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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詩歌鑒賞

杜牧詩歌鑒賞

清明

杜牧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這一天正是清明佳節。詩人小杜,在行路中間,可巧遇上了雨。清明,雖然是柳綠花紅、春光明媚的時節,可也是氣候容易發生變化的期間,甚至時有「疾風甚雨」。但這日的細雨紛紛,是那種「天街小雨潤如酥」樣的雨,—這也正是春雨的特色。這「雨紛紛」,傳達了那種「做冷欺花,將煙困柳」的凄迷而又美麗的境界。

  這「紛紛」在此自然毫無疑問是形容那春雨的意境的;可是它又不止是如此而已,它還有一層特殊的作用,那就是,它實際上還在形容著那位雨中行路者的心情。

  且看下面一句:「路上行人慾斷魂」。「行人」,是出門在外的行旅之人。那麼什麼是「斷魂」呢?在詩歌里,「魂」指的多半是精神、情緒方面的事情。「斷魂」,是竭力形容那種十分強烈、可是又並非明白表現在外面的很深隱的感情。在古代風俗中,清明節是個色彩情調都很濃郁的大節日,本該是家人團聚,或遊玩觀賞,或上墳掃墓;而今行人孤身趕路,觸景傷懷,心頭的滋味是複雜的。偏偏又趕上細雨紛紛,春衫盡濕,這又平添了一層愁緒。因而詩人用了「斷魂」二字;否則,下了一點小雨,就值得「斷魂」,那不太沒來由了嗎?—這樣,我們就又可回到「紛紛」二字上來了。本來,佳節行路之人,已經有不少心事,再加上身在雨絲風片之中,紛紛洒洒,冒雨趲行,那心境更是加倍的凄迷紛亂了。所以說,紛紛是形容春雨,可也形容情緒,—甚至不妨說,形容春雨,也就是為了形容情緒。這正是我國古典詩歌里情在景中、景即是情的一種絕藝,一種勝境。

  前二句交代了情景,接著寫行人這時湧上心頭的一個想法:往哪裡找個小酒店才好。事情很明白:尋到一個小酒店,一來歇歇腳,避避雨,二來小飲三杯,解解料峭中人的春寒,暖暖被雨淋濕的衣服,—最要緊的是,藉此也就能散散心頭的愁緒。於是,向人問路了。

  是向誰問路的呢?詩人在第三句里並沒有告訴我們,妙莫妙於第四句:「牧童遙指杏花村」。在語法上講,「牧童」是這一句的主語,可它實在又是上句「借問」的賓詞—它補足了上句賓主問答的雙方。牧童答話了嗎?我們不得而知,但是以「行動」為答覆,比答話還要鮮明有力。我們看《小放牛》這齣戲,當有人向牧童哥問路時,他將手一指,說:「您順著我的手兒瞧!」是連答話帶行動—也就是連「音樂」帶「畫面」,兩者同時都使觀者獲得了美的享受;如今詩人手法卻更簡捷,更高超:他只將「畫面」給予讀者,而省去了「音樂」,—不,不如說是包括了「音樂」。讀者欣賞了那一指路的優美「畫面」,同時也就隱隱聽到了答話的「音樂」。

  「遙」,字面意義是遠。然而這裡不可拘守此義。這一指,已經使我們如同看到,隱約紅杏梢頭,分明挑出一個酒帘—「酒望子」來了。若真的距離遙遠,就難以發生藝術聯繫,若真的就在眼前,那又失去了含蓄無盡的興味:妙就妙在不遠不近之間。《紅樓夢》里大觀園中有一處景子題作「杏簾在望」,那「在望」的神情,正是由這裡體會脫化而來,正好為杜郎此句作註腳。「杏花村」不一定是真村名,也不一定即指酒家。這隻需要說明指往這個美麗的杏花深處的村莊就夠了,不言而喻,那裡是有一家小小的酒店在等候接待雨中行路的客人的。

  詩只寫到「遙指杏花村」就戛然而止,再不多費一句話。剩下的,行人怎樣的聞訊而喜,怎樣的加把勁兒趲上前去,怎樣的興奮地找著了酒店,怎樣的欣慰地獲得了避雨、消愁兩方面的滿足和快意……,這些,詩人就能「不管」了。他把這些都付與讀者的想像,為讀者開拓了一處遠比詩篇語文字句所顯示的更為廣闊得多的想像餘地。這就是藝術的「有餘不盡」。

  這首小詩,一個難字也沒有,一個典故也不用,整篇是十分通俗的語言,寫得自如之極,毫無經營造作之痕。音節十分和諧圓滿,景象非常清新、生動,而又境界優美、興味隱躍。詩由篇法講也很自然,是順序的寫法。第一句交代情景、環境、氣氛,是「起」;第二句是「承」,寫出了人物,顯示了人物的凄迷紛亂的心境;第三句是一「轉」,然而也就提出了如何擺脫這種心境的辦法;而這就直接逼出了第四句,成為整篇的精彩所在—「合」。在藝術上,這是由低而高、逐步上升、高潮頂點放在最後的手法。所謂高潮頂點,卻又不是一覽無餘,索然興盡,而是餘韻邈然,耐人尋味。這些,都是詩人的高明之處,也就是值得我們學習繼承的地方吧!

  (周汝昌)

金谷園

杜牧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金谷園故址在今河南洛陽西北,是西晉富豪石崇的別墅,繁榮華麗,極一時之盛。唐時園已荒廢,成為供人憑弔的古迹。據《晉書·石崇傳》記載:石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艷。孫秀使人求之,不得,矯詔收崇。崇正宴於樓上,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於君前。」因自投於樓下而死。杜牧過金谷園,即景生情,寫下了這首詠春弔古之作。

  面對荒園,首先浮現在詩人腦海的是,金谷園繁華的往事,隨著芳香的塵屑消散無蹤。「繁華事散逐香塵」這一句蘊藏了多少感慨。王嘉《拾遺記》謂:「石季倫(崇)屑沉水之香如塵末,布象床上,使所愛者踐之,無跡者賜以真珠。」此即石崇當年奢靡生活之一斑。「香塵」細微飄忽,去之迅速而無影無蹤。金谷園的繁華,石崇的豪富,綠珠的香消玉殞,亦如香塵飄去,雲煙過眼,不過一時而已。正如蘇東坡詩云:「事如春夢了無痕」。可嘆乎?亦可悲乎?還是觀賞廢園中的景色吧:「流水無情草自春」。水,指東南流經金谷園的金水。不管人世間的滄桑,流水照樣潺湲,春草依然碧綠,它們對人事的種種變遷,似乎毫無感觸。這是寫景,更是寫情,尤其是「草自春」的「自」字,與杜甫《蜀相》中「映階碧草自春色」的「自」字用法相似。

  傍晚,正當詩人對著流水和春草遐想的時候,忽然東風送來鳥兒的叫聲。春日鳥鳴,本是令人心曠神怡的賞心樂事。但是此時—紅日西斜,夜色將臨;此地—荒蕪的名園,再加上傍晚時分略帶涼意的春風,在沉溺於弔古之情的詩人耳中,鳥鳴就顯得凄哀悲切,如怨如慕,彷彿在表露今昔之感。日暮、東風、啼鳥,本是春天的一般景象,著一「怨」字,就蒙上了一層凄涼感傷的色彩。此時此刻,一片片惹人感傷的落花又映入詩人的眼帘。詩人把特定地點(金谷園)落花飄然下墜的形象,與曾在此處發生過的綠珠墜樓而死聯想到一起,寄寓了無限情思。一個「猶」字滲透著詩人多少追念、憐惜之情!綠珠,作為權貴們的玩物,她為石崇而死是毫無價值的,但她的不能自主的命運不是同落花一樣令人可憐么?詩人的這一聯想,不僅是「墜樓」與「落花」外觀上有可比之處,而且揭示了綠珠這個人和「花」在命運上有相通之處。比喻貼切自然,意味雋永。

  一般懷古抒情的絕句,都是前兩句寫景,後兩句抒情。這首詩則是句句寫景,景中寓情,四句蟬聯而下,渾然一體。

  (唐永德)

秋夕

杜牧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這詩寫一個失意宮女的孤獨生活和凄涼心情。

  前兩句已經描繪出一幅深宮生活的圖景。在一個秋天的晚上,白色的蠟燭發出微弱的光,給屏風上的圖畫添了幾分暗淡而幽冷的色調。這時,一個孤單的宮女正用小扇扑打著飛來飛去的螢火蟲。「輕羅小扇撲流螢」,這一句十分含蓄,其中含有三層意思:第一,古人說腐草化螢,雖然是不科學的,但螢總是生在草叢冢間那些荒涼的地方。如今,在宮女居住的庭院里竟然有流螢飛動,宮女生活的凄涼也就可想而知了。第二,從宮女撲螢的動作可以想見她的寂寞與無聊。她無事可做,只好以撲螢來消遣她那孤獨的歲月。她用小扇扑打著流螢,一下一下地,似乎想驅趕包圍著她的孤冷與索寞,但這又有什麼用呢?第三,宮女手中拿的輕羅小扇具有象徵意義,扇子本是夏天用來揮風取涼的,秋天就沒用了,所以古詩里常以秋扇比喻棄婦。相傳漢成帝妃班婕妤為趙飛燕所譖,失寵後住在長信宮,寫了一首《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此說未必可信,但後來詩詞中出現團扇、秋扇,便常常和失寵的女子聯繫在一起了。如王昌齡的《長信秋詞》:「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王建的《宮中調笑》:「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都是如此。杜牧這首詩中的「輕羅小扇」,也象徵著持扇宮女被遺棄的命運。

