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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曼說詩心

光捻一根須子,成不了大樹

——對話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蒙曼

2017年02月17日 09 :解放周末;對話 稿件來源:解放日報

蒙曼 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領域為隋唐五代史及中國古代女性史。五次登上央視百家講壇,是 《中國詩詞大會》《中國成語大會》《中國謎語大會》等節目的點評嘉賓。

第二季《中國詩詞大會》引發觀眾追捧,成為社會熱議話題。

  日前,節目點評嘉賓、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蒙曼接受了《解放周末》的專訪。她以詩性的語言,評點中國人不曾失去的詩心。

  對於如何激活詩心,如何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蒙曼認為,社會各界需各司其職,共同擔當,更重要的是要研究「根」是怎麼長的,「光是捻著一根須子,終成不了一棵大樹」。

  本報首席記者 顧學文

  「蒙曼老師,想採訪您,可以嗎?」

  「明天下午,歡迎來我家。」

  半秒通過微信加好友請求,半秒答應記者的採訪要求,爽利的蒙曼,讓多年來被採訪對象「虐」慣了的記者,一時半會都沒反應過來。

  並非不忙。

  中國詩詞大會火了,蒙曼也火了,來採訪她的媒體一撥接著一撥。

  第二天下午,當記者如約趕到北京走進蒙曼家中時,她剛完成2個多小時的電視採訪,嗓子有點啞了。

  可一談起詩詞之美、歷史掌故、傳統文化,她又激情滿滿; 論及當前在傳統文化傳承上存在的認識上的偏頗,她亦直言不諱。

從2007年開始,蒙曼五上百家講壇,先後擔任《漢字拼寫大會》《中國成語大會》《中國謎語大會》《中國詩詞大會》的點評嘉賓,參與這些普及優秀傳統文化的活動,佔去了她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在現有的高校考核機制中,這些顯然不會為她的學術研究加分。但當記者問她為何要這樣樂此不疲時,她反問:「傳播優秀傳統文化,不也是份內事嗎?」

  中國人的「詩心」從沒有消失

  就好像種子本來存在,只要一滴水、一縷風,它就能發芽

  恰恰是他們那樣的人最有詩意,因為對於詩詞,他們懷有一顆赤子之心

  解放周末:《中國詩詞大會》這麼火,讓我們確定了這樣一個事實:詩詞沒有湮沒於歷史的演進中,在今天依然擁有眾多擁躉。一檔文化節目能吸引不同層面不同年齡的人,作為點評嘉賓,這在您的意料之中還是意外之喜?

  蒙曼:不是太意外,我知道這個節目一定會火。文化節目不像娛樂節目,往往可以做到老少咸宜。老年人愛看的娛樂節目,年輕人不一定愛看,反之亦然。但文化節目大家都願意沾點邊,覺得茶餘飯後談論是件很好的事,也或多或少會有收穫。

  解放周末:但詩詞大會的火,超出了一般文化節目的火。

  蒙曼:是的。它之所以引起大眾的共鳴,是因為它打動了中國人的一顆「詩心」。中國人是有詩心的,它沒有消失,一直有萌芽在心裡,只是需要外界力量來激活。這就好像種子本來存在,只要一滴水、一縷風,它就能發芽。只要上過學的人,誰沒有念過詩詞?詩詞一直有民間基礎,只是以前沒和流行的傳播方式結合,所以沒有引發特別的關注。

  解放周末:在您看來,何謂「詩心」?

