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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風範】樓耀福:青山無言—陳忠實周年祭涵芬樓文稿樓耀福2017-04-29 10:22 分享 2評論

[摘要]那是一個難忘到有點刻骨銘心意味的冬天的下午。在我劃完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省略號的六個圓點的時候,兩隻眼睛突然發生一片黑暗,腦子裡一片空白,陷入一種無知覺狀態……

陳忠實(1942——2016)

從來浮塵難化鐵,青山無言還無言。——陳忠實

1

殷慧芬的手機上還留著發給陳忠實的幾條簡訊:

2012、6、22:端午節快樂哦。寄我的線裝《白鹿原》,不知是否寄了?殷慧芬。

2012、6、27:謝謝哦,大書收到了,愛極了!!非常喜歡!太高興啦!書太漂亮了,這是你的驕傲,也是我們的榮幸。殷慧芬。

2013、12、16:老陳您好!好久沒聯繫,但是常常聽到你的信息,也很想念。最近聽說您沒去北京開會,不知道您身體好嗎?年終之際,特意問候,祝您身體健康,心情快樂,闔家歡樂。什麼時候到上海,一定要告訴我哦。上海殷慧芬。

2015、11、16:老陳您好!很久沒有聯繫,您最近身體療養得好嗎?非常牽掛。希望您靜心休養,戰勝病魔,繼續為中國文學譜寫精彩!上海殷慧芬。

……

有許多條簡訊未能保存,因為換手機或別的原因丟失了。當時並不怎麼在意,如今卻成一種遺憾。讀者也許問,怎麼沒有陳忠實回復的簡訊呢?殷慧芬為什麼每次發簡訊都要自報家門呢?說來你也許不信,這位洋洋洒洒書寫《白鹿原》的大作家居然不會發簡訊,也不會儲存電話聯繫人姓名。陳忠實的手機除了打電話聽電話看簡訊,不會用別的功能,他常常是見了自報家門的簡訊後,再打電話來,說一聲「小殷啊」或者「慧芬啊」,兩人才開始嘮話。殷慧芬把他當大哥。2014年7月,葉廣芩來上海,見面時和我們說,陳忠實這兩年心情不怎麼好,不願出門,有種落寞的感覺。

廣芩的話,讓我們對陳忠實更有一種牽掛,殷慧芬的電話也去得更勤。她與陳忠實在電話中相互問寒噓暖拉家常。有一年端午,竟聊起了江南與陝西兩地的粽子,陳忠實奇怪江南怎麼有豬肉芯的粽子,而且是鹹的,「這怎麼吃啊?」他不可思議。他們那裡只有一種粽子,芯餡是一顆大紅棗。殷慧芬大笑,一邊向他描繪肉粽的美味,一邊對我說,下次端午請老陳到上海來,陪他去朱家角、楓涇吃當地阿婆包的肉粽。

電話中,他們也說文學。2007年,中宣部、中國作協編了一套從1997年到2007年的「五個一工程獎」和「茅盾文學獎」獲獎長篇小說精選叢書,其中有陳忠實的《白鹿原》和殷慧芬的《汽車城》。陳忠實先獲得消息,在電話中對殷慧芬說:「也有你的《汽車城》。」很開心的語音,為自己,也為朋友。當然,陳忠實更多的是每次都要問殷慧芬眼睛怎麼樣?提醒她用眼一定得當心。

中宣部、中國作協獲獎長篇小說精選叢書

殷慧芬和陳忠實最後一次通電話是2016年春節之後,她照例給他拜年問候。那時老陳已做過手術,他有點艱難地告訴她,前些日子還不能說話,現在能說話了。殷慧芬「嗯」了一聲,有點難過,心情稍稍平靜些了,她才說些讓他寬心的話,勸他把事情想開點,開心點,待身體好點到上海來,在嘉定安安靜靜住上幾天,喝喝茶聊聊天逛逛江南園林,什麼都不想。

