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生」追求的體面正是《婚姻生活》的困境

2007年7月30日,被伍迪·艾倫、李安等電影名導奉為「大神」的世界電影巨匠英格瑪·伯格曼在瑞典法羅島的家中安詳過世,享年89年。轉眼之間,十年過去了。

一不小心,發現朋友圈裡的女士們,從主婦到高管,從教授到學生都在追《我的前半生》。在下想當然以為是新拍的末代皇帝溥儀,點進去一看,原來是一部混搭的中年瑪麗蘇+霸道總裁+職場宮斗+女性復仇。一部套路劇憑什麼會變成現象級?

仔細拜讀了幾篇該劇的推文,發現原來是那個從五四起就陰魂不散的問題又回來了。它是魯迅所提問的「娜拉走後怎樣」(魯迅的回答是「到樓上去」,有趣的是,易卜生的這個名劇正是溥儀的淑妃文綉離婚革命的啟蒙讀本),也是他在《傷逝》中提出的「人必生活著,愛才有附麗」,以及他寫的那種狠勁兒的、折磨了涓生(也包括子君)將近100年的內疚感。至於亦舒,在下沒有讀過不予置評。然而從電視劇本身來看,羅子君要的是「回歸中產」,而非「獨立自主」。

這部時髦的戲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當代中國城市女性的中產焦慮和兩性關係焦慮,但問題在於,它並沒有在愛情、婚姻、獨立等方面提供有現代價值的觀念。相反,它以一種非常資本的邏輯定義了女性的價值或幸福,即把獨立自由與努力賺錢畫上等號,把躋身中產當作人生最高目標。但經濟獨立並不等於精神獨立,而經濟獨立也並不是擁有五套房、三輛高級轎車的那套邏輯。這雖說算作經濟獨立的一種,但同時也是另一種鎖鏈,更不能成為「幸福婚姻」的保證。至於伊們在兩性關係中的獨立性,都未必有活在19世紀的簡·愛更高,簡·愛需要的,尚且還是個她能夠控制的主人,而在這裡,女人們依舊在期待那個寵愛她的主人。靳東塑造的那個成功男士形象,很像是一隻對假裝純潔的小紅帽灌輸叢林法則的大尾巴狼,其意識形態不可思議地同時具有幼稚和淫蕩的兩面性。

今日北上廣深以及各大城市之職業女性,早就把魯迅時代的命題翻篇了,她們是不會「到樓上去」的。然而時至今日,我們的影視作品還在把女性放在一個怨恨主體的位置,這不但愚蠢,簡直有毒。「傾世寵妃」之類的故事暴露了資本邏輯強大的洗腦能力以及沉湎其中的觀眾自省能力的缺失。兩性關係從來不可能靠單方面的意淫就能夠解決,即便是今天的北歐,娜拉早就實現經濟獨立,但是沒用的:你可以怪海爾茂依然自私市儈薄情寡義,但娜拉也得學會自省,發現自己也有很多問題:她同樣會薄情,出軌。然而離婚並沒那麼簡單,於是他們糾纏、撕扯,互相憎恨。

瑞典大作家斯特林堡有名言:還有什麼比一對互相憎恨的夫妻更可怕?

有,答案是:一對互相恩愛的夫妻。

1973年,瑞典大導演英格瑪·伯格曼在剛拍完《呼喊和細語》時陷入財務危機。為了還債,他給瑞典電視台拍了一部小成本的六集電視劇《婚姻生活》。劇本是伯格曼自己寫的,當時他已經離婚四次。相比較他年輕時拍的婚姻危機題材影片《歡樂頌》,《婚姻生活》老辣、冷靜得可怕。雖然只是小成本電視劇,卻集中了一流的演員。瑞典國寶級演員厄蘭·約瑟夫松和麗芙·烏曼兩個人撐起了將近300分鐘的大戲,就連沒幾句台詞的丈母娘,都是義大利電影大師費里尼的夫人朱麗葉·瑪西娜扮演的。她的演技有多厲害,看看《卡比利亞之夜》就知道了。

一部影片真正厲害的地方在於,你根本沒有親身經歷過它所講述的那些故事,甚至你都沒結過婚,但你看的時候會產生一種巨大的、身臨其境的真實感,你是如此強烈地感覺到它與你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幾乎想喊出來;對,事情就是這樣的,可導演是怎麼知道的?這就是電影的藝術真實帶來的力量,《婚姻生活》就是這樣一部傑作。這部電視劇也就是一個室內劇的規模,絕大多數鏡頭只有男女主角兩人。然而你時刻會感到迎面而來的張力;信息密集、金句頻出的台詞和演員出神入化的表演讓人一連看5個小時而意猶未盡。

