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運二零一五:困局與變革
2015年春運,轉眼已經到來。這一信誓旦旦的許諾早已不再被官方提及,但「春運」卻遠未成為歷史——中國式奧德修斯的歸家史詩,依然在漫長而艱難的延續。春運是一部拒絕開始和拒絕結束的史詩。拒絕開始,是因為當1987年春運迎來第一個「民工流」、1988年民工從廣州站爆髮式席捲全國時,中國交通部門用行動抗拒它的出現——在政策與宣傳上,這群異鄉人被認為是「盲流」,他們被要求「能不回家的盡量不回家」。一直到1994年,國務院在部署春運期間民工「有序流動」時,依然在剛性支配異鄉人的回家意願——其中包括,要求部分民工在打工處就地過年、民工輪流休假、春節後暫停招收外地新民工等措施。拒絕結束,是因為這場周期性的巨大人口遷徙仍然看不到終點。即便在充滿制度自信的中國官方,這份時間表也一再延遲。2007年,彼時鐵道部新聞發言人王勇平稱,到2010年春運期間,「一票難求」的問題會得到解決;但到2011年1月15日,鐵道部副部長王志國則推遲了這一說法,他的許諾是到2015年,「一票難求」才將成為歷史。2015年春運,轉眼已經到來。這一信誓旦旦的許諾早已不再被官方提及,但「春運」卻遠未成為歷史——中國式奧德修斯的歸家史詩,依然在漫長而艱難的延續。艱難的歸家憑證37億人次,是2015年春運40天期間全國旅客發送量的預估數字,比2014年增長近一億,這相當於把地球一半以上的人口搬一次家。而即便除開公共電汽車和計程車,全國旅客發送量也將達到28.07億人次,同比增長3.4%。沒有變化的數據是,每一年農民工都佔大約春運總客流的70%——中國發展和改革委員會預測,2015年春運期間,在2.6億農民工中,跨省流動的農民工將達到1.6億人。相當大程度上,「春運」就是「民工流」的替代詞。作為舉世罕見的短期人口大規模遷徙,按照中國官方規定,春運一般指春節前15天到春節後25天期間,所以2015年的春節,則從陽曆2月4日開始——然而事實的春運卻早已暗涌,如同一場戰爭,它的發生永遠早於宣戰的那一刻。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以後,原鐵道部變為國家鐵路局與中國鐵路總公司(簡稱「鐵總」)。而鐵總在2015年推出售票新規,火車票預售期從原來的提前20日變成了60日,整整早40天。於是春運的搶票戰役,提前在2014年12月7日打響。提前60天,在亞洲周刊採訪的人群當中,受訪者普遍感到無法預知和安排確切行程,並認為這樣的「改革」對於解決購票難題無濟於事。但短暫的訝異和責難之後,荒誕劇一般的搶票之旅才剛剛開始。用手機登陸App訂票助手,抑或打開電腦登陸12306網站(鐵路總公司售票官網),「一無所有」是最直觀的感受。熱門方向的火車票,如廣州、上海到西南各城市的車票,全部出現「秒搶」現象,「預定」兩字在打開網站或手機App的一瞬間,即從紅色變成灰色。顏色的暗淡,也意味著這些車次的車票,一張不剩。關於搶票的奇聞異事卻數不勝數。在廣州,一位網名「VV薇薇」的90後美女多次搶票失敗後,在貼吧附上自己的自拍,發帖求助,半小時內得到4000多回帖,而不到兩分鐘,她便得到了來自男粉絲的8張火車票。一位成都男子為了取得女朋友母親的歡心,通過搶票軟體成功搶購了20張火車票送給女方家人,這位準「丈母娘」大喜之下,竟然將之前提出高達一百萬的聘禮減半。而一對在上海工作的哈爾濱夫妻,由於不能確定歸家日期,他們每天分別用手機與電腦,安裝搶票插件進行搶票,最終囤積了21張車票作為備用——因為按照鐵總新規,只要提前15天以上退掉無用的車票,則無需退票費。幽默的特例屢屢搶佔新聞頭條,但只能消解焦慮的情緒,卻無法撼動擁擠的現實。由於鐵總新規的提前60天,屯票現象已不止於黃牛,普通歸家的人一旦搶票,也會傾向於大量屯票,因為此一偏好符合收益與成本的對照。然而,買不到票卻是更大的現實。廣州東站的火車票預售窗口,每日開窗時間為凌晨4:30,一直運營到24:00。