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宋代故事背後的歷史真相

2016年11月15日資料圖片余蔚比了解更重要的是理解。碎片化的所謂知識都是浮於表面的東西,和事實有明顯距離,了解多一點少一點,差別不大,不外乎茶餘飯後的談資有多少。歷史學的使命則是揭示真相,真正喜歡歷史的人須有一顆追求真相的心。不過,有一種歷史觀認為,真相是永遠不可能被完全揭示的。這句話有哲理,但對於歷史學科甚至所有人文學科來說,只能算是「正確的廢話」。真相固然不可能被完全揭示,但可以被無限接近。不然,歷史學家的所有努力是不是就可以被無視了?至於有多接近,就是對學者和愛好者的考驗了。下面,我們以宋史中的幾個案例來細細說明。韓侂胄北伐為的是鞏固個人地位?看宋史,先要有一個俯視的觀察角度。隨著鏡頭伸縮,大比例尺和小比例尺能夠方便地轉換,這通常適用於觀察對象的空間範圍。比如,我們比較習慣於在國家範圍內觀察一些重要的政治事件,但未必看得清。那就比例尺縮小一點,擴大觀察的範圍。在評價南宋中期寧宗朝韓侂胄的開禧北伐一事上,由於韓侂胄被道學家定位為奸臣,因此他的所有行為都被引導到個人權謀這條路上。即便他的北伐深合朱熹等道學家歷來的呼籲,但其動機仍被指為「固位」——鞏固個人地位。可是,視線越出國境的話,就能看到不一樣的東西。開禧北伐,發生在公元1206年。這一年,草原上發生了一件影響極大的事:蒙古帝國建立,鐵木真在斡難河之源被擁戴為成吉思汗。但是,1206年之前一段時間,華北邊疆的動向,同樣影響深遠。從鐵木真收攏本部乞顏部的力量,到最後擊潰札木合的聯盟,統一蒙古,這個過程延續了十幾年。在此期間,部落戰爭把草原各部刺激得極其興奮,金朝的羈縻政策完全失效。西北邊境各部,以塔塔兒部為首,糾合起來頻頻入境侵掠。局部的摩擦迅速演變為全面的對抗。1195年,金國在西北投入十幾萬兵力,戰爭進行到1199年,金軍最終取得北境戰爭的勝利,暫時止住了塔塔兒部的強勢發展。然而,蒙古高原的風雲變幻,已非金朝所能控制。1202年4月,札木合集團與乃蠻合力,會戰鐵木真集團,這場戰爭令金朝膽戰心驚。自此,蒙古人在邊界內外的活動,成為金朝的嚴重威脅。這比鐵木真稱汗要早4年,比蒙古全面入侵金朝要早9年。危機正在迅速積累,金朝身處其中,感到沉重的壓力。這些情報輾轉傳入宋方,令韓侂胄認定「金國多難」,如果趁機北上的話,金國應該無力抵擋。正是這個判斷促成了北伐。而在北伐失敗之後,金國對宋的懲戒也不算嚴厲,除了索要韓侂胄的首級,其他條件基本上與戰前持平。這樣的「克己禮讓」,也正是因為金國在北境承受到的壓力,使其不敢對宋施加太大壓力,以免陷入兩線作戰。所以,從大的局勢來看,開禧北伐的背景里又哪是韓侂胄個人「固位」這樣簡單呢?他的時機、大勢判斷也許還不夠精準,但絕非空穴來風、無風起浪。可見,若漠視宋朝邊界以北的形勢變化,就難免一葉障目。而打開了視野,盡量掌握「全景」,看問題就自然會真切得多。當然,取全景並不容易,至少要打破斷代史之間的壁壘。對於宋史專家和愛好者來說,如果能掌握遼、金、蒙元史的基本脈絡,會增進對宋代很多問題的理解。高宗禪位緣於深深的挫敗感?平視,是看宋史的另一個重要角度。歷史學本來最應該講時間觀念的,但往往不能免俗,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單獨的事件上,忽視連續發展,忽視前後事件聯繫。以高宗禪位為例,就現有史料而言,看不到陰謀的跡象。但排除了陰謀論,還真不容易說出個所以然來。把觀察的時間段拉長可以發現,高宗身上最大的底氣,來自和議;同樣,最大壓力也來自和議。紹興八年,宋金雙方簽訂第一次和議,金把河南、陝西之地歸還給宋,可是轉頭就撕毀了和議。紹興十一年,再次簽訂和議,高宗費盡了力氣、降低了底限,連河南陝西也不要了,只求劃淮而守。這是一場豪賭。金朝的政局很不穩定,政變頻頻發生。而每次人事發生重大變動,前面那一套就會被新的當權者推翻,政策缺乏連續性。紹興八年那次的和議被撕毀,就是因為金方主和派失勢被殺,替代者兀朮便悍然重新挑起戰事。所以,和議的維繫主要看金朝政局是否穩定。紹興十九年,金朝再次發生政變。紹興十一年和議的主持者金熙宗被謀殺,野心勃勃的完顏亮登上帝位。高宗心中的陰霾,便越來越重。等待完顏亮備戰完成,果然百萬大軍洶洶而來,發誓要「立馬吳山第一峰」。金朝第二次撕毀和議,讓高宗深受打擊。若是和議始終得以維持,那麼他還能以「和平安寧」來告慰天下,合法性終歸是在的。然則,臨到老來,和平卻化為泡影,他的基本政策必將受到時人和後人的強烈質疑。