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詩詞鑒賞一

蘇軾詩詞鑒賞一

目錄

江城子密州出獵/ 水調歌頭/念奴嬌赤壁懷古/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浣溪紗山下蘭芽短浸溪/滿庭芳蝸角虛名/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臨江仙送錢穆父/臨江仙送王緘/望江南超然台作/卜運算元黃州定慧院寓居作/江城子鳳凰山下雨初晴/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沁園春孤館燈青/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

江城子密州出獵①【宋】蘇軾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②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③親射虎,看孫郎。④酒酣胸膽尚開張。⑤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⑥會挽雕弓如滿月,⑦西北望,射天狼。⑧

【注釋】 ①密州:今山東諸城。 ②黃:黃犬。蒼:蒼鷹。圍獵時用以追捕獵物。  ③漢羽林軍戴錦蒙帽,穿貂鼠裘。這裡與下句「千騎」均指蘇軾的隨從。  ④報:告、語。傾城:指全城觀獵的士兵。 ⑤孫權曾親自射虎於凌亭,這裡藉以自指。 ⑥節:符節。漢時馮唐曾奉文帝之命持節復用魏尚為雲中太守。這裡以馮唐自比,有不服老與赴邊的兩屋意思。 ⑦會:當。如滿月:把弓拉足,表示有力。 ⑧古時以天狼星主侵掠,這裡以天狼喻西夏。【品評1】 出獵對於蘇軾這樣的文人來說,或許是偶然的一時豪興,但他平素報國立功的信念卻因這次小試身手而得到鼓舞,以至信心十足地要求前赴西北疆場彎弓殺敵了。蘇軾任密州知州剛四十歲。他是四年前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自願請求外任,自杭州來至這北方邊郡的。除了他在各地任上致力於地方政績外,一直要求大用於世。當時西北邊事緊張。熙寧三年(1070),西夏大舉進攻環、慶二州。四年,陷撫寧諸城。「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就是指宋與西夏的戰事。這首詞上片出獵,下片請戰,不但場面熱烈,音節嘹亮,而且情豪志壯,顧盼自雄,精神百倍。同蘇軾其他豪放詞相比,它是一首豪而能壯的壯詞。把詞中歷來軟媚無骨的兒女情換成有膽有識、孔武剛建的英雄氣了。蘇軾對此也頗為自負,他在密州寫給好友鮮於侁的信中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作是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就是指的這首詞。

【品評2】

宋神宗熙寧八年,東坡任密州知州,曾因旱去常山祈雨,歸途中與同官梅戶曹會獵於鐵溝,寫了這首出獵詞。作者在詞中抒發了為國效力疆場、抗擊侵略的雄心壯志和豪邁氣概。 開篇「老夫聊發少年狂」,出手不凡。這首詞通篇縱情放筆,氣概豪邁,一個「狂」字貫穿全篇。接下去的四句寫出獵的雄壯場面,表現了獵者威武豪邁的氣概:詞人左手牽黃犬,右臂駕蒼鷹,好一副出獵的雄姿!隨從武士個個也是「錦帽貂裘」,打獵裝束。千騎賓士,騰空越野,好一幅壯觀的出獵場面!為報全城士民盛意,詞人也要象當年孫權射虎一樣,一顯身手。作者以少年英主孫權自比,更是顯出東坡「狂」勁和豪興來。 以上主要寫在「出獵」這一特殊場合下表現出來的詞人舉止神態之「狂」,下片更由實而虛,進一步寫詞人「少年狂」的胸懷,抒發由打獵激發起來的壯志豪情。「酒酣胸膽尚開張」,東坡為人本來就豪放不羈,再加上「酒酣」,就更加豪情洋溢了。 過片一句,言詞人酒酣之後,胸膽更豪,興緻益濃。此句以對內心世界的直抒,總結了上片對外觀景象的描述。接下來,作者傾訴了自己的雄心壯志:年事雖高,鬢髮雖白,卻仍希望朝廷能象漢文帝派馮唐持節赫免魏尚一樣,對自己委以重任,赴邊疆抗敵。那時,他將挽弓如滿月,狠狠抗擊西夏和遼的侵擾。   此作是千古傳誦的東坡豪放詞代表作之一。詞中寫出獵之行,抒興國安邦之志,拓展了詞境,提高了詞品,擴大了詞的題材範圍,為詞的創作開創了嶄新的道路。作品融敘事、言志、用典為一體,調動各種藝術手段形成豪放風格,多角度、多層次地從行動和心理上表現了作者寶刀未老、志在千里的英風與豪氣。

水調歌頭①【宋】蘇軾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②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③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④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抵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⑤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⑥

【注釋】①大麴《水調歌》的首段,故曰「歌頭」。雙調,九十五字,平韻。 ②丙辰:熙寧九年(1076)。蘇轍字子由。 ③李白《把酒問天》:「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④牛僧孺《周秦行紀》:「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⑤司馬光《溫公詩話》記石曼卿詩:「月如無恨月長圓。」⑦嬋娟:月色美好。【品評】 賞月詩詞往往清逸孤寒,東坡這首詞直如縹緲於雲端,掩映於清輝之間。抒酒問月,有李太白酒仙遺風,一片奇趣橫生。 明月皎皎照徹天上人間,天上是孤寒一片,人間是相思無眠。「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圓缺,此事古難全」,已是豁達,但「但願人長久,千里其嬋娟」更至樂觀誠摯,種種感情交融於月光之下,頓成千古絕唱。胡仔評道:「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出,余詞盡廢。」

上片望月,既懷逸興壯思,高接混茫,而又腳踏實地,自具雅量高致。開頭四句接連問月問年,一似屈原《天問》,起得奇逸。唐人稱李白為「謫仙」,黃庭堅則稱蘇軾與李白為「兩謫仙」,蘇軾自已也設想前生是月中人,因而起「乘風歸去」之想。但天上和人間,幻想和現實,出世和入世,兩方面同時吸引著他。相比之下,他還是立足現實,熱戀人世,覺得有兄弟親朋的人間生活來得溫暖親切。月下起舞,光影清絕的人生境界勝似月地雲階、廣寒清虛的天上宮闕。雖在塵凡而胸次超曠,一片光明。

下片懷人。人生並非沒有憾事,悲歡離合即為其一。蘇軾兄弟情誼甚篤。他與蘇轍熙寧四年(1071)潁州分別後已有六年不見了。蘇軾原任杭州通判,因蘇轍在濟南掌書記,特地請求北徙。到了密州還是無緣相會。「咫尺天不相見,實與千里同,人生無離別,誰知恩愛重」(潁州初別子由),但蘇軾認為,人有悲歡離合同月有陰晴圓缺一樣,兩者都是自然常理,無須傷感。終於以理遣情,從共同賞月中互致慰籍,離別這個人生憾事就從友愛的感情中得到了補償。人生不求長聚,兩心相照,明月與共,未嘗不是一個美好的境界。

這首詞上片執著人生,下片善處人生,表現了蘇軾熱愛生活、情懷曠達的一面。詞中境界高潔,說理通達,情味深厚,並出以瀟洒之筆,一片神行, 不假雕琢, 卷舒自如,因此九百年來傳誦不衰。「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胡仔《苕溪漁隱業話後集》卷三九)。吳潛《霜天曉角》:「且唱東坡《水調》, 清露下, 滿襟雪。」《水滸傳》第三十回寫八月十五「可唱個中秋對月對景的曲兒」,唱的就是這「一支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可見宋元時傳唱之盛。

