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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中的七巧原型

《金鎖記》是張愛玲代表作,也是張愛玲最好的小說。夏志清稱道其為中國最偉大的中篇小說,話是狂熱,卻也不差到那裡。對《金鎖記》的小說藝術,海內外已有過不少研究,對《金鎖記》中的人物原型,其主要人物曹七巧在現實生活中的原型,至今只有一家之說,那就是張子靜在《我的姊姊張愛玲》中的記述。

據張子靜所記,《金鎖記》是以他們太外祖父李鴻章次子李經述一家生活為背景的,小說中的姜公館即李公館;大爺叫李國傑,主持過招商局。小說主要人物曹七巧和其丈夫二爺的原型,即李國傑患軟骨症的三弟和從老家合肥鄉下娶的妻子。張愛玲怎會知道李家事呢?因為張愛玲曾與李國傑妻子多次聊天閑談,因而得知了李鴻章大家庭中的許多事。《金鎖記》發表時,李鴻章不少後代還在上海,也許李家人不太看書,不知道張愛玲把他們的醜陋一面寫進了小說。

張子靜的文章寫於十多年前,我曾受人之託在其生前與張子靜先生通過一次電話,卻沒問起此事,關於《金鎖記》人物原型的這段記述,還是由報上他人(2004年5月10日《新民晚報》朱少偉文)轉述的文章才知道的。

我之所以注意原型問題,是因為在我撰寫《胡蘭成傳》時,在閱讀大量相關資料,對其比較對照之後,我對《金鎖記》人物原型已有了自己的判斷。我認為《金鎖記》中的七巧人物原型,決不是什麼「從老家合肥鄉下娶的妻子」,鄉下妻子根本罩不住七巧這個人物,七巧所出生成長的人文地理背景也與「合肥鄉下」全然不同。這隻須仔細讀讀《金鎖記》的相關描寫就可一目了然的。

張子靜是張愛玲後半生的唯一親人,記述自有其權威性,難以否認。可彼張(張子靜)的記述是否就否認了此張我的判斷呢?並沒有。相反,兩張的說法不是非此即彼的相斥,而是可以互補的相容。

依我之見,張愛玲可能的確是以李公館為藍本寫了姜公館,也的確是以李國傑那個患軟骨症的三弟和從老家合肥鄉下娶的妻子來構思姜公館內的二爺和七巧,但這並不排斥七巧還可以有另外的人物原型。李公館和三弟及其鄉下妻子,可能只給了張愛玲寫《金鎖記》的一個框架、一個背景和一條線索,但這只是外在的,人物本身還得自尋來源。七巧是《金鎖記》的中心,如此鮮活而複雜的人物,僅僅依憑外在的丈夫得軟骨症和合肥鄉下來的等等,是無論如何撐持不起的。

一、胡蘭成庶母是七巧原型

七巧的原型另有人在。

七巧的原型,我認為就是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詳細描寫的那位胡的庶母。

下面,我將《金鎖記》中有關七巧的描寫與《今生今世》中胡蘭成對其庶母的記述作對比,羅列出兩人的身世經歷相似之處,以證明我的判斷。

其一,兩人都出生於小鎮上富裕人家,父親都是商鋪里的朝奉,七巧家裡是「開麻油店的」,胡蘭成庶母的父親是典當行里的朝奉。「開麻油店的」,在以往「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姜家是上不了台盤的,連底下丫環女傭都鄙薄不屑,可與典當行的朝奉相比,社會地位是差不多的。兩家也都是子承父業,七巧的哥哥曹大年繼續「開麻油店」,庶母的哥哥「十五歲就會開當票」,也在典當行做事。

其二,兩人的婚事都是被家中半騙半賣。

曹家原只打算將七巧賣與姜家做姨奶奶,是姜家老太太改主意,才讓七巧做了二房的正式媳婦,一則不想再為兒子另娶正房,再則如此可讓七巧「死心塌地服侍」患骨癆的兒子。這算是半賣。半騙,七巧過門之前,不會知道丈夫患的是骨癆,更不清楚這個癱瘓不起的丈夫將會愈病癒重、自己將要寡居的前景,不然,姜家再有錢有勢,七巧父母和她本人可能也不會願意賣掉她的一生來做姜家二奶奶的。

胡蘭成庶母按其自己所說,是完全出於被騙,被自己那個不成才的娘舅所騙,賣給了紹興城裡一個富家做妾。不過,不知是胡蘭成所記不清,還是庶母自己講述得隱晦,庶母被賣的真實狀況斷不會如胡蘭成所寫那樣簡單。舅舅出賣親外甥女的事會有,但多半是在其父母雙亡後才敢如此作為,不然既害外甥女,又得罪了姐姐姐夫,如何了結?江南杭州,不比西北窮困閉塞之地,且只賣在附近的紹興?真實情況可能是,舅舅欺瞞了外甥女是實,卻是得到姐姐姐夫默許的,女兒大了總要嫁,待在家裡不是事,或許已弄出了尷尬事,於是出此計策嫁出了事。