  第三句,「天階夜色涼如水」。「天階」指皇宮中的石階。「夜色涼如水」暗示夜已深沉,寒意襲人,該進屋去睡了。可是宮女依舊坐在石階上,仰視著天河兩旁的牽牛星和織女星。民間傳說,織女是天帝的孫女,嫁與牽牛,每年七夕渡河與他相會一次,有鵲為橋。漢代《古詩十九首》中的「迢迢牽牛星」,就是寫他們的故事。宮女久久地眺望著牽牛織女,夜深了還不想睡,這是因為牽牛織女的故事觸動了她的心,使她想起自己不幸的身世,也使她產生了對於真摯愛情的嚮往。可以說,滿懷心事都在這舉首仰望之中了。

  梅聖俞說:「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見《六一詩話》)這兩句話恰好可以說明此詩在藝術上的特點。一、三句寫景,把深宮秋夜的景物十分逼真地呈現在讀者眼前。「冷」字,形容詞當動詞用,很有氣氛。「涼如水」的比喻不僅有色感,而且有溫度感。二、四兩句寫宮女,含蓄蘊藉,很耐人尋味。詩中雖沒有一句抒情的話,但宮女那種哀怨與期望相交織的複雜感情見於言外,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封建時代婦女的悲慘命運。

  (袁行霈)

山行

杜牧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這首詩描繪的是秋之色,展現出一幅動人的山林秋色圖。詩里寫了山路、人家、白雲、紅葉,構成一幅和諧統一的畫面。這些景物不是並列的處於同等地位,而是有機地聯繫在一起,有主有從,有的處於畫面的中心,有的則處於陪襯地位。簡單來說,前三句是賓,第四句是主,前三句是為第四句描繪背景、創造氣氛,起鋪墊和烘托作用的。

  「遠上寒山石徑斜」,寫山,寫山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蜿蜓伸向山頭。「遠」字寫出了山路的綿長,「斜」字與「上」字呼應,寫出了高而緩的山勢。

  「白雲生處有人家」,寫雲,寫人家。詩人的目光順著這條山路一直向上望去,在白雲飄浮的地方,有幾處山石砌成的石屋石牆。這裡的「人家」照應了上句的「石徑」,—這一條山間小路,就是那幾戶人家上上下下的通道吧?這就把兩種景物有機地聯繫在一起了。有白雲繚繞,說明山很高。詩人用橫雲斷嶺的手法,讓這片片白雲遮住讀者的視線,卻給人留下了想像的餘地:在那白雲之上,雲外有山,定會有另一種景色吧?

  對這些景物,詩人只是在作客觀的描述。雖然用了一個「寒」字,也只是為了逗出下文的「晚」字和「霜」字,並不表現詩人的感情傾向。它畢竟還只是在為後面的描寫蓄勢—勾勒楓林所在的環境。

  「停車坐愛楓林晚」便不同了,傾向性已經很鮮明,很強烈了。那山路、白雲、人家都沒有使詩人動心,這楓林晚景卻使得他驚喜之情難以抑制。為了要停下來領略這山林風光,竟然顧不得驅車趕路。前兩句所寫的景物已經很美,但詩人愛的卻是楓林。通過前後映襯,已經為描寫楓林鋪平墊穩,蓄勢已足,於是水到渠成,引出了第四句,點明喜愛楓林的原因。

  「霜葉紅於二月花」,把第三句補足,一片深秋楓林美景具體展現在我們面前了。詩人驚喜地發現在夕暉晚照下,楓葉流丹,層林如染,真是滿山雲錦,如爍彩霞,它比江南二月的春花還要火紅,還要艷麗呢!難能可貴的是,詩人通過這一片紅色,看到了秋天象春天一樣的生命力使秋天的山林呈現一種熱烈的、生機勃勃的景象。

  詩人沒有象一般封建文人那樣,在秋季到來的時候,哀傷嘆息,他歌頌的是大自然的秋色美,體現出了豪爽向上的精神,有一種英爽俊拔之氣拂拂筆端,表現了詩人的才氣,也表現了詩人的見地。這是一首秋色的讚歌。

  第四句是全詩的中心,是詩人濃墨重彩、凝聚筆力寫出來的。不僅前兩句疏淡的景緻成了這艷麗秋色的襯托,即使「停車坐愛楓林晚」一句,看似抒情敘事,實際上也起著寫景襯托的作用:那停車而望、陶然而醉的詩人,也成了景色的一部分,有了這種景象,才更顯出秋色的迷人。而一筆重寫之後,戛然便止,又顯得情韻悠揚,餘味無窮。

  (張燕瑾)

嘆花

杜牧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  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

  這首詩的文字一作:「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

  關於此詩,有一個傳說故事:杜牧游湖州,識一民間女子,年十餘歲。杜牧與其母相約過十年來娶,後十四年,杜牧始出為湖州刺史,女子已嫁人三年,生二子。杜牧感嘆其事,故作此詩。這個傳說不一定可靠,但此詩以嘆花來寄託男女之情,是大致可以肯定的。它表現的是詩人在浪漫生活不如意時的一種惆悵懊喪之情。

  全詩圍繞「嘆」字著筆。前兩句是自嘆自解,抒寫自己尋春賞花去遲了,以至於春盡花謝,錯失了美好的時機。首句的「春」猶下句的「芳」,指花。而開頭一個「自」字富有感情色彩,把詩人那種自怨自艾,懊悔莫及的心情充分表達出來了。第二句寫自解,表示對春暮花謝不用惆悵,也不必怨嗟。詩人明明在惆悵怨嗟,卻偏說「不須惆悵」,明明是痛惜懊喪已極,卻偏要自寬自慰,這在寫法上是騰挪跌宕,在語意上是翻進一層,越發顯出詩人惆悵失意之深,同時也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懊惱至極的情緒。

  後兩句寫自然界的風風雨雨使鮮花凋零,紅芳褪盡,綠葉成陰,結子滿枝,果實累累,春天已經過去了。似乎只是純客觀地寫花樹的自然變化,其實蘊含著詩人深深惋惜的感情。

  本詩主要用「比」的手法。通篇敘事賦物,即以比情抒懷,用自然界的花開花謝,綠樹成陰子滿枝,暗喻少女的妙齡已過,結婚生子。但這種比喻不是直露、生硬的,而是若即若離,婉曲含蓄的,即使不知道與此詩有關的故事,只把它當作別無寄託的詠物詩,也是出色的。隱喻手法的成功運用,又使本詩顯得構思新穎巧妙,語意深曲蘊藉,耐人尋味。

  (吳小林)

遣懷

杜牧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這首詩,是杜牧追憶在揚州當幕僚時那段生活的抒情之作。

  詩的前兩句是昔日揚州生活的回憶:潦倒江湖,以酒為伴;秦樓楚館,美女嬌娃,過著放浪形骸的浪漫生活。「楚腰纖細掌中輕」,運用了兩個典故。楚腰,指美人的細腰。「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韓非子·二柄》)。掌中輕,指漢成帝皇后趙飛燕,「體輕,能為掌上舞」(見《飛燕外傳》)。從字面看,兩個典故,都是誇讚揚州妓女之美,但仔細玩味「落魄」兩字,可以看出,詩人很不滿於自己沉淪下僚、寄人籬下的境遇,因而他對昔日放蕩生涯的追憶,並沒有一種愜意的感覺。為什麼這樣說呢?請看下面:「十年一覺揚州夢」,這是發自詩人內心的慨嘆,好象很突兀,實則和上面二句詩意是連貫的。「十年」和「一覺」在一句中相對,給人以「很久」與「極快」的鮮明對比感,愈加顯示出詩人感慨情緒之深。而這感慨又完全歸結在「揚州夢」的「夢」字上:往日的放浪形骸,沉湎酒色;表面上的繁華熱鬧,骨子裡的煩悶抑鬱,是痛苦的回憶,又有醒悟後的感傷……這就是詩人所「遣」之「懷」。忽忽十年過去,那揚州往事不過是一場大夢而已。「贏得青樓薄倖名」—最後竟連自己曾經迷戀的青樓也責怪自己薄情負心!「贏得」二字,調侃之中含有辛酸、自嘲和悔恨的感情。這是進一步對「揚州夢」的否定,可是寫得卻是那樣貌似輕鬆而又詼諧,實際上詩人的精神是很抑鬱的。十年,在人的一生中不能算短暫,自己又幹了些什麼,留下了什麼呢?這是帶著苦痛吐露出來的詩句,非再三吟哦,不能體會出詩人那種意在言外的情緒。

  前人論絕句嘗謂:「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之」(胡震亨《唐音癸簽》),杜牧這首絕句,可謂深得其中奧妙。這首七絕用追憶的方法入手,前兩句敘事,後兩句抒情。三、四兩句固然是「遣懷」的本意,但首句「落魄江湖載酒行」卻是所遣之懷的原因,不可輕輕放過。前人評論此詩完全著眼於作者「繁華夢醒,懺悔艷游」,是不全面的。詩人的「揚州夢」生活,是與他政治上不得志有關。因此這首詩除懺悔之意外,大有前塵恍惚如夢,不堪回首之意。

  (唐永德)

南陵道中

杜牧

  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雲輕欲變秋。  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憑江樓?

