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中的數字與沉鬱風格

唐詩運用數字組合詩歌是個有趣的現象,顯示了特有的詩的數字美學魅力。例如駱賓王《帝京篇》用不少數字組對,起句便是「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詩中如象「秦地重關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小堂綺帳三千戶,大道青樓十二重。」音節鏗鏘,節奏鮮明,極富於表現力。所以,人們送他以雅謔的稱號「算博士」。但宏觀地審視全唐詩,人們難於忘去並首先認許的數字運用得好的詩歌,是張祜《宮詞》「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全詩二十字,數量詞竟佔一半,在狹小局促的天地,要完成一首詩已很困難,要成為一首名詩更難。它以數字表現了詩人強烈的政治意識,譴責君王,極寫深宮怨女的悲慟,有震撼君王的雷霆力量,藝術感染力極強烈。張祜《宮詞》,傳唱宮中,計有功《唐詩記事》卷五十二還記了一件事:唐武宗疾篤時,意欲孟才人相殉。「(孟)乃歌一聲《何滿子》,氣亟立殞。上令醫候之。曰『脈當溫而腸已絕。』」張祜聞之,感慨不已。作《孟才人嘆》:「偶因歌態詠嬌頻,傳唱宮中十二春。卻為一聲《何滿子》,下泉須吊舊才人。」[1]《宮詞》及其歌調竟有如此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也是數字詩的奇蹟。

數字入詩隱含著古人的時空觀。雖然數字是簡單的概念和數量觀,但深入認識,我們能體會到古人的人生觀,他們把數字融入各種藝術形式,表達生命體驗。偉大的詩人杜甫也十分重視數字入詩的問題,其《古柏行》寫孔明廟前古柏:「霜皮溜雨四十闈,黛色參天二千尺。」以數字形容和修飾古柏,藉以象徵孔明偉大的品格,表現詩人的景仰之情。但可笑沈括《夢溪筆談》以為:「四十同乃七尺,高二千尺,無乃太細長乎?」而《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駁云:「存中(沈括)性機警,善九章算術,獨於此為誤,何也?古制以圍三徑一,四十圍即百二十尺。圍有百二十尺,即徑四十尺矣;安得雲七尺也?若以人兩手大指相合為一圍,則是一小尺,即徑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雲七尺也?武侯廟柏,當從古製為定,則徑四十尺,其長二千尺宜矣,豈得以太細長譏之乎?」[2]他們都是用純數學計算來相譏,用生活的機械真實來印證藝術的真實,實難理解杜甫。清人賀裳認為杜甫此詩於生活與科學相證都無理,但卻「無理而妙」。又如《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汨,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杜甫以「三月」表達個人對戰亂時久的體驗。又以「萬金」的極數來比家書的珍貴,憂憤深廣,極顯沉鬱風格,詩人以個人的時間意識和空間智慧表達了強烈的反戰意識,使詩具有了普遍力量和象徵意義。

下面從夔州詩看杜甫數字入詩的情況。杜甫夔州時期以數字入詩,有時間的誇張,空間的誇張,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閣夜》)是對時空的開拓,彷彿時空也渲染上了戰爭的悲壯。有感官的誇張,「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合香」(《即事》),以千峰的雨、百合的香讓數字不再枯燥,變得很感性。有數量的誇張,「白帝城門水雲外,低身直下八千尺」(《醉為墜馬》),數量詞「八千尺」寫出白帝城的高渺和若隱若現,表達詩人開闊的視野。有主觀情感誇張,「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白帝》),鮮明地表達了詩人對戰爭的反感厭惡,對百姓經歷的動亂的關注。而杜甫在所有數字的選擇中非常喜歡用的是數字「萬」,「萬」在杜甫的觀念中是極限數字,最適宜表現他廓大的胸襟,沉鬱的風格。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以「萬卷」表現杜甫學習前人的一貫倡導。「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登樓》),以「萬方」表現詩人沿途所見的滿目瘡痍的實情。「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絕句》),以「萬里」遠的東吳船停泊成都形容客商雲集的繁華,表達詩人對經濟繁榮的大氣魄讚美。「須臾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丹青行》),以「萬古凡馬空」讚揚唐玄宗的愛駒玉花驄以及畫家曹霸的畫才不凡。