兩人似乎在出嫁前都弄出過尷尬事。

按胡蘭成記述,庶母以後曾領回過一個女兒,不像是婚生的。

而七巧——《金鎖記》中寫七巧哥嫂上姜家看望,兄妹兩人一見面,

(七巧)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顧我的死活。」曹大年道:「這是什麼話?旁人這麼說還罷了,你也這麼說!你不替我遮蓋遮蓋,你自己臉上也不見得光鮮。」七巧道:「我不說,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說。就為你,我氣出了一身病在這裡。今日之下,虧你還拿這話來堵我!」

這幾句話不好懂,曹大年原只打算將七巧賣與姜家做姨奶奶,臨末了七巧娶過去成了正室,這是大合算的買賣,既對七巧有利,於曹家也有面子,他有什麼需要「遮蓋遮蓋」的呢?說出去,七巧又怎會「臉上也不見得光鮮」呢?顯是另有他們兄妹之間才懂得的隱情。

其三,兩人都經歷了不正常的婚姻生活。

七巧丈夫一落地就是個殘廢,患的是軟骨病骨癆,成天癱卧在床,坐起來還沒有三歲的孩子高。這樣的丈夫,用七巧的話來說,「還能拿他當個人看?」那沒有生命的肉體,使她聯想到肉店裡「膩滯的死去的肉體」。這樣的丈夫,是談不上夫妻生活的,七巧的感情、性方面要求難以滿足,想在小叔子身上打主意,卻得不到回應。「多少回了,為了要按奈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

胡蘭成庶母也同樣。先是被騙賣給了紹興富家,以後又轉賣給上虞人家做妾,丈夫三年後病死,被大婦再轉賣給胡蘭成義父俞家,這才算是有了歸宿。可不幾年,胡蘭成義父又病故。儘管嫁了幾個人家,後面兩個丈夫都是大出庶母許多、接近老年的人了,而且都不幾年就亡故,可想而知,庶母的感情生活、夫妻生活也從沒得到過滿足。庶母守寡時年僅三十五歲,後來在外面與人不明不白地生了個兒子。從她以後的性情為人來看,仍是個怨婦。

其四,兩人同樣早死了丈夫,同樣面臨族人的爭奪家產,只是因為兩人的據理相爭相鬧,才得以保住自己名分下的應得家產。典型的場面,七巧是在丈夫、婆婆死後,由九老太爺主持的分家會上大叫「吃虧」,並要丫環將兒子帶到現場,作為二房的傳人,使自己更有理有據地大吵大鬧。庶母的爭鬥發生得更早,真正是屍骨未寒,還在為丈夫辦喪事期間,她就與覬覦財產的本家侄子當堂爭吵。這一關頭,胡蘭成是起了很大作用的,雖說只是義子,可有這樣一個兒子在,庶母與人斗是要增添不少底氣的。典型的場面就是,頭七過去,胡蘭成要回杭州學校,早飯後,庶母先在靈幃前哭過,再當著滿堂弔客與本家侄子斗一場,然後把胡蘭成叫到自己房裡,取出一包銀元給他做學費,吩咐一些話,「句句是親人的言語」。經歷了這一番爭鬥,兩人在丈夫死後才真正得到了自己的獨立門戶和家產。

其五,兩人所嫁非人,沒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可兩人始終盼望渴望真正的愛情,都存心嘗試,卻終歸於失敗。

七巧生活在姜家大家庭中,可接觸的男人只有那個吃喝嫖賭的小叔子,她內心愛了他近十年,姜家上下人多嘴雜,可七巧不但不避忌,反主動挑逗小叔,公開示愛,只因為小叔「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裡人」,兩人才沒生事。在七巧搬出姜家,帶著兒女獨立門戶生活後,小叔卻上門來重提舊話,先用愛做手段籠絡,實際是騙七巧賣田。待七巧看出這一騙局,她內心大慟,心中尚存的一絲期望,到此算是徹底絕望,她不顧丟人出醜,將扇子向小叔擲去,「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她怒極而罵:「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一面掙扎,一面怒罵,將小叔趕走,而一顆心卻直往下沉。騙她賣田騙她錢,使她差點兒上當,固然可惡;更可惡的、令七巧歇斯底里大發作的,是他竟然「拿那樣的話」來騙她哄她。「那樣的話」就是情話,是七巧最需要、最渴望也最為看重的,她可以為愛丟棄一切,甚至可犧牲她賣掉自己一生所得來的這份家產。可就這樣,她也得不到這份愛,這位她唯一愛過的小叔,騙她錢,是真的,而「那樣的話」卻是假的。經此一幕,七巧是徹底地失望了,她怒極悲哀至極,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此永遠離她而去了。這一幕是七巧人性迸發的高潮,是她一生的轉折點,從此,她封閉了、丟棄了人性愛心,墜入了人性扭曲乖張地傷人害人的黑暗深淵,直至死去。