念奴嬌①赤壁懷古②【宋】蘇軾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③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④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⑤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⑥

【注釋】①又名《百字令》。雙調,一百字,仄韻,多用入聲。 ②周瑜破曹操的赤壁在今湖北浦圻縣,蘇軾所游為黃州赤壁,一名赤鼻磯。 ③千堆雪:流花千疊。④周瑜二十四歲為東吳中郎將,人稱周郎。小喬為喬玄次女,其嫁周瑜在建安三年,為赤壁之戰十年前事。 ⑤「笑應我多情早生華髮」的倒裝。 ⑥酹:以酒灑地,用以敬月。【品評】 這首詞是元豐五年(1082)七月蘇軾謫居黃州時作。上片詠赤壁,下片懷周瑜,最後以自身感慨作結。起筆高唱入雲,氣勢足與「黃河之水天上來」相侔,而且詞境壯闊,在空間上與時間上都得到極度拓展。江山、歷史、人物一齊湧出,以萬古心胸引出懷古思緒。接著借「人道是」疑似之言,把江邊故壘和周郎赤壁掛上了鉤。

「亂石崩雲」 三句正面寫赤壁景色, 驚心駭目。陸遊《入蜀記》說赤鼻磯「亦茆岡爾,略無草木」。范成大《吳船錄》亦云:「赤壁,小赤土山也,未見所謂『亂石穿空』及『蒙茸峻岩』之境,東坡詞賦微誇焉。」詞中把眼前的亂山大江寫得雄奇險峻,渲染出古戰場的氣氛和聲勢。對於周瑜,蘇軾特別激賞他少年功名,英氣勃勃。「小喬初嫁」看似閑筆,而且小喬初嫁周瑜在建安三年,遠在赤壁之戰前十年。特意插入這一句,更顯得周瑜少年英俊,春風得意。詞也因此豪放而不失風情,剛中有柔,與篇首「風流人物」相應。

「羽扇綸巾」三句寫周瑜的戰功,也很特別。周瑜身為主將卻並非兵戎相見,而是羽扇便服,談筆風生。寫戰爭一點不渲染士馬金鼓的戰爭氣氛,只著筆於周瑜的從容瀟洒,指揮若定,這樣寫法更能突出他的風采和才能。蘇軾這一年四十七歲了,不但功業未成,反而待罪黃州,同三十左右就功成名就的周瑜相比,不禁深自感愧。

壯麗江山,英雄業績,激起蘇軾爽邁奮發的感情,也加深了他的內心苦悶和思想矛盾。《東坡題跋》卷一記李邦語:「周瑜二十四經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飯,賢愚相遠如此。」蘇軾對此頗有同感。故從懷古歸到傷己,自嘆「人間如夢」,舉杯同江上清風、山間明月一醉銷愁了。

這首懷古詞兼有感奮和感傷兩重色彩,但篇末的感傷色彩掩蓋不了全詞的豪邁氣派。詞中寫江山形勝和英雄偉業,在蘇軾之前從未成功地出現過。因此這首《念奴嬌》歷來被看作蘇軾豪放詞的代表作。不但詞的氣象境界凌厲無前,而且大聲鏗鏘,需要銅琵琶、鐵綽板來伴唱。對於原來只宜紅牙拍板、女兒歌喉的傳統詞壇來說,確實是個重大突破。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 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賞析1:

宋神宗熙寧八年,即乙卯1075年,三十九歲的蘇軾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任知州,本詞是蘇軾悼念亡妻王弗之作。 王弗十六歲嫁於蘇軾,天資聰穎、溫良賢淑,見識廣博,夫妻感情一向篤厚。但是,在她二十七歲時不幸於汴京(今開封)去世。次年歸葬於故鄉四川眉州。經過了十年宦海浮沉的蘇軾,在這首詞中表達了對亡妻深摯的懷念之情。 首句「十年生死兩茫茫」是從夫妻十年生死相隔、音容渺茫寫起。十年來,陰陽兩隔的夫妻,互相遙念,卻各無消息。「兩茫茫」表面看是寫自己也寫故去的妻子,實際上是寫自己無邊的惆悵和空虛的情懷。作為首句,為全文奠定下了傷悼的感情基調。作者無日無夜不在想念自己的妻子,即便是「不思量」,亡妻的形象卻時時地在腦際閃現,難怪詞人說「自難忘」。由此可見夫妻感情之深摯。如果說這是寫生死分割時間之久的話,那麼接下來的兩句「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則是寫分處兩地,相距之遙了。當時的蘇軾在密州(山東諸城),亡妻則葬在四川故鄉,故曰「千里」,妻子孑然一身埋於墳塋,所以說「孤」。遙遠又孤單,滿腔的凄苦無法向親人訴說。夫妻無法共話,不僅是因為千里相隔,更主要的是生死別離,無法超越。這是何等的無奈?!接下來筆鋒一轉,「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意思是:即使生死可以溝通,夫妻得以重見,又能如何呢?作者用假設的語言逼進一步:縱使相逢,大概妻子也不認得我了。在這妻子離開的十年里,蘇軾與變法派的政見不合,被當權派排擠出京,先是任杭州通判,再移知密州。仕途的失意與生活的顛沛流離使他過早地容顏衰老,「塵滿面,鬢如霜。」是作者對自己外貌的簡括而有特徵的勾勒。其中又暗含了無限悲涼的身世之感。詞的上片寫夢前,抒發了對妻子綿綿不絕的相思之苦。感情真摯,催人淚下!下片則是寫自己的夢中所見和所感。 下片首句「夜來幽夢忽還鄉」中,一個「忽」字,點出了夢境的恍惚迷離之情狀。「小軒窗,正梳妝。」是說:夢中看到妻子還像往常一樣在窗前對鏡梳妝打扮。這是虛中帶實的寫作手法,再現了夫妻青年時期的生活情景。闊別已久的夫妻,一旦相見,定然有著千言萬語要相互傾訴。然而思緒如麻,又從何說起呢?「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這一有淚無聲的細節描寫,符合生活的真實情況,同時又取得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最後三句:「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則是抒寫夢醒後的感慨。作者想像著千里之外的故鄉,在荒郊野外,那長滿小松林的山岡上,孤寂的妻子一定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因思念丈夫而傷悲!這裡作者表面是寫妻子因懷念丈夫而悲傷欲絕、柔腸寸斷,實際上則是表現了自己對亡妻的無限悼念之情。作者將真摯而深沉的懷念之情,附註於夢中的景物,更讓讀者潸然淚下。 作者用虛實結合、敘述白描的寫作手法來表達對亡妻的懷念之情,對妻子的悼念之中又有對自己身世的無限感慨,故而將夫妻之情表達的深沉而執著,感人至深。用詞寫悼亡,蘇軾是中國詞壇的首創。

唐五代及北宋描寫婦女的詞篇,多數境界狹窄,詞語塵下。蘇軾此詞境界開闊,感情純真,品格高尚,讀來使人耳目一新。用詞來悼亡,是蘇軾首創。在擴大詞的題材,在豐富詞的表現力方面,本篇應佔有一定的地位。

本篇完全可以同潘岳的《悼亡詩》,元稹的《遣悲懷》以及南宋吳文英的《鶯啼序》前後輝映,相互媲美.

