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史鐵生:死亡是他傾心思考的母題 -
永遠的行魂
逝者檔案
姓名:史鐵生
籍貫:北京
終年:59歲
生前身份:著名小說家、散文家 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殘疾人作家協會副主席
人不能沒有愛,尤其不能沒有所愛。不能被愛固然可怕,但如果你的愛的本能無以寄託就更可怕。假如不能被愛是一條黑色的小路,燃著愛的心還可以照耀你前行,但倘若全無所愛,便如那綿綿的秋雨,把你的生活打得僵冷。 ——史鐵生
推遲了17天的時間,凍結了一生的夢想,堆積了終生的遺憾。望著書上所記的那兩個電話號碼,齊整如一排默哀的孩子,那是大學同學劉復生
敬畏生命顯愛願
相對於傳統的「久病成良醫」,史鐵生「久病悟哲理」。史鐵生在《病隙碎筆》中將生病視為別開生面的遊歷,由病悟理,妙語哲思揮灑於字裡行間。「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遊歷……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疾病是人生困境之一,一個人在困境中,思想容易迅速地成熟,因為困境已將他逼入一條狹窄的甬道,唯有過濾掉生活的庸常思想,摒棄了現實的世俗渴望,默默地執著於心中的一方凈土,才可能爬出宿命安排的人生沼澤地。而這一步跨越,看似容易實則艱辛,尤其是心路歷程的演變,難以猜想經歷了何等無謂的呼喊與掙扎,這種不甘於命運的鬥志是生命活力的顯現,是個體慾望的展示,是靈魂與肉體的博弈! 史鐵生對生命的敬畏乃至探索為世所見,他躍出特定的政治、文化的宏大背景,試圖從終極意義上思考生命的存在,從殘疾的自身關注到對殘疾群體的關注,直至從關注「殘疾的人」到關注「人的殘疾」,作者的思想由此穿越狹窄的苦難叢生的峽谷,直指深邃的精神夜空。史鐵生對生命的體驗感悟沒有囿於殘疾群體這一特定對象,從某種意義上講,每個具體的人乃至人類都有著與生俱來的局限,如影隨形的病痛災禍便是人類永伴之物,殘疾一詞也具有相對的意義,史鐵生對生命意義的探索又何嘗不是對普通大眾生命意義的叩問?「殘疾並非殘疾人所獨有,殘疾是殘缺、限制、阻礙。殘疾是一個人正常的命運,而人的命運的局限性才是廣義的殘疾。」這種尖銳而不留情面的話語直接詰問每一個遊盪的靈魂。史鐵生作品中的人物往往由最初的苦難承受者,向後來的苦難思索者過渡,由苦難的思索者向最終的精神超越者升華,其間的變化折射了作家的思想歷程和精神軌跡,這是人生絕境中的回首與頓悟,是生命經歷磨難後的經驗與信仰。
去留無意情悠遠
死亡是史鐵生傾心思考的母題。史鐵生寫到各種各樣的怕死心理,耐人尋味:「作惡者怕地獄當真。行善者怕天堂有詐。瀟洒者擔心萬一來世運氣不好,瀟洒何以為繼?英雄豪傑,照理說早已置生死於度外,可一想到宏圖偉業忽而回零,心情也不好。總而言之,死之可怕,是因為誰也摸不清死要把我們帶去哪兒。」這種逼真透徹的摹寫將每個人置於死神的籠罩之下,進而讓芸芸眾生一同領悟思索生命之死。史鐵生的死亡母題大多出現在他的小說與散文中,其實史鐵生在其詩歌裡面也寄寓了對生死的徹悟。如他今年新出的《扶輪問路》中有十五首詩歌,其中有一首《最後的練習》彷彿是死亡邊緣的模擬:「最後的練習是沿懸崖行走/夢裡我聽見,靈魂/像一隻飛虻/在窗戶那兒嗡嗡作響/在顫動的陽光里,邊舞邊唱/眺望就是回望/誰說我沒有死過?/出生以前,太陽/已無數次起落/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吞併,又以我生日的名義/捲土重來/午後,如果陽光靜寂/你是否能聽出,往日/已歸去哪裡?/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中/生死同一」。這首詩歌將夢與靈魂奇異地纏繞,靈魂如窗外嗡嗡作響的飛虻,藉助舞蹈的姿態模擬死亡的印象,時間將人的生死之喜憂淡化於靜寂的陽光之中,平靜與祥和相生,溫暖與思索串連,生命的生與死的哲思消解了沿懸崖行走的戰慄與恐慌。史鐵生曾設想過自己的墓志銘,就是用徐志摩的詩「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這是史鐵生認為的對待生死的最好的態度。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山之魄,水之魂,人之思,雜然歷世而飄,順勢而落,于飛舞旋轉間連綴起人與自然的恆久歷史。他原是不住的行魂,原是一路彙集著的水流,浩瀚宇宙中一縷消息的傳遞,一個守法公民並一個無羈無絆的夢。他是一個因空間限制而充分延展了時間的人,一個對生活苦難與人生困境的體驗者和超越者,一個浸潤著宗教情懷和無邊愛願的人間赤子。恰如他所言「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慾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恆。」