胡蘭成庶母也經歷過愛的追求,在前胡蘭成不知道究竟,在獨立門戶以後,她曾與人在外生了個兒子,但看來並不曾得到好的結局。庶母也有過類似於七巧與小叔的那一幕,那就是妻子玉鳳病死前後,胡蘭成向她借錢那一幕。

隨著胡蘭成漸長成人,庶母的心思也變得複雜了,正如中國民間過房女兒和義父之間的關係往往不單純,她對待義子的感情也摻和了其他成份。可年齡差距在,更主要還有母子之間的名分,她只要靜下來細想想就能看出,這一切統統是一場空,做情人固然不可能,當兒子也靠不住,早晚要遠走高飛離她而去的。想起這一切,由不得她要怨艾,要痛恨命運的作怪,想要的得不到,就手可及的終也要落空。所以,胡蘭成婚後去看她,庶母就借一點由頭鬧了起來,叫他們以後不要來了。

妻子病重,胡蘭成來庶母家,她知道胡蘭成來是為借錢,她不是沒錢卻就是不借,她作怪刁難,小氣是一重,誰都靠不住,要緊緊抓住手裡的錢,另一重就是,你為妻子患病借錢,與我無關。若胡蘭成自己告急,她未必不肯,兒子用母親錢名正言順,可兒子的妻子那就另一回事了。傳統社會的女性,做了婆婆常為媳婦搶去兒子的愛而生嫉妒,在這點上胡蘭成妻子恰成了她的對頭。胡蘭成何嘗不知道她的心思?只硬著心氣不開口,可事到末了不得不開口,碰了釘子,一賭氣要走百里地去他處借錢,她不管也絕不同情。他再回返,同樣開門納入,吁寒問暖仍是好吃好喝款待,仍不提錢的事。直到妻子病死,胡蘭成仍沒拿到她的錢。這一回合,兩人斗心氣,她是贏家。她用母愛、用情義、用以往恩惠扣留住了胡蘭成,使他將纏綿病榻奄息將亡的妻子置於腦後,而守在了她的身邊。

待胡蘭成為辦喪事借錢到處碰壁,絕望中再返迴向她要錢時,她知道胡妻已死還是不問,仍說沒錢。待胡蘭成自己拿到錢,交還她鑰匙拔步將走時,她笑道:「到底還是我被打敗了!」說時眼圈一紅,喉嚨都變了。她內心實是大悲愴!她拿出鑰匙,是做最後一搏,試看他是否會為妻子徑直就取錢回家,試看胡蘭成在她與妻子之間作怎樣的選擇。她未必不肯借錢,也未必在如此大事上要難為他,胡蘭成若在取錢前後與她好話幾句,而不是取錢後急不可待拔步就走,她不會如此傷心。可見胡蘭成如此急著回家,在她看來,那是胡蘭成最終對她的遺棄。她說的「被打敗」,表面指胡蘭成取到了錢,真正意思卻是胡蘭成終究顧及妻子,儘管胡妻已死,她還是被胡妻打敗了。這位婦人的心委屈得已被扭曲,可憐到在與死人爭名分、爭情意了!

這一幕胡蘭成寫得極好,這一場面,聰明如張愛玲,也自有本領將其轉換。

其六,兩人對娘家的態度也如出一轍,對娘家人是又恨又憐,恨的是當初所嫁非人,家中只圖嫁出了事,現在來往只為得點好處,憐的是如今的巴結相,內心不想幫可還是要幫。七巧在哥嫂上門時,怨罵之後還是送了哥嫂四兩重金鐲子、金挖耳和衣料絲棉等等;胡蘭成庶母則是在父親老家置了家產。

最後,兩人同有一雙兒女,且都無出息。庶母的兒子怎樣,胡蘭成未交代,庶母的女兒自小就刁鑽,以後到胡蘭成手下做事,表現也是不上台盤。《金鎖記》中七巧一對兒女寫得精彩,張愛玲大約將胡蘭成那位義妹的性情,男女易換,移用到了七巧那個變態的兒子身上了。

如此相似數端,應該能證明七巧的人物原型了吧?

