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學的前世今生
經學的前世今生 ——經學與現代社會訪談之一 王焱 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 採訪 葉漁 ·編者按· 《喪家狗》的出版及其引起的激烈爭論,乃是今年最值得關注的思想文化事件之一。雖然,在這場爭論當中,有太多情緒化的東西,讓人遺憾。但這場爭論的意義卻不容忽視,它是一面鏡子,折射出了當前中國思想文化界的現實生態與價值取向;同時,它也是一個切入口,通過對這場爭論的檢視與反思,可以把討論引向真正的深入。 在《喪家狗》出版研討會上,王老師發言很簡短,後來你說要寫一篇文章,從李零的書談開去,討論相關問題。王老師方便談一下,打算討論哪些問題嗎? 記得在1990年代前期,我和葛兆光、馮統為遼寧教育出版社策划了一套「國學叢書」,請張岱年先生擔任主編。有一次我向張先生請教經學方面應當出些什麼書。張先生非常肯定地說,經學已經死亡。當時人們都沒有想到,不久,從蔣慶的《公羊學引論》到晚近的李澤厚、錢穆,以及于丹和李零,古老的經學又再度復活了。為了有別於傳統經學,我們可以稱之為「新經學」。 新經學與老經學既有承繼關係,同時也有由於時代變化而帶來的若干特色。從圍繞李零的《喪家狗》引起的激烈爭議可以看到,新經學繼承了老經學內部的對立與緊張。李零對於《論語》的解讀,運用的是歷史考證和文字訓詁方法,這是古代正宗的治經方法。他給人們提供了一個比較信實可靠的《論語》讀本。除了對於書名的爭議外,其實很多批評來源於傳統經學內部原有的分歧。 在清代經學裡邊存在著今古漢宋之爭,即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漢學和宋學之間的爭論。這個經學內部的衝突或者對立,一直沒有得到很好解決。此外還有一個經學如何回應現代性挑戰的問題。1840年以後特別是中日甲午戰爭以後,歐風東漸,李鴻章曾經驚呼這是「三千年未有之變局」。那時候經學在學術方面依然居於獨尊的地位,因此,首先要從這一方面作出回應。當時經學有兩大門戶即康有為和章太炎,前者代表了今文經學,後者是古文經學。康有為的經學,隨著百日維新的失敗一同被埋葬了;而認為經學的目的在於「求是」,反對康氏任意附會政治的古文經學大師章太炎,卻不受影響。章太炎被人稱作「革命家」,其實他的革命只是單純的所謂「種族革命」,即只要換上漢族人主政,政體不必變,只要「以刀筆吏守法,循資格用人」這兩條就行了。他在政治方面的見識,其實還不如李鴻章。但是康有為雖然失敗了,其經學影響卻擴散到了其他學術領域中,然後才有了五四的這種比較激進的反傳統思潮。由此可以看出,經學與政治,保守與激進的關係,頗為複雜、弔詭。 有的批評者認為,李零老師以歷史考證解經的方法,顛覆了儒家的意義系統。你如何看? 我覺得這種說法,恰好把事情說擰了。因為從經學史來看,不是以歷史考證方法治經的古文學派,而是康有為的今文公羊之學最終顛覆了儒家的經學。而且,既然指斥李零是繁複瑣細的單純考證,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量顛覆兩千年來的儒學意義系統呢?我們知道,考據只會與考據衝突,只有義理才會和義理相衝突。實際上,他們不滿的不是李零的考證方法,而是對李零在這一考證基礎上發揮的義理,他們不贊同。 他們不滿的不是李零的考證方法,而是對李零在這一考證基礎上發揮的義理,他們不贊同。 另外,有一點需要指出,李零雖然提出要放棄過去經學的師法家法,但是他實際上的立場還是標準的古文經學立場。這個儒學內部今文與古文學派的分歧,為什麼到了現代還依然存在緊張和對立呢? 甚至提出要放棄過去經學的師法家法,但是他實際上的立場還是標準的古文經學立場。這個儒學內部今文與古文學派的分歧,為什麼到了現代還依然存在緊張和對立呢? 