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詩詞世界》第5期 古今詩話
李寒之秦觀曹貶謫
秦觀一生仕途坎坷。年輕時,文章被人稱道,連王安石也讚譽為「清新嫵麗,與鮑(照)謝(朓)似之」。但科舉考試卻屢試不中,空有滿腹經綸,竟懷才不遇,抑鬱之情充溢於胸。他傾倒於蘇軾之曠世之才,與之結成生死之交,卻由此而鑄就自己一生的悲劇命運。元豐八年,奮鬥多年,年近四十的秦觀終於躋身仕途。同年,主張新法的宋神宗病逝。年幼的哲宗繼位,主張舊法的高太后攝政,起用司馬光為宰相,一切復舊。一時間,新黨紛紛被逐出朝廷,舊黨得勢,捲土重來。力主舊法的蘇軾被召入京不到一年就擢升為翰林學士。此時已任蔡州教授,自感在多年落第的打擊下雄心已折磨殆盡的秦觀,彷彿看到了一絲希望,多年的政治抱負終於有了可以施展的機遇了。可是事與願違,當蘇軾以「賢良方正」之名將他推薦給朝廷時,卻遭到一些嫉恨他的人的打擊和中傷,使他被迫假稱有病離開了京都,仍舊回到蔡州。隔年,范純仁再次向朝廷舉薦。秦觀這次以能「著述之科」被召回京師,應制科,進策論。他的三十篇策論對用人、理財及邊防各方面都有詳細而具體的改良建議,對於當時的時政頗有用處,引起當權者的注意,被任宣教郎、太子博士、秘書省正字及國史院編修等職。在京都的這段時間,他和黃庭堅、晁補之、張耒幾人都很受蘇東坡的賞識。他們經常相約為伴,騎馬遊玩,飲酒作詩,交遊的是館閣名流,遊覽的是名園勝跡,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宜秋門外喜參尋,哀絲豪竹發妙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當時的秦觀,經常出入歌樓娼館,與妓為友,相處相戀,可以說是風流倜儻。可是這樣的快樂竟消失得那樣快,在他還沒有盡情施展他的抱負之時,政局就發生了變化。元祐八年,高太后駕崩,哲宗親政。主張新法的章惇、呂惠卿等人重新執掌了政權。主張舊法的所謂「元祐舊黨」的在朝之臣被紛紛趕出京城,無一幸免於難。蘇軾、黃庭堅等人相繼被貶。厄運也同樣落到了秦觀的頭上,他被貶為杭州通判。離京前,舊地重遊,不勝感慨,寫下了有名的[望海朝]: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金谷梭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觸目傷情,回憶起那個新晴的日子,漫步郊外,桃李芬芳,在此佳景中,無意中跟隨著別人的車子,產生的一個情感的故事。如今往事已矣,不堪回首,只能交付那流水隨意繞天涯。儘管留戀萬分,卻不得不離京赴任。可是沒隔多久,御史劉拯又說他重修《神宗實錄》,隨意增減,大力誣毀先輩,於是將尚在途中奔波的秦觀再貶為「監處州酒稅」。獨處處州的秦觀,內心極度憂傷,面對眼前的明媚春光,益發思念遠在四方的朋友。他在[千秋歲]中嘆道:「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朋友們都漂泊在外,再次舉杯暢飲已不可能,彼此牽掛,已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如今自己面對的只是那天邊的碧雲,凄迷而暗淡。想當日的豪情不再,當日的夢想已絕,不禁凄慘地喊道:「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落紅萬點,引起的卻是他如海深愁。雖已被逐出京城,但那些嫉恨他的政敵卻從未停止對他的迫害,又因他寫了一首《題法海闍黎》而被加以「謁告寫佛書」的罪名,他又被降級貶謫到郴州。郴州偏僻遙遠,他不得不告別老母、妻子,只身前往。面對漫漫長途,他無限感傷。心力交瘁的秦觀,懷著對未來的深深擔憂,一人度過了除夕之夜,真是「鄉夢斷,旅魂孤」,備感凄涼。第二年,朝廷又對元祐舊黨加重處罰,秦觀又被貶到橫州,真是愈貶愈遠。對於他來說前途是不可預見的,不知會是什麼樣的結局等待著他。離開郴州前他寫了著名的詞篇[踏莎行]: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整首詞流淌著寂寞、愁苦、失望之情。暮色中,登樓遠望,一弦彎月正從東方升起,卻被霧氣纏繞,月色朦朧,連渡口都看不清,那沒有煩惱、沒有爭鬥的桃花源更是望不見、尋不著。