每日清晨,這裡就已聚集眾多排隊候票的旅人,無奈與焦慮的氣息在時間裡遊盪、感染,並成倍繁殖。48歲的陶升已從1月20日開始,連續十多天來車站售票點尋覓漏「網」之票。陶升是河南鄭州人,在廣州打工多年,兒女都在鄭州上班。他渴望一張2月10日回鄭州的火車票。由於自己不會電腦,陶升便發動兒女為自己在互聯網上搶票,但這一趟大熱的鐵路路線,在首發時便被一搶而空。無奈之下,他每日盤桓廣州火車站與各代售點,以腳力對抗電腦,但勝算渺茫。「春節前,我還是會每天來看能不能買到火車票,因為便宜很多。如果實在不行,就在年前買飛機票回家,反正過年我是一定要回家的,」陶升告訴亞洲周刊時,語氣堅定。即便搶到少量車票,可能造成的結局仍是無法團聚。58歲的趙慶能一家便是如此。在廣州做木工的趙慶能對2012年開始實施的火車網路購票一竅不通,「我才小學二年級文化啊,哪裡懂這些」,他告訴記者。1月26日遇見記者時,他穿一身皺巴的棉衣,放著一大堆行李站在火車站口,眼神獃滯地看著遠方,等待尚未到來的兒子。而回家的火車票,全來自於他這位28歲,並且會使用電腦的兒子。他在一個月前搶到了兩張回老家貴陽的普通列車票,然而也只有兩張。這讓在東莞鋼鐵廠做工的母親張才節失去了回家過年的機會——一家三口反而在過年時天各一方。對於妻子不能回家的現實,趙慶能感到相當無奈,但他搖搖頭,說這種情況可能是最後一年。「春節過後我可能就不來了,這邊生活太困難,我每個月也只有2000多,老家有機會就留在老家,但是我還得過來接我老婆,」最後一句話趙慶能說了兩次。年長的第一代農民工,從2012年鐵道部推出網路購票後,他們甘願徹夜排隊的吃苦耐勞已經沒有任何優勢,而不得不藉助於年輕兒女的互聯網知識——但由於嚴重的供需矛盾,即便是深諳互聯網的80後農民工,搶票成功也如同中彩。1月27日,亞洲周刊記者在東莞高埗鎮製鞋廠房的員工宿舍區,見到了1986年出生的雷洪(化名),他在2014年初東莞大罷工事件中有過積極的維權經歷,並且思想開放,嫉惡如仇,樂於與來自各國的新聞媒體打交道。見到記者時,他正在租住的單人房間里玩一款叫傳奇的網路遊戲——從13歲起,他就熟悉互聯網,然而和去年一樣,今年他依然沒辦法搶到一張回老家西安的火車票。「今年就和工友們在廠房裡一起過年了,」他安慰自己的理由是,「回家其實也麻煩,我要坐幾十個小時的火車,而我的家又不住在西安市區,還要坐很久的車回老家,總共就這麼幾天假,春節本來是休息的,這樣反而讓我更累。」2015年的春節不回家,對於雷洪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因為這很可能是他在東莞打工的最後一年,回家不急一時。「明年如果這裡再不漲工資的話,我就要回西安找工作了,這裡待遇不好,而我已經29了啊。」不是每個回不了家的人都有雷洪一般的「豁達」。從一月末開始,亞洲周刊記者在廣州多個火車站觀察數日,回不了家的現實在極大地消磨人的涵養。數位年輕模樣的打工者面對採訪時,極不耐煩地打斷記者的詢問,這種抗拒不約而同。「沒空,一邊兒去!」,「沒有買到票,怎麼了!」——他們的語氣近乎慍怒,很顯然,買不到票的隱忍已到極限。他們是互聯網搶票失敗的一群人,無奈之下,只能在此地守候漏票。那日的後來時間,他們有的蹲坐牆角,不停把玩一款簡單重複的手機遊戲;有的目不轉睛地盯著某處,瞳孔卻並不聚焦;有的則大聲地打著電話,抱怨無法購得歸鄉憑證的困境。此類無奈的故事不僅每天在春運期間的火車站發酵彌散,來自大數據的報告,也在反覆印證一張歸家憑證的嚴重稀缺。中國互聯網公司360網站分析雲端數據後,推出2015年春運搶票大數據報告——這份報告指出,春運火車站的始發站多集中於經濟發達地區,尤其是東南沿海地帶。廣東與北京兩地作為中國主要勞動力輸入大區,春運火車票最為緊張,而廣東以32.4%的比例拔得頭籌,成為全國最難搶票的省份。最具悲情色彩的是位居西南的成都,它成為「票最難搶」的城市,是異鄉人最難抵達的故鄉。進入2015年2月,春節倒數十來天時,訂票現象稍有緩解,一方面,鐵路部門加開更多的臨時班次,另一方面,之前網路訂票的屯票現象也有所緩解。