  這首詩收入《樊川外集》,題一作「寄遠」。杜牧在文宗開成年間曾任宣州團練判官,南陵是宣州屬縣,詩大約就寫於任職宣州期間。

  題稱「南陵道中」,沒有點明是陸路還是水程。從詩中描寫看,理解為水程似乎切當一些。

  前兩句分寫舟行所見水容天色。「漫悠悠」,見水面的平緩、水流的悠長,也透露出江上的空寂。這景象既顯出舟行者的心情比較平靜容與,也暗透出他一絲羈旅的孤寂。一、二兩句之間,似有一個時間過程。「水面漫悠悠」,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時的景象。過了一會,風變緊了,雲彩因為風的吹送變得稀薄而輕盈,天空顯得高遠,空氣中也散發著秋天的涼意。「欲變秋」的「欲」字,正表現出天氣變化的動態。從景物描寫可以感到,此刻旅人的心境也由原來的相對平靜變得有些騷屑不寧,由原來的一絲淡淡的孤寂進而感到有些清冷了。這些描寫,都為第三句的「客心孤迥」作了準備。

  正當旅人觸物興感、心境孤迥的時候,忽見岸邊的江樓上有紅袖女子正在憑欄遙望。三、四兩句所描繪的這幅圖景,色彩鮮明,饒有畫意,不妨當作江南水鄉風情畫來欣賞。在客心孤迥之時,意緒本來有些索寞無聊,流目江上,忽然望見這樣一幅美麗的圖景,精神為之一爽,羈旅的孤寂在一時間似乎沖淡了不少。這是從「正是」、「誰家」這樣開合相應、搖曳生姿的語調中可以感覺出來的。但這幅圖景中的憑樓而望的紅袖女子,究竟是懷著閑適的心情覽眺江上景色,還是象溫庭筠詞中所寫的那位等待丈夫歸來的女子那樣,「梳洗罷,獨倚望江樓」,在望穿秋水地曆數江上歸舟呢?這一點,江上舟行的旅人並不清楚,自然也無法向讀者交待,只能渾涵地書其即目所見。但無論是閑眺還是望歸,對旅人都會有所觸動而引起各種不同的聯想。在這裡,「紅袖憑江樓」的形象內涵的不確定,恰恰為聯想的豐富、詩味的雋永創造了有利的條件。這似乎告訴我們,在一定條件下,藝術形象或圖景內涵的多歧,不但不是缺點,相反地還是一種優點,因為它使詩的意境變得更富含蘊、更為渾融而耐人尋味,讀者也從這種多方面的尋味聯想中得到藝術欣賞上的滿足。當然,這種不確定仍然離不開「客心孤迥」這樣一個特定的情景,因此儘管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聯想體味,但總的方向是大體相近的。這正是藝術的豐富與雜亂、含蓄與晦澀的一個重要區別。

  (劉學鍇)

贈別二首(其二)

杜牧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這一首抒寫詩人對妙齡歌女留戀惜別的心情。

  齊、梁之間的江淹曾經把離別的感情概括為「黯然銷魂」四字。但這種感情的表現,卻因人因事的不同而千差萬別,這種感情本身,也不是「悲」、「愁」二字所能了得。杜牧此詩不用「悲」、「愁」等字,卻寫得坦率、真摯,道出了離別時的真情實感。

  詩人同所愛不忍分別,又不得不分別,感情是千頭萬緒的。「多情卻似總無情」,明明多情,偏從「無情」著筆,著一「總」字,又加強了語氣,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詩人愛得太深、太多情,以至使他覺得,無論用怎樣的方法,都不足以表現出內心的多情。別筵上,凄然相對,象是彼此無情似的。越是多情,越顯得無情,這種情人離別時最真切的感受,詩人把它寫出來了。「唯覺樽前笑不成」,要寫離別的悲苦,他又從「笑」字入手。一個「唯」字表明,詩人是多麼想面對情人,舉樽道別,強顏歡笑,使所愛歡欣!但因為感傷離別,卻擠不出一絲笑容來。想笑是由於「多情」,「笑不成」是由於太多情,不忍離別而事與願違。這種看似矛盾的情態描寫,把詩人內心的真實感受,說得委婉盡致,極有情味。

  題為「贈別」,當然是要表現人的惜別之情。然而詩人又撇開自己,去寫告別宴上那燃燒的蠟燭,借物抒情。詩人帶著極度感傷的心情去看周圍的世界,於是眼中的一切也就都帶上了感傷色彩。這就是劉勰所說的:「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文心雕龍·物色》)。「蠟燭」本是有燭芯的,所以說「蠟燭有心」;而在詩人的眼裡燭芯卻變成了「惜別」之心,把蠟燭擬人化了。在詩人的眼裡,它那徹夜流溢的燭淚,就是在為男女主人的離別而傷心了。「替人垂淚到天明」,「替人」二字,使意思更深一層。「到天明」又點出了告別宴飲時間之長,這也是詩人不忍分離的一種表現。

  詩人用精鍊流暢、清爽俊逸的語言,表達了悱惻纏綿的情思,風流蘊藉,意境深遠,餘韻不盡。就詩而論,表現的感情還是很深沉、很真摯的。杜牧為人剛直有節,敢論列大事,卻也不拘小節,好歌舞,風情頗張,本詩亦可見此意。

  (張燕瑾)

贈別二首(其一)

杜牧

  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文學藝術要不斷求新,因陳襲舊是無出息的。即使形容取喻,也貴獨到。從這個角度看看杜牧《贈別》,也不能不承認他做詩的「天才」。

  此詩是詩人贈別一位相好的歌妓的,從同題另一首(「多情卻似總無情」)看,彼此感情相當深摯。不過那一首詩重在「惜別」,這一首卻重在讚頌對方的美麗,引起惜別之意。第一句就形容了一番:「娉娉裊裊」是身姿輕盈美好的樣子,「十三餘」則是女子的芳齡。七個字中既無一個人稱,也不沾一個名詞,卻能給讀者完整、鮮明生動的印象,使人如目睹那美麗的倩影。其效果不下於「翩若驚鴻,宛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曹植《洛神賦》)那樣具體的描寫。全詩正面描述女子美麗的只這一句。就這一句還避實就虛,其造句真算得空靈入妙。第二句不再寫女子,轉而寫春花,顯然是將花比女子。「豆蔻」產於南方,其花成穗時,嫩葉卷之而生,穗頭深紅,葉漸展開,花漸放出,顏色稍淡。南方人摘其含苞待放者,美其名曰「含胎花」,常用來比喻處女。而「二月初」的豆蔻花正是這種「含胎花」,用來比喻「十三餘」的小歌女,是形象優美而又貼切的。而花在枝「梢頭」,隨風顫裊者,當尤為可愛。所以「豆蔻梢頭」又暗自照應了「娉娉裊裊」四字。這裡的比喻不僅語新,而且十分精妙,又似信手拈來,寫出人似花美,花因人艷,說它新穎獨到是不過分的。一切「如花似玉」、「傾國傾城」之類比喻形容,在這樣的詩句面前都會黯然失色。而杜牧寫到這裡,似乎還是一個開始,他的才情尚未發揮盡致哩!

