲多表現絕棄塵俗,超然物外情操,是隱士與物外高人的寫照,詩人們亦多借白雲以明志。李白《獨坐敬亭山》詩云:「眾鳥高飛去,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就是在表現一種淡泊的心懷。但王維不同與李白,在王維的詩歌中「白雲」不僅代表了閑適自在和清凈淡泊的心境更重要的是融入了玄機與禪意。王維《終南別業》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表達了禪宗賦予白雲的兩層含義:通過關照自然以達到順其自然,復歸自然的禪悅境界;通過靜觀雲捲雲舒表現禪佛順遂自然的洒脫人生態度。因此王維的詩歌中白雲意象也多次出現。   「君問終南山,心在白雲外。」《答裴迪》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送別》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雲。」《欹湖》   從上可以看出王維詩歌中出現的白雲意象,大多用來表現心境的清凈和閑適,表現對超然物外的隱逸境界的嚮往。但也因取白雲的飄逸無定質來表示佛教禪理所喻之空,把客觀虛幻的物象和自身虛幻的心性相結合,詩情畫意與禪理融成一片,渾然天成。      在禪宗哲學裡充滿了月的意象,以月喻禪是禪家的傳統。諸如「寶月流輝,澄譚布影,水無蘸月之意,月無分照之心,水月兩忘,方可稱斷」之類的月境與禪境,物鏡與心境渾然一體,在相忘中相溶,在相溶中合一。由於王維深諳佛家禪理因此月意象的運用在王維的詩歌當中也隨處可見,王維以月喻禪至少可以讓我們獲得如下兩方面的意義。   1對永恆存在的思索。《五燈會元》中記法眼示法詩「見山不是山,見水何曾別?山河與大地,都是一輪月。」月的意象既象徵了永恆歷史,又象徵了萬物混容,無我合一的無差別境地。   2澄明寧靜,澡學精神的心靈體驗。月亮創造了心靈虛靜和空間澄靜的審美意境。月亮以其安謐的神韻創造出寧靜的審美境界,引發出詩人妙悟宇宙萬籟的空靈境界。王維《竹里館》詩云:「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月光襯托著寧靜自適的精神境界,漠漠心事中籠罩著一片寂寂梵音。月在藝術關照中的虛靜在王維的詩歌中也便表現為心的虛靜。   在自然面前老莊哲學與禪宗雖有共同之處,但在本質上二者還是呈現出了差異。在老莊看來,自然是指事物自生自發的本然狀態,即要求人們適應自然的本來情態,不要刻意違反自然的本性。相比較而言,在自然面前老莊表現出一種聽任的被動和消極;禪宗修改和繼承了佛教「空寂」的基本教義,融入了道教的「虛無」精義和逍遙精義「無念為宗,空生一切」。禪宗的「空無」觀,融入老莊的自然觀,「空」不是虛無的空,「無」也不是什麼也沒有的無。「空無」,是佛教對宇宙一切事物的本來面目的解釋,是一切事物共同具有的永恆變化的「無常」。由於無常,人生和宇宙萬物也都是「無我」的。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   這裡不是「空」的這個詞,而是整個詩歌當中呈現出的一種「空」的境界。眼看見了,耳聽聞了,身感受了,但卻用一顆無我之心去看,去聽,去感受。而當人以無心的空靈去體味景外物,那麼,空境呈空,實境也空,靜境呈靜,動境也靜。這空這靜不是人為的把實境變為空境,動境變為靜境而是那種無心的空讓實境動境順其自然,順其因緣。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山居秋暝》)   「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愈燃」《輞川別業》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積雨輞川庄作》   這是極動極實的,又是極靜極空的。動是物自身的動,物動心不動;實是物自身的實,物實心不執。心不動能更好的體會自然本身。因此王維在對自然的體會中獲得了最高的禪悟。   王維詩歌當中「無心」「無我」的禪境使其在面對山水的時候,唯見山石林泉而無我。因此在王維的詩作當中因為禪宗修為使他的詩歌呈現出一種詩意的存在形式。正是因為有這種形式的存在王維詩歌的禪境也就達到了圓融畫一的最高境界。人處閑境,水流花開。詩人寄身於空山寂林,往往以微的動靜來表現萬籟俱寂的境界,這種「對境無心」的諧境正是人與宇宙的和諧之靜。適性花草,物我同情。心隨物往,不知何知。這種「無我」「無為」的態度使審美契合了「物我兩適」的化境。王維的《終南別業》為這種化境做了做好的闡釋。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常年的修佛所形成的一顆佛心從日常的行為形態上自然的流露出來。「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其行動是隨情意所到,重在自己的興趣和適意,他獨往的感興與自知的勝事,既在於世界法身之妙,又在於山河天眼之性。「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是融世界與心靈於一體的通達無執,圓融無礙的最高表現和境界,也是「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的最好解釋。內懷禪心,所遇一切便都帶上了禪意。清人徐增在《唐詩解讀》中有很好的闡發:「隨己之意,只管行去,行到水窮,去不得處,我亦便止。倘有雲起,我即坐而看雲之起。坐久當還,偶遇林叟,便與談論山間水邊之事,相與留戀,則便不能以定還期矣。於佛法看來,總是個無我,行無所事,行到是大死,坐看是得活,偶然是任運。」活潑的禪意便在無緣而緣,順緣而交。窮途不驚,雲起不亂。不期而遇,不記還期的談笑中流露出來,文以盡而意無窮。   王維的詩歌中正是有了佛家禪宗的思想與思維,他的詩才達到了這種深廣的境界。他的詩不僅神形兼備,意境空靈淡遠,而且極有言外之意,韻味無窮。禪宗的哲學思維精髓也在其詩意的表達中畢現空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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