2月9日,鐵路部門宣布「春運重點地區均有餘票」,然而記者登錄手機訂票助手,2月10日2月17日,從廣州、上海回重慶、成都等重點線路,多已顯示「無票」,在少數時間和班次,系統才顯示有票。這是2015年的春運實錄,一票難求的現象並未解決,周期爆發的春運仍在拒絕結束——然而從更大的層面觀測,中國高速鐵路網路的迅速發展,也正在從技術層面逐年緩解這場綿延三十年的中國頑疾。高鐵網路初長成春運期間客流量全國第一的廣州,已經擁有四座火車站。狹小偏僻的廣州西站只在春運期間開通,辦理臨時列車業務,以分流春運的壓力。其餘三站,年歲久遠的廣州火車站顯得老邁滯重,多提供普通列車服務,以及少量動車服務;廣州東站更加現代化,規模卻較小,所以主要提供廣深短途動車與廣九線列車,以及部分普通長途列車服務。而最新的廣州南站於五年前建成,是京廣高鐵、貴廣高鐵、南廣高鐵的始發站,規模宏大。走進站內,如同進入大型宮殿,亞洲周刊記者在這裡搭上前往武漢的武廣高鐵,三個小時零八分,出發與到達,時間幾乎與車票上分毫不差。正是從這個南方車站,中國高鐵北至京城,東抵上海,西通貴陽,日行千里,朝發夕至。西通貴陽是2014年末的最新成就。2014年底,全程857公里的貴廣高鐵、349.8公里的南廣高鐵開始運行,這使得貴陽和南寧與廣州間的距離已經大為縮短。南寧到廣州全程3小時19分,較此前節約11小時;貴陽到廣州只需4小時9分鐘,而在此前,則需要20個小時以上。亞洲周刊記者來到貴陽北站,發現剛剛開通一個月的貴廣高鐵,已經擁有了眾多乘客,比起農民工,這些乘客在著裝上顯得更加富裕和都市化,很顯然,他們是更加融入大城市的一群人。與此同時,在中國的西北角,全長1777公里的蘭新高鐵也貫通了甘肅、青海和新疆,這給中國高海拔地區沒有高鐵的歷史畫上了句號,三省之間的列車運行時間縮短一半,朝發夕至已經成為現實。而作為西南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國僅有的四個直轄市之一的重慶,也已經在2015年1月1日開通了往返北京的高鐵,長達1900公里的里程,如今只需12小時22分鐘,在此之前,時間在29小時左右。與此同時,重慶到廣州的高鐵工程也在建設之中。重慶火車站目前已經新修了北廣場站,從前的老火車站被稱為南廣場站。走出北廣場,足以看見新建的車站配套設施尚不完善,周邊交通仍然不便。然而興奮感已經洋溢在重慶各個媒體。即便是在計程車上,此地的司機也對亞洲周刊記者興緻勃勃講起官方設定的時間——到2017年,重慶到貴陽的高速鐵路將開通,那時候,重慶到廣州將形成令人期待的「六小時生活圈」。於是,隨著2014年底貴廣、南廣和蘭新高鐵、2015年初渝京高鐵的開通,中國離「四縱四橫」、「全覆蓋」的目標更近了一步——到目前為止,內地31個省區中,28個已經開通高鐵,中國的高速鐵路已經超過1.5萬公里,而在2013年底,中國高速鐵路營運里程還是1.1萬公里。儘管如此,中國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副主任連維良依然在近日承認,「仍然不能滿足春運期間爆髮式增長的出行需求」。在高鐵的建設上,中國政府的行動力足以令世界驚嘆,紐約時報發表長篇報道,「高鐵無疑改變了中國,而且是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該報道稱,由三位顧問為世界銀行(WorldBank)撰寫的報告指出,中國已經有超過100座城市連入了高鐵網路,這些城市的生產力出現了很大提高。一切的成就,始於前鐵道部在2003年出台的《中長期鐵路網規劃》。2008年其調整方案獲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批准通過,正是這次調整方案規划了雄心勃勃的「四縱四橫」布局。該方案指出,到2020年時,全國鐵路運營里程會達到12萬公里以上。