賞析2:

題記中「乙卯」年指的是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其時蘇東坡任密州(今山東諸城)知州,年已四十。正月二十日這天夜裡,他夢見愛妻王弗,便寫下了這首「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陳師道語)的悼亡詞。 蘇東坡的這首詞是「記夢」,而且明確寫了做夢的日子。但實際上,詞中記夢境的只有下片的五句,其他都是真摯樸素,沉痛感人的抒情文字。「十年生死兩茫茫」生死相隔,死者對人世是茫然無知了,而活著的人對逝者呢,不也同樣嗎?恩愛夫妻,一朝永訣,轉瞬十年了。「不思量,自難忘」人雖雲亡,而過去美好的情景「自難忘」呵!王弗逝世十年了,想當初年方十六的王弗嫁給了十九歲的蘇東坡,少年夫妻情深意重自不必說,更難得她蕙質蘭心,明事理。 這十年間,東坡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頗受壓制,心境悲憤;到密州後,又忙於處理政務,生活困苦,他又怎能「不思量」那聰慧明理的賢內助呢。作者將「不思量」與「自難忘」並舉,利用這兩組看似矛盾的心態之間的張力,真實而深刻地揭示自己內心的情感。年年月月,朝朝暮暮,雖然不是經常懸念,但也時刻未曾忘卻!或許正是出於對愛妻王弗的深切思念,東坡續娶了王弗的堂妹王潤之,據說此女頗有其堂姐風韻。十年忌辰,觸動人心的日子裡,往事驀然來到心間,久蓄的情感潛流,忽如閘門大開,奔騰澎湃難以遏止。「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想到愛妻華年早逝,遠隔千里,無處可以話凄涼,說沉痛。其實即便墳墓近在身邊,隔著生死,就能話凄涼了嗎?這是抹煞了生死界線的痴語,情語,格外感人。「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三個長短句,又把現實與夢幻混同了起來,把死別後的個人憂憤,包括在蒼老衰敗之中,這時他才四十歲,已經「鬢如霜」了。她辭別人世已經十年了,「縱使相逢」恐怕也認「我」不出了。這個不可能的假設,感情深沉悲痛,表現了對愛侶的深切懷念,也寄寓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如夢如幻,似真非真,其間真情恐怕不是僅僅依從父命,感於身世吧。蘇東坡曾在《亡妻王氏墓士銘》記述了「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的父訓。作者索於心,托於夢的實在是一份「不思量,自難忘」的患難深情啊。 下片的頭五句,才入了題開始「記夢」。「夜來幽夢忽還鄉」,是記敘,寫自己在夢中忽然回到了時在念中的故鄉,那個兩人曾共度甜蜜歲月的地方。「小軒窗,正梳妝」那小室,親切而又熟悉,她情態容貌,依稀當年,正在梳妝打扮。夫妻相見,沒有出現久別重逢、卿卿我我的親昵,而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無言」,包括了千言萬語,表現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沉痛,別後種種從何說起?一個夢,把過去拉了回來,把現實的感受溶入夢中,使這個夢令人感到無限凄涼。「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作者料想長眠地下的愛侶,在年年傷逝的這個日子,為了眷戀人世、難捨親人,該是柔腸寸斷了吧?推己至人,作者設想此時亡妻一個人在凄冷幽獨的「明月」之夜的心境,可謂用心良苦。這番痴情苦心實可感天動地。

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賞析:

煙雨之中,坦坦蕩蕩一峭勁身影落落而行,何在等曠達洒脫!東坡好竹,字字句句便如峭撥修竹般一片疏影斑駁,不染俗塵,風起風住處,透出逍遙情致。

此詞作於蘇軾黃州之貶後的第三個春天。它通過野外途中偶遇風雨這一生活中的小事,於簡樸中見深意,於尋常處生奇警,表現出曠達超脫的胸襟,寄寓著超凡超俗的人生理想。  首句"莫聽穿林打葉聲 ",一方面渲染出雨驟風狂,另一方面又以"莫聽"二字點明外物不足縈懷之意。"何妨吟嘯且徐行",是前一句的延伸。在雨中照常舒徐行步 ,呼應小序"同行皆狼狽 ,余獨不覺",又引出下文"誰怕"即不怕來。徐行而又吟嘯,是加倍寫;"何妨"二字透出一點俏皮,更增加挑戰色彩。首兩句是全篇樞紐,以下詞情都是由此生髮。"竹杖芒鞋輕勝馬 ",寫詞人竹杖芒鞋,頂風沖雨,從容前行,以"輕勝馬"的自我感受,傳達出一種搏擊風雨、笑傲人生的輕鬆、喜悅和豪邁之情。"一蓑煙雨任平生 ",此句更進一步,由眼前風雨推及整個人生,有力地強化了作者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而我行我素、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懷。以上數句,表現出曠達超逸的胸襟,充滿清曠豪放之氣,寄寓著獨到的人生感悟,讀來使人耳目為之一新,心胸為之舒闊。

過片到"山頭斜照卻相迎"三句,是寫雨過天晴的景象。這幾句既與上片所寫風雨對應,又為下文所發人生感慨作鋪墊。結拍"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飽含人生哲理意味的點睛之筆,道出了詞人在大自然微妙的一瞬所獲得的頓悟和啟示:自然界的雨晴既屬尋常,毫無差別,社會人生中的政治風雲、榮辱得失又何足掛齒?句中"蕭瑟"二字,意謂風雨之聲,與上片"穿林打葉聲"相應和。"風雨"二字,一語雙關,既指野外途中所遇風雨,又暗指幾乎致他於死地的政治"風雨"和人生險途。縱觀全詞,一種醒醉全無、無喜無悲、勝敗兩忘的人生哲學和處世態度呈現在讀者面前 。讀罷全詞,人生的沉浮、情感的憂樂,在我們的理念中自會有一番全新的體悟。

