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入民族歷史的深水——對話《大勢》
(2010-05-07 17:54:41)
對話人:張莉、陳希我
「《大勢》是我的哀怨史」張莉:是什麼樣的契機使你想到動手寫《大勢》,它們很早就在你心裡了嗎?陳希我:作為一個中國人,對外國(西方強國和日本)的特殊感覺,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也許是「心理積澱」吧。當然也有現實宣傳的因素,我小時受的教育是將西方「妖魔化」、「紙老虎」化。後來「開放」了,才知道人家確實很強大。上世紀八十年代,「崇洋媚外」幾乎已經合理化了,這在面對日本時更加明顯。日本從戰敗的廢墟上,僅僅花了很短的時間就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強國。那時候的中國和西方,特別是日本,簡直處在「蜜月期」。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日本青年代表團訪華的情景,胡耀邦總書記帶領大家唱日本流行歌曲《青年們》。當時確實我們有著很開放的心態,日本也表現得十分友好,中曾根首相還宣布接受幾百萬中國留學生。我就是因此到了日本的。但是「蜜月」畢竟只是「蜜月」,最後還得回到具體生計上來,具體的問題並沒有解決,當美夢破滅,受傷害的感覺就更加尖銳了。其實我們就從來沒有丟掉這種受傷害的感覺,即便是「蜜月期」,我們也是像小媳婦,一方面沉迷,一方面敏感,稍不如意,就成了「怨婦」。我原來也是「怨婦」,這小說,首先是我的哀怨史。張莉:「哀怨」――你現在走出來了嗎?我知道,這個小說你寫了三四年。陳希我:我已經走出來了。但是大多數人並沒有走出來,即使是我,也可能不知不覺又陷進去。所以寫作,同時也是自救。這些年中國經濟有了長足發展,還舉辦了奧運會,受輕慢和傷害,我們就更不能容忍了,於是出現了種種事情,大家都看到的。從構思算起來,應該有五年。在當今中國寫作出版背景中,這也許是太慢了。受雜事干擾太多,中途還遭遇《冒犯書》官司,還一度讓我想棄筆。張莉:你說要棄筆,很頹唐,也很彷徨,但是,給我的感覺卻是,你不是真的想棄筆,而只是一次集中的情緒釋放。似乎你當時寫小說的環境也很糟糕。陳希我:終究沒有棄筆。一個愛寫作的人喊棄筆,不過是自己跟自己賭賭氣罷了,對迫使你棄筆的世界,連撒嬌的功效也沒有。這小說是在我所在學校的工作室寫成的,一個樓梯間,小得不能再小,潮濕,某種意義上說更像監獄。我把自己整天關在那裡緊張地寫,為什麼緊張?我總覺得自己也許什麼時候就不能寫了。後來才知道,那時身體已出現了故障。當時我只想著要趕在2008年3月赴西南的一個筆會之前,把小說寫完。當然我可以不去,但我是奔著自由去的。但我又預感我這次去,飛機可能失事。沒有理由的,就是這麼想。如果我死了,那麼小說就無法完成了,所以我要趕。欲速則不達,有一天我病倒了,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月,完成小說已不可能。走前,我把小說電子稿發給我身邊的一個作家好友,在稿子末尾空白處寫上一個我十分信賴的、也應該有能力讓它面世的評論家朋友的聯絡方式,如果我回不來了,就把書稿交給他。為什麼不直接交給那評論家?一是怕嚇著他,二是未免顯得矯情,萬一我沒死呢?我最後真的沒死,回來了。張莉:這麼艱難,恐怕也有自己心理上的問題吧?陳希我:是吧,其中也有自己給自己製造障礙的原因。我總覺得一個好作家必須自己給自己設置障礙,寫得太順利,是應該警惕的。這也是我寫作總是特別慢的原因之一吧。構思《大勢》的時候,有非常多的想法,簡直紛至沓來。我必須把它們記下來,甚至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最後這些文字都有幾萬字,疊起來一大摞。