春寒料峭,傳到耳畔的哀切的鵑聲又勾起了他的思鄉之情。遠方朋友捎來的安慰,更增添了無限愁思。這時已自感無望的他像許多的文人一樣,想躲到一個清凈無憂的世界。可是已經身陷逆境的人,又到哪裡找得到那一方凈土啊!所以,最後秦觀只能將對現實的無奈和無力,託付于山水的描繪之中,其中也夾雜著一絲悔恨:本可以過那種安靜的生活,為什麼要卷到這樣一場紛爭中呢?蘇東坡認為最後一句乃千古絕唱,曾將此句寫在自己的扇子上,無限惋惜地說「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秦觀懷著愁緒萬點,匆匆上路。繼而又被貶到雷州,這次彷彿到了天涯海角,舉目無親。他已深深絕望,竟自作輓詞:「嬰釁徒窮荒,茹哀與世辭。……家鄉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嘆首:「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荼毒復荼毒,彼蒼那得知。」他哀嘆自己死後將會像犯人一樣,葬於異鄉,怕只怕連魂魄都不敢東歸故鄉與親人見面,心情之慘痛可想而知。就在他自感已心力耗盡之時,朝廷卻又來了一紙赦令,讓他們這些被貶之臣北歸。絕望之中突然見到一線光明,他悲喜交集,急切地盼望「及我家於中途,兒女欣而牽衣」,可是卻在返回途中,醉卧光化亭而謝世。在他並不幸運的五十二個春秋中,已近不惑方才走入仕途,卻又有近一半的時光是在貶謫中度過的。滿腹經綸,卻未能施展於世,實在是「哀哉!痛哉!」當時的一代文宗蘇東坡也悲嘆說:「世豈復有斯人乎!」
「靖康之恥」與愛國詩詞
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揮師南下,渡過黃河,圍困了宋都城東京汴梁(今河南開封)。宋朝廷割地賠款求和,金兵方退去。然而,不到半年時間,金兵再度南侵,進攻都城汴梁。破城之後,大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並于靖康二年(1127),立賣國賊張邦昌為楚帝,建立偽楚政權,劫擄徽宗、欽宗兩位皇帝和宗室成員以及大批官員、工匠、金銀器物等北去,北宋由此滅亡了。宋康王趙構於南京(今河南商丘)宣布即位,是為高宗,改年號建炎,建立了南宋王朝。這次驚天動地的大變化,史稱「靖康之變」。「靖康之變」,不僅改變了宋朝歷史,給廣大勞動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國家的災難和恥辱也打破了詩人詞客留連光景的迷夢。面對國破家亡的慘痛局勢,他們由對一己之身的念顧轉向對國家前途命運的關切,對金國侵略者和朝廷的主和派進行了猛烈抨擊,從此愛國主義精神成為南宋文壇創作的主旋律,也為中國文學史增添了新的閃耀愛國主義光輝的篇章。在以愛國主義思想為基調的詩詞創作中,岳飛、張元干、張孝祥、李清照、陳與義、陸遊、范成大、辛棄疾等,是這些作家之中最突出的代表人物。南宋初期,金兵繼續揮兵南下,民族矛盾更加尖銳激烈,以岳飛為代表的廣大愛國將領們奮起保衛自己的國家領土和人民安全。他們在戰場上身先士卒、英勇殺敵,也寫下了光照千秋的愛國詩篇: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岳飛這首[滿江紅]詞,深刻地表現了南宋軍民的崇高的民族氣節、頑強的戰鬥精神和堅定的愛國信念。雖然岳飛被秦檜以「莫須有」的罪名謀害了,但他的愛國精神和這首歌詞一起,在中華民族抵抗外侮的歷史時代里,曾經起著巨大的鼓舞鬥志的作用。岳飛這樣的愛國將領們,以自己的鮮血和生命抗擊著金國侵略者,而愛國作家們則以自己的創作,為他們搖旗吶喊,堅決支持代表人民利益的主戰派同以秦檜為首的投隆派進行的正義鬥爭。在主戰派胡銓上書請斬秦檜被貶之時,張元干填了[賀新郎](「夢繞神州路」)一詞支持他,同時又贈詞給被排擠的主戰派大臣李綱,對他們表示支持和鼓勵,張元干自己則因此遭到秦檜的迫害,被削籍下獄。他的這兩首詞和其它的愛國詞作,成為南宋愛國詞的先導,也奠定了張元干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南宋被期著名的愛國詞人還有張孝祥,他曾因上疏為岳飛訴觸怒秦檜,被誣下獄。