浣溪紗 蘇軾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賞析: 蘄水,今湖北浠水,在黃州(今湖北黃岡)東。蘄水的清泉寺,下臨蘭溪。蘭溪水出於箬竹山,溪旁多蘭花,故名曰:蘭溪。此詞是元豐五年(1082年)三月,46歲的蘇軾貶官黃州期間所作。 上片寫暮春三月蘭溪的雨後景色。首句點名了蘭溪 得名的緣由——山下溪邊多蘭。同時又點明了游蘭溪的時令。蘭剛發芽,芽雖短,但是生機勃勃長勢很快,一個「浸」字寫盡春蘭的活力。次句寫漫步溪邊,「松間沙路凈無泥」化用了白居易的「沙路潤無泥」。蘇軾將「潤」改為「凈」,更加突出了蘭溪的潔凈和一塵不染。「瀟瀟暮雨子規啼」點出了凈無泥的原因,同時又烘托出自己貶官黃州期間的凄涼環境和悲涼心情。暮雨瀟瀟、子規哀鳴都是寫實。暮春三月,春色正濃,可寫之景可謂數不勝數。但是作者獨取此景,這顯然和他當時的處境和心情有著直接的關係。 但是,蘇軾畢竟是一個「奮厲有當世志」的傑出人物。溪水西流使他感悟到:溪水尚且可以西流,難道人生就再無少了嗎?何必自傷白髮,哀嘆衰老呢?集中體現了他雖然身處困境,仍力求振作的精神。末句「休將白髮唱黃雞」中的「白髮」和「黃雞」都出自於白居易的《醉歌》(「誰道使君不解歌,聽唱黃雞與白日。黃雞催曉丑時鳴,白日催年酉時沒。腰間紅綬系未穩,鏡里朱顏看已失。」)白居易感嘆黃雞催曉、白日催年、朱顏易逝,調子低沉。蘇軾在這首詞中是說不要傷悲嘆白髮,感慨黃雞催曉,光陰易逝。這就一掃白詩的低沉調子,也沖淡了上片「瀟瀟暮雨子規啼」的悲涼氣氛。 此詞,上片寫景,景色如畫,淡雅凄婉;下片抒情,富有哲理,振奮人心。近千年來,不知令多少身受挫折的失意人重新煥發出生活下去的勇氣和繼續前進的信心!這首詞從山川景物著筆,意旨卻是探索人生的哲理,表達作者熱愛生活、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整首詞如同一首意氣風發的生命交響樂,一篇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宣言書,流露出對青春活力的召喚,對未來的嚮往和追求,讀之令人奮發自強。  上闋寫暮春三月蘭溪幽雅的風光和環境:山下小溪潺湲,岸邊的蘭草剛剛萌生嬌嫩的幼芽。松林間的沙路,彷彿經過清泉沖刷,一塵不染,異常潔凈。傍晚細雨瀟瀟,寺外傳來了杜鵑的啼聲。作者選取幾種富有特徵的景物,描繪出一幅明麗、清新的風景畫,令人身臨其境,心曠神怡,表現出詞人愛悅自然、執著人生的情懷。  下闋迸發出使人感奮的議論。這種議論不是抽象的,概念化的,而是即景取喻,以富有情韻的語言,表達有關人生的哲理。「誰道」兩句,以反詰喚起,以借喻回答。結尾兩句以溪水西流的個別現象,即景生感,借端抒懷,自我勉勵,表達出詞人雖處困境而老當益壯、自強不息的精神。  這首詞,上片以淡疏的筆墨寫景,景色自然明麗,雅淡凄美;下片既以形象的語言抒情,又在即景抒慨中融入哲理,啟人心智,令人振奮。詞人以順處逆的豪邁情懷,政治上失意後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催人奮進,激動人心。

滿庭芳蘇軾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這首詞以議論為主,具有濃厚的哲理意味,同時也有強烈的抒情色彩。從詞中所表現的內容來看,它的寫作年代當為蘇軾謫貶黃州之後。此作情理交融,奔放舒捲,盡情地展示了詞人在人生道路上受到重大挫折之後既憤世嫉俗又飄逸曠達的內心世界,表現了他寵辱皆忘、超然物外的人生態度。詞人以議論發端,用形象的藝術概括對世俗熱衷的名利作了無情的嘲諷。

他一開始就引用《莊子》中的一個寓言故事,以蔑視的眼光,稱為「蝸角虛名、蠅頭微利」,進而以「算來著甚干忙」揭示了功名利祿的虛幻,並由世俗對名利的追求,聯想到黨爭中由此而帶來的傾軋以及被傷害後的自身處境,嘆道:「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事」,指名利得失之事,謂此事自有因緣,不可與爭;但得者豈必強,而失者豈必弱,因此也無須過分介意。以上幾句,既是對營營苟苟世俗觀念的奚落,也是對政治派系內部傾軋的厭倦和批判,大有洞悉人生之慨。東坡感到人世間名利場的角逐如同夢幻,所以,「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試圖在醉中不問世事,以全身遠禍。一「渾」字抒發了以沉醉替換痛苦的悲憤,一個憤世嫉俗而又渴求擺脫塵世羈絆的文人 形象呼之欲出。    過片「思量、能幾許」,承上「百年里」說來,謂人生能幾;而「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宦海浮沉,輾轉流遷,命運多舛,飽經憂患。這幾句是作者的人生自敘,隱含著身受慘禍、壯志難酬的沉痛哀嘆。「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是因「憂愁風雨」而徹悟之語。此句憤激地表達了詞人對於憂患人生的失望和悵惘,讀來令人感慨萬千。下面筆鋒一轉,以「幸、無際的綠茵、高張的雲幕,與浩大無窮的宇宙合而為一,求得了內心的寧靜。結尾「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一句,情緒豁達開朗,充滿了飄逸曠達、超凡脫俗的閑適至樂之情,表明作者終於擺脫了世俗功名的苦海,獲得了精神的超脫與解放。正如有人所說,詩詞固然以「主性情」為主,但是「主議論」的詩詞如能做到「帶情韻以行」,同樣可以收到扣人心弦的藝術效果。東坡這首《滿庭芳》詞的成功便說明了這一點。   稱這首詞是一篇抒情的人生哲理議論,應當是恰如其分的。全篇援情入理,情理交融,現身說法,真抒胸臆,既充滿飽經滄桑、憤世嫉俗的沉重哀傷,又洋溢著對於精神解脫和聖潔理想的追求與嚮往,表達了詞人在人生矛盾的困惑中尋求超脫的出世意念,可謂一曲感人至深的生命的覺醒和呼喚。

 

臨江仙蘇軾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這首詞作於神宗元豐五年,即東坡黃州之貶的第三年。全詞風格清曠而飄逸,寫作者深秋之夜在東坡雪堂開懷暢飲,醉後返歸臨皋住所的情景,表現了詞人退避社會、厭棄世間的人生理想、生活態度和要求徹底解脫的出世意念。   上片首句「夜飲東坡醒復醉」,一開始就點明了夜飲的地點和醉酒的程度。醉而復醒,醒而復醉,當他回臨皋寓所時,自然很晚了。「歸來彷彿三更」,「彷彿」二字,傳神地畫出了詞人醉眼朦朧的情態。這開頭兩句,先一個「醒復醉」,再一個「彷彿」,就把他縱飲的豪興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

接著,下面三句,寫詞人已到寓所、在家門口停留下來的情景:「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走筆至此,一個風神瀟洒的人物形象,一位襟懷曠達、遺世獨立的「幽人」躍然紙上,呼之欲出。其間浸潤的,是一種達觀的人生態度,一種超曠的精神世界,一種獨特的個性和真情。