簡單說,今文經學是一種政治神學,這種神學的解經學,把孔子說成是神或者儒教的教主,認為六經是孔子自己創作的,並且主張模仿基督教成立儒教組織,但是卻沒有什麼歷史文獻證據。康有為本來從學於理學大師朱次琦的門下,後來遇到今文經學家廖平,看到了廖平的一些經學手稿,覺得可以用今文經學的公羊學,來作為論證維新變法的理論武器,先後寫作了《孔子改制考》和《新學偽經考》。康有為用這一套為變法維新作論證,結果名聲大震,弄得後來廖平到處跟人家抱怨,說康有為抄襲了他的經學著作。不過廖平是純粹的經師,他的經學和政治沒什麼關聯,倒是康有為把今文經學引入政治領域之後,就變成了維新變法的一種意識形態。 儘管今天看來,康有為的變法其實還是很保守的,連君主立憲也沒提上日程,但是作為其變法綱領的這個經學基礎卻是非常激進的,所以後來就出現了一個非常矛盾的現象,就是清朝倒台以後,康有為還在那兒拚命保皇。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大家都認為他是很保守的人,但是他的那種激進的經學思想,卻在思想學術方面促成了後來的那種激進文化思潮的崛起。為什麼會這樣呢? 今文公羊學派不認為《春秋》是一部歷史書,而認為這是一部神學預言之書,他們在解讀《春秋》經的時候,反對運用歷史考證方法,而主張運用解讀神學符號的方法來解讀。這就顛覆了儒家經書的歷史基礎。後來的「疑古學派」其實就是由此發端的。 古代經學假定天下的真理都包含在聖人的經書裡頭,所以認識真理要從解經入手。從表面上看,經學的爭論,爭的都是孔子與儒學的陳年老事,但實際上是在講當代的政治。不同的經學主張落實到政治世界裡頭,那就是激進的改革和比較漸進的改良,還有堅持認為今不如昔的強勢保守主義的分歧與對立。關鍵的問題是,政治正當性的基礎應當安放在什麼地方,這是有衝突的。 依我的理解,李零老師對五四運動的肯定,針對的是新儒家對於五四的批評,他們認為,五四運動割裂了傳統和現代,激進的態度導致了很多問題的出現。但李零老師更強調五四的積極意義。比如崔東壁和顧頡剛的最大的分歧,崔東壁懷疑的只是古史,他不會疑經。而顧頡剛既疑古史也疑經,這是一種立場的變化。另外一方面,胡適把孔子當成諸子,這是一種歷史的還原,其實儒家就是百家之一。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五四首先是破除了經學的獨尊地位。 這個問題就複雜了。有位學者說「沒有晚清,何來五四?」其實清代中晚時期即已經有了諸子學的興起。五四破除了經學的獨尊地位,當時很多人主張孔子也是諸子之一,也沒有什麼神聖的,強調用一種現代的科學眼光去看待孔子和諸子百家。但即使是在持這種觀點的人們中間,也有好多不同的地方,比如說王國維,他不但尊經,辛亥革命以後還留著小辮,政治立場上也很保守。但是張之洞當初反對在新式大學裡建立哲學學科,要保留經學學科,王國維就給張之洞寫信說,假如儒家真有智慧和真理,列在諸子里也無所謂;假如它沒什麼道理,你就把它尊為經也沒什麼用。五四到現在快有百年了,為什麼儒家的經學又冒出來了,可見對於中國人來說,它比諸子還是要重要一些。 古代經學有所謂「六經皆史」的說法,意義很深。這實際上告訴我們,儒家的這一套道德系統是依附在其歷史系統的基礎上的,你要把中國的古史系統顛覆了,儒家的道德系統也就完了。康有為對儒學的破壞,主要是顛覆了儒家的古史系統,歷史變得不可信了,最終的結果必然是顛覆整個儒家包括經學的地位。後來的歷史證明了這一點,然而他自己還弄不明白。辛亥革命以後他還在那兒狂呼尊王,他不知道他的經學就已經把這一套顛覆掉了。有很多學人在政治層面上並不以康有為的保皇主張為然,但在思想上卻接受了他的經學思維方式,把古史都看作是偽造的,認為是後人編造出來的。既然三皇五帝都不存在,認為三代是黃金時代的儒家還怎麼能夠立足呢?康有為在政治上是比較急功近利的,他為了給改革建構一套意識形態,顧不上瞻前顧後。