我是寫在紙上的,只有寫在紙上才一目了然,所謂一目了然,就是把它們攤在床板上或者地上,可以盡收眼底。也許是我比較依賴於實像吧,所以我的寫作是紙上屏幕上輪番進行的。我必須對他們過濾,然後調焦。我寫前有個習慣,就是列提綱,到最後會有好多個提綱,它們間有的互為補充,有的則是互相打架,我要把它們理清了才能動筆。我覺得這種工作必不可少,常常花去我比正式寫作更多的時間。特別是調焦,到最後往往會產生跟原先完全不同的小說,比如《上邪》,原來只是個丟東西的構思。張莉:你曾經留日的經驗,對身體的認識,對國家民族的理解,都在《大勢》里綜合出現了――這是你有意的安排。陳希我:部分是我的經歷,比如我去過日本,《大勢》里人物的生活狀態很多是我熟悉的,雖然剛去日本時,也住在「陣地」這樣的地方。雖然我後來離開了,但那些人依然有聯繫,他們的感受,很多也是我的感受。我也是中國人,遇到的問題很多是一樣的,不管你是偷渡客,還是留學生,還是已經在日就業了,跟日本人結婚了,總之是「外人」。甚至是已經「歸化」(獲得日本國籍)了的,也仍然是華裔。日語中「外人」不能僅翻譯成「外國人」,而是來自窮國的人。有意思的是,中國人稱「外國人」,往往是指發達國家的人。我們這些「外人」遇到了「外國人」,之間的落差可想而知。我們都有共同的民族記憶,特別是被欺凌的記憶,還有歷史和現實導致的自卑。這對崇尚「勢」的族類,以「操」作為國罵的國家的人,是致命的焦慮。所以選日本,是日本跟我們的歷史和現實糾葛都更深,也更複雜。我說的是複雜,而不是一味的懸殊。如果說懸殊,比如「勢」,西方強,被認為無可爭議,也許更有利於對比。但是也許複雜更容易出彩,比如日本人,跟我們同是東方人,個頭還一直被認為比我們矮,據說器官還比我們短小,卻居然霸佔了我們的女人!這種複雜到糾結、到混沌的關係,也許還更富有張力。
女性身體與民族尊嚴
張莉:《大勢》中首先不可避免地要面對中國和日本的關係問題,幾乎每一位讀者都會有複雜情緒。陳希我:中國對日本的感覺,真是「羨恨交集」。日本的成就就擺在我們家門口,而且我們認為日本文化來源於中國,是我們的「兒子」,但這個「兒子」卻在長大後反過來打「老子」,「這個世界真不象話!」在這點上,我們又是「蔑恨交集」。日本在列強中最為我們所忌恨,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據說幾次都是被日本人扼殺在搖籃中。1945年,我們終於也算把它打敗了,但是它卻很快又爬起來了,相比之下我們卻仍然一窮二白,我當年去日本,就深切感受到這一點。反過來,我們還得接受它的援助,而且日本對中國的經濟援助是最大的。拿了人家手軟,可是這又不是中國人的脾氣,何況對方又一再推卸戰爭責任,一再參拜靖國神社,一再刺激我們民族神經,這種恨,就不是語言能夠形容的了。張莉:這小說中多次出現了「國罵」,它很顯然是另一個主題,與身體,與女性有關的主題。陳希我:這小說最初的名字就叫《操》,最初吸引我的就是「國罵」。「國罵」折射了我們這民族的隱痛,是我們民族的「集體無意識」。當然小說也可以放在中美的背景上,針對英國也不是不可以,總之是曾經侵略過我們的國家。在所有侵犯中國的敘事中,強姦總是特別被強調。這跟我們「國罵」中的意識是吻合的。外國人跟中國女人發生關係,就是中國女人被奸。章子怡就讓我們受不了。而同樣是劉燁,卻沒什麼異議,甚至還覺得揚眉吐氣,重要的原因是劉燁是男的,中國男人征服了洋女人。有意思的是「國罵」的錯位,日本也有「國罵」,就是「八格牙路」,漢字是「馬鹿野郎」。這來源於「指鹿為馬」,在這裡指的是智力低下。日本的「國罵」是針對人的能力的,而不是他的母親或女人怎樣。記得在日本,我們中國人每每拿「他媽的」來罵日本人,並且翻譯給日本人聽,日本人不覺得受多大侮辱。張莉:所以,在妓院,王中國就以強姦日本籍妓女的方式釋放巨大的仇恨。他將日本妓女周到和殷勤的服務視之為「日本」對「中國」的臣服並籍此獲得滿足。