上片以動襯靜,以有聲襯無聲,通過寫家僮鼻息如雷和作者諦聽江聲,襯托出夜靜人寂的境界,從而烘托出歷盡宦海浮沉的詞人心事之浩茫和心情之孤寂,使人遐思聯翩,從而為下片當中作者的人生反思作好了鋪墊。   下片一開始,詞人便慨然長嘆道:「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奇峰突起的深沉喟嘆,既直抒胸臆又充滿哲理意味,是全詞樞紐。以上兩句精粹議論,化用莊子「汝身非汝有也」、「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之言,以一種透徹了悟的哲理思辨,發出了對整個存在、宇宙、人生、社會的懷疑、厭倦、無所希冀、無所寄託的深沉喟嘆。這兩句,既飽含哲理又一任情性,表達出一種無法解脫而又要求解脫的人生困惑與感傷,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詞人靜夜沉思,豁然有悟,既然自己無法掌握命運,就當全身免禍。顧盼眼前江上景緻,是「夜闌風靜縠紋平」,心與景會,神與物游,為如此靜謐美好的大自然深深陶醉了。於是,他情不自禁地產生脫離現實社會的浪漫主義的遐想,唱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他要趁此良辰美景,駕一葉扁舟,隨波流逝,任意東西,他要將自己的有限生命融化在無限的大自然之中。  「夜闌風靜彀紋平」,表面上看來只是一般寫景的句子,其實不是純粹寫景,而是詞人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相契合的產物。它引發出作者心靈痛苦的解脫和心靈矛盾的超越,象徵著詞人追求的寧靜安謐的理想境界,接以「小舟」兩句,自是順理成章。蘇東坡政治上受到沉重打擊之後,思想幾度變化,由入世轉向出世,追求一種精神自由、合乎自然的人生理想。在他複雜的人生觀中,由於雜有某些老莊思想,因而在痛苦的逆境中形成了曠達不羈的性格。「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這餘韻深長的歇拍,表達出詞人瀟洒如仙的曠達襟懷,是他不滿世俗、嚮往自由的心聲。  宋人筆記中傳說,蘇軾作了上詞之後,「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根本未去「江海寄餘生」。這則傳說,生動地反映了蘇軾求超脫而未能的人生遭際。

 

臨江仙送錢穆父蘇軾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雲。樽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這首詞是宋哲宗元祐六年春蘇軾知杭州時,為送別自越州(今浙江紹興)北徙途經杭州的老友錢穆父(名勰)而作。全詞一改以往送別詩詞纏綿感傷、哀怨愁苦或慷慨悲涼的格調,創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議論風生,直抒性情,寫得既有情韻,又富理趣,充分體現了作者曠達洒脫的個性風貌。詞人對老友的眷眷惜別之情,寫得深沉細膩,婉轉回互,一波三折,動人心弦。  詞的上片寫與友人久別重逢。元祐初年,蘇軾在朝為起居舍人,錢穆父為中書舍人,氣類相善,友誼甚篤。元祐三年穆父出知越州,都門帳飲時,蘇軾曾賦詩贈別。歲月如流,此次在杭州重聚,已是別後的第三個年頭了。三年來,穆父奔走於京城、吳越之間,此次又遠赴瀛州,真可謂「天涯踏盡紅塵」。分別雖久,可情誼彌堅,相見歡笑,猶如春日之和煦。更為可喜的是友人與自己都能以道自守,保持耿介風節,借用白居易《贈元稹》詩句來說,即「無波古井水,有節秋竹竿」。作者認為,穆父出守越州,同自己一樣,是由於在朝好議論政事,為言官所攻。

以上數句,先從時間著筆,回憶前番離別,再就空間落墨,概述仕宦生涯,接下來抒發作者對仕宦失意、久處逆境所持的達觀態度,並用對偶連喻的句式,通過對友人純一道心、保持名節的讚頌,表明了自己淡泊的心境和堅貞的操守。詞的上片既是對友人輔君治國、堅持操守的安慰和支持,也是詞人半生經歷、松柏節操的自我寫照,是詞人的自勉自勵,寓有強烈的身世之感。明寫主,暗寓客;以主慰客,客與主同,表現出作者與友人肝膽相照,志同道合。  詞的下片切入正題,寫月夜送別友人。「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雲」一句,描繪出一種凄清幽冷的氛圍,渲染了作者與友人分別時抑鬱無歡的心情。「樽前不用翠眉顰」一句,由哀愁轉為曠達、豪邁,說離宴中歌舞相伴的歌妓用不著為離愁別恨而哀怨。這一句,其用意一是不要增加行者與送者臨歧的悲感,二是世間離別本也是常事,則亦不用哀愁。這二者似乎有矛盾,實則可以統一在強抑悲懷、勉為達觀這一點上,這符合蘇軾在宦途多故之後鍛鍊出來的思想性格。詞末二句言何必為暫時離別傷情,其實人生如寄,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既然人人都是天地間的過客,又何必計較眼前聚散和江南江北呢?詞的結尾,以對友人的慰勉和開釋胸懷總收全詞,既動之以情,又揭示出得失兩忘、萬物齊一的人生態度。  蘇軾一生雖積極入世,具有鮮明的政治理想和政治主張,但另一方面又受老莊及佛家思想影響頗深,每當官場失意、處境艱難時,他總能「游於物之外」,「無所往而不樂」,以一種恬淡自安、閑雅自適的態度來應對外界的紛紛擾擾,表現出超然物外、隨遇而安的曠達、洒脫情懷。這首送別詞中的「一笑作春溫」、「樽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等句,是蘇軾這種豪放性格、達觀態度的集中體現。然而在這些曠達之語的背後,仍能體察出詞人對仕宦浮沉的淡淡惆悵,以及對身世飄零的深沉慨嘆。

臨江仙送王緘蘇軾忘卻成都來十載,因君未免思量。憑將清淚灑江陽。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涼。坐上別愁君未見,歸來欲斷無腸。殷勤且更盡離觴。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

此詞將送別的惆悵、悼亡的悲痛、政治的失意、鄉思的愁悶交織在一起,表達了詞人極度傷感悲苦的心緒。詞的上片寫悲苦的由來、發展和不能自己的情狀,下片寫送別的情懷及內心的自我排遣。  開頭兩句「忘卻成都來十載,因君未免思量」,寫的是作者十年來對亡妻的徹骨相思。蘇軾愛妻王弗自至和元年(1054)嫁到蘇家以後,一直很細心地照顧著丈夫的生活。蘇軾於婚後五年開始宦遊生涯,王弗便在蘇軾身邊充當賢內助。蘇軾性格豪爽,毫無防人之心,王弗有時還要提醒丈夫提防那些慣於逢迎的所謂「朋友」,夫妻感情極為深篤。不料到治平二年(1065),王弗突然染病身亡,年僅二十六歲。這對蘇軾來說,打擊非常之大。為了擺脫悲痛的纏繞,他只好努力設法「忘卻」過去的一切。而大凡人之至情,越是要「忘卻」,越是不易忘卻。從王弗歸葬眉山至妻弟王緘到錢塘看望蘇軾,其間相隔正好「十載」,這「十載」蘇軾沒有一年不在想念王弗。「忘卻」所起的作用不過是把紛繁堆積的難以忍受的悲痛,化為長久的有節制的悲痛而已。但是王緘的到來,一下子勾起了往日的回憶;日漸平復的感情創傷重又陷入了極度的痛楚之中。「憑將清淚灑江陽」,憑,憑仗,煩請。這句的意思是:今日送別,請你將我傷心之淚帶回家鄉,灑向江頭一弔。王緘此來,與蘇軾盤桓數日,蘇軾得知「故山好在」,自感寬慰,但又覺得自己宦跡飄零,賦歸無日,成為天涯孤客,於是,不禁悲從中來。所謂「悲涼」,意蘊頗豐。蘇軾當時因為與變法派政見不合而被迫到杭州任通判,內心本來就有一種壓抑、孤獨之感,眼下與鄉愁、旅思及喪妻之痛攪混在一起,其心情之壞,更是莫可名狀了。  過片「坐上別愁君未見,歸來欲斷無腸」,切入送別的詞旨。毋庸置疑,王緘的到來,在蘇軾悲涼的感情中多少增添了幾分暖意,而現在王緘又要匆匆離去,作者自然感到難以為懷了,於是國憂、鄉思、家恨,統統融進了「別愁」之中,從而使這別愁的分量更有千鈞之重。「歸來欲斷無腸」,是說這次相見之前及相見之後,愁腸皆已斷盡,以後雖再遇傷心之事,亦已無腸可斷了。「殷勤且更盡離觴」一句,意在借酒澆愁,排遣離懷,而無可奈何之意,亦見於言表。  結尾兩句,蘇軾吐露將整個人生一切看破之意。《漢書·蓋寬饒傳》云:「富貴無常,忽則易人。此如傳舍,閱人多矣。」本詞「此身如傳舍」一句借用上述典故而略加變通,以寓「人生如寄」之意。又《列子·天瑞篇》云:「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歇拍「何處是吾鄉」暗用其意。對此,顧隨評曰:「人有喪其愛子者,既哭之痛,不能自堪,遂引石孝友《西江月》詞句,指其子之棺而詈之曰:『譬似當初沒你。』常人聞之,或謂其徹悟,識者聞之,以為悲痛之極致也。此詞結尾二句與此正同。」(《顧隨文集·東坡詞說》)