杜甫數字入詩的選擇中最喜以萬字組詞,我就以夔州詩作量化分析。據仇兆鰲《杜詩詳註》本,從《移居夔州作》起至《將別巫峽贈南卿兄瀼西果園四十畝》,凡四百三十五首[3]。出現「萬」字組詞的情況共七十多處,近20%。這一比例,較其他數字入詩都大。因此夔州詩中妙用數字「萬」構成詩的一個特點。如「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壯遊》)「提封漢天下,萬國尚同心。」(《提封》)「白帝城西萬竹蟠,接筒引水喉不幹。」(《引水》)「天欲今朝雨,山歸萬古春。」(《上白帝城二首》)「眾流歸海意,萬國奉君心。」(《長江其二》)「萬邦但各業,一物休盡取。」「昨宵殷其雷,風過齊萬駑。」(《雷》)「瀼東瀼西一萬家,江北江南春冬花。」(《夔州歌十絕句其五》)「蜀麻吳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夔州歌十絕句其五》)「迴風起清曙,萬象萋己碧。」(《雨·其二》)「萬木雲深隱,連山雨未開。」(《雨》)「白榜千家邑,清秋萬估船」(《白鹽山》)「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古柏行》)「貫穿百萬眾,出入由咫尺。」(《贈司空王公思禮》)「羽旗動若一,萬馬肅銑銑。」(《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進》)「上感九廟焚,下憫萬民瘡。」(《壯遊》)「六龍瞻漢殿,萬騎略姚墟。」(《贈李八秘書別三十韻》)。「滂沱朱檻濕,萬慮倚檐楹。」(《西閣雨望》)「萬歲蓬萊日,長懸舊羽林」(《驪山》)「兩都開幕府,萬寓插軍麾。」(《偶題》)「中有萬里之長江,迴風滔日孤光動。」(《王兵馬使二角鷹》)「幾年逢熟食,萬里逼清明。」(《熟食日示宗文宗武》)「萬里瞿塘月,春來六上弦。」(《月·其三》)「萬里露寒殿,開冰清玉壺。」(《槐葉冷淘》)「群書一萬卷,博涉供務隙。」(《鄭典設自施州歸》)「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可嘆》)「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開萬卷余。」(《題柏學士茅屋》)。

從以上所舉,可見杜甫運用數字「萬」字,變幻無端,可與其他文字自由組合表達詩境所需的各種組詞,詩人抒寫內心感受因此找到了合適的表達手段。計有萬里、萬國、萬匹、萬壑、萬竹、萬古、萬邦、萬駑、萬家、萬斛、萬象、萬木、萬人、萬估、萬牛、萬眾、萬馬、萬民、萬騎、萬慮、萬重、萬寓、萬物、萬行、萬端、萬卷、萬事……

下面再看杜詩數字對時空觀念的開拓。古詩中數字在詩人的筆下往往成為開拓時間和空間的有效工具,杜甫晚年寓居夔州期間,其時間意識和空間意識都是強烈的。他的時間意識是一種智慧,濃縮著詩人的人生觀、社會歷史觀、古今變化。空間意識也是一種智慧,表達著詩人的宇宙觀、政治觀、戰爭觀、故鄉情結。先說他的時間意識,長期飽嘗的戰亂無盡頭,晚年夔州對自己人生的總結、回憶,都使詩人生出異常強烈的時間意識。如「長為萬里客,有愧百年身」(《中夜》),像這樣以強烈的時間意識總結自己人生的詩句,在夔州詩中俯拾皆是。再說他的空間意識,身在他鄉,長期漂泊流離的生活,尤其會使詩人產生了強烈的空間意識,如「巫峽千山暗,終南萬里春」(《喜觀即到》),以眼前的巫峽暗與萬里之外的終南春對舉,數字對比,變化百出,構成闊大的空間境界,兩個空間的「暗」和「春」形成對比,是杜甫思鄉心情的曲折顯現。他的名作《登高》就更是把時空作了完美的交構,「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數字的誇張蘊涵沉鬱哀痛。