這讓人想到《北京人在紐約》中王啟明向美國妓女身上扔美金、想到郁達夫《沉淪》中主人公在日本嫖妓未遂、然後發出「祖國啊你快強大」的呼喚。《大勢》中的王中國的行徑,更強化了某種情結的巨大投射力。陳希我:一個民族受難,首先是女性的受難,女性在這裡擔負著過於沉重的角色。一個民族要侮辱一個民族,首先是侮辱它的女性,而被侮辱了的女性,在自己民族也要被歧視,最好她去自盡,因為她不只代表了自己被侮辱,而代表了整個民族被侮辱,她是母親。中國人對女人的態度很奇怪的,一方面貶之為「卑」,「男尊女卑」,甚至視之為「不潔」,另一方面又將之作為家族乃至民族的象徵。張莉:不同時代的三個中國男人在文本中幾乎以同樣的「性事想像」試圖建構虛弱的國族/男性尊嚴時,其實是掩耳盜鈴的意淫――與其說這是逞強,還不如說是示弱,是近百年來民族國家備受凌辱後的弱者情結作祟。要知道,把那樣的「洋洋得意」,「真切呼喚」理解為「愛國熱情」很荒唐,也很下作。陳希我:很贊成你說的「掩耳盜鈴」。所以是「掩耳盜鈴」,我認為有兩個層面的意思,其一是在實際方面無法逞強了,只能從「性」上逞強。這樣的「愛國主義」確實十分荒唐下作。其二,這些「愛國者」是否就真的「愛國」?明明自己沒有做好,卻責怪人家歧視我們。一些和人家的糾紛,明明是基本的做人準則問題,卻被中國人上升到民族歧視的原則上去,把民族原則作為擋箭牌。中國人所以被歧視,不能不說,自己做得不好也有很大的關係。從台灣去日本的作家邱永漢,曾經從自身經歷感慨:中國人歷來沒有得到可信任的政府,所以就只能靠自己。這些背後沒有祖國的「亡國之民」,漂洋過海,到了別的國家,什麼都敢搞,反正不是自己的國家,搞砸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換個地方再搞。這樣的國民如何具有真正的尊嚴?建立在這樣所謂尊嚴之上的「愛國」,勿寧是「賣國」。有人說現在中國已經強大了,強大沒有強大,尚且不論,但是心態上並沒有改變。我們仍然如阿Q那樣,自尊自大,又自輕自賤。雖然我們已經西裝革履了,我們也有了真的鋼鞭了,當年的土谷祠已經變成鳥巢了,我們的夢想也從佔有吳媽變成了佔有洋妞了,但是精神境況依然如故。張莉:我想到蕭紅的《生死場》。戰爭爆發前,年輕女人金枝為自己男人無休止的慾望困擾,日本鬼子到來後,她依然面對男性的騷擾與侵害。於金枝而言,無論是日本鬼子,還是中國丈夫,在民族國家之外,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男人。蕭紅以其天才般的敏銳從性別角度表達了對生死、對男性以及民族國家的真切理解。我覺得《大勢》推進了這樣的象徵書寫――女兒即使不嫁給日本男人,她的身體依然被父親視為「被侵犯的領土」,這便是中國社會中瀰漫著的「父權」意志了。陳希我:金枝的處境類似於劉震雲《溫故一九四二》里的日佔區的災民。往深里說,國別其實不是主要的原因。撥開國家民族的迷障,金枝和女媧面臨的根本問題是性別,即使女媧不嫁給日本人,嫁給中國人就可以了嗎?當然往更深里說,歸根到底也不是性別,而是強權,就是「勢」。我更接受凱特·米莉特的「新父權制」概念,是「男性支配女性,年長的男性支配年弱者」。這弱者,也可能是男性。總之是強者支配弱者。對女兒女媧來說,父親王中國是支配者;對中國人來說,日本是支配者;而對福建人來說,北京上海又是支配者;而對同樣是福建的人來說,沿海發達地區的又是支配者。女媧是弱者,其實王中國何嘗不是弱者?某種意義上說,他也是金枝。無論在哪裡,他都受欺凌,欺凌他的人都有個共同名字,叫「強者」(其實這裡還有一個層次,他是福建人,福建跟中原不一樣,是被中原征服的地方)。在無可奈何之下,女兒必須嫁人,王中國就選擇最弱的,這個最弱者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國人中的北京人上海人乃至廣東人,不是來自比較富裕的同樣是福建的沿海地區,而是來自貧困地區,而且性殘疾(沒有睾丸)。