 

望江南超然台作蘇軾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寒食後,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秋,蘇軾由杭州移守密州(今山東諸城)。次年八月, 他命人修葺城北舊台,並由其弟蘇轍題名「超然」,取《老子》「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之義。熙寧九年暮春,蘇軾登超然台,眺望春色煙雨,觸動鄉思,寫下了此作。這首豪邁與婉約相兼的詞,通過春日景象和作者感情、神態的複雜變化,表達了詞人豁達超脫的襟懷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人生態度。詞的上片寫登台時所見暮春時節的郊外景色。

首以春柳在春風中的姿態—— 「風細柳斜斜」,點明當時的季節特徵:春已暮而未老。「試上」二句,直說登臨遠眺,而「半壕春水一城花」,在句中設對,以春水、春花,將眼前圖景鋪排開來。然後,以「煙雨暗千家」作結,居高臨下,說煙雨籠罩著千家萬戶。於是,滿城風光,盡收眼底。作者寫景,注意色彩上的強烈對比作用,把春日裡不同時空的色彩變幻,用明暗相襯的手法傳神地傳達出來。

下片寫情,乃觸景生情,與上片所寫之景,關係緊密。「寒食後,酒醒卻咨嗟」,進一步將登臨的時間點明。寒食,在清明前二日,相傳為紀念介子推,從這一天起,禁火三天;寒食過後,重新點火,稱為「新火」 。此處點明「寒食後」 ,一是說,寒食過後,可以另起「新火」 ,二是說,寒食過後,正是清明節,應當返鄉掃墓。但是,此時卻欲歸而歸不得。以上兩句,詞情蕩漾,曲折有致,寄寓了作者對故國、故人不絕如縷的思念之情。「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寫作者為擺脫思鄉之苦,借煮茶來作為對故國思念之情的自我排遣,既隱含著詞人難以解脫的苦悶,又表達出詞人解脫苦悶的自我心理調適。

「詩酒趁年華」,進一步申明:必須超然物外,忘卻塵世間一切,而抓緊時機,借詩酒以自娛。「年華」,指好時光,與開頭所說「春未老」相應合。全詞所寫,緊緊圍繞著「超然」二字,至此,進入了「超然」的最高境界。這一境界,便是蘇軾在密州時期心境與詞境的具體體現。  這首詞情由景發,情景交融。詞中渾然一體的斜柳、樓台、春水、城花、煙雨等暮春景象,以及燒新火、試新茶的細節,細膩、生動的表現了作者細微而複雜的內心活動,表達了遊子熾烈的思鄉之情。將寫異鄉之景與抒思鄉之情結合得如此天衣無縫,足見作者藝術功力之深。

卜運算元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蘇軾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首詞是元豐五年(1082)十二月蘇軾初貶黃州寓居定慧院時所作。詞中借月夜孤鴻這一形象托物寓懷,表達了詞人孤高自許、蔑視流俗的心境。  上闋前兩句營造了一個夜深人靜、月掛疏桐的孤寂氛圍,為幽人、孤鴻的出場作鋪墊。「漏」指古人計時用的漏壺;「漏斷」即指深夜。這兩名句出筆不凡,渲染出一種孤高出生的境界。接下來的兩句,先是點出一位獨來獨往、心事浩茫的「幽人」形象,隨即輕靈飛動地由「幽人」而孤鴻,使這兩個意象產生對應和契合,讓人聯想到:「幽人」那孤高的心境,不正象縹緲若仙的孤鴻之影嗎?這兩句,既是實寫,又通過人、鳥形象的對應、嫁接,極富象徵意味和詩意之美地強化了「幽人」的超凡脫俗。  下闋專寫孤鴻遭遇不幸,心懷幽恨,驚恐不已,揀盡寒枝不肯棲息,只好落宿於寂寞荒冷的沙洲。這裡,詞人以象徵手法,匠心獨運地通過鴻的孤獨縹緲,驚起回頭、懷抱幽恨和選求宿處,表達了作者貶謫黃州時期的孤寂處境和高潔自許、不願隨波逐流的心境。作者與孤鴻惺惺相惜,以擬人化的手法表現孤鴻的心理活動,把自己的主觀感情加以對象化,顯示了高超的藝術技巧。  這首詞的境界,確如黃庭堅所說:「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這種高曠洒脫、絕去塵俗的境界,得益於高妙的藝術技巧。作者「以性靈詠物語」,取神題外,意中設境,托物寓人;在對孤鴻和月夜環境背景的描寫中,選景敘事均簡約凝練,空靈飛動,含蓄蘊藉,生動傳神,具有高度的典型性。

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箏蘇軾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此詞為蘇軾於熙寧五年(1072)至七年在杭州通判任上與當時已八十餘歲的有名詞人張先(990-1078)同游西湖時所作。  作者富有情趣地緊扣「聞彈箏」這一詞題,從多方面描寫彈箏者的美麗與音樂的動人。詞中將彈箏人置於雨後初晴、晚霞明麗的湖光山色中,使人物與景色相映成趣,音樂與山水相得益彰,在對人物的描寫上,作者運用了比喻和襯托的手法。開頭三句寫山色湖光,只是作為人物的背景畫面。「一朵芙蕖」兩句緊接其後,既實寫水面荷花,又是以出水芙蓉比喻彈箏的美人,收到了雙關的藝術效果。從結構上看,這一表面寫景,而實則轉入對彈箏人的描寫,真可說是天衣無縫。據《墨庄漫錄》,彈箏人三十餘歲,「風韻嫻雅,綽有態度」,此處用「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的比喻寫她,不僅準確,而且極有情趣。接著便從白鷺似也有意傾慕來烘托彈箏人的美麗。詞中之雙白鷺實是喻指二客呆視不動的情狀。  下片則重點寫音樂。從樂曲總的旋律來寫,故曰「哀箏」,從樂曲傳達的感情來寫,故言「苦(甚、極的意思)含情」;謂「遣誰聽」,是說樂曲哀傷,誰能忍聽,是從聽者的角度來寫;此下再進一步渲染樂曲的哀傷,謂無知的大自然也為之感動:煙靄為之斂容,雲彩為之收色;最後再總括一句,這哀傷的樂曲就好像是湘水女神奏瑟在傾訴自己的哀傷。湘靈,用娥皇、女英之典故。詞寫到這裡,把樂曲的哀傷動人一步一步地推向最高峰,似乎這樣哀怨動人的樂曲非人間所有,只能是出自像湘水女神那樣的神靈之手。與此同時,「依約是湘靈」這總綰樂曲的一句,又隱喻彈箏人有如湘靈之美好。