秦檜死後,才得重新起用,他於隆興元年寫成的[六州歌頭]是他愛國詞的代表作品:長淮望斷,關寒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隆興元年,主戰派張浚派兵渡過淮河向北征伐,北伐軍在符離打了敗仗。於是朝廷里主和派遊說孝宗,派遣使臣與金國議和,並藉此打擊主戰派。面對時局變化,愛國志士滿腔悲憤,張孝祥在一次要會上即度賦此詞,在詞中表達了痛恨敵人,同情人民,對主和派的投降政策無比憤慨的愛國情懷。在兩宋文壇上,以婉約詞見長的女詞人李清照也在她的詩歌作品裡表現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如她的《夏日絕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即是有感於高宗罷免主戰派宰相李綱而寫的名名篇,詩歌通過讚美項羽的英雄行為,鞭笞諷刺了高宗統治集團的投降賣國政策,李清照還有一些借古喻今的詠史詩也都深刻地表現了她的愛國思想。在南渡作家中,還有曾幾、陳與義等詩人,他們目睹國家淪喪,身經流離之苦,國破家亡,激發了他們的愛國情感,改變了原來的詩風,寫下了大量的愛國主義詩篇,如陳與義著的《傷春》詩:廟堂無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初怪上都聞戰馬,豈知窮海看飛龍。孤臣霜發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稍喜長沙向延閣,疲兵敢犯犬羊鋒。詩中對高宗的逃跑主義政策,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對向子諲英通抗金的行為,給予了熱情的歌頌。再如曾幾的《寓居吳興》:相對真成泣楚囚,遂無末策到神州。但知繞樹如飛鵲,不解營巢似拙雞。江北江南猶斷絕,秋風秋雨敢淹留?紙回又作荊州夢,落日孤雲始欲愁。全詩表達出了詩人憂心國事而又無計替國家解除危難的苦悶心情,表現了作者深沉的愛國之情。除上面列舉的作家之外,還有劉過、呂本中等人,他們的許多詩詞作品都表達了對故國的懷念對敵人和投降派的痛恨,充溢著愛國主義思想。然而,在這貫穿於整個時代的文學創作潮流中,最偉大的愛國作家,當屬陸遊和辛棄疾。陸遊生長於國家遭受金朝統治者侵略壓迫的時候,他從小就受到極深的愛國主義教育。所以陸遊一生的大量創作中,愛國主義精神是始終貫注於作品中的鮮明特色,抗敵禦侮,為國雪恥,一直是詩人作品中不斷得到表現的思想主題。如他的《金錯刀行》《書憤》《關山月》《大將出師歌》《胡無人》《出塞曲》等等詩中,都充滿了愛國激情,直到臨死的前夕,詩人還寫出感人至深的《示兒》詩: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陸遊這些充溢著愛國思想感情的詩篇,給宋代詩壇帶來了昂揚激奮的戰鬥氣息,也給後人留下了生動的愛國主義的教材。陸遊是傑出的愛國主義詩人,辛棄疾則是傑出的愛國主義詞人,他和陸遊同時,也同樣在自己的創作中體現了崇高的愛國精神。對在耿京義軍中的戰鬥生活的回憶和嚮往的詞作,是辛棄疾創作中愛國精神表現的一個重要方面,如[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語以寄之》: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詞中描寫了詞人年輕時,在義軍中馳騁疆場、抗擊金兵的戰鬥經歷,抒發了為國立功的遠大抱負。但他的報國理想卻被無情的現實碾碎了。由於自己的救國報負不能施展,所以作品中經常流露出抑鬱不平之氣,將深沉的愛國激情,化作悲壯蒼涼的感慨,如他的[水龍吟]《登建康黨心亭》、[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等詞,都充滿了強烈的愛國之情。在陸遊、辛棄疾逝世之後,又有劉克莊、戴復古、文天祥、鄧剡、劉辰翁等作家,繼承發揚了他們的詩詞傳統,寫出了慷慨悲涼的作品,把「靖康之恥」後形成的愛國主義詩詞傳統,繼承發揚到南宋末年的抗元鬥爭中,寫出了新的愛國主義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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