杜甫對數字時間的獨特體驗,除了其漂零的人生經歷外,還有更為深廣的文化背景,日本學者松浦友久分析「中國古典文學,尤其是詩歌,其感情的核心,正是通過對時間的推移,作出敏感的反應而產生出來的。」(《李白—詩歌及其內在心象》[4],「中國文明在『詩歌』與『歷史』方面具有特別卓越的傳統已成為定論,而結合這兩者的重要原因之一,可以認為正在於這敏感的時間意識之中。」(《中國詩歌原理》)[5],對時間的敏感是中國詩歌的感情核心。杜甫在詩的領域也對時間作了充分的開拓、闡釋,如「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秋興·其六》)將風煙麗景與時間概念的素秋對接,拓展詩意。再如「萬古一骸骨,鄰家遞歌哭」(《寫懷其一》)將個人際遇與民族哀痛歷史結合於一體,展示民族的悲劇。

對空間距離的體驗,也是杜甫一生漂泊的經歷所決定的,是杜甫希望結束流離生活的理想所決定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宿感,故鄉是深入詩人靈魂的東西,是意識和潛意識的原型,主導著詩人的創作。如「故園松桂發,萬里共清輝」(《月圓》)是詩人空間智慧的展示,萬里外的人與故園共享清輝,合在一起。長期的流離失所頓使杜甫產生了強烈的寄人籬下之感,自尊心也受到挫傷,這種身不由已的不安定感,使詩人倍感孤獨寂寞,侵蝕著詩人的心靈,使詩人的空間感、對未來的憂慮尤其強烈,下一站避難的處所在何方,詩人不清楚;哪裡是人生的停泊點,詩人是茫然的、憂慮的。因此,杜甫特別選用「萬里」構築自己的空間感受。「一時今夕會,萬里故鄉情」(《季秋蘇五弟纓江樓夜宴崔十三評事韋少府·其一》)以「萬里」寫思鄉。「系舟身萬里,伏枕淚雙痕」(《九日五首·其四》)系舟登岸已身在萬里外,距離產生的漂泊至為沉痛,咫尺枕頭則更蘊含萬里思鄉淚。停泊的舟終於停下了,不是故鄉,而是他鄉萬里。

杜甫的人生經歷決定了他有意識的對時空意識的拓展,以數字入詩,以萬字組詞來表現吞吐宇宙,雄視古今的大詩人氣魄。杜甫夔州詩對數字「萬」的選擇,反映了晚年杜甫老而彌堅的情懷和詩歌風格,大胸懷、大氣勢,包括萬物天地的壯烈,為他的詩篇布上一層濃郁的色彩、堅毅的力量。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是杜甫「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迹》)的經歷,才有遼闊視野和深厚的胸襟,才能有概括全局、表達深沉感受,氣吞山河,囊括萬物的千鈞筆力。杜甫對數字入詩的選擇是其「沉鬱」風格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數字是材料,在他的詩中起到了鋼筋鐵骨的作用。

最後談數字入詩對杜甫沉鬱風格的影響。杜甫詩風沉鬱,許多數字入詩的詩歌都形成了沉鬱的數字美學。如「關塞三千里,煙花一萬重」、「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關於「沉鬱」,著名學者安旗認為出於屈原《九章·思美人》「去沉菀而莫達。」沉菀即沉鬱。杜甫早期沉鬱頓挫,是以學力勝,後期沉鬱頓挫是憂憤深廣,波瀾老成(安旗《沉鬱頓挫試解》)[6]。曹慕樊進一步解釋為「所謂沉鬱,就是深沉積久的意思。與鬱結抑塞的意思不同。」(《杜詩雜說》)[7],又對安旗沉鬱頓挫連用,作了區別,頓挫不是風格,而是作詩之法。沉鬱是意,頓挫是法。