原本我們打算去年秋天去西安看他,後來沒去成。此時,殷慧芬掛了電話,對我說:「今年一定要抽時間去看老陳。」誰知這一年4月29日,我打開電腦看到消息:「作家陳忠實於今晨7:45在西安某醫院去世,享年74歲。」我把消息轉告殷慧芬,兩人頓時傻了。

2

陳忠實與殷慧芬相識於2000年10月。當時,大連市作家協會組織了一次全國著名作家看大連的活動,參加此項活動的還有曾鎮南、任芙康、高建群、許淇、朱鐵志、劉元舉等作家。

陳忠實與殷慧芬2000年10月參加全國著名作家看大連活動

我在合影照中看到了陳忠實。陳忠實那時已名播天下,長得像老農民,臉上是刀刻一般的紋路,兩目如炬。我一眼便認出了他。我說:「陳忠實也在啊?」殷慧芬說:「這次活動的主角是他。」她拿出幾份當地的報紙,都在醒目處有報道。有一張照片是遊覽東海公園時,陳忠實見到「下棋老者」的雕塑,說「撥不動腿了」,非要坐在雕像對面,要與他「殺一盤」。殷慧芬在一旁「觀戰」,很風趣。

當地報紙都在醒目處有報道

殷慧芬的長篇小說《汽車城》那時剛出版不久,好評如潮,在大連,還有讀者買了書來找她簽名的。關於她為寫這部小說致使眼睛受到嚴重損害,先後多次住院治療的消息,在全國各地報紙也被傳播得沸沸揚揚。陳忠實也知道這事,他像大哥一樣對殷慧芬很痛惜。

當年陳忠實寫《白鹿原》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對殷慧芬說,那時他一個人在鄉下老家寫《白鹿原》,每隔一段時間妻子要從城裡趕來給他送蒸饃和擀麵條。1992年春節之前,《白鹿原》快寫完了,老伴又送口糧來。臨別,陳忠實叫她別送了,這些蒸饃吃完,這小說就寫完了。從起頭到完成,整整四年,他疲憊不堪。「快把我累死了。」他說。後來他讀到一個讀者來信,說不知道作者還能不能活著看到這封信,因為她覺得「寫出這本書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陳忠實讀著信嚎啕大哭。

同是寫作人,都知道寫一部嘔心瀝血的長篇小說,是怎樣的煎熬!正因為都干過這折磨人的營生,陳忠實與殷慧芬成了好朋友。從大連分手後,他們繼續通過各種渠道,互相關注問候。有一次,王安憶和李章請我們在市區吃飯,安憶對殷慧芬說,前些日在北京中國作協開主席團會議,遇見陳忠實,「他特別向我問起你的情況,問你眼睛現在怎麼樣?要我轉達問候。」

陳忠實沒有太多言語,但顯現的那種惺惺相惜的關懷,讓殷慧芬很感動.

王安憶(左5)陳忠實(右1)在北京中國作協開主席團會議(圖片來自網路)

在大連海濱,陳忠實向殷慧芬講述他少年時經歷的苦難。

十三歲那年,他穿著一雙舊布鞋,和二十來個小學畢業生,跟著班主任老師,到三十里外的灞橋去報考中學。那雙布鞋的鞋底已被磨得很薄很薄,沒走多久就被路上的石子磨破。他的腳後跟被磨爛了滲出血來,他怕趕不上前面的同學,摘一把樹葉塞進鞋裡,後來又從書包里摸出那塊他母親為他準備的、擦臉用的布巾,塞進鞋裡做鞋墊。再後來,布巾也被磨爛,他只能從書包里拿出課本,撕下幾張塞進鞋窩……他那時就想,他可不能永遠穿著被磨破的鞋走路哪!他是個倔孩子,咬咬牙,總算趕上了同學,腳跟受傷的秘密卻始終沒說。

他在班裡年齡最小、個子最矮,上課坐在第一排。「背著一周的粗糧饃饃,我從鄉下跑到幾十里遠的城裡去念書,一日三餐,都是開水泡饃,不見油星兒,頂奢侈的時候是買一點雜拌鹹菜;穿衣自然更無從講究了,從夏到冬,單棉衣褲以及鞋襪,全部出自母親的雙手……」陳忠實對殷慧芬講他中學時期求學的艱辛。為了不給家裡增添負擔,他經常利用假期自己賣菜賺錢,50斤菜,從塬下挑到塬上去賣,有時間他還要頂著烈日割草、撿麥穗。