詞的最後,承「依約」一句正待寫人,卻又採取欲擒故縱的手法,不僅沒有正面去描寫人物,反而寫彈箏人已飄然遠逝,只見青翠的山峰仍然靜靜地立在湖邊,彷彿那哀怨的樂曲仍然蕩漾在山間水際。「人不見,數峰青」兩句,用唐代詩人錢起《省試湘靈鼓瑟》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是那樣的自然、貼切而又不露痕迹。它不僅意象動人,而且在結構上還暗承「依約是湘靈」一句,把上下用典結合起來。「數峰青」又回應詞的開頭「鳳凰山下雨初晴」描寫的雨過山青的景象,真可謂言盡而味永。

蝶戀花蘇軾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以豪放派著稱的蘇軾,也常有清新婉麗之作,這首《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就是這麼一首傑作。  「花褪殘紅青杏小」,既寫了衰亡,也寫了新生,殘紅褪盡,青杏初生,這本是自然界的新陳代謝,但讓人感到幾分悲涼。睹暮春景色,而抒傷春之情,是古詩詞中常有之意,但東坡卻從中超脫了。「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作者把視線離開枝頭,移向廣闊的空間,心情也隨之軒敝。燕子飛舞,綠水環抱著村上人家。春意盎然,一掃起句的悲涼。用別人常用的意象和流利的音律把傷春與曠達兩種對立的心境化而為一,恐怕只有東坡可以從容為之。「燕子飛時」化用晏殊的「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點明時間是立春後的第五個戊日,與前後所寫景色相符合。

「枝上柳綿吹又少」,與起句「花褪殘紅青杏小」,本應同屬一組,寫枝上柳絮已被吹得越來越少。但作者沒有接連描寫,用「燕子」二句穿插,在傷感的調子中注入疏朗的氣氛。絮飛花落,最易撩人愁緒。這一「又」字,表明詞人看絮飛花落,非止一次。傷春之感,惜春之情,見於言外。這是道地的婉約風格。相傳蘇軾謫居惠州時曾命妾婦朝雲歌此詞。朝雲歌喉將囀,卻已淚滿衣襟。  「牆裡鞦韆牆外道」,自然是指上面所說的那個「綠水人家」。由於綠水之內,環以高牆,所以牆外行人只能聽到牆內盪鞦韆人的笑聲,卻見不到芳蹤,所以說,「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不難想像,此刻發出笑聲的佳人正在歡快地盪著鞦韆。這裡用的是隱顯手法。作者只寫佳人的笑聲,而把佳人的容貌與動作,則全部隱藏起來,讓讀者隨行人一起去想像,想像一個牆裡少女盪鞦韆的歡樂場面。可以說,一堵圍牆,擋住了視線,卻擋不住青春的美,也擋不住人們對青春美的嚮往。這種寫法,可謂絕頂高明,用「隱」來激發想像,從而拓展了「顯」的意境。同樣是寫女性,蘇東坡一洗「花間派」的「綺怨」之風,情景生動而不流於艷,感情真率而不落於輕,難能可貴。  從「牆裡鞦韆牆外道」直至結尾,詞意流走,一氣呵成。修辭上用的是「頂真格」,即過片第二句的句首「牆外」,緊接第一句句末的「牆外道」,第四句句首的「笑」,緊接前一句句末的「笑」,滾滾向前,不可遏止。按詞律,《蝶戀花》本為雙疊,上下闋各四仄韻,字數相同,節奏相等。東坡此詞,前後感情色彩不同節奏有異,實是作者文思暢達,信筆直書,突破了詞律。  這首詞上下句之間、上下闋之間,往往體現出種種錯綜複雜的矛盾。例如上片結尾二句,「枝上柳綿吹又少」,感情低沉;「天涯何處無芳草」,強自振奮。這情與情的矛盾是因在現實中,詞人屢遭遷謫,這裡反映出思想與現實的矛盾。上片側重哀情,下片側重歡樂,這也是情與情的矛盾。而「多情卻被無情惱」,不僅寫出了情與情的矛盾,也寫出了情與理的矛盾。佳人灑下一片笑聲,杳然而去;行人凝望鞦韆,空自多情。詞人雖然寫的是情,但其中也滲透著人生哲理。  在江南暮春的景色中,作者借牆裡、牆外、佳人、行人一個無情,一個多情的故事,寄寓了他的憂憤之情,也蘊含了他充滿矛盾的人生悖論的思索。

沁園春蘇軾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錦,朝露漙漙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斗尊前。

這首詞是蘇軾於熙寧七年(1074)七月在由杭州移守密州的早行途中寄給其弟蘇轍的作品。詞中由景入情,由今入昔,直抒胸臆,表達了作者人生遭遇的不幸和壯志難酬的苦悶。  上闋一開篇,作者便以「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以及「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摛朝露漙漙」數句,繪聲繪色地畫出了一幅旅途早行圖。早行中,眼前月光、山色、晨霜、朝露,別具一番景象,但行人為了早日與弟弟聯床夜話,暢敘別情,他對於眼前一切,已無心觀賞。此時,作者「憑征鞍無語」,進入沉思,感嘆「世路無窮,勞生有限」。

為此,便引出了一大通議論來。作者追憶:他們兄弟倆,「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長安,代指宋都汴京。二陸,指西晉詩人陸機、陸雲兄弟。吳亡後,二陸入洛陽,以文章為當時士大夫所推重,時年只二十餘歲,詞里用來比自己和弟弟蘇轍。當年,他們兄弟倆俱有遠大抱負,決心象伊尹那樣,「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孟子》中語);象杜甫那樣,「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以實現其「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上神宗皇帝書》)的政治理想。而且,他們兄弟倆「筆頭千字,胸中萬卷」,對於「致君堯舜」這一偉大功業,充滿著信心和希望。撫今追昔,作者深感他們兄弟倆在現實社會中都碰了壁。

為了相互寬慰,作者將《論語》「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孔子家語》「優哉游哉,可以卒歲」,以及牛僧孺「休論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見在身」詩句,化入詞中,並加以改造、發揮,以自開解。