故事從女性雜誌採訪中產階級模範幸福夫妻約翰和瑪麗安開始。約翰是大學教授,瑪麗安是離婚律師,結婚十年育有兩女,和雙方老人和睦相處,總之歲月靜好。採訪中瑪麗安說,他們幸福的秘訣就是共同成長、價值觀一致。女記者問瑪麗安,何謂「愛」?瑪麗安用《哥林多前書》中保羅的那段修辭(即: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做了完美的回答。然而在這完美的表象下是洶湧的、隨時會襲來的不穩定。他們和好朋友卡特琳娜、彼得夫婦共進晚餐,一起嘲笑女記者採訪的雞湯文,然而喝多了的卡特琳娜與彼得暴露了他們婚姻的實質:互相羞辱,彼此仇恨、背叛,卻又誰都不肯離婚,在婚姻的牢籠里以傷害對方、折磨對方到歇斯底里為樂。

瑪麗安堅信這種情形不會出現在自己的婚姻里。然而,她的心頭始終有一片疑云:他們的激情越來越少。終於來了一件結結實實的事情:約翰某日回家,突然說自己愛上了一個年輕女孩,次日就要和新歡共赴巴黎。更令瑪麗安惱火的是,在他們的朋友圈裡她本人是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人。瑪麗安用了一年時間漸漸走出傷痛,也交往了新的情人。然而某一日約翰卻打來電話,他們共進晚餐,約翰告訴瑪麗安,小女友糾纏不休已經令他厭煩,他的事業也正在上升,準備去美國講學一年。瑪麗安也告訴約翰自己的變化。他們如此相互理解對方,以至於決定一塊兒上床休息,或許他們都意識到自己都犯了大錯,想重新修復關係,可是做不到,約翰輾轉難眠,半夜還是離開了。幾年過去,瑪麗終於找到真正的自我,滿懷信心準備擁抱新生活,而約翰則開始走下坡路,頹唐起來。他們終於決定離婚,某個夏夜瑪麗安來到約翰的辦公室簽協議。然而見面後他們卻都意識到彼此還在深愛著對方,於是瘋狂做愛,然而面對離婚協議,各種舊恨瑣事再次湧現,大吵大鬧,乃至大打出手,還見了紅。最後兩人像斗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簽了協議。然而這並沒有完——幾年後,他們早已各自再婚,女兒都有男朋友了,他們卻在海邊誰也找不到的小黑屋裡,相愛相依偎,成為彼此的依靠。

伯格曼其實告訴我們,約翰和瑪麗安之間的這種關係是高於婚姻的。他總是有足夠的能力將每一個細節都講得令人信服:約翰突然說第二天要和別人遠走高飛,瑪麗安第一想到的卻是他要帶什麼衣服,送去乾洗的那件灰色西裝怎麼取回來;還冷靜地替他調好鬧鐘以防睡過頭。

他們棋逢對手,旗鼓相當。不僅因為同屬一個「階級」,而且因為他們都有一種自省的能力。瑪麗安是一個有很多愛的女性,能直接面對自己的慾望,也能夠付出愛。面對突然的背叛,她固然很痛苦,但並沒有歇斯底里,更不會把自己變成一個怨婦。她在痛苦中反思,發現自己已經被社會環境規訓為一種固化的、只能按照一種固定模式生活的「成功人士」。她撒謊,掩飾自己真實的慾望和想法。她發現自己的做作,處處迎合「上流社會」的期待,完全喪失了自我。那個「傲骨賢妻」,只不過是庸常生活的假面,對自己空虛的掩飾而已。真實的人性卻一點一滴流失了。而她與約翰之前所謂的「歲月靜好」,只不過是對自己冷漠、冷酷、殘忍的掩飾。而約翰也正是因為無法忍受這種庸常,以及那種做作的「賢妻」帶給他的內疚感,那是需要維持的中產階級假面。《我的前半生》那種孜孜以求的「體面的幸福生活」,正是《婚姻生活》最大的障礙啊。約翰以為出走就可以放飛自我,卻更加頭破血流。他固然刻薄,嘲笑娜拉,嘲笑女權主義的幼稚,但深知自己不能沒有瑪麗安的愛。他們是如此渴望對方卻又深知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所以只能像兩隻刺蝟一樣,渾身鮮血地抱在一起過冬。

伯格曼說:「他們無法分開,也無法在一起生活,彼此對對方做出各種殘酷的傷害,只有處在這種情況下的兩個人,才可能變得這麼狠。就像一塊兒嫻熟地跳著死亡之舞。」

以佛家的觀點來看,在輪迴的滾滾紅塵中翻滾,是何等痛苦啊。它是如此強烈的吸引,如此強有力的存在,然而明知會是一場噩夢,我們依然總是忘記那是一場幻覺。所以,瑪麗安和約翰最後是那樣一種奇怪的關係,由於時常能看到親密關係中的無常,反而讓他們更相愛。

伯格曼在電影中與基督教糾結、撕扯了一輩子。他控訴過(《芬妮與亞歷山大》)、他懷疑過(《冬日之光》),他何嘗不知道保羅那段關於愛的描述聽起來如此美妙動人,但做起來又何其艱難呢?那不亞於富人上天堂或駱駝進針眼吧?然而,30年後,伯格曼用一部《薩拉邦德》續寫了《婚姻生活》,讓我們知道瑪麗安和約翰最終又重新在一起:在巴赫的大提琴無伴奏《薩拉邦德》旋律中,那年邁情侶動人的愛,不是也滲透了對基督之愛、生活之苦的理解嗎?

黑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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