儘管他很懂事,學習也很優秀,但是貧窮,還是讓他中途輟學。

陳忠實與殷慧芬在大連海濱

殷慧芬向我轉述這些舊事時,我竟不住眼眶有點濕,我想到自己少年時,太熟悉那些日子的飢餓和苦難了,甚至連許多細節,我和少年陳忠實有著驚人的相似。許多往事,因為敘說陳忠實而重新湧現,讓我不勝唏噓。

我想,這不僅是陳忠實,也不僅是我,而是整整一代人的苦難。

我把我的感受告訴了殷慧芬,殷慧芬說:「你老是說你小時候怎麼苦,現在知道了嗎,陳忠實比你更苦。」

我無言。陳忠實長我幾歲,那時雖還沒與他見過面,但在心中已把他認作有過共同苦難的兄長。

3

殷慧芬從大連帶回一本《白鹿原》,那是1997年的修訂本,陳忠實在扉頁上籤了名:「殷慧芬方家雅正,陳忠實,二千年十月十七日。」那時,這本書已榮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

陳忠實獨自躲進「原」上祖屋,說想在死的時候,有一本「墊棺做枕」的書。說的就是這本《白鹿原》。1993年,出第一版時,我就買過。一口氣讀完,有種久違的酣暢。

殷慧芬從大連帶回的《白鹿原》

作者在卷首引用了巴爾扎克的語句:「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並不是所有的小說都能獲得如此稱譽的,但陳忠實的《白鹿原》實實在在,絲毫無愧。

我很喜歡小說中一個叫朱先生的人物。朱先生說:「我觀『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大同小異,一家主張『天下為公』,一家昌揚『天下為共』,合起來不就是『天下為公共』嗎?為啥合不到一塊反倒弄得自相戕殺?」「國共兩黨鬥爭像翻鏊子一樣折騰老百姓」。

朱先生在陳忠實筆下,活脫脫是個諸葛亮。難怪,朱先生死時,陳忠實在小說中用白嘉軒之口悲叫:「白鹿原最好的一個先生謝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這樣好的先生了!」我讀到這裡,沉默很久。我想,在這個朱先生身上是不是寄寓了陳忠實本人的許多思考?

我想聽陳忠實說《白鹿原》,想得有點心切。

殷慧芬自雙目受到嚴重損害後,很少寫作,但在地方上仍掛著文聯副主席的頭銜,分管文學。文聯有個「疁城文學講壇」,我在殷慧芬面前不斷搗鼓聳恿:什麼時候請陳忠實來講《白鹿原》?殷慧芬開始一次次地在電話中邀請陳忠實。陳忠實也答應,說他來上海就抽時間來嘉定。

2007年8月,上海書展,陳忠實因新作《關中風月》為讀者簽名售書。16日夜晚剛下飛機,他就來電話,打招呼說嘉定來不了了,第二天下午簽售完畢他就得返西安。「家裡事兒太多,」他如是說。但他一定要與殷慧芬見個面。

陳忠實新作《關中風月》

我們相約第二天上午去他下榻的賓館。一到他的住處,剛坐下,陳忠實就給我們一人沏了一杯茶:「這是我們陝西的綠茶,好喝,不比龍井、碧螺春差,龍井碧螺春有冒牌的,這茶真。」

喝著茶,聊著天,他又專門問殷慧芬的眼睛怎麼樣,好點了嗎?殷慧芬說,沒辦法,不可逆轉。陳忠實聽殷慧芬這麼說,微微搖了搖頭,叮囑她要當心,不能讓它往壞的方向發展。殷慧芬「嗯」了一聲,眼眶有點濕潤。

我把話題轉向《白鹿原》。我說兩個版本的《白鹿原》我都看了,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改?陳忠實說了當時評「茅盾文學獎」的情況:「修改意見之一是朱先生提出,國共兩黨鬥爭像翻鏊子一樣折騰老百姓。」