結尾數句,作者表示自己在懷才不遇的境況下,要避開政治鬥爭的漩渦,以從容不迫的態度,姑且保全身體,飲酒作樂,悠閑度日。

整首詞,除了開頭幾句形象描述之外,其餘大多是議論、成為一篇直抒胸臆的言志抒情之作。這首詞的議論、抒懷部分,遣詞命意無拘無束,經史子集信拈來,汪洋恣肆,顯示出作者橫放傑出的才華。詞中多處用典:「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四句,化用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詩句。「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斗尊前」三句,「優遊卒歲」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一年》中魯國大夫叔向被囚後「優哉游哉,聊以卒歲」的話;「且斗尊前」,化用杜甫《漫興》中「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的詩句。作者將上述典故靈活運用,推陳出新,生動地傳達出自已的志向與情懷。  這首詞脈絡清晰,層次井然,迴環往複,波瀾起伏,上片的早行圖與下片的議論渾然一體,貫穿一氣,構成一個統一、和諧的整體:頭幾句寫景,以「孤」、「青」、「野」、「殘」等字眼傳神地渲染出早行途中孤寂、凄清的環境和心境。「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一句,由自然景色轉入現實人生。其後,詞作由景物描寫而轉入追憶往事。「用舍由時,行藏在我」,由往事回到現實。結拍數句表明作者已從壯志難酬的苦悶中擺脫出來,獲得了內心的平靜和慰安。全詞集寫景、抒情、議論為一體,融詩、文、經、史於一爐,體現了卓絕的才情。

定風波蘇軾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蘇軾的好友王鞏(字定國)因受使蘇幾遭殺身之禍的「烏台詩案」牽連,被貶謫到地處嶺南荒僻之地的賓州。王定國受貶時,其歌妓柔奴毅然隨行到嶺南。元豐六年(1083)王鞏北歸,出柔奴(別名寓娘)為蘇軾勸酒。蘇問及廣南風土,柔奴答以「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軾聽後,大受感動,作此詞以贊。詞中以明潔流暢的語言,簡練而又傳神地刻畫了柔奴外表與內心相統一的美好品性,通過歌頌柔奴身處逆境而安之若素的可貴品格,抒發了作者在政治逆境中隨遇而安、無往不快的曠達襟懷。上片總寫柔奴的外在美,開篇「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描繪柔奴的天生麗質、晶瑩俊秀,使讀者對她的外貌有了一個比較完整、真切而又寓於質感的印象。第三句「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這句的意思是:柔奴能自作歌曲,清亮悅耳的歌聲從她芳潔的口中傳出,令人感到如同風起雪飛,使炎暑之地一變而為清涼之鄉,使政治上失意的主人變憂鬱苦悶、浮躁不寧而為超然曠放、恬靜安詳。蘇詞橫放傑出,往往馳騁想像,構成奇美的境界,這裡對「清歌」的誇張描寫,表現了柔奴歌聲獨特的藝術效果。「詩言志,歌詠言」,「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班固《漢書·藝文志》),美好超曠的歌聲發自於美好超曠的心靈。這是贊其高超的歌技,更是頌其廣博的胸襟,筆調空靈蘊藉,給人一種曠遠清麗的美感。下片通過寫柔奴的北歸,刻畫其內在美。換頭承上啟下,先勾勒她的神態容貌:「萬里歸來年愈少。」嶺南艱苦的生活她甘之如飴,心情舒暢,歸來後容光煥發,更顯年輕。「年愈少」多少帶有誇張的成分,洋溢著詞人讚美歷險若夷的女性的熱情。「微笑」二字,寫出了柔奴在歸來後的歡欣中透露出的度過艱難歲月的自豪感。「嶺梅」,指大庾嶺上的梅花;「笑時猶帶嶺梅香」,表現出濃郁的詩情,既寫出了她北歸時經過大庾嶺這一溝通嶺南嶺北咽喉要道的情況,又以斗霜傲雪的嶺梅喻人,讚美柔奴克服困難的堅強意志,為下邊她的答話作了鋪墊。最後寫到詞人和她的問答。先以否定語氣提問:「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陡轉,使答語「此心安處是吾鄉」更顯鏗鏘有力,警策雋永。白居易《初出城留別》中有「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種桃杏》中有「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等語,蘇軾的這句詞,受白詩的啟發,但又明顯地帶有王鞏和柔奴遭遇的烙印,有著詞人的個特徵,完全是蘇東坡式的警語。它歌頌柔奴隨緣自適的曠達與樂觀,同時也寄寓著作者自己的人生態度和處世哲學。這首詞不僅刻畫了歌女柔奴的姿容和才藝,而且著重歌頌了她的美好情操和高潔人品。柔中帶剛,情理交融,空靈清曠,細膩柔婉,是這首詞的風格所在。

 

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蘇軾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佳節若為酬?但把清樽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這首詞是蘇軾貶謫黃州期間,於元豐五年(1082)重陽日在郡中涵輝樓宴席上為黃州知州徐君猷而作。詞中抒發了作者以順處逆、曠達樂觀而又略帶惆悵、哀愁的矛盾心境。作者以詩的意境、語言和題材、內容入詞,緊扣重九樓頭飲宴,情景交融地抒寫了自己的胸襟懷抱。詞的上片寫樓中遠眺情景。首句「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描繪大江兩岸晴秋景象。江上水淺,是深秋霜降季節現象,以「水痕收」表之。「淺碧」承上句江水,「 鱗鱗」是水泛微波,似魚鱗狀;「露遠洲」,水位下降,露出江心沙洲,「遠」字體現的是登樓遙望所見。兩句是此時此地即目之景,勾勒出天高氣清、明麗雄闊的秋景。「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此三句寫酒後感受。「酒力漸消」,皮膚敏感,故覺有「 風力」 。而風本甚微,故覺其「力軟」 。風力雖「軟」,仍覺有「颼颼」涼意。但風力再軟,仍不至於落帽。此三句以「風力」為軸心,圍繞它來發揮。晉時孟嘉落帽於龍山,是唐宋詩詞常用的典故。蘇軾對這一典故加以反用,說破帽對他的頭很有感情,不管風怎樣吹,抵死不肯離開。「破帽」在這裡具有象徵隱喻意義,指的是世事的紛紛擾擾、官場的勾心鬥角。作者說破帽「多情戀頭」,不僅不厭惡,反而深表喜悅,這其實是用戲謔的手法,表達自己渴望超脫而又無法真正超脫的無可奈何。下片就涵輝樓上宴席,抒發感慨。「佳節若為酬,但把清樽斷送秋」兩句,化用杜牧《重九齊山登高》詩「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怨落暉」句意。「斷送」,此即打發走之意。政治上所受重大打擊,使他對待世事的態度有所變化,由憂懼轉為達觀,這乃是他在黃州時期所領悟到的安心之法。歇拍三句申說為何要以美酒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是化用宋初潘閬「萬事到頭都是夢,休嗟百計不如人」句意。「明日黃花蝶也愁」反用唐鄭谷詠《十日菊》中「節去蜂愁蝶不知,曉庭還繞折殘枝」句意,意謂明日之菊,色香均會大減,已非今日之菊,連迷戀菊花的蝴蝶,也會為之嘆惋傷悲。此句以蝶愁喻良辰易逝,好花難久,正因為如此,今日對此盛開之菊,更應開懷暢飲,盡情賞玩。「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這與蘇軾在別的詞中所發出的「人間如夢」、「世事一場大夢」、「未轉頭時皆夢」、「古今如夢,何曾夢覺」,「君臣一夢,古今虛名」等慨嘆異曲同工,表現了蘇軾後半生的生活態度。在他看來,世間萬事,皆是夢境,轉眼成空;榮辱得失、富貴貧賤,都是過眼雲煙;世事的紛紛擾擾,不必耿耿於懷。如果命運不允許自己有為,就飲酒作樂,終老餘生;如有機會一展抱負,就努力為之。這種進取與退隱、積極與消極的矛盾雙重心理,在上詞中得到了集中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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