  當時詩人正要離開揚州,「贈別」的對象就是他在幕僚失意生活中結識的一位揚州的歌妓。所以第三句寫到「揚州路」。唐代的揚州經濟文化繁榮,時有「揚一益(成都)二」之稱。「春風」句意興酣暢,渲染出大都會富麗豪華氣派,使人如睹十里長街,車水馬龍,花枝招展……。這裡歌台舞榭密集,美女如雲。「珠簾」是歌樓房櫳設置,「卷上珠簾」則看得見「高樓紅袖」。而揚州路上不知有多少珠簾,所有簾下不知有多少紅衣翠袖的美人,但「卷上珠簾總不如」!不如誰?誰不如?詩中都未明說,含吐不露,但讀者已完全能意會了。這裡「卷上珠簾」四字用得很不平常,它不但使「總不如」的結論更形象,更有說服力;而且將揚州珠光寶氣的繁華氣象一併傳出。詩用壓低揚州所有美人來突出一人之美,有眾星拱月的效果。《升庵詩話》云:「書生作文,務強此而弱彼,謂之『尊題』。」杜牧此處的修辭就是「尊題格」。但由於前兩句美妙的比喻,這裡「強此弱彼」的寫法顯得自然入妙。

  杜牧此詩,從意中人寫到花,從花寫到春城鬧市,從鬧市寫到美人,最後又烘托出意中人。二十八字揮灑自如,遊刃有餘,真俊爽輕利之至。別情人不用一個「你(君、卿)」字;讚美人不用一個「女」字;甚至沒有一個「花」字、「美」字,「不著一字」而能「盡得風流」。語言空靈清妙,貴有個性。

  (周嘯天)

題木蘭廟

杜牧

  彎弓征戰作男兒,夢裡曾經與畫眉。  幾度思歸還把酒,拂雲堆上祝明妃。

  這首詠史詩,是杜牧會昌年間任黃州刺史時,為木蘭廟題的。廟在湖北黃岡西一百五十里處的木蘭山。木蘭是一個民間傳說人物,據說是北魏時期的譙郡人(有的說是黃州或宋州人)。黃州人為木蘭立廟,可見是認木蘭為同鄉的。

  詩人一開頭就用一個「作」字把北朝民歌《木蘭詩》的詩意高度概括出來。這個「作」字很傳神,它既突出地顯示了木蘭的特殊身分,又生動地描繪出這位女英雄女扮男裝「彎弓征戰」的非凡本領。要不,「同行十二年」,夥伴們怎麼竟「不知木蘭是女郎」呢?

  接著詩人又借取《木蘭詩》「當窗理雲鬢」的意境。把「理雲鬢」換成「畫眉」,把木蘭終究是女孩兒的本色完整地表現了出來:「夢裡曾經與畫眉」,「與」相當於「和」。它啟發人們去想像木蘭「夢裡」的情思。她只是在夢鄉里,才會和女伴們一起對鏡梳妝;只是為了「從此替爺征」才竭力剋制著自己,並非不愛「畫眉」。詩人運用一真一夢、一主一輔的襯托手法,藉助夢境,讓木蘭脫下戰袍,換上紅妝,運筆尤為巧妙。這固然有「古辭」作依據,卻表現出詩人的創新。

  第三句詩人進而發揮想像,精心刻畫了木蘭矛盾的內心世界:木蘭在戰鬥中固然很有英雄氣概,但在日常生活中卻不免「幾度思歸還把酒」,「幾度」二字,恰如其分地表現出這種內心矛盾的深刻性。作為一個封建時代的少女,木蘭有這樣一些感情,一點也不奇怪。難得的倒是詩人善於揭示其心靈深處的思歸之情,更增強了真實感。

  最後問題落在「還把酒」上。是對景排愁?還是對月把酒?都不是,而是到「拂雲堆」上「把酒祝明妃」。拂雲堆,在今內蒙古自治區的烏喇特西北。堆上有神祠。明妃,即自請和番的王昭君。木蘭和昭君都是女性。她們來到塞上,一個從軍,一個「和戎」,處境和動機固然有別,但同樣都是為了紓國家之急。

  而這等大事卻竟然由女兒家來承擔,自不能不令人感慨系之。「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這是唐代詩人戎昱《詠史》中的名句,和杜牧這首詩是比較合拍的。

  王昭君和親,死留青冢,永遠博得後世的同情。木蘭為了安靖邊烽,萬里從戎,一直受到人們讚美。詩人通過「把酒」「祝明妃」,把木蘭對明妃的敬慕之情暗暗地透露出來,把木蘭內心的矛盾統一起來,運用烘托手法,使木蘭和昭君靈犀一點,神交千載,倍覺委婉動人。這無疑也正是本詩值得特別稱許之處。

  (陶道恕)

寄揚州韓綽判官

杜牧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揚州之盛,唐世艷稱,歷代詩人為它留下了多少膾炙人口的詩篇。這首詩風調悠揚,意境優美,千百年來為人們傳誦不衰。韓綽不知何人,杜牧集中贈他的詩共有兩首,另一首是《哭韓綽》,看來兩人友情甚篤。杜牧於大和七年至九年間(833—835)曾在淮南節度使牛僧孺幕中作推官,後來轉為掌書記。這首詩當作於他離開江南以後。

  首句從大處落墨,化出遠景:青山逶迤,隱於天際,綠水如帶,迢遞不斷。「隱隱」和「迢迢」這一對疊字,不但畫出了山清水秀、綽約多姿的江南風貌,而且隱約暗示著詩人與友人之間山遙水長的空間距離,那抑揚的聲調中彷彿還蕩漾著詩人思念江南的似水柔情。歐陽修的《踏莎行》:「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平蕪盡處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正道出了杜牧這句詩的言外之意。此時雖然時令已過了深秋,江南的草木卻還未凋落,風光依舊旖旎秀媚。正由於詩人不堪晚秋的蕭條冷落,因而格外眷戀江南的青山綠水,越發懷念遠在熱鬧繁花之鄉的故人了。

  江南佳景無數,詩人記憶中最美的印象則是在揚州「月明橋上看神仙」(張祜《縱游淮南》)的景緻。豈不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徐凝《憶揚州》),更何況當地名勝二十四橋上還有神仙般的美人可看呢?二十四橋,一說揚州城裡原有二十四座橋,一說即吳家磚橋,因古時有二十四位美人吹簫於橋上而得名。「玉人」,既可藉以形容美麗潔白的女子,又可比喻風流俊美的才郎。從寄贈詩的作法及末句中的「教」字看來,此處玉人當指韓綽。元稹《鶯鶯傳》「疑是玉人來」句可證中晚唐有以玉人喻才子的用法。詩人本是問候友人近況,卻故意用玩笑的口吻與韓綽調侃,問他當此秋盡之時,每夜在何處教妓女歌吹取樂。這樣,不但韓綽風流倜儻的才貌依稀可見,兩人親昵深厚的友情得以重溫,而且調笑之中還微微流露了詩人對自己「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的感喟,從而使此詩平添了許多風韻。杜牧又長於將這類調笑寄寓在風調悠揚、清麗俊爽的畫面之中,所以雖寫艷情卻並不流於輕薄。這首詩巧妙地把二十四美人吹簫於橋上的美麗傳說與「月明橋上看神仙」的現實生活融合在一起,因而在客觀上造成了「玉人」又是指歌妓舞女的恍惚印象,讀之令人如見月光籠罩的二十四橋上,吹簫的美人披著銀輝,宛若潔白光潤的玉人,彷彿聽到嗚咽悠揚的簫聲飄散在已涼未寒的江南秋夜,回蕩在青山綠水之間。這樣優美的境界早已遠遠超出了與朋友調笑的本意,它所喚起的聯想不是風流才子的放蕩生活,而是對江南風光的無限嚮往:秋盡之後尚且如此美麗,當其春意方濃之時又將如何迷人?這種內蘊的情趣,微妙的思緒,「可言不可言之間」的寄託,「可解不可解之會」的指歸(見葉燮《原詩》),正是這首詩成功的奧秘。

  (葛曉音)

題烏江亭

杜牧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杜牧會昌中官池州刺史時,過烏江亭,寫了這首詠史詩。「烏江亭」即現在安徽和縣東北的烏江浦,舊傳是項羽自刎之處。

  項羽潰圍來到烏江,亭長建議渡江,他愧對江東父兄,羞憤自殺。這首詩針對項羽兵敗身亡的史實,批評他不能總結失敗的教訓,惋惜他的「英雄」事業歸於覆滅,同時暗寓諷刺之意。

  首句直截了當地指出勝敗乃兵家之常這一普通常識,並暗示關鍵在於如何對待的問題,為以下作好鋪墊。「事不期」,是說勝敗的事,不能預料。

  次句強調指出只有「包羞忍恥」,才是「男兒」。項羽遭到挫折便灰心喪氣,含羞自刎,怎麼算得上真下的「男兒」呢?「男兒」二字,令人聯想到自詡為力能拔山,氣可蓋世的西楚霸王,直到臨死,還未找到自己失敗的原因,只是歸咎於「時不利」而羞憤自殺,有愧於他的「英雄」稱號。

  第三句「江東子弟多才俊」,是對亭長建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的藝術概括。人們歷來欣賞項羽「無面見江東父兄」一語,認為表現了他的氣節。其實這恰好反映了他的剛愎自用,聽不進亭長忠言。他錯過了韓信,氣死了范增,確是愚蠢得可笑。然而在這最後關頭,如果他能面對現實,「包羞忍恥」,採納忠言,重返江東,再整旗鼓,則勝負之數,或未易量。這就又落腳到了末句。

  「捲土重來未可知」,是全詩最得力的句子,其意蓋謂如能做到這樣,還是大有可為的;可惜的是項羽卻不肯放下架子而自刎了。這樣就為上面一、二兩句提供了有力的依據,而這樣急轉直下,一氣呵成,令人想見「江東子弟」「捲土重來」的情狀,是頗有氣勢的。同時,在惋惜、批判、諷刺之餘,又表明了「敗不餒」的道理,也是頗有積極意義的。