他的變法固然是失敗了,假如真能成功,究竟打造出的是一個自由民主的開放社會,還是一個政教合一的神權國家,也還是很難說。 康有為的公羊學認為孔子是通天大教主,也是中國人的王,但是孔子又沒當過王,所以說是「素王」。也就是社會心目中把他當做王,實際上不是王,這就變成政教合一的一個政治象徵了。相反,古文經學家更尊崇的是周公,他們認為周公是中國政治傳統的開創者,孔子是學術傳統開創者。周公是創造了這些東西,孔子是保護、發揚、繼承、傳授歷史,使其發展能夠延續下去。古文經學心目中的孔子是一個歷史學家,是一個人文知識分子,是一個保存古代文化遺產,傳授古代文化的這麼一個人。今文經學認為中國政治傳統的開創者,六經都是孔子做的,孔子是人神合一的,他們用神學的解經方式來解讀六經和孔子,那樣他們就把孔子當成了耶穌那樣的創教者。實際上今文經學中有很多讖緯迷信等神神鬼鬼的東西;古文經學更強調理性,不講什麼怪力亂神。這兩種經學發展到清代,面臨內憂外患社會動蕩,立場就鮮明和對立起來。康有為就把那套神學的東西和基督教比附,西方人為什麼強,文化上有基督教,中國也得把孔子塑造成一個耶穌,像西方人崇敬耶穌一樣崇敬孔子,然後凝聚成一個現代國家。再一個從哲學上來說,把孔子神化了,可以藉助孔子建構一個主體性,來發揮他的那一套政治哲學、政治理想。 一般人把古文經學家看成單純的歷史考據學,沒什麼政治意義。其實在真正傑出的古文經學家那兒,同樣也能發揮出一套政治哲學來,主要的典型像顧炎武、戴震等人即是。當然,在漢學家的末流那裡沒有多少義理,往往是就考據言考據,甚至在不應有疑處質疑,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洋洋洒洒考證一大堆。但是古文經學的領軍人物卻是富於政治意識的,而且比今文經學那一套更為純正。 按我的理解,李零老師主要破除的是宋學對歷史的曲解,包括海外新儒學。 我看李零的書,實際上是既破宋學,也破今文經學。他說他解讀《論語》目的是批三個東西,即將儒學「宗教化、政治化、道德化」。政治化是今文經學,宗教化也是今文經學,道德化則是宋明理學。我覺得他的這個指向是很明顯的。他在解讀《論語》的過程中闡釋的一些觀點,其實都是古文經學家的立場和觀點。比如,強調孔子是一個人文知識分子,是一個歷史學者,孔子主要的功績不是創作,不是立法者,而是存古和教育等等,很多方面都發揚了古文經學的特別是章太炎的一些主張。 宋代理學是為了回應佛教挑戰,援釋道兩家入儒,為儒學打造出的一套道德形上學。近代有一些學者認為,回應現代性的挑戰,可以用對宋明理學「接著講」的辦法。海外新儒家,便是循此路徑,力圖從道德主體開出認識主體和政治主體,或者說開出科學與民主來。儘管這一努力並不成功,但至少他們具有這一回應現代性挑戰的意識。李零的書,在這一點上更具有現代意識,在他看來,孔子用道德轉化政治的失敗,證明這一路徑是一個烏托邦。政治並不是一個講究道德的領域,應當是政治歸政治,道德歸道德。他在道德方面更強調製度的作用。 關於《喪家狗》的討論,現在可以說基本上告一段落了。你參加過出版研討,也曾參加過鳳凰衛視組織的節目。應該算是「參與者」,回頭去看,你怎麼評價這本書引起的爭論? 因為像我剛才說的,和傳統經學內部的這種分野、對立的觀點,那些分歧和對立並沒有真正得到解決。現在你一講經學,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它就又重新出現了。 但是一個孔子,可以多元闡釋,多元表述。儒學原本就比較富於包容性,不必過於褊狹。章太炎曾經說中國文化是「語絕於無驗,言盡於有徵」,因此,歷史學特別是歷史考證學的成果,應當是儒家各派闡釋經書的一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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