二,張胡兩人相識應早於《金鎖記》的寫作

如果前一判斷可以成立,那下面還要進一步延伸。

因為這裡有一個問題:

張愛玲的《金鎖記》寫於1943年10月。按照胡蘭成記述,他第一次知道張愛玲,是因為看了張的小說《封鎖》。《封鎖》發表在蘇青在上海辦的《天地》月刊創刊號,時間是1943年10月10日,而胡張兩人的見面則更在1944年的春節以後了。兩人還未見面,甚至還不相知——相互知道,張愛玲無從知道胡蘭成庶母,這該如何解釋呢?

巧合?顯然不可能。

或是胡蘭成在回憶庶母時,受《金鎖記》影響而將庶母下意識地描繪成《金鎖記》中的七巧了?似乎更不可能。因為一虛一實,虛的往實上湊,可能;反之,實的往虛上靠,不太可能,因為實的已實際發生,不能夠改變。胡蘭成《今生今世》中每多虛言大話,但如此捏造、創造性的「回憶」還不多見,而且如此捏造、創造對他似無必要。

因此,事情應該、也只能還原為常情常理,即胡蘭成和張愛玲的相知相識,要比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所記述的1943年10月和1944年春節要早。早到什麼時候?至少是在張愛玲寫《金鎖記》之前。那胡蘭成為何要把兩人相知相識的時間移後?這或者是他年老回憶往事記憶不清,或者就是有其它另外的理由。

這樣,一切也就說得通了。

胡張兩人相識在前,張愛玲寫作《金鎖記》在後。

兩人見面相識後,胡蘭成向張愛玲談起自己的庶母,講述了庶母的身世以及兩人母子一場的開始和結局。以張愛玲的聰慧,當然理解兩人間的感情曲折和怨艾,於是觸發靈感,以李公館及其癱瘓兒子、鄉下媳婦為框架,以庶母身世遭遇性格為原型,擴展生髮成一中篇小說。

對胡張兩人相識在前,還可以補充幾個證據。

其一,1943年年底,胡蘭成因言獲罪,被汪偽政府監押「坐監牢」期間,張愛玲和蘇青曾到周佛海家去為他說情。以張愛玲的個性,以張愛玲和蘇青這兩個當時上海大才女身份,她們會為一個從未謀面也不相干的人去說情?而且說的是什麼情,是與她們全無關係也不感興趣的汪偽政府的內訌?按胡蘭成說法,她們此舉是為「憐才」,如果說胡蘭成有才華,可此時他還未表現出怎樣的才華,他為汪精衛「和平運動」造勢的報刊時論,總不會引起張愛玲興趣?他的憤怒文學青年期的散文集《西江上》,他自己大約也不好意思提。他那自以為可與張愛玲小說媲美的《山河歲月》和《今生今世》,更是十多年後的事了。張愛玲、蘇青究竟「憐」他的什麼「才」?「憐才」又從何說起呢?最合理的推想就是,在此之前,胡蘭成和張愛玲已經相識。

其二,張愛玲曾說「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沉香屑,一爐香,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這七篇是張愛玲在上海寫的最早的小說,用的是她自己的經歷,寫的都是香港故事,煞尾就是七篇中最好的《傾城之戀》,寫於1943年9月。此後,張愛玲小說的題材——不是風格——就變化了,從香港移到了上海,其間間隔不到一個月,接下來就是《金鎖記》。若沒有外在因素的介入,像是不應該有如此突兀的轉變。

還有一點,張愛玲像是對胡蘭成庶母的身世深有同情,除了《金鎖記》,張愛玲還寫有一篇散文《愛》,也是取材於庶母的逸事。庶母的事,胡蘭成肯定和張愛玲說了許多,胡蘭成怎樣講的,無法知道,但胡蘭成記下的一個場景,張愛玲卻將之寫成了一個近乎完整的故事。好在兩者都不長,引在下面比照一下。

女心就是凄涼喜悅的,但她那時尚未自覺,亦不知有凄涼。如此到了廿二歲,來做媒的人踏斷門檻,她父母挑三揀四總難得相當,而她本人亦不在其意。忽一日,她去後園裡樹上晾手巾,見園門開著,就移步至河邊路側看看杏花,卻遇著一少年也在那裡,她知是鄰家的親戚,挽了人來說過媒的,此刻不意相見,雖兩人立處相隔數步路,彼此簡單招呼得一聲亦很不自然,她卻心裡一驚,她是現在才分明看見了自己是女身,且心裡對他有感激,兩人都覺不好意思,她更是站立不住,就逃回來了。

張愛玲將之寫成了一篇精緻的短文「愛」: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罷,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青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拐了,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的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青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張愛玲將庶母身世作背景,突出描寫了一個場景、一個片段、一句問候。落筆在最後的「於千萬人之中」,「於千萬年之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輕輕的一聲問候,而這,就是「愛」了。

張愛玲寫的是胡蘭成庶母,又何嘗不是自己的感嘆?

修改於2011/8/1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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