情牽寫作一世緣
一代代作家,無數個流派,萬千事物,幾多心魂。當代文學史的書寫仍在繼續,許多當代作家將成為未來文學史書寫繞不過去的經典。其實,不必等待當代文學史凝固之後再去尋覓當初的文學現場,「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歷史終將見證著當代文學的豐富多變的生態,終將記錄著當代文學的聲音與靈魂。 史鐵生歷經新時期文學30年,於浮躁世界裡凸顯沉靜之美,他的寫作與人生同構,寫作成為其活著的理由,成為其活著的方式,成為其活著的姿態,成為其活著的價值。史鐵生藉助文學放飛人類的理想,藉助語言構建生命的宮殿,藉助思想編織生命的花環,想別人所未及,寫別人所未染,獨闢蹊徑進入人類的精神富礦,在生命母題的畫廊里描摹芸芸眾生萬象情態。他猶如逆游的行魂,與芸芸眾生擦肩而過,於歷史的幕布前留下獨特的身姿。作為逆游的行魂,他有著與眾不同的精神特質與寫作行為,與同時代作家相比,他在大多數時期偏離於文學主潮並一心構築文學精神家園,在寫作之夜冥想並勾畫人生命運的曲線,破解永恆困境的密碼。當「尋根」成為主流,他只寄情那一片黃土地,當「先鋒」與現實聯盟,他卻退守內心的精神世界。他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以沉重的肉身嚮往著閃爍精神之光的神秘星空。在宿命與命運的昭示中,他揭秘偶然與必然的交織,將命運軌跡勾畫的草圖臨摹示眾;在生與死的糾纏中他穿越而過,定位於過程的美好,拋出向死而生的箴言;在現實反思與宗教情懷的浸潤里,史鐵生反思質疑「位置」的魔力,於現實仰望宗教的星光,藉助上帝的意願轉述人間的愛願;在物質與精神對峙前,他遠離物質喧囂,將精神之樹根植於孤獨的夜空,成為一路跋涉的精魂。 史鐵生在潮流之外與文學結緣,因意外之變逼上寫作之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史鐵生的難以複製的精神歷程凸顯其獨特的存在價值。當突如其來的厄運降臨到史鐵生頭上,他才感受到命運對於個體的無所不在的籠罩。魯迅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對於當時的處於青春歲月的史鐵生來講,他沒有在宿命中永久地沉淪,而是在痛苦磨難面前採取了逆轉的姿態,開始了精神跋涉的漫漫長途。他將是一個隨著時間延伸而凸顯獨特氣質和魅力的作家,尤其反觀當代社會鏡像,當愛情簡化為性,友誼簡化為交際,讀書簡化為影視,一切精神價值簡化為實用價值之時,史鐵生以對精神靈魂的執著追尋,對綿綿愛願的恆久關注,使精神靈魂在他身上棲居,愛願在其身上閃現。史鐵生說過:「人不能沒有愛,尤其不能沒有所愛。不能被愛固然可怕,但如果你的愛的本能無以寄託就更可怕。假如不能被愛是一條黑色的小路,燃著愛的心還可以照耀你前行,但倘若全無所愛,便如那綿綿的秋雨,把你的生活打得僵冷。」漫漫行魂路,深深愛願情。史鐵生在痛苦的人生背景下做著歡樂的奮鬥,不斷地超越困境,以愛的溫情消弭絕望。斯人駕鶴西去,精神傳承久遠,他就像那「荒蕪但不衰敗」的地壇,承載著時代的霜風冷雨,沐浴著生命的旭日和風,精神之旅永在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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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與「地壇」同在 回顧其各時期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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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後感: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