  蒙曼:詩心就是你看到美的事物能夠被觸動。一個人只要對美有感受,有讚賞的衝動,不管以什麼樣的語言表達出來,都是美好的。我覺得,現代人不要被功名利祿鎖住,除了工作、薪水外,還能看到一些別的什麼,能欣賞美,就說明有詩心。

  解放周末:《中國詩詞大會》中由挑戰者組成的「百人團」,各種年齡、地域、學歷、職業的都有,讓他們站在一起的便是這一顆詩心吧。

  蒙曼:正是如此。就像40歲的河北農民白茹雲,說自己從詩詞中「體會到了人生的喜怒哀樂」;擺攤修自行車的王老伯,寫的那是順口溜,算不上是詩。但讀詩、寫詩是他們的愛好,詩歌在他們那裡會斷了血脈嗎?不會。

  在我看來,恰恰是他們那樣的人最有詩意,因為對於詩詞,他們懷有一顆赤子之心。那是無由來的愛,雖然不懂格律,但就是愛她、享受她。河北選手王子龍「敗走」之前吟「九嶷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自比娥皇女英,你能從他臉上看到那種享受感。有人說,上海女孩武亦姝是靠背誦贏得了比賽,要我說,她是喜歡了才會去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解放周末:很多人說看節目中出現的詩詞都有似曾相識之感,一下子勾起了很多回憶。

  蒙曼:這個節目能成功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不出難題,不選冷僻作品,大學之前課本中出現過的詩詞佔到題目的百分之六七十。這些詩詞,我們小時候大都念過,後來被滾滾紅塵淹沒了,節目激活了人們的記憶,不僅是詩詞的美好被呈現出來了,還把我們當年初遇這些詩詞的美好呈現了出來,就像是為你拂去老照片上的灰塵。

  而且,你以前讀這些詩的時候,未必全能理解,再次相遇,因為時間的發酵,你和詩之間產生了情感的相通。本來一直都在的詩心,因著情感的相通,激發出了巨大的活力。

  解放周末:您自己的詩心當初是怎麼被激活的?

  蒙曼: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父母都是中學老師,特別愛看書,我們家總買書,後來新華書店一位認識的工作人員一到新書,就來我們家送新書單,讓我父母打勾買。他們買過一套4卷本的《唐詩故事》,是位地質科研人員編寫的,寫得特別好。那時我才七八歲,就拿來看,看得入迷。印象特別深的是那首「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短短20個字,寫活了十四五歲新嫁娘的小心思。你看,一個地質科研人員會寫關於唐詩的書,一個七八歲的女孩會被唐詩吸引。所以,我相信詩心一直存於人們心中。

  身邊很多故事都提醒我詩心的存在。去年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時候,有人在網上求「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的續句,結果引出了3萬條轉發、5000多條回復。我現在在中央民族大學教書,看到學生們也是樂意親近詩詞的。只不過很多人缺乏接觸詩詞的機會,如果有機會,他們也會被詩詞的美打動。

  現代人可能比古代人更需要詩

  從《詩經》開始一直到當代中國,形成了中國人特定的審美方式,中國人表達美、品味美的方式都在這裡

  傳統文化復興,美是先行,因為美能導出善,真善美是一體的

  解放周末:葉嘉瑩先生曾經說過:「只要是有感覺、有感情、有修養的人,就能夠讀出詩歌中所蘊含的充足的、真誠的生命,並且生生不息。」

  蒙曼:中華民族是愛詩的民族。唐詩、宋詞雖是中國詩歌文化發展史上的兩座巔峰,但中國人不是到唐朝才有詩意,也不是到宋朝才有詞的審美,而是從《詩經》開始一直到當代中國,形成了中國人特定的審美方式,中國人表達美、品味美的方式都在這裡。

  有些美是具有永恆性的,什麼時候看著都是美的,就像古人看天是遼闊的,今人看天還是遼闊的。這種通識性的美,可以打動每個人。有些美是個體的,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但春花秋月及表現春花秋月的詩詞,相信每個看到、讀到的人都應該覺得是美的,不可能不被這樣的色彩、韻律、詩意的表達所打動,而自外於它。

  解放周末:今人看春花秋月、空谷幽蘭,只會感覺更美,是不是也因為我們離它們遠了?