其實日本人也是如此,畢竟不是雅利安人。所以日本對「二戰」有一種聲音,不承認被中國打敗,只承認被美國等打敗。日本人也崇尚?80?想的男人?0?,他們認為國家和國家之間戰爭就是男人跟男人打架,打贏了是你本事,輸了是你沒本事,就臣服。所以索性像美國人那樣,扔他兩顆原子彈,他就心服口服了。可是中國只能嚷嚷,你沒本事。有本事的動手,沒本事的動口。張莉:王中國想像他的女兒被日本人強暴的細節,很有強迫症的意思,這可能不是現實中的父親形象,更接近於一%E??為他沒有了「勢」,對?D?象。陳希我:這小說曾經還想用個名字:《男人傳》。我的作品總是有許多名字,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審稿時總是通不過,《大勢》是其中最極端的例子,一個個被否決,最後企圖用《勢》,還是被否決,成了《大勢》。「勢」就是「去勢」,就是指向男人。在父權制社會,男人沒有「勢」,是最大的悲哀,只能要求女人為其守節。也因為他沒有了?8反的面目?%B?勢」的感覺特別敏銳,假如女人被別人的「勢」所侵入,他的想像力就會異常活躍。在這裡,男人不再是男人了,女人也不再是女人了。男人是權力的掌控者,女人是男人的附庸兼面子。所以小說里父親王中國多次想到自己死前要讓女兒先死,不能留她在世界上丟自己的臉。他真的這麼做了,自殺前企圖把女兒推向鐵軌。有意思的是,這種強?%C?別一種無法忽略、無法A現。《大勢》里中國人的聚居地叫「陣地」,女媧則是「陣地」里的「女王」。但這種「女性崇拜」是很可疑的,掌握主動權的仍是男性,女人只是工具。張莉:我對小說中父親那種「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特別反感。生活中很多時候你會看到「善意的」壓迫和侵犯。我想,《大勢》中父親之於女兒身體的焦慮是民族國家身份使然,但,還有別一種無?%9時,她仍然%規避的真相――作為等級的性別優勢。《大勢》是有關兩個國族「集體無意識」情結的刻畫,也是中國男人內心對女人身體「集體無意識」佔有慾的放大。陳希我:女人也並非完全被動,受虐者並非不受用。不知你看到沒有,小說中的女兒對父親也是很依賴的,只是因為父親要毀她的愛情了,她才殊死反抗。但是即便如此,當她的愛人佐佐木挖苦她父親時,她仍?%??E8??起來,說我家的事不要你管!這種腔調,我們何其熟悉!什麼愛情,都抵不上父親,她還是回來找這個暴君了。這是很弔詭的。現實中我們常聽一些職業女性喊著想回家當家庭主婦,這其中固然有的只是發牢騷,但不少人真的這麼做了,心安理得讓丈夫來養。恩格斯說:「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勞動中去。」女性解放搞?B8?體性的。麺最後卻自己束手就擒,可見不是一句解放那麼簡單。張莉:這是慣性,這樣的女性,也許更接近於做穩了奴隸的人。婦女解放喊了很多年,其實成效很小,很多時候是女性自身意識出了問題。不過,我還是想坦率告訴你,我覺得王女媧這個形象有些隔,我理解不到她。她顯然是個缺少主體性的女性,而且,我覺得你小說中的女性其實大多數都是缺少主體性的。陳希我:我想你說的被動性,並不是指她的命運本身,而是作為小說中的人物,被作者所支配。確實,我支配者小說中的人物,我覺得小說人物明白地說都是作者派遣的使者,他要完成作者的使命。關於這一點,也許你未必同意,我們歷來能接受的是作家貼近生活,貼著生活寫。沈從文就這麼說,這種說法得到很多人的贊成。我想這正是造成了我們文學沒有出息的原因之一。張莉:不是,我對王女媧的不滿意,是她在小說中的行為,當然,這是我作為女性讀者的感受,她雖然生動活潑,但我覺得她缺少某種精神性。――不過,我們可以放下不談,這也許是我的閱讀期待的問題。我同意你說的作家不能照搬生活。這樣,寫作與照相機便沒有區別。