2008年是全球金融發展的不幸之年,中國高鐵卻因此坐收漁利——國務院的4萬億經濟刺激計劃,讓中國在六年內建成了世界最大的高鐵網路,其規模已經超越了法、德、日等傳統高鐵技術強國。根據國際鐵路協會(International Union of Railways) 2014年9月1日更新的數據,中國大陸時速超過200公里的鐵路客運專線總運營里程達到11132公里,到現在,最新的數據已是1.5萬公里。除此以外,中國在建鐵路里程為7571公里,長期計劃建設鐵路里程為3777公里,總計22481公里。屆時,中國的高速鐵路總運營里程將佔亞洲的 73.04%,佔世界高鐵總運營里程的48.50%。按照這個野心十足的計劃,到2020年,中國高鐵網路將連接所有省會城市、以及其他人口超過50萬的城市。而現在,這張高鐵網路已經初步長成,在春運期間,它被寄予厚望,承載了中國官方用技術化手段解決春運難題的期待。然而從今年的春運來看,高鐵還很難勝任這一使命。在廣州南站的兩天觀察,記者很難看到一位農民工的身影,熙來攘往處,多是西裝革履、時裝香衣。而在老邁陳舊的廣州火車站外面,農民工則比比皆是。他們或蹲或坐,或倚或躺在火車站外,照看著一大堆將要帶回老家的行李,行李的體積往往數倍於人。來自湖南衡陽的54歲農民工唐東生,他與妻子一起坐在「中國郵電」門口的階梯上,同坐此處的還有二十來個農民工。他們定了晚上11點半的火車票,卻提前近半天來此處等待,唯恐錯過了這趟回家的列車。此時是北京時間9點多,他和妻子蜷縮在昏黃的路燈下,地面潮濕,冷雨飄落。唐東生笑著對記者說,「兒子今年要結婚了。」亞洲周刊記者1月底在廣州南站搭上了開往武漢的高鐵,這列全長1068.6公里的高鐵於2009年12月26日開通,時速350公里,全程時間3小時8分鐘。在這列高鐵上,記者走完全部十六節車廂,沒有看到一位農民工模樣的人,而一等座的車廂空出大半,商務艙則根本沒人。這與人滿為患的L(臨時)、K(普快)次列車形成顯著對比。普快與特快一票難求,動車與高鐵空位不少,這在從京滬穗回到西南與華中故鄉的鐵路上屢見不鮮(短途旅程則出現另一種生態,自2014年12月28日山東省內第一條城際高鐵青煙威榮城際鐵路開通後,同線路運行的K字頭列車上座率明顯下降,但這對長途春運的參考意義並不大)。高速度伴隨著高票價而到來,亞洲周刊記者乘坐的武廣高鐵票價分別是,一等座780元,二等座為490元,商務艙在900元左右,已經高於折扣價以後的武漢飛廣州機票。而普通火車硬座是140元,硬卧是248元,最高等的軟卧也只有390元。一篇來自中國學術期刊網(CNKI)的研究論文認為,武廣高鐵只適合年薪12萬元人民幣以上的人乘坐,堪稱「貴族高鐵」,「高鐵對中高端收入群體來說可謂 『物有所值』,但目前多數消費者需要的還是票價低廉的普通列車和大眾化服務」。在此前幾年,由於高鐵上座率不高,前鐵道部為了提高其上座率,停開了13對武廣線的普通列車,而武廣線是農民工南下務工的交通要道,普通列車的停運導致農民工多花一倍以上的錢,幾乎佔到農民工每月收入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這種農民工「被高鐵」的現象在前幾年飽受社會批評,前鐵道部才不得不停止這一「劫貧濟富」的做法。記者採訪的異鄉人中,在東莞製鞋廠房打工的雷洪,如果要坐廣州到西安的高鐵,他將支付813.5到1301.5元的費用,而他每月的工資是3000塊。每日在廣州東站盤桓的唐升,如果要坐從廣州到鄭州的高鐵,則需要支付1050元,而他每月收入4000元,比之於此,他的更優選項當然是在春節前一天,選擇價錢相差無幾的飛機……至少,直至2015年,在高鐵網路初長成的如今春運,高鐵還不能為佔據春運人口流動70%的1.6億農民工提供更多的便捷,普通鐵路運力的增長,仍然需要在中國鐵路發展的議程中長期存在。雖則如此,如果從更客觀的角度審視,以春運需求規劃鐵路交通,其實並不科學。多位經濟學家指出,這種矛盾在於,不能用春運的客流量來設計交通運輸的日常供給,因為那必然導致運力過剩,非春運期間鐵路設備的嚴重浪費。