杜甫夔州詩中以數字「萬」表現沉鬱風格的,如「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登高》),「萬里飛蓬映天過,孤城樹羽揚風直。」(《復陰》),「霜凋碧樹作錦樹,萬壑東逝無停留。」(《錦樹行》),「萬國尚戎馬,故園今若何。」(《復愁·其三》),「碧草違春意,沅湘萬里秋。」(《秋日寄題鄭監湖上亭·其一》),這些詩句均有萬字組詞,可見其詩風悲憤激烈、抑塞磊落的沉鬱,但絕無阻滯,氣貫長天。

曹慕樊又將杜甫自稱的沉鬱分解,認為杜甫「所謂沉,乃是高標遠致,厭薄凡俗的心情。」「執持弘毅叫做沉」(《杜詩雜說》)[8],如「浮俗何萬端,幽人有高步」(《雨》),「妙取筌蹄棄,高宜百萬層。」(《寄劉峽州伯華使君四十韻》),「萬物附本性,約身不願奢。」(《柴門》),「萬里寒空只一日,金眸玉爪不凡材。」(《見王監兵馬使說,近山有黑白二鷹……請余賦詩,其二》),「向來皓首驚萬人,自倚紅顏能騎射」(《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詠懷古迹·其五》),「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百萬攻一城,獻捷不雲輸」(《遣懷》),「疾禁千里馬,氣敵萬人將」(《楊監義出畫鷹十二扇》),這裡,沉不是沉冥,反映中國古代文人絕不同流合污的清高氣質,「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奉先詠懷》)是沉的註腳。

杜甫「所謂的郁,亦與物多忤所積不平的憤悶。」「感激蒼茫叫做郁。」(《杜詩雜說》)[9],如「江濤萬古峽,肺氣久衰翁」(《秋峽》),「萬古永相望,七夕誰見同」(《牽牛織女》),「錦江春色逐人來,巫峽清秋萬壑哀」(《諸將五首·其五》),「萬里煩供給,孤城最怨思」(《夔府書懷四十韻》,「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孤雁》),「鏡中衰絕色,萬一故人憐」(《覽鏡呈柏中丞》),「楚天不斷四時雨,巫峽常吹萬里風」(《暮春》),「擁兵相學干戈銳,使者徒勞萬里回」(《承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其四》),「到今事反覆,故老淚萬行」(《又上後園山腳》),「舊隨漢使千堆寶,少答胡王萬匹羅。」(《喜聞盜賊總退口號五首·其四》)。以上所舉,可看出,郁不是憂鬱,而是中國古代文人政治理想備受摧殘,懷抱難申,每每事態違願,又不甘沉淪的抗爭。「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奉先詠懷》)是郁的寫照。

應該說數字入詩在杜甫沒有半點遊戲文字的成分,相反構成其沉鬱風格的一部分。尤其以數字「萬」組詞,反映了他廣闊的襟懷,包羅萬象的氣度,雖備受生活、戰亂折磨、備受政治摧殘,並沒有心胸狹隘,營營偷生,其熱愛祖國、熱愛百姓、熱愛河山、忠君的理想和熱情並未衰減,這是支撐其沉鬱風格的最重要的心理基石,大氣度方有大沉鬱的境界。

注釋:

[1]計有功.唐詩紀事[M].巴蜀書社,1989.1417.

[2]張天鍵著.唐詩答客難[M].學苑出版社,1990.P527、P535.

[3]夔州詩均引自仇兆鰲《杜詩詳註》[M].中華書局,1979.

[4]松浦友久著.李白—詩歌及其內在心象[M].張守惠譯,陝西人民出版社,1983.P88.

[5]松浦友久著.中國詩歌原理[M].孫昌武、鄭天剛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0.P17.

[6]安旗.沉鬱頓挫試解[J].四川文學,1962,(6).

[7][8][9]曹慕樊.杜詩雜說[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P98.

作者簡介張起,男,成都大學副教授。

原載:《杜甫研究學刊》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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