現在很多小說是作家跟著感覺走,跟著生活走,但是,作家是人,不是木頭,他有義務寫出他理解的世界,他應該有自己對世界的理解。陳希我:我們指責一些作品「概念化」、「貼標籤」,還有「主題先行」,這些詞已經臭不可聞了,作家避之惟恐不及。這樣,也造成了作家頭腦里沒有觀念,只一味地相信客觀呈現,把生活像引導自己的神靈一樣膜拜,我稱之為「拜生活教」。實際上,生活是什麼?沒有你的介入,生活什麼也不是。張莉:我覺得,你對女性身體有一種偏見――也許我的用詞是不準確的,但是,我的確有這樣的感觸。你很多小說中頻繁地過度使用「臟死了」,「臭」,「髒東西」來指代女性身體。它甚至讓人懷疑敘述人內心深處的某種厭女/憎女情節。當然,這種觀看也可以理解為某種反色情和反慾望化書寫,也可以認為是對作為慾望的女性身體的深度反抗,但另一方面,它在客觀上卻呈現出對女性身體價值的極大貶抑。而這種厭棄與鄙視,正應和了中國傳統社會對女性身體司空見慣的貶低。這是你以前的小說給我的印象,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我想聽小說家本人的解釋。陳希我:對「司空見慣」,我一直有著警惕。我知道「性」、「身體」、「慾望」是雙刃劍,特別是在當今已經泛濫的情況下。如果說在最初,在「改革開放」之初,甚至在八十年代中期,「性」、「身體」、「慾望」還有著前衛價值,後來失去了,談「性」已經不再是一種反抗,而是媚俗。我記得在2000年,在孤雲做的我和粲然、鄭國慶的訪談中,就談到了這問題。當前衛已經成為庸俗之後,我們應該怎麼辦?實際上,我的小說里雖然有著對女性身體的肆虐,但這跟流行的並不一樣。它們是貶女人而抬高男人自己,即使是自我貶低,其本質也是不甘。可是我的男主人公卻也自戕。也許你會說,這恰是顯示了男性的主體性。但是這裡有所區別,當男性用自戕顯示壯烈的時候,或者他用自戕抗議的時候,或者他用陽痿博取社會主流同情的時候,他仍然是在男權的,但是如果他只是自戕本身,就是自我否定。區別就在這裡,我想舉魯迅的例子。魯迅暴露黑暗,揭露「國民性」,但是他深刻認識到自己也在黑暗中,自己也是國民一員,這使得魯迅跟那些凡夫俗子分道揚鑣。張莉:以前讀你的小說,我會特別清晰地感知到你的想法,不過,那不是從小說中傳達出來的情緒或一種複雜的感性的東西,而是敘述人直接給予的,――如果這想法過於簡單或直白,作為讀者未免會抗拒。李敬澤評價過,你的敘述人給人審判官的印象,我很同意。今年,從《母親》和《大勢》開始,我感覺到你的變化,你把作為敘述人的一部分交回到了讀者和人物中間。《母親》講述了所有兒女們都可能面對的一個問題:是讓母親無限痛苦地捱著,還是看著她安靜的離去,保持生命的尊嚴?沒有人告訴我們應該怎麼辦,敘述人就在兒女們中間,他也在受苦。我知道這小說獲得了很多人的共鳴。我想,這可能就是你剛才說的,是「一員」,這變化很重要。
冒犯的底味是「苦」
張莉:你對「脫貧者」很關注。我說的「脫貧者」不是天然的窮人,而是富了以後的那批人。當時中國有一個口號叫讓一部分先富起來嘛。所以我給他們命名為「脫貧者」。你的人物幾乎全部是這個階層――你對以金錢為主導的社會有自己的憤怒。在中國貧窮是大問題,生活在中國,如果意識不到我們有幾億人生活在農村,那他就真的不認識中國,不了解中國。不過,你更關注的是「精神貧困」。 陳希我:我確實關注貧困問題,因為我曾經很貧困,跟與我同齡和更早時代的中國人一樣。我出生在國家經濟最困難的時期。可是如果只是這樣,我可能會成為純粹的饕餮者。我確實曾經是饕餮者,至今仍然有著饕餮的本性。但是我的絕望,並不是因為饕餮不成,像那些富裕不了而去嚮往牧歌生活的作家,或者因此憤世嫉俗。我是過上了好日子了,一度還非常富有,然後財富又遠離我而去。財富離開了我,還給我留下了富裕病,像無情的男友拋棄了女友,還給她留下身孕。我和財富的這種戲劇性經歷,讓我跟那些窮作家和富作家不同。我的作品裡幾乎沒有窮人。