深深的挫敗感使得高宗無力承擔,轉而逃避到德壽宮自得其樂去了。王船山說高宗做「中興之主」,實在是勉為其難。他的性格絕非剛毅,權力欲也不是很強,個人能力更是平平,中才之主而已。紹興十一年之前,或許還有些高昂精神;可20年太平天子做下來,也就基本被磨滅殆盡了。於是我們看到,高宗在金軍剛剛退卻之後,就馬上傳位給孝宗。這導致宋軍的反擊,拖延了一年多,大大影響國事。他退居後台的迫切之心,能撐到完顏亮死後,已經相當不容易了。所以,我們這樣前後一看,把和議這條主線拉出來,事情的本來面目頓時清晰了許多。岳飛之死還有沒有其他真相?最後,談談點題的一點,「理解」。這一點包括的面很廣,我把它解釋為「有代入感的理性」。現代史學強調客觀,所以理性自然受到追捧。但在我看來,這種理性絕不是指科學主義的精神,其首要功用不是用來判斷正誤,而是用來解釋動機與發展邏輯、後者與前者的區別,在於書寫者是否存有一種先入之見、評判框架。理性,應該支持我們如實記下觀察對象的行為,只按史料立論,不妄作推測;只說問題,不擅作價值判斷。因此,澶淵之盟所開啟的宋遼新關係,在我看來就是國與國之間的平等關係,完全不必與喪權辱國聯繫起來。神宗朝以後的新法舊黨更替期間,政治人物關於強國的思路不同,以及「改新就是進步、守舊必然挨打」的思路,似乎也不必再以一種矯枉過正的態度高調宣揚。但是,純粹的理性,並不一定能與真相近距離接觸。個人所處的時代,與他所關注的時代有數百上千年的時間差,怎麼能理解觀察對象所處的人際關係、社會、官場、國際環境?怎麼能夠與他持有相同的價值觀?又怎麼能明白他的性格和心情?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恐怕沒有代入感的話,是無法切實把握的。而從「了解」走向「理解」,沒有代入感的話,就難以做到。最反映代入感的例子,是高宗處死岳飛的理由。我提到的理由,包括岳飛不慎涉入儲嗣問題、接手劉光世的部下未成卻棄軍而去、部將假傳敵情犯了大忌諱,等等。這一解釋,涉及宋朝的祖宗之制、紹興初年的內外環境、高宗的經歷和心理,都需要切身地體味。就此而言,沒有代入感的話,僅憑愛國主義、賣國主義、兔死狗烹、功高震主等觀念來解釋的話,說服力是有限的。另一個代入感很強的例子,是對宋理宗的分析。關於理宗的人品和成就,一般的評價都是比較負面的。這裡面有兩個原因:他在位時期,宋在蒙古大軍的壓力下江河日下;他的時代,發生過多次激烈的政治鬥爭。這種內外交困的局面,理宗難辭其咎。但比起蓋棺定論,理解他和他的時代似乎更應該是歷史學家的本職工作。而要理解他,就不得不代入到歷史場景中。理宗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宗室家庭,少時託庇於身為保長的外祖父家。出人意料地被選為親王后嗣後,接受了嚴格的訓練,準備作一個合格的王爺。可是,作為一場政變的後果,他突然繼承了皇位。一個淳樸的少年,由於不斷的意外,被抬到了意想不到的位置,讓他身上具備了很多獨特的品質。理宗26歲親政之後,作風潑辣,雷厲風行,甚至還主動挑事,發動北伐。可是宰相史彌遠當權時,代行天子政令,理宗卻垂拱淵默,毫無不滿的表示。在史彌遠身後,還盡心儘力地保護他的後裔。面對諸多道學家的壓力,理宗在這件事上卻始終不肯退讓。同時,理宗對道學家也表示充分的尊重,在後者無休無止的說教、咄咄逼人的質疑面前,始終保持溫和的態度。不過,國事日棘,加之道學家的折磨,畢竟改變了他天性中的某一部分。他親政之初表現出來的活力和鬥志,到了中年,逐漸消退了。一邊表示服膺於道學,一邊卻熱衷於享樂,甚至在宮中召妓,而後淡然地面對指責。究竟是怎樣的內心,才容得下這樣的格格不入?總結一下他的特徵:感恩,想有所作為,謹小慎微到有點自卑的程度。寧可讓自己承受巨大的壓力,但始終認同偉大的人格:既要守護正常的人性,又要保持行為的正當性及地位的合法性。處在極其暴烈的國際、國內衝突中,可以想見他的情商是有多麼高。而脫離了這一複雜、獨特的具體環境,後人對他甚至對晚宋歷史,又能有多少真切理解呢?(作者為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本文根據東方講壇·文化中國主題系列講座「走進歷史,讀懂中國(第二季)」速記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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