我說:「這話又沒什麼錯,況且是小說人物的話。」陳忠實笑笑,說他也覺得原來的好。

陳忠實為殷慧芬帶來兩幅字,一幅是「注目南原覓白鹿」,他自己的句子,四尺整張。1992年夏天,他寫過一首《小重山·創作感懷》,表述他完成《白鹿原》之後的心境:「春來寒去復重重。摜下禿筆時,桃正紅。獨自掩卷默無聲。卻想哭,鼻塞淚不涌。//單是圖利名?怎堪這四載,煎熬情。注目南原覓白鹿,綠無涯,似聞呦呦鳴。」此幅字中句子即取自此詞。另一幅是溫庭筠的詩《利州南渡》中的句子:「澹然空水對斜暉,曲島蒼茫接翠微。波上馬嘶看棹去,柳邊人歇待船歸。數叢沙草群鷗散,萬頃江田一鷺飛。誰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水獨忘機。」六尺整張。

陳忠實和殷慧芬提著字幅合影

我急著展開欣賞,字有力,內容有意境,感慨深切,氣韻清澈,連說好句好字。說罷,讓陳忠實和殷慧芬提著字幅合影,我充當了個拙劣的攝影師。

拍完照,殷慧芬嘀咕了一句,覺得字的尺幅太大。這回輪到陳忠實困惑了:「我們那裡,他們叫我寫字,尺寸越大越好,怎麼反而嫌大?」

殷慧芬說:「家裡沒那麼大的牆掛。」

陳忠實大笑,反覺得殷慧芬很實在,一口答應下回再寫一幅小些的。

4

2007年8月那次見面,陳忠實簽名贈送了他的新作《關中風月》。

這是一本中短篇小說集,東方出版中心出版、徐春萍主編的「西部羊皮書」中的一本。另兩本分別是阿來的《格拉長大》和風馬的《羊皮開門》。17日中午,徐春萍做東請陳忠實、風馬吃飯,我們同在。

陳忠實簽名贈送的《關中風月》

獲得《關中風月》的當天,我最先讀的是《李十三推磨》和寫柳青的《一個人的生命體驗》。說不出有太明確的原因,也許同是寫作人,更是想關心不同時代的文人命運。

關於李十三,陳忠實小說後面有個「附記」,說李十三本名李芳桂,出生於1748年,「是陝西地方戲劇碗碗腔秦腔劇本的第一位劇作家」,「自五十二歲摒棄仕途試筆寫戲,到六十二歲被嘉慶爺通緝嚇死或氣死的十年間」,寫出《春秋配》、《白玉鈿》、《火焰駒》、《萬福蓮》等八部本戲和兩部折子戲,「幾乎被中國各大地方劇種都改編演出過,經近二百年而不衰。」李十三「氣絕而亡之後的大約一百五十年,一位秦腔劇作家把他的《萬福蓮》改編為《女巡按》,大獲好評更熱演不衰」,之後田漢「把《女巡按》改編為京劇《謝瑤環》」。

田漢的京劇《謝瑤環》,太有名了。文革中對《謝瑤環》鋪天蓋地的批判,我仍記憶猶新。沒想這《謝瑤環》最早的文本源自李十三。

「陶醉在戲劇創作的無與倫比的巨大快活之中」,李十三「喝一碗米粥咥一碗黏(干)面或湯麵就知足了。即使落魄到為吃一碗面需得啟動六十二歲的老胳膊硬腿去推石磨的地步,仍是得意忘情地陶醉在磨道里……」他磨的面是田舍娃捐贈的二斗小麥,之前他的「光景已過到盆干瓮凈的地步」,家裡已沒一粒小麥。這樣的一個偉大的劇作家,他的那根「對文字太過敏感的神經,卻招架不住嘉慶爺的黑煞臉,竟然一嚇一氣就綳斷了,那支毛筆才徹底地閑置下來」。陳忠實說「我就想把他寫進我的文字里」,於是就有了這個短篇《李十三推磨》。不長,卻回味不盡,反思不盡。

陳忠實寫柳青的《一個人的生命體驗》,開篇就說「柳青終於決定,自己消滅自己」。文革中,柳青曾在牛棚中想用「電擊」結束生命。

兩個短篇,寫了相隔兩百多年的前後兩個陝西文人的命運片斷。

我讀罷扼腕興嘆,一代又一代,中國優秀知識分子的命運改變了嗎?「嘉慶爺的黑煞臉」還在不在?