  議論不落傳統說法的窠臼,是杜牧詠史詩的特色。諸如「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赤壁》),「南軍不袒左邊袖,四老安劉是滅劉」(《題商山四皓廟》),都是反說其事,筆調都與這首類似。宋人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謂這首詩「好異而畔於理……項氏以八千人渡江,敗亡之餘,無一還者,其失人心為甚,誰肯復附之?其不能捲土重來,決矣。」清人吳景旭在《歷代詩話》中則反駁胡仔,說杜牧正是「用翻案法,跌入一層,正意益醒」。其實從歷史觀點來看,胡氏的指責不為無由。吳景旭為杜牧辯護,主要因這首詩借題發揮,宣揚百折不撓的精神,是可取的。

杜牧詩歌鑒賞二

題桃花夫人廟

杜牧

  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  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

  晚唐人好為詠史絕句,卻不易作好。清人吳喬在《國爐詩話》中提出詠史詩兩條標準,一是思想內容要「出己意」,一是藝術表現要「用意隱然」—有含蓄的詩味。他舉為範例的作品之一是杜牧的「息媯詩」,就是這首《題桃花夫人廟》。

  息媯是春秋時息君夫人(息,古國名,相當於今河南息縣西南),故稱息夫人,又稱桃花夫人。據《左傳》載,因蔡哀侯向楚王稱讚了息夫人的美貌,導致楚滅息。息夫人被擄進楚宮,後來生二子,即堵敖與成王。但她始終不說話。楚王追問其故,她答道:「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息夫人的不幸遭際及她無言的抗議,在舊時一向被傳為美談,唐時還有祭祀她的「桃花夫人廟」。

  「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幾度春。」這一聯用詩歌形象概括了息夫人的故事。這裡沒有敘述,事件是通過描繪的語言和具體意象表現的。「細腰宮」即楚宮,它是根據「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的傳說翻造的,也就間接指刺了楚王的荒淫。這比直言楚宮自多一層含意。息夫人的不幸遭遇,根源也正繫於楚王的荒淫,這裡,敘事隱含造語之中。在這「楚王葬盡滿城嬌」的「細腰宮」內,桃花又開了。「桃新」意味著春來,挑起下文「幾度春」三字:時光多麼容易流逝,然而時光又是多麼難挨啊。「桃生露井上」本屬成言(《宋書·樂志》),而「露桃」卻翻出新的意象,似暗喻「看花滿眼淚」的桃花夫人的嬌面(比較「梨花一枝春帶雨」)。「無言」是本事中主要情節,古語又有「桃李無言」,這是另一層雙關。「無言」加上「脈脈(含情)」,形象生動,表達出夫人的故國故君之思及失身的悲痛。而在無可告訴的深宮,可憐只有「無言」的桃花作她苦衷的見證了。兩句中,桃花與桃花夫人,景與情,難解難分,水乳交融,意境優美,詩味雋永。

  詩人似乎要對息夫人一掬同情之淚了。及至第三句突然轉折,由脈脈含情的描述轉為冷冷一問時,讀者才知道那不過是欲抑先揚罷了。「至竟(到底)息亡緣底事?」息亡不正為夫人的顏色嗎?她的忍辱苟活,縱然無言,又豈能無咎無愧?這一問是對息夫人內心創傷的深刻揭示。這一點在息夫人對楚王問中原有所表現,卻一向未被人注意。

  末句從對面著墨,引出另一個女子來。那就是晉代豪富石崇家的樂妓綠珠(「金谷」即石家名園)。權貴孫秀因向石崇求綠珠不得,矯詔收崇下獄。石崇臨捕時對綠珠嘆道:「我今為爾得罪。」綠珠含淚回答:「當效死於君前。」遂墜樓而死。其事與息媯頗類,但綠珠對權勢的反抗是那樣剛烈,相形之下息夫人只見懦弱了。這裡既無對綠珠的一字贊語,也無對息媯的一字貶詞,只是深情一嘆:「可憐金谷墜樓人!」然而褒貶俱在此中,令人覺得語意深遠。此句之妙,《甌北詩話》說得透徹:「以綠珠之死,形(即反襯)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見而詞語蘊藉,不顯露譏刺(即「用意隱然」),尤得風人之旨耳。」

  此外,直接對一位古代軟弱女子進行指斥也不免過苛之嫌,而詩人把指責轉化為對於強者的頌美,不但使讀者感情上容易接受,也使詩意升華到更高的境界。它意味著:軟弱的受害者誠然可憫,怎及得敢於以一死抗爭者令人欽敬。

  綜上所述,此詩對人所熟知的息夫人故事重作評價,見解可謂新疑獨到,同時又「不顯露譏刺」,形象生動,饒有唱嘆之音,富於含蓄的詩美。揆之吳喬的兩條標準,故宜稱為詠史絕句的范作。

  (周嘯天)

秋浦途中

杜牧

  蕭蕭山路窮秋雨,淅淅溪風一岸蒲。  為問寒沙新到雁,來時還下杜陵無?

  秋浦,即今安徽貴池,唐時為池州州治所在。會昌四年(884)杜牧由黃州刺史移任池州刺史,正是涼秋九月,與「窮秋」句合,此詩似即為這次行役而發。二年前,杜牧受李德裕排擠,由比部員外郎外放黃州刺史,現在又改調池州,轉徙於僻左小邑間,這對於渴望刷新朝政、干一番事業的詩人來說,自然是痛苦的。他的這種心緒,也曲折地表現在這首詩中。

  這首七絕以韻取勝,妙在如淡墨一點,而四圍皆到。詩人把自己的感情密含在風景的描寫中,並不明白說出,卻能給人以深至的回味。一、二兩句採用對起之格,這在絕句中是不多的。它這樣用是為了排比刷色,增強景物的描繪性。寥寥幾筆,就把山程水驛、風雨凄迷的行旅圖畫生動地勾勒出來了。起句對仗,在絕句里宜活脫而不板滯,象「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杜甫《絕句四首》),雖然色彩鮮活,卻跡近合掌,不是當行的家數。這裡卻不同,它筆勢夭矯,如珠走盤,有自然流轉之致。「蕭蕭」、「淅淅」兩個象聲詞,在這裡是互文,兼言風雨。並著「一岸蒲」三字以寫風,蓋風不可見,借蒲葉的搖動有聲而始見,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絕句講究出神奇於百鍊,起別趣於寸心,要能曲折迴環,窮極變化。這首詩的頭兩句在外圍刷色,展示出一幅風雨凄其的畫面,下一步該如何發展、深入、掀起感情的漩渦呢?詩人把目光轉向了飛落寒汀的鴻雁,三、四兩句以虛間實,故設一問,陡然地翻起波瀾,可謂筆力奇橫,妙到毫顛。從構思方面說,它意味著:第一,沿著飛鴻的來路,人們的思想從眼前的實景延伸到遙遠的天邊,擴展了詩的畫面;第二,問及禽鳥,痴作一喻,顯見出旅程的孤獨與岑寂來;第三,寄情歸雁,反襯出詩人有家歸不得的流離之苦。這些意蘊沒有直接說出,而是寓情於景,令人於恬吟密詠中體味而得。有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妙趣。第三句轉折得好,第四句就如順水下船一樣,自然湊泊,有著無限的風致。

  「杜陵」,在長安西南,詩人朝夕難忘的老家—樊川,就在那裡。「來時還下杜陵無?」輕聲一問,就把作者對故鄉、對親人的懷念,就把他宦途的棖觸、羈旅的愁思,宛轉深致地表現出來了。

  「樊南別有清秋思,不為斜陽不為蟬。」透過景物的描寫,蘊藉而含蓄地抒寫懷抱,表現情思,這是杜牧絕句的擅勝之處。徐獻忠云:「牧之詩含思悲凄,流情感慨,抑揚頓挫之節,尤其所長。」(《唐音癸簽》卷八引)持較本詩,可謂刌度皆合了。

  (周篤文)

泊秦淮

杜牧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建康是六朝都城,秦淮河穿過城中流入長江,兩岸酒家林立,是當時豪門貴族、官僚士大夫享樂游宴的場所。唐王朝的都城雖不在建康,然而秦淮河兩岸的景象卻一如既往。

  有人說作詩「發句好尤難得」(嚴羽《滄浪詩話》)。這首詩中的第一句就是不同凡響的,那兩個「籠」字就很引人注目。煙、水、月、沙四者,被兩個「籠」字和諧地溶合在一起,繪成一幅極其淡雅的水邊夜色。它是那麼柔和幽靜,而又隱含著微微浮動流走的意態,筆墨是那樣輕淡,可那迷濛冷寂的氣氛又是那麼濃。首句中的「月、水」,和第二句的「夜泊秦淮」是相關聯的,所以讀完第一句,再讀「夜泊秦淮近酒家」,就顯得很自然。但如果就詩人的活動來講,該是先有「夜泊秦淮」,方能見到「煙籠寒水月籠沙」的景色,不過要真的掉過來一讀,反而會覺得平板無味了。現在這種寫法的好處是:首先它創造出一個很具有特色的環境氣氛,給人以強烈的吸引力,造成先聲奪人的藝術效果,這是很符合藝術表現的要求的。其次,一、二句這麼處理,就很象一幅畫的畫面和題字的關係。平常人們欣賞一幅畫,往往是先注目於那精彩的畫面(這就猶如「煙籠寒水月籠沙」),然後再去看那邊角的題字(這便是「夜泊秦淮」)。所以詩人這樣寫也是頗合人們藝術欣賞的習慣。