曾經有人問我為什麼要把《抓癢》的主人公設計成富人,我說,就是為了打破思維定勢,直指精神困境。物質上脫貧了,精神上未必就能脫貧,這是更根本的。張莉:《冒犯書》是你小說集的名字。很多人就此也把「冒犯」二字作為解讀你的小說的切口。我也認為你是喜歡冒犯我們常識和常態生活的小說家,我認為,你內心裡希望做《皇帝的新衣》里的那個孩子。但是,冒犯其實有很多種,比如有些人喜歡惡作劇,就是喜歡看到別人不開心,不高興,看到別人出醜,從而獲得一種壞孩子的心理補償。但有些人不是,他希望就此指出我們世界的偽飾,從而使我們對自我存在有更深的認識。陳希我:還在2002年的時候,《南方都市報》為我做了個訪談,發表出來時標題為《寫作是一種變態》。在裡面我就說不要「耍流氓」,一個三歲小孩,對著他爹媽把褲子扒拉下來,叫道:「我流氓了!」大人只能哈哈大笑。冒犯不是惡作劇,不能惟冒犯而冒犯。而且嚴格上說,誰有權利冒犯誰?所謂偽飾,自己也在偽飾。作家歸根結底冒犯的是自己。他看到的問題,首先是他自己身上發生的,他無法擺脫,所以我曾說,冒犯的底味是「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仍然是壞孩子,就是那種總覺得自己沒錯,都是別人錯的壞孩子。張莉:從《母親》和《大勢》開始,你開始更懂得用更文學和更藝術的形式表達你對人的存在的認識了。如果說從你以前的小說很多人能感受到人性的黑暗,但從這部小說中會認識到人的柔軟度、存在感、分裂感以及無可奈何。陳希我:《大勢》是我很久以前就開始醞釀了,《母親》也是,如果按時間算,至少不比那些「審判官」作品來得晚。但是我一直沒有寫,《母親》則是寫一部分就停掉了,還有一個是寫「死化妝」的,也是寫一部分丟在那裡,我現在正在把它撿起來。為什麼沒有寫或者寫一部分就撒手?難說沒有在當時吸引力不是很大的原因。許多構思,它們在我的腦子裡爭先恐後,但時間和精力都不夠,哪個擠到面前了,就選中哪個。現在看來,那些被我怠慢了的,也許是更好的構思。也許是因為它們好,需要沉澱、豐厚,上帝沒讓我草草糟蹋了它們。當然所謂沉澱,主要是作者自己。當年喜歡高聲宣揚,對世界我無所不知,無知者無畏,到後來你不自信了,你覺得自己也沒法弄清楚很多事情,你自己在旋渦里,你覺到了「苦」了。張莉:你開始找到了你最合適的表達路徑:從表象的、膚淺的、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提煉出精神意義上習焉不察的疼痛、傷害、醜陋、罪惡,最終使文學的觸覺向更深更黑更痛與更暗處開掘。陳希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成熟或者完善。「愛上層樓,愛上層樓」固然只是「少年」,但是「天涼好個秋」,也未必是好事。你看我們許多作家到老了,寫出來的東西像白開水了。不是淡而有味,而是確實無味。也許問題也恰出在對這個「味」的追求上,我們的趣味有問題。中國文學追求的是「味」,「味」是沒有根基的,就好像一個女孩,漂亮嗎?漂亮。為什麼漂亮?因為有「味」。什麼是「味」?這是虛的東西。一旦失去了「味」,就什麼也沒有了。人家起碼還有五官尺寸在。所以我仍然保持警惕,也許成熟就是衰老,完善就是平淡,很多作家的狀況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屍體一大片,成熟和完善幾乎等於死亡,這幾乎成了定律。我是否能夠踏過這些屍體,走出這死亡規律?這真是一個挑戰。
「我感到潛入了我們民族歷史的深水」