  蒙曼:李白說「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這樣的生活誰不羨慕?沒事幹,我們就喝酒吧,不用多麼精緻的酒菜,就對著山花足矣,彼此沒有心機也不用互相索求,就一杯一杯地喝。醉了就走,明天還想喝,再帶著琴來。這種自在的、放鬆的真情其實是現代人最欠缺的。所以我覺得現代人可能比古代人更需要詩。

  古人看春花秋月,會自然地用詩表達感受;今天的人們不是不需要詩,而是缺乏詩意的表達能力,但實際上,對詩的追求,對美的追求,對生活況味的追求,今人的缺憾感是超過古人的。所以,當詩詞大會這樣清新的、有情懷的節目出現,大家看了以後覺得自己缺失的部分被暫時地填補了。

  解放周末:網上有個段子,說為什麼要多讀詩多讀書,比如你要表達得意,有詩意的人會說「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沒詩意的就只能「哈哈哈哈哈」。這就說明詩意融入生命,提升的是我們的審美,而對一個民族來說,審美是非常重要的。

  蒙曼:對,因為美直接聯繫著善和真。如果不能分辨美醜,人怎麼會呵護美、排斥丑?如果不呵護美,善念從何而來?善不就是呵護美嗎?比如看到小孩要掉溝里了,你不忍心幼小的生命消逝,就會去救他。這就是善。

  真也一樣。凡流傳至今、打動人心的作品,都是真誠的,真誠地與天地交流、與社會交流、與家庭成員交流。我們談傳統文化復興,美是先行,因為美能導出善,真善美是一體的。

  詩歌的真善美是滲透到心裡去、滲透到生活中的。比如中國詩詞有著獨特的韻律感,講求四聲、對仗。生活中我們貼窗花都會這邊貼一個,那邊貼一個,很少有人會貼三個,這就是對仗的美。所以,從形式、內容到思想,詩詞都是美的,是美的集合體。

  與其盲目談創作,不如先老老實實地學

  繼承不是復古泥古,更不是回到過去,而是為了當下活得更好

  中國文化最核心的部分在人生修養,繼承傳統是要把傳統中有關人生修養的部分梳理出來

  解放周末:您說到詩詞是個體感悟性質的,那麼,時代不同,今天的人們讀古詩還能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嗎?

  蒙曼:人心是相通的。前幾天是情人節,有人問我:詩經里人們對愛情的看法,和唐詩里人們對愛情的看法,以及今天我們對愛情的看法,有沒有共通之處?我說有,都想「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詩經的時代,人與人的交往相對自由,唐宋時期,社會風氣壓抑一點,今天我們又回到了自由的時代,不過面臨的選擇多了,我們有選擇上的困惑,但儘管如此,誰也不會在結婚的時候就想著離婚,都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解放周末:現在有種意見,認為傳承詩詞傳統就要鼓勵和倡導大家都來寫詩,您怎麼看?

  蒙曼:我是不認同的,你讓現代人用古代詩詞的形式來表達思想,是非常困難的。古典詩詞從1840年以來就斷了,因為社會的語言表達方式和結構變了。即便是明清時期,雖然還有很多人在創作詩詞,但明清最有成就的不在詩詞,而是小說,因為興起的市民社會更支持小說的創作發展。

  急於創造,效果不一定好。與其盲目地談創作,還不如先老老實實地學過來,把詩詞融入我們的審美、融入我們的情懷。我們應該把更多的力量放在傳承上。武亦姝的謙遜不是裝出來的,她身上的大勇若怯,就是詩心;她站在那裡氣定神閑的樣子,就是詩意。

  解放周末:詩心詩意是從內心生長出來的,而不是靠外在的形式。

  蒙曼:我前陣子聽說件真事,有個婦女裹了三年的小腳,她丈夫非常支持,每天視頻直播,給網友看她怎麼一層層地裹腳。這有意思嗎?我也不太支持在生活中穿漢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繼承不是復古泥古,更不是回到過去,而是為了當下活得更好,最終還是要指向明天的。

  解放周末:這其實道出了我們今天繼承優秀傳統文化的意義。怎麼繼承,您覺得當務之急是什麼?