陳忠實逝世的消息傳來,我悲慟之餘,又找出這本《關中風月》,最先讀的依然是《李十三推磨》和《一個人的生命體驗》。我依然感慨。我在想,即使是柳青的遭遇,也已過去了半個世紀,中國文人的生存狀態改變了多少?

路遙(1949-1992)(圖片來自網路)

1992年11月21日,路遙去世,年僅43歲。陳忠實送別路遙時說:「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無論這個事實多麼殘酷以至至今仍不能被理智所接納,這就是,一顆璀璨的星從中國的天宇間隕落了!一顆智慧的頭顱終止了異常活躍異常深刻也異常痛苦的思維……」

陳忠實自己的命運好多少呢?

《白鹿原》問世之前,他「抽的煙是味道極重的劣質煙。陳忠實說,日他媽,咱沒錢,抽這爛慫煙便宜么,勁兒大。」1991年的農曆臘月,歷經數年,《白鹿原》創作完成。他回憶說:「在劃完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省略號的第六個原點的時候,兩隻眼睛突然一片黑暗,腦子裡一片空白,陷入一種無知覺狀態,背靠沙發閉著眼睛,似乎有淚水沁出……」當向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交出書稿時,陳忠實終於憋出了眼淚,那句想說而未說出口的話是,「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們了。」後來出版社來信充分肯定《白鹿原》,他讀完信,噢噢地叫了三聲,跌倒在沙發上。交稿時,他忍住沒有流出的眼淚此時傾濺而出。

陳忠實噢噢叫了三聲跌倒在沙發上的這段經歷,2000年在大連他對殷慧芬說過。殷慧芬向我轉述時,我再次悲嘆。

無論是路遙,還是陳忠實,在貧困中仍專註於尋找他們自己的文字,其生存的窘境、對創作的痴戀,與兩百多年前的李十三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嘉慶爺的黑煞臉」嚇死氣死了李十三,而陳忠實面對居高臨下的高官,只回復了一句話:「你懂個鎚子!」穿著農村包工頭一樣外衣的陳忠實,內里卻包裹著一顆驕傲、尊嚴、正直的心。

5

2009年,陳忠實又來上海簽名售書。我們再次見面。

2009年陳忠實又來上海,我們再次見面

我和殷慧芬去陳忠實下榻的延安中路陝西商務酒店時,正逢《解放日報》讀書版編輯曹靜在採訪他。曹靜是我們好朋友、新華社高級記者趙蘭英的女兒,彼此很熟。她把我們看作叔叔阿姨,我們也把她看作侄女,沒一點顧忌。我說:「你和陳老師繼續聊,我們旁聽,只當我們沒來,不要有絲毫影響。」

陳忠實見我們與曹靜那麼熟,笑了,說:「好,繼續聊。」

話雖這麼說,他還是作了片刻的停頓。他從包里掏出一幅字:「上次慧芬不是說我的字寫得尺寸大了,這回寫了幅小一些的,行不?」他寫的是魏晉文學家陸機《文賦》中的句子:「采千載之遺韻,撫四海於一瞬。」

陳忠實那麼有心,兩年前的話他還都記著。我連連說好,嚷嚷著又要殷慧芬和陳忠實提著字拍照,以證明此乃陳忠實真跡。陳忠實又哈哈大笑:「你還有這一招?」說罷,很自信地展開字幅,提著,沒一點大作家的架子。