張莉:談談黑暗吧,這是評論你的小說時的關鍵詞。很多人都認為你是一位喜歡暴露黑暗的小說家,寫的全是陰暗,也就此認為小說家可能是陰暗的人――這種邏輯很多人是有的。但你說,你是有「熱愛」情感的人,別人認為你是在憎惡,你其實是熱愛。陳希我:從文學作品推測作家,普遍有這樣的謬誤。比如寫戰爭,寫得是模是樣的,往往不是衝鋒陷陣的戰士,而只是退縮在後面的,甚至是旁觀者。作家只是現實的旁觀者,因為旁觀,所以他才能寫。有人說只是紙上談兵,但也未必,這個談,會談出真正的戰爭來,比如作家跟自己的戰爭。文字不只是文字,它是有眼睛的,會讓你走火入魔。但這不是「魔」,是「神」,寫作讓我們獲得了上帝審視的眼睛,同時也審視寫作者自己。所以我說經常寫日記的人,再卑劣也不會到什麼程度。因為文字不允許,文學會讓你去愛必須愛的,去恨必須恨的。這就又給寫作者挖了陷阱,許多寫作者就掉進去了,以為就是謳歌,就是捍衛正麵價值,所謂當「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是對寫作的深刻誤解。但是站在邪惡立場,又成了魔鬼,薩德就曾長期遭到這樣的厄運。這是寫作者的兩難。哲學家可以在他的著作中教誨什麼是對的,聽我的,不會有錯。可是作家不能,因為作家連自己都懷疑,於是就只有彷徨和掙扎,他的精彩,也恰在是處在這種狀態中。作家的精神世界是悖謬的,惟其悖謬,才深邃。我憎惡,同時也熱愛。張莉:我特別深切地想過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要寫黑暗,要暴露黑暗。你知道,我非常不喜歡讀那種官場小說,晚清那種黑幕小說,我覺得它們品相不高。所以,這就有一個問題,世界上有一種寫黑暗,它是單純地展示惡――揭示集體的惡,揭示個體的惡,只是,無論是如何揭示,如果缺少對體制和對歷史的深入剖析,沒有對人性更寬廣的認識,單純表現黑暗其實是值得警惕的。寫黑暗,有時候也可能會變成「獵奇」。陳希我:寫作就是寫黑暗。世界本質是黑暗、令人絕望的,比如我們的生命,我們一出生就是奔向死亡的。其中雖然可能有榮華富貴,可能有暫時的幸運,但是歸根結底都是要死亡。人類社會說是「邪不壓正」,但其實這只是一種勉勵。睜眼看人類社會歷史,好日子遠不如壞日子多。更可悲的是,人類自詡的理性也常常讓我們誤入歧途。這是很可悲。不知你發現沒有,傑出的作家幾乎都是憤世者、絕望者,巴爾扎克如此,卡夫卡如此,夏目漱石如此,魯迅也如此。比如夏目漱石,他處在明治時代,明治維新,我們都羨慕不過來,日本所以有今天,明治維新功不可沒。可是在他眼裡,那時代卻簡直一片黑暗。後來事實證明了,明治維新確實有問題,有很大的問題,它讓後來日本走向軍國主義。傑出作家是那種具有極其敏銳感覺的人,簡直神經質。再比如魯迅,他所處的時代也未必那麼黑暗,先是「五·四」,然後30年代,中國現代化起步,可是他仍然絕望,他絕望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本相。張莉:魯迅先生一生都是在明暗之間「絕望的抗戰」。汪暉說魯迅的文學世界是「陰暗又明亮」,形象而準確。我們討論黑暗和光明時,我也馬上想到魯迅,他的文學世界的複雜,黑暗與光明的那種交織,他絕不是就黑暗寫黑暗,在如何書寫複雜的世界時,他是導師。其實《大勢》中的黑暗是有光的。陳希我:也是黑暗之下的光。寫黑暗必須有深度,這也就是為什麼同樣寫黑暗,有的成為惡作劇,有的成就偉大。什麼是深度呢?就是打破黑暗,在黑暗之下尋找光。所謂光明,就是黑暗之下的光明;所謂溫暖,是在嚴寒之下擁抱;所謂理想,是絕望之下的狂狷;只有對黑暗有著充分的認識,才有充分的悲憫,寬廣才由此而生。寫《大勢》的時候,我有一種潛入深水的感覺,這是我們民族歷史的深水,暗流從四面八方向我洶湧而來,我簡直要被窒息。我感受到了非常深切的大愛和大恨。這是我以前寫作時所沒有的。我迫不及待地要讓自己鳧出來,我找到了寬恕。我讓主人公成了鬼,但是仍然不能讓他寬恕。乾巴巴的一句寬恕沒有用的。我又企圖讓他遺忘,但是也沒能成功。我承認我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倒是他的女兒解決了這個問題,就是享虐。