比之於90年代初中國政府對民工返鄉的剛性控制、「就地過年」,新世紀初年的連年鐵路浮動漲價,從2008年後,中國政府大力推動的用高新技術解決春運難題的技術流思路,已經體現出一個超大型國家的政府,其治理方式從簡單粗暴的行政思維朝著現代化與專業化方向的轉變。儘管春運一票難求的事實依然存在,但高鐵網路初長成,已經給未來中國鐵路運輸能力的發展,提供了更大的想像空間。然而揚湯或許止沸,釜底才能抽薪,春運難題的解決,其實質是中國城鎮化難題的解決。爭議城鎮化古猶太人與亞美尼亞人失去家園、流離失所的傷感歷史,希臘人稱之為「離散」(Diaspora),它意味著流離失所,無以為家。而人類學家津津樂道的遷徙史詩,卻在這個古老大國的當代史里反覆上演——2.6億的中國農民工,在過去三十年里離散漂泊,南渡北歸,從未止歇。人口大量流入城市,是任何國家在現代化過程中的必然趨勢。然而,中國特殊的城鄉二元分割制度與戶籍管理制度,讓常年在大城市打工的人明白,融入大城市是不可能事件。漂泊四海的農民工在大城市裡,從子女受教育、最低生活保障,到醫療保障、住房制度上,都無法與流入地原住居民享受同等待遇。他們如同在看不見的城市裡勞碌,卻將一切都留在農村,然後在春節返回故鄉,因此形成了漫長的「春運」——春運是中國社會變遷的必然產物,也是城鄉二元結構體制下的畸形胎兒。這一點為官方所承認,早在2008年7月17日,帶有官方色彩的《廣東省情調研報告(2008年春運危機成因與對策的思考)》發布,該報告直言不諱,「春運難的根源在於戶籍制度。」——「農民工不能取得所在地的戶籍,難以獲得像當地人一樣的『國民待遇』,除了得到微薄的工資外,對城市的設施、保障、福利、子女教育沒有享用的權利。戶籍制度一日不改,『鄉愁』引發的春運危機還會重現。」事實上,解決農民工「春運」難題,也是從根本上解決城鄉二元分割結構的難題。其基本思路與途徑無非三個方面:市民化、迴流與返鄉創業、改善農民工生活狀況——而這三者之間,並非非此即彼的孤立關係,但往往陷入巨大爭議中。關於城鎮化與戶籍制度改革,社會學家陸學藝、黨國英主張儘快讓農民工在城市定居,給與他們完全的市民身份與待遇。學者傅晨則認為,在沒有條件完全取消戶籍制度背後的城鄉與地區之間的利益差別時,城鎮化策略應該淡化與身份聯繫在一起的利益差別,從而使戶籍失去實際意義。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則認為,大規模農民市民化理論上可行,卻很可能在實踐上導致農民工淪為城市貧民。多年來的巨大爭議在2014年下半年被中國政府定調,比之於迅速的大規模農民工市民化,它採取一種更加穩妥和保守的方式。2014年7月30日國務院頒布《關於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從整體來看,該意見對於完全放開戶籍管理持相對消極的態度,它並不旨在讓多年在大城市打工的農民工迅速成為當地市民,相反,該《意見》服務於高層的人口分布調控目標,主要目的並不在於增加戶籍制度的開放性,而是為了引導人口向中小城鎮就地轉移,亦即「就近城鎮化」。在中國西南直轄市重慶,關於農民工「返鄉創業」、就近城鎮化的高層政策,已經在這座城市開始執行,並且開始於2014年的《意見》之前數年。一個房間大約40平方米,如同中學教室一般的排列著桌椅,上面安置著專業的儀器與製作工具。大約20名女工共處一室,她們大多相貌年輕,有的衣著樸實,有的則染髮。2015年1月31日這天,她們正戴著特製的手套製作手機電池。而這樣的房間,在這個廠房裡,大概有四層,每層有近十間。這裡不是富士康,亦並非廣東,而是位於重慶市開縣的重慶市紫建電子有限公司。這家公司正在成為開縣「返鄉創業」公司的典範,在這個工業園區,如此的返鄉創業企業已經多達數十家。這家由返鄉創業者篳路藍縷創辦的公司,從2010年剛創辦時不到50人,已經發展到2015年初的800餘人。負責招聘的人事部主任廖占勇告訴亞洲周刊,公司年後還將招聘400人。「我們的員工流失率很低,去年總共流失了10%,返崗率一直很高,過去幾年都是90%以上。