  「夜泊秦淮近酒家」,看似平平,卻很值得玩味。這句詩內里的邏輯關係是很強的。由於「夜泊秦淮」才「近酒家」。然而,前四個字又為上一句的景色點出時間、地點,使之更具有個性,更具有典型意義,同時也照應了詩題;後三個字又為下文打開了道路,由於「近酒家」,才引出「商女」、「亡國恨」、「後庭花」,也由此才觸動了詩人的情懷。因此,從詩的發展和情感的抒發來看,這「近酒家」三個字,就象啟動了閘門,那江河之水便汩汩而出,滔滔不絕。這七個字承上啟下,網路全篇,詩人構思的細密、精巧,於此可見。

  商女,是侍候他人的歌女。她們唱什麼是由聽者的趣味而定,可見詩說「商女不知亡國恨」,乃是一種曲筆,真正「不知亡國恨」的是那座中的欣賞者—封建貴族、官僚、豪紳。《後庭花》,即《玉樹後庭花》,據說是南朝荒淫誤國的陳後主所制的樂曲,這靡靡之音,早已使陳朝壽終正寢了。可是,如今又有人在這衰世之年,不以國事為懷,反用這種亡國之音來尋歡作樂,這怎能不使詩人產生歷史又將重演的隱憂呢!「隔江」二字,承上「亡國恨」故事而來,指當年隋兵陳師江北,一江之隔的南朝小朝廷危在旦夕,而陳後主依然沉湎聲色。「猶唱」二字,微妙而自然地把歷史、現實和想像中的未來串成一線,意味深長。「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於婉曲輕利的風調之中,表現出辛辣的諷刺,深沉的悲痛,無限的感慨,堪稱「絕唱」。這兩句表達了較為清醒的封建知識分子對國事懷抱隱憂的心境,又反映了官僚貴族正以聲色歌舞、紙醉金迷的生活來填補他們腐朽而空虛的靈魂,而這正是衰敗的晚唐現實生活中兩個不同側面的寫照。

  (趙其鈞)

赤壁

杜牧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這首詩是作者經過赤壁(即今湖北省武昌縣西南赤磯山)這個著名的古戰場,有感於三國時代的英雄成敗而寫下的。詩以地名為題,實則是懷古詠史之作。

  發生於漢獻帝建安十三年(208)十月的赤壁之戰,是對三國鼎立的歷史形勢起著決定性作用的一次重大戰役。其結果是孫、劉聯軍擊敗了曹軍,而三十四歲的孫吳軍統帥周瑜,乃是這次戰役中的頭號風雲人物。

  詩篇開頭借一件古物來興起對前朝人物和事迹的慨嘆。在那一次大戰中遺留下來的一支折斷了的鐵戟,沉沒在水底沙中,經過了六百多年,還沒有被時光銷蝕掉,現在被人發現了。經過自己一番磨洗,鑒定了它的確是赤壁戰役的遺物,不禁引起了「懷古之幽情」。由這件小小的東西,詩人想到了漢末那個分裂動亂的時代,想到那次重大意義的戰役,想到那一次生死搏鬥中的主要人物。這前兩句是寫其興感之由。

  後兩句是議論。在赤壁戰役中,周瑜主要是用火攻戰勝了數量上遠遠超過己方的敵人,而其能用火攻則是因為在決戰的時刻,恰好颳起了強勁的東風,所以詩人評論這次戰爭成敗的原因,只選擇當時的勝利者—周郎和他倚以致勝的因素—東風來寫,而且因為這次勝利的關鍵,最後不能不歸到東風,所以又將東風放在更主要的地位上。但他並不從正面來描摹東風如何幫助周郎取得了勝利,卻從反面落筆:假使這次東風不給周郎以方便,那麼,勝敗雙方就要易位,歷史形勢將完全改觀。因此,接著就寫出假想中曹軍勝利,孫、劉失敗之後的局面。但又不直接鋪敘政治軍事情勢的變遷,而只間接地描繪兩個東吳著名美女將要承受的命運。如果曹操成了勝利者,那麼,大喬和小喬就必然要被搶去,關在銅雀台上,以供他享受了。(銅雀台在鄴縣,鄴是曹操封魏王時魏國的都城,故地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西。)

  後來的詩論家對於杜牧在這首詩中所發表的議論,也有一番議論。宋人許《彥周詩話》云:「杜牧之作《赤壁》詩,……意謂赤壁不能縱火,為曹公奪二喬置之銅雀台上也。孫氏霸業,系此一戰。社稷存亡,生靈塗炭都不問,只恐被捉了二喬,可見措大不識好惡。」這一既淺薄而又粗暴的批評,曾經引起許多人的反對。如《四庫提要》云:「(許)譏杜牧《赤壁》詩為不說社稷存亡,惟說二喬,不知大喬乃孫策婦,小喬為周瑜婦,二人入魏,即吳亡可知。此詩人不欲質言,故變其詞耳。」這話說得很對。正因為這兩位女子,並不是平常的人物,而是屬於東吳統治階級中最高階層的貴婦人。大喬是東吳前國主孫策的夫人,當時國主孫權的親嫂,小喬則是正在帶領東吳全部水陸兵馬和曹操決一死戰的軍事統帥周瑜的夫人。她們雖與這次戰役並無關係,但她們的身分和地位,代表著東吳作為一個獨立政治實體的尊嚴。東吳不亡,她們決不可能歸於曹操;連她們都受到凌辱,則東吳社稷和生靈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詩人用「銅雀春深鎖二喬」這樣一句詩來描寫在「東風不與周郎便」的情況之下,曹操勝利後的驕恣和東吳失敗後的屈辱,正是極其有力的反跌,不獨以美人襯托英雄,與上句周郎互相輝映,顯得更有情致而已。

  詩的創作必須用形象思維,而形象性的語言則是形象思維的直接現實。如果按照許那種意見,我們也可以將「銅雀春深鎖二喬」改寫成「國破人亡在此朝」,平仄、韻腳雖然無一不合,但一點詩味也沒有了。用形象思維觀察生活,別出心裁地反映生活,乃是詩的生命。杜牧在此詩里,通過「銅雀春深」這一富於形象性的詩句,即小見大,這正是他在藝術處理上獨特的成功之處。

  另外,有的詩論家也注意到了此詩過分強調東風的作用,又不從正面歌頌周瑜的勝利,卻從反面假想其失敗,如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云:「牧之之意,正謂幸而成功,幾乎家國不保。」王堯衢《古唐詩合解》也說:「杜牧精於兵法,此詩似有不足周郎處。」這些看法,都是值得加以考慮的。杜牧有經邦濟世之才,通曉政治軍事,對當時中央與藩鎮、漢族與吐蕃的鬥爭形勢,有相當清楚的了解,並曾經向朝廷提出過一些有益的建議。如果說,孟軻在戰國時代就已經知道「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原則,而杜牧卻還把周瑜在赤壁戰役中的巨大勝利,完全歸之於偶然的東風,這是很難想像的。他之所以這樣地寫,恐怕用意還在於自負知兵,借史事以吐其胸中抑鬱不平之氣。其中也暗含有阮籍登廣武戰場時所發出的「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那種慨嘆在內,不過出語非常隱約,不容易看出來罷了。

屏風絕句

杜牧

  屏風周昉畫纖腰,歲久丹青色半銷。  斜倚玉窗鸞發女,拂塵猶自妒嬌嬈。

  周昉是約早於杜牧一個世紀,活躍在盛唐、中唐之際的畫家,善畫仕女,精描細繪,層層敷色。頭髮的鉤染、面部的暈色、衣著的裝飾,都極盡工巧之能事。相傳《簪花仕女圖》是他的手筆。杜牧此詩所詠的「屏風」上當有周昉所作的一幅仕女圖。

  「屏風周昉畫纖腰」,「纖腰」二字是有特定含義的詩歌語彙,能給人特殊的詩意感受。它既是美人的同義語,又能給人以字面意義外的形象感,使得一個亭亭玉立、豐滿而輕盈的美人宛然若在。實際上,唐代繪畫雕塑中的女子,大都體型豐腴,並有周昉畫美人多肥的說法。倘把「纖腰」理解為楚宮式的細腰,固然呆相;若硬要按事實改「纖腰」作「肥腰」,那就更只能使人瞠目了。說到「畫纖腰」,尚未具體描寫,出人意外,下句卻成「歲久丹青色半銷」,—由於時間的侵蝕,屏風人物畫已非舊觀了。這似乎是令人遺憾的一筆,但作者卻因此巧妙地避開了對畫中人作正面的描繪。