  蒙曼:首先得對我們的傳統文化進行梳理,要辨析清楚哪些可以跟現代銜接,哪些經改造後可以跟現代銜接,哪些是不能夠銜接的。

  中國文化最核心的部分在人生修養。人除了有功利追求外,還應該有境界追求,現在缺的是境界追求,繼承傳統是要把傳統中有關人生修養的部分梳理出來。

  這是個浩瀚工程,需要大家各司其職

  傳統文化如何進課本必須深思熟慮,比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進什麼不進什麼

  要讓孩子們知道,我們的國是怎樣的國,民是怎樣的民,我們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解放周末:既要有審美取向又要有價值追求,這種對傳統文化的梳理無疑是個浩瀚工程,作為文化學者,您有什麼建議?

  蒙曼:正像你說的,這是個浩瀚工程,需要大家各司其職。大眾有大眾的擔當,媒體有媒體的擔當,文化單位有文化單位的擔當,大家都要把自己的職責守好,守好之後再互動好,然後才有一個良性的結果。

  比如媒體,宣傳什麼、不宣傳什麼,要慎重。現在有媒體宣傳女德的,還有媒體宣傳小學的開筆禮,慶典上放著紅棗和桂圓。我說這是幹嘛呢,早生貴子鬧洞房啊?這樣以訛傳訛,再過兩百年,沒準後人真以為開筆禮的傳統是這樣的。可見學校和研究機構需儘快做梳理,承擔起引導之責。現在有些學校和研究機構過於清流,滿足於同行之間的互評互贊,而缺少和大眾的互動。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過於關注細枝末節,有點「茴字有幾種寫法」的意思,而缺少對這個時代大命題的關注,比如什麼是我們的文化基因,該怎樣傳承,對這些問題的研究,還太少了。這種現象的產生,跟現在學校的考核體系有關。考核主要看論文,而論文有一個特點:它一定是解決一個特別專的問題的,一定是須子上的事,而不研究根是怎麼長的。光是捻著一根須子,終成不了一棵大樹。

  我是教唐史的,我每次帶研究生的時候,問的第一個問題都是,你怎麼評判唐朝在中國歷史長河中的位置?你研究明史也罷、清史也罷,都可以這樣問問自己。研究思想史也是這樣,為什麼理學出現在宋朝,這套觀念是怎麼來的,又是怎麼發展的。此外還要了解,我們在整個世界所處的位置。既要有縱向的打量,又要有橫向的觀察。

  解放周末:在您看來,傳統文化梳理工程的「根」是什麼?

  蒙曼:教育是根本。這就談到教科書的重要性了。不是人人都會去看戲,但教科書大家都要學。傳統文化如何進課本必須深思熟慮,比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進什麼不進什麼。

  現在的教材存在兩個問題,一是缺乏系統性。以前人們開蒙讀《三字經》,《三字經》里有做人的道理,然後讀四書,讀小經、中經、大經。這一整套,在價值觀上是統一的,在方法上是循序漸進的,但現在的小學教育、中學教育和大學教育,有互相脫節之虞,課本里傳統文化的內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缺乏關聯性。更讓人憂慮的是,大學教育對之前階段的教育是不太認同的,這樣會導致社會的分層,即不同階層的價值體系是不統一的。

  二是在作品的選擇上不那麼精準。比如小學課本選了一些並不擅長格律詩的人的作品,這會影響孩子從小對詩韻的體驗。選擇的詩與文相關性如何?文史哲有否打通?都是需要考慮的問題。教材的編寫,不要高高在上。我常拿地理來舉例,我一直認為,考察小學生地理學得怎樣,可以讓他用簡筆畫地圖,畫自己的家鄉,畫自己的國家。吾國吾民,不就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要讓孩子們知道,我們的國是怎樣的國,民是怎樣的民,我們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這才是更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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