剛剛創辦時我們跑各大招聘會,現在很多人是憑口碑來的,」廖占勇說。而在開縣厚壩鎮,一家名為「水雲天度假村」的農家樂也獲得當地政府「返鄉創業示範單位」的稱號,該公司創始人曾漢宇今年四十歲,厚壩鎮人出身,曾經學習水產養殖專業,2010年回到故鄉做起自己的實業,由於當地政府大力扶持返鄉創業,他獲得了來自政府資助的啟動資金,從當地農民獲得價格相對更低的土地。而如今,原本在外打工多年的他,已經為當地數百農民創造了就業機會。在重慶市開縣的各個街道,隨處可以看見由縣人社局、就業局和勞務辦聯合打出的宣傳廣告——「打工不必去遠方,家鄉就是好地方」、「照顧家庭又掙錢,就業市縣工業園」。據開縣就業局介紹,儘管在重慶打工的工資會低15%,但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回到故里,每一年回來的農民工在萬人以上。開縣勞務辦科長鄧學實告訴記者,由於這些舉措,這個曾經的「全國農民工輸出示範縣」,在2014年被評為「西部農民創業示範縣」。在開縣本地或者重慶市區打工的農民工,正在逐漸享有與城鎮居民一樣的社會、醫療、教育等公共福利。發生在這座西南縣城裡的變化,正是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的城鎮化思路,也是2014年7月30日國務院《關於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的政策意志——「新型城鎮化」以縣鎮為基礎,實行就近的城鎮化。很大程度上,這一政策的依據有數據支撐,據中國工程院院士徐匡迪調查,中國有2800個縣,縣域人口佔總人口70%,而縣域的經濟佔全國GDP的48.1%。由於縣域經濟佔比的重大,徐匡迪認為,城鎮化應該在家鄉附近通過產業升級、發展工業資源、農業來衍伸產業鏈,而沒必要讓農民工長途遷徙,往返天涯。「城鎮成為當前城鎮化的主戰場,我們不贊成發展大城市、特大城市,」徐匡迪說。持有相同觀點的還有國務院參事室特約研究員姚景源,他說,「一說城鎮化,有的人就把眼光放在大城市,放在東部地區。我們一定要看到,中西部農村轉移勞動力就近就業的重要意義。當中西部若干個集聚了生活、工作功能的小城鎮不斷湧現,我國的經濟社會發展將迎來新的增長點。」從目前西南地區縣城的政策發展來看,這也正在成為國家層面解決春運難題,釜底抽薪的一種思路。而在一些研究機構看來,這一思路並不可取——大陸智谷趨勢研究中心發表文章《媒體對戶籍改革過於樂觀實際改革力度不如預期》,其分析後得出結論,「引導人口向中小城鎮就地轉移,最終的落實效果如何,目前看來可能不容樂觀。」大陸學者黃錕也在專著《中國農民工市民化制度分析》一書中對「返鄉創業」的政策提出質疑,他對比分析後的結論是,「返鄉創業」的就近城鎮化與提高農民工的生活水平,只是治標之策,人口流動是現代社會的正常現象,取消戶籍壁壘,農民工市民化是唯一的辦法。如何城鎮化,儘管爭議聲仍然不絕於耳,但無論如何爭議,西南地區各縣鎮的產業升級,工農業產業鏈衍伸都正在發生,未來尚不可知,這一模式的前景如何,值得持續關注。2015年1月31日下午,重慶市紫建電子有限公司內。在年輕工人們勞碌的同時,此時紫建公司的主管正在和廠長商量研究,春節到底幾號給員工放假——因為目前的廠房仍然處於繁忙期,還有來自松下、索尼等公司的大量訂單等著這家公司完成。儘管最終的放假日期仍未確定,但這些年輕的女工做工從容,並不慌張。因為她們基本是本地人,家住鄉下,卻並不遙遠。這裡有許多曾經廣東打工回來的工人,至少對於他們來說,「離散」的歲月已經成為過去時,「春運」這部漫長的史詩,在這裡安靜地唱完了最後一章。責任編輯:耕霞散人聲明:凡註明來源"共識網"文章的,轉載請註明出處、作者、原文鏈接。本網站作為互聯網言論交流平台,所刊發文章並不代表本站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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