我嚷嚷著又要殷慧芬和陳忠實提著字拍照

陳忠實這次簽售的是《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責編修曉林。寫這本書的起因,我後來聽我的朋友魏心宏說,有一年他去西安,動員陳忠實能寫一本自傳,他說人們對寫自傳一直有誤解,認為非到七老八十行將就木才寫,其實在國外,尼采40歲就寫自傳了。當時國內有家出版社正打算出版王蒙的自傳,據說開出的稿費還不低。心宏當時認定,陳忠實寫自傳,一定更實在。誰知陳忠實聽了連連擺手:「唉,那不行。我咋能寫自傳呢?」心宏說了他的理由。陳忠實說:「讓我想想。」結果他以創作手記的形式,寫了《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文本有些變化,卻仍多少帶點自傳的意味。

陳忠實簽售《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圖片來自網路)

陳忠實繼續接受曹靜的採訪。

他說《白鹿原》發表以後,不少出版社、雜誌約我寫自傳,他都謝絕了。他覺得作家的意義就是寫作,至於作家個人的生活經歷,跟創作不能說不無關係,但是意義不大。他說:「當時我還有一個心理,就是和我同時代的每一個人都經歷過國家的經濟困難和政治災難,在農村,這種苦難可能更深重。我高中時的好多同學,吃的苦不比我少,有的寫作能力也不比我差。但是沒有人去找他們寫自傳,讓他們把自己受的苦表達出來。為什麼要找陳忠實寫自傳?無非就是因為我寫了幾篇小說嘛。」陳忠實最終決定退一步,不寫自傳,寫創作手記,把他寫《白鹿原》的感受寫出來,試著寫了幾章,發表後讀者反映不錯。於是前後寫了兩年,完成後交給了魏心宏所在的上海文藝出版社。

中午在賓館用餐,除了我和殷慧芬,還有文藝出版社的修曉林,《解放日報》「朝花」副刊專程去約稿的徐芳,與我們同去的嘉定作家張旻。曹靜採訪後急著要趕回報社發稿,連中飯都沒一起吃。席間陳忠實時而凝思,時而談笑風生。一口陝西土話我聽著有點吃力,卻覺得每一句都實實在在。

中午用餐,陳忠實和殷慧芬、徐芳

陳忠實下午在上海書展中央大廳的簽售現場以及之後的上海圖書館演講,我和殷慧芬都沒去捧場。因為這天,上海文化出版社為我們夫婦也安排了一場簽名售書活動。分身無術,臨別,我們向陳忠實要了他的新書。扉頁上他寫了「樓耀福殷慧芬伉儷雅正,陳忠實,二00九年八月十五日。」

陳忠實簽贈的《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

陳忠實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中寫他完成《白鹿原》後的一個下午:

那是一個難忘到有點刻骨銘心意味的冬天的下午。在我劃完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省略號的六個圓點的時候,兩隻眼睛突然發生一片黑暗,腦子裡一片空白,陷入一種無知覺狀態……

我在這一刻的感覺,不僅沒有狂歡,甚至連往昔里寫完一部中、短篇小說的興奮和愉悅都沒有。我的真實的直接的感覺,是從一個太過深遠的地道走到洞口,驟然撲來的亮光刺激得我承受不住而發生暈眩;又如同背負著一件重物埋頭遠行,走到盡頭卸下負載的重物時,業已習慣的負重遠行的生理和心理的平衡被打破了,反而不能承受卸載後的輕鬆了。

這些句子,2009年8月,我讀過,我體會著陳忠實當時的心境,我理解他那時生命中突然降臨的難以承受之輕,我更欽佩他數年獨處原上,在老屋中殫精竭慮,耗著生命在寫他的這本枕棺之書。

陳忠實耗著生命寫的這本枕棺之書

時隔不過七年,陳忠實去找他筆下的朱先生了。我再次捧讀,除了欽佩,卻更多了幾分空寥的悲哀

陳忠實後來也寫詩填詞。「從來浮塵難化鐵,青山無言還無言。」是陳忠實的詩句。

陳忠實正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座「無言青山」。當之不愧。

轉自「涵芬樓文稿」微信公眾號(hanfenlouwengao),騰訊文化合作媒體,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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