這是唯一成功通往理想主義的途徑,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這樣成為理想主義者。張莉:我很樂意和你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當然,我們可能各自有自己對他的理解與認識。我熱愛這個小說家,我認為,無論是寫人性,寫世界,寫存在,還是寫黑暗,他都是偉大的標杆,他是真正的偉大的作家,他值得我們時刻重讀。你剛才說那個潛入深水的感覺我很感慨――我們有那麼多的潛流可以探索,可以潛入。而我們期刊里的小說,大部分卻流於表相,流於浮淺,缺少勇氣和嘗試,很多小說是「虛美」,是甜點,是麻醉劑。來談談你的敘述人吧,這是憤怒的敘述人,他永遠不是一個零度敘述者,他有感染力,這是我特別欣賞的地方,儘管有時候我覺得這個敘述人會干擾讀者的判斷,但它依然是有意義的,這應該是你有意識的追求。陳希我:我的敘述者憤怒還是冷漠,是他自己處境決定的。當然他的處境也就是我的處境,所以歸根結底,這是我的敘述。可能跟我血比較熱有關,跟蛇相反。也許你看我,不覺得我是個血熱的人,所以許多人都說,見到我感覺不像是寫我那些文字的人。我是內熱外冷。文字是從內部出來的。張莉:你是用頭腦寫作的那種作家,你關注社會問題,對世界有自己的看法。我也認為,小說家應該對世界有看法,要有視野。我想問的是,你是不是一個啟蒙主義者。陳希我:啟蒙,現在已不是什麼好詞了。近年來越來越多人反思啟蒙,說「五·四」當時啟蒙有問題。於是胡適被抬出來,說他晚年對啟蒙的反思。他反思,是否反思出一條路子?好像沒有。他難以迴避生活習俗和理論建構上的分裂和矛盾,他企圖消解,結果矛盾消除了,張力也沒有了,柔弱不堪,只要看當今許多知識分子那樣子就知道了,活脫脫他的當下版。在日本和韓國也有一些關於啟蒙的常識被推翻,比如東京大學渡邊浩等人就說,明治維新成功,是因為儒學資源被充分利用。這讓我有點暈。如果是這樣,那麼後來的軍國主義也就應該算在儒學的帳上了,這啟蒙,也就有問題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就熱衷於啟蒙,被啟蒙和啟蒙別人,1989年末到了日本,更相信啟蒙的重要。在日本,最驚嘆的就是人家的成就,可是回頭一想:這成就是人家的,不是我們的。這樣就想:為什麼我們不能也搞得這麼好?有道是,沒有出國,就不會真正的愛國,就不會痛切感到需要改造自己的祖國,首先當然得啟蒙。但是我也發現了荒謬。對我來說,啟蒙,又是「啟」的什麼「蒙」?儒家之「蒙」?導致軍國主義「明治維新」的「蒙」?當然歐洲國家的啟蒙並沒有導致軍國主義。上世紀八十年代,「啟蒙」重新被提起,更多的是眼睛盯著西方的,那是「五·四」的再版。在「五·四」時期,世界主義壓倒民族主義,所謂世界主義也就是西方主義。八十年代也是這樣,我們那時候多麼崇拜西方啊!我記得那時還有人請求美國總統里根來主持中國事務。但是後來發現,美國也並不是上帝,特別是前蘇聯解體,葉利欽向西方一邊倒,卻沒有得到西方無私的支援,大家明白了西方也不是好東西。到了世紀之交又叫喊「全球化」,但是這「化」的結果也並不是弱民族所期待的,於是就又回來愛國了,我稱之為「被踢回來的愛國」。《大勢》里的王中國就是這樣又轉向保守的,他也曾是堅定的啟蒙主義者。那還有什麼「蒙」好「啟」?也許還有一條路,上世紀初就有既能反帝、又能反封建的俄國革命道路:不要相信帝國主義就是最好的,我的現代性比資本主義的現代性更公正、更全面、更有未來。無獨有偶,現在我們也被指明有類似的道路。可是我又十分猶疑。那麼我只能說,我不是啟蒙者,只是狷介者。我所謂的理想,也就是狷狂。好在我是一個作家,僅此也就夠了,甚至必須只能如此。 (原載《南方文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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