  「荷馬顯然有意要避免對物體美作細節的描繪,從他的詩里幾乎沒有一次偶然聽說到海倫的胳膀白,頭髮美—但是荷馬卻知道怎樣讓人體會到海倫的美。」(萊辛《拉奧孔》)杜牧這裡寫畫中人,也有類似的手段。他從畫外引入一個「鸞發女」。據《初學記》,鸞為鳳凰幼雛。「鸞發女」當是一貴家少女。從「玉窗」、「鸞發」等字,暗示出她的「嬌嬈」之態。但斜倚玉窗、拂塵觀畫的她,卻完全忘記她自個兒的「嬌嬈」,反在那裡「妒嬌嬈」(即妒嫉畫中人)。「斜倚玉窗」,是從少女出神的姿態寫畫中人產生的效果,而「妒」字進一步從少女心理上寫出那微妙的效果。它竟能叫一位妙齡嬌嬈的少女悵然自失,「還有什麼比這段敘述能引起更生動的美的印象呢?凡是荷馬(此處請讀作杜牧)不能用組成部分來描寫的,他就使我們從效果上去感覺到它。詩人呵,替我把美所引起的熱愛和歡欣(按:也可是妒嫉)描寫出來,那你就把美本身描繪出來了。」(《拉奧孔》)

  從美的效果來寫美,《陌上桑》就有成功的運用。然而杜牧《屏風絕句》依然有其獨創性。「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是從異性相悅的角度,寫普通人因見美人而驚訝自失;「拂塵猶自妒嬌嬈」,則從同性相「妒」的角度,寫美人見更美者而驚訝自失。二者頗異其趣,各有千秋。此外,杜牧寫的是畫中人,而畫,又是「丹青色半銷」的畫,可它居然仍有如此魅力(詩中「猶自」二字,語帶讚歎),則周昉之畫初成時,曾給人何等新鮮愉悅的感受呢!這是一種「加倍」手法,與後來王安石「低回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明妃曲》)的名句機心暗合。它使讀者從想像中追尋畫的舊影,比直接顯現更雋永有味。

  詩和畫有共同的藝術規律,也有各自不同的特點。一般說來,直觀形相的逼真顯現是畫之所長,詩之所短。所以,「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窮形盡相的描寫並不見佳;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從動態寫來,便有畫所難及處;而從美的效果來寫美,更是詩之特長。《屏風絕句》寫畫而充分發揮了詩的特長,就是它藝術上的主要成功之所在。

  (周嘯天)

早雁

杜牧

  金河秋半虜弦開,雲外驚飛四散哀。  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  須知胡騎紛紛在,豈逐春風一一回。  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

  唐武宗會昌二年(842)八月,北方少數民族回鶻烏介可汗率眾向南騷擾。北方邊地各族人民流離四散,痛苦不堪。杜牧當時任黃州刺史,聽到這個消息,對邊地人民的命運深為關注。八月是大雁開始南飛的季節,詩人目送征雁,觸景感懷,因以「早雁」為題,托物寓意,以描寫大雁四散驚飛,喻指飽受騷擾、

  流離失所的邊地人民而寄予深切同情。

  首聯想像鴻雁遭射四散的情景。金河,在今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南,這裡泛指北方邊地。「虜弦開」,是雙關挽弓射獵和發動軍事騷擾活動。這兩句生動地展現出一幅邊塞驚雁的活動圖景:仲秋塞外,廣漠無邊,正在雲霄展翅翱翔的雁群忽然遭到胡騎的襲射,立時驚飛四散,發出凄厲的哀鳴。「驚飛四散哀」五個字,從情態、動作到聲音,寫出一時間連續發生的情景,層次分明而又貫串一氣,是非常真切凝鍊的動態描寫。

  頷聯續寫「驚飛四散」的征雁飛經都城長安上空的情景。漢代建章宮有金銅仙人舒掌托承露盤,「仙掌」指此。清涼的月色映照著宮中孤聳的仙掌,這景象已在靜謐中顯出幾分冷寂;在這靜寂的畫面上又飄過孤雁縹緲的身影,就更顯出境界之清寥和雁影之孤孑。失寵者幽居的長門宮,燈光黯淡,本就充滿悲愁凄冷的氣氛,在這種氛圍中傳來幾聲失群孤雁的哀鳴,就更顯出境界的孤寂與雁鳴的悲涼。「孤影過」、「數聲來」,一繪影,一寫聲,都與上聯「驚飛四散」相應,寫的是失群離散、形單影隻之雁。兩句在情景的描寫、氣氛的烘染方面,極細膩而傳神。透過這幅清冷孤寂的孤雁南征圖,可以隱約感受到那個衰頹時代悲涼的氣氛。詩人特意使驚飛四散的征雁出現在長安宮闕的上空,似乎還隱寓著微婉的諷慨。它讓人感到,居住在深宮中的皇帝,不但無力、而且也無意拯救流離失所的邊地人民。月明燈暗,影孤啼哀,整個境界,正透出一種無言的冷漠。

  頸聯又由征雁南飛遙想到它們的北歸,說如今胡人的騎兵射手還紛紛布滿金河一帶地區,明春氣候轉暖時節,你們又怎能隨著和煦的春風一一返回自己的故鄉呢?大雁秋來春返,故有「逐春風」而回的設想,但這裡的「春風」似乎還兼有某種比興象徵意義。據《資治通鑒》載,回鶻侵擾邊地時,唐朝廷「詔發陳、許、徐、汝、襄陽等兵屯太原及振武、天德,俟來春驅逐回鶻」。朝廷上的「春風」究竟能不能將流離異地的征雁吹送回北方呢?大雁還在南征的途中,詩人卻已想到它們的北返;正在哀憐它們的驚飛離散,卻已想到它們異日的無家可歸。這是對流離失所的邊地人民無微不至的關切。「須知」、「豈逐」,更象是面對邊地流民深情囑咐的口吻。兩句一意貫串,語調輕柔,情致深婉。這種深切的同情,正與上聯透露的無言的冷漠形成鮮明的對照。

  流離失所、欲歸不得的征雁,何處是它們的歸宿?—「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瀟湘指今湖南中部、南部一帶。相傳雁飛不過衡陽,所以這裡想像它們在瀟湘一帶停歇下來。菰米,是一種生長在淺水中的多年生草本植物的果實(嫩莖叫茭白)。莓苔,是一種薔薇科植物,子紅色。這兩種東西都是雁的食物。詩人深情地勸慰南飛的征雁:不要厭棄瀟湘一帶空曠人稀,那裡水中澤畔長滿了菰米莓苔,盡堪作為食料,不妨暫時安居下來吧。詩人在無可奈何中發出的勸慰與囑咐,更深一層地表現了對流亡者的深情體貼。由南征而想到北返,這是一層曲折;由北返無家可歸想到不如在南方尋找歸宿,這又是一層曲折。通過層層曲折轉跌,詩人對邊地人民的深情繫念也就表達得愈加充分和深入。「莫厭」二字,耽心南來的征雁也許不習慣瀟湘的空曠孤寂,顯得蘊藉深厚,體貼備至。

  這是一首托物寓慨的詩。通篇採用比興象徵手法,表面上似乎句句寫雁,實際上,它句句寫時事,句句寫人。風格婉曲細膩,清麗含蓄。而這種深婉細膩又與輕快流走的格調和諧地統一在一起,在以豪宕俊爽為主要特色的杜牧詩中,是別開生面之作。

  (劉學鍇)

初冬夜飲

杜牧

  淮陽多病偶求歡,客袖侵霜與燭盤。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杆?

  會昌二年(842),杜牧四十歲時,受當時宰相李德裕的排擠,被外放為黃州刺史,其後又轉池州、睦州等地。此詩可能作於睦州。

  「淮陽多病偶求歡」,淮陽,指西漢汲黯。汲黯因剛直敢言,屢次切諫,數被外放。在出任東海太守時,雖卧病不視事,而能大治。後又拜為淮陽太守,他流著淚對漢武帝說:「臣嘗有狗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漢書·汲黯傳》),要求留在京師,但遭拒絕。汲黯最後就死於淮陽。詩人以汲黯自比,正是暗示自己由於耿介直言而被排擠出京的。「偶求歡」的「歡」,指代酒,暗點詩題「飲」字,表明詩人愁思鬱積,難以排遣,今夜只能借酒澆愁,以求得片刻慰藉。這一句語意沉痛而措辭委婉。第二句「客袖侵霜與燭盤」,進一步抒寫作客他鄉的失意情懷。天寒歲暮,秉燭獨飲,弔影自傷,憤悱無告,更覺寂寞悲涼。「霜」,在這裡含風霜、風塵之意,不僅與「初冬」暗合,更暗示作者心境的孤寒。「客袖」已見鄉思之切,「侵霜」更增流徙之苦,只此四字,概括了多年來的遊宦生涯,飽含了多少辛酸!「燭盤」,則關合題面中的「夜飲」,真是語不虛設。寥寥七字,勾勒出一個在燭光下自斟自飲、幽獨苦悶的詩人形象。

  上兩句寫室內飲酒,第三句忽然插入寫景:「砌下梨花一堆雪」,是頗具匠心的。看來詩人獨斟獨飲,並不能釋憂解愁。於是他罷酒輟飲,憑欄而立,但見朔風陣陣,暮雪紛紛,那階下積雪象是堆簇著的潔白的梨花。這裡看似純寫景色,實則情因景生,寓情於景,包孕極為豐富。詩人燭下獨飲,本已孤凄不堪,現在茫茫夜雪更加深了他身世茫茫之感,他不禁想到明年此時又不知身在何處!「明年誰此憑欄杆?」這一問,凝聚著詩人流轉無定的困苦、思念故園的情思、仕途不遇的憤慨、壯志難酬的隱痛,是很能發人深思的。

  此詩首句用典,點明獨酌的原因,透露出情思的抑鬱,有籠蓋全篇的作用。次句承上實寫夜飲,在敘事中進一步烘托憂傷凄惋的情懷。第三句一筆宕開,用寫景襯墊一下,不僅使全詩頓生波瀾,也使第四句的慨嘆更其沉重有力。妙在最後又以問語出之,與前面三個陳述句相映照,更覺音情頓挫,唱嘆有致,使結尾有如「撞鐘」,清音不絕。明胡震亨說:「牧之詩含思悲凄,流情感慨,抑揚頓挫之節,尤其所長。」玩味此詩,庶幾如此。

  (徐定祥)

題齊安城樓

杜牧

  嗚軋江樓角一聲,微陽瀲瀲落寒汀。  不用憑欄苦回首,故鄉七十五長亭。

  唐時每州都有一個郡名(因高祖武德元年改隋郡為州,玄宗天寶元年又改州為郡,肅宗時復改為州,所以有這種情況),「齊安」則是黃州的郡名。詩當作於武宗會昌初作者出守黃州期間。

  這首宦遊思鄉之作,讚許者幾乎異口同聲地稱引其末句。明人楊慎說:「大抵牧之詩,好用數目垛積,如『南朝四百八十寺』、『二十四橋明月夜』、『故鄉七十五長亭』是也。」(《升菴詩話》)清王漁洋更說:「唐詩如『故鄉七十五長亭』、『紅闌四百九十橋』,皆妙,雖『算博士』何妨!……高手驅使自不覺也。」(《帶經堂詩話》)說它數字運用頗妙,確不乏見地;茲再予伸論如下。

  此詩首句「嗚軋(一作嗚咽)江樓角一聲」,「一聲」兩字很可玩味。本是暮角聲聲,斷而復連,只寫「一聲」也就是第一聲,顯然是強調它對詩中人影響甚著。他一直高踞城樓,俯臨大江,憑欄回首,遠眺通向鄉關之路。正出神之際,忽然一聲角鳴,使他不由驀然驚醒,這才發現天色已晚,夕陽已沉沒水天之際。這就寫出一種「苦回首」的情態。象聲詞「嗚軋」,用在句首,正造成似晴空一聲雷的感覺。

  由於寫「一聲」就產生一個特殊的情節,與「吹角當城片月孤」一類寫景抒情詩句同中有異。嗚咽的角聲又造成一種凄涼氣氛,那「瀲瀲」的江水,黯淡無光的夕陽,水中的汀洲,也都帶有幾分寒意。「微」、「寒」等字均著感情色彩,寫出瞭望鄉人的主觀感受。

  暮色蒼茫,最易牽惹鄉思離情。詩人的故家在長安杜陵,長安在黃州西北。「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宋張舜民《賣花聲》)「微陽瀲瀲落寒汀」,正是西望景色。而三句卻作轉語說:「不用憑欄苦回首」,似是自我勸解,因為「故鄉七十五長亭」,即使回首又豈能望盡這迢遞關山?這是否定的語勢,實際上形成唱嘆,起著強化詩情的作用。

  按唐時計量,黃州距長安二千二百五十五里(《通典》卷一八三),驛站恰合「七十五」之數(古時三十里一驛,每驛有亭)。但這裡的數字垛積還別有妙處,它以較大數目寫出「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的家山遙遠的情景,修辭別緻;而只見歸程,不見歸人,意味深長。從音節(頓)方面看,由於運用數字,使末句形成「二三二」的特殊節奏(通常應為「二二三」),聲音的拗折傳達出憑欄者情緒的不平靜,又是一層妙用。

  唐代有的詩人也喜堆垛數字,如駱賓王,卻不免被譏為「算博士」。考其原因,乃因其數字的運用多是為了屬對方便,過露痕迹,用得又太多太濫,也就容易惹人生厭。而此詩數字之設,則出於表達情感的需要,是藝術上的別出心裁,所以驅使而令人不覺,真可誇口「雖『算博士』何妨」!

  (周嘯天)

齊安郡後池絕句

杜牧

  菱透浮萍綠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  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

  這是一首畫面優美、引人入勝的小詩。它把讀者引入一座幽靜無人的園林,在蒙蒙絲雨的籠罩下,有露出水面的菱葉、鋪滿池中的浮萍,有穿葉弄花的鳴鶯、花枝離披的薔薇,還有雙雙相對的浴水鴛鴦。詩人把這些生機盎然、雜呈眼底的景物,加以剪裁,組合成詩,使人好似看到了一幅清幽而妍麗的畫圖。詩的首句「菱透浮萍綠錦池」和末句「鴛鴦相對浴紅衣」,描畫的都是池面景,點明題中的「後池」。次句「夏鶯千囀弄薔薇」,描畫的是岸邊景。這是池面景的陪襯,而從這幅池塘夏色圖的布局來看,又是必不可少的。至於第三句「盡日無人看微雨」,雖然淡淡寫來,卻是極為關鍵的一句,它為整幅畫染上一層幽寂、迷朦的色彩。句中的「看」字,則暗暗托出觀景之人。四句詩安排得錯落有致,而又融會為一個整體,給人以悅目賞心的美感。

  這首詩之使人產生美感,還因為它的設色多彩而又協調。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指出「摛表五色,貴在時見」,並舉「《雅》詠棠華,或黃或白,《騷》述秋蘭,綠葉紫莖」為例。這首絕句在色彩的點染上,交錯使用了明筆與暗筆。「綠錦池」、「浴紅衣」,明點綠、紅兩色;「菱」、「浮萍」、「鶯」、「薔薇」,則通過物體暗示綠、黃兩色。出水的菱葉和水面的浮萍都是翠綠色,夏鶯的羽毛是嫩黃色,而初夏開放的薔薇花也多半是黃色。就整個畫面的配色來看,第一句在池面重疊覆蓋上菱葉和浮萍,好似織成了一片綠錦。第二句則為這片綠錦繡上了黃鳥、黃花。不過,這樣的色彩配合也許素凈有餘而明艷不足,因此,詩的末句特以鴛鴦的紅衣為畫面增添光澤,從而使畫面更為醒目。

  這首詩還運用了以動表靜、以聲響顯示幽寂的手法。它所要表現的本是一個極其靜寂的環境,但詩中不僅有禽鳥浴水、弄花的動景,而且還讓薔薇叢中傳出一片鶯聲。這樣寫,並沒有破壞環境的靜寂,反而顯得更靜寂。這是因為,動與靜、聲與寂,看似相反,其實相成。王籍《入若耶溪》詩「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二句,正道破了這一奧秘。

  這首詩通篇寫景,但並不是一首單純的寫景詩,景中自有人在,自有情在。三、四兩句是全篇關目。第三句不僅展示一個「盡日無人」的環境,而且隱然還有一位盡日看雨之人,其百無聊賴的情狀是可以想見的。句中說「看微雨」,其實,絲雨紛紛,無可寓目,可寓目的應是菱葉、浮萍、池水、鳴鶯、薔薇。而其人最後心目所注卻是池面鴛鴦的相對戲水。這對鴛鴦更映襯出看雨人的孤獨必然使他見景生情,生髮許多聯想、遐想。可與這首詩參讀的有焦循《秋江曲》:「早看鴛鴦飛,暮看鴛鴦宿。鴛鴦有時飛,鴛鴦有時宿。」兩詩妙處都在不道破注視鴛鴦的人此時所想何事,所懷何情,而篇外之意卻不言自見。對照兩詩,杜牧的這首詩可能更空靈含蓄,更有若即若離之妙。

  (陳邦炎)

齊安郡中偶題二首(其一)

杜牧

  兩竿落日溪橋上,半縷輕煙柳影中。  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

  這首詩標明「偶題」,應是一首即景抒情之作。詩人在秋風乍起的季節、日已偏西的時光,把偶然進入視線的溪橋上、柳岸邊、荷池中的景物,加以藝術剪裁和點染,組合成一幅意象清幽、情思蘊結的畫圖。在作者的妙筆下,畫意與詩情是完美地融為一體的。

  詩的首句「兩竿落日溪橋上」,點明時間和地點。時間是「兩竿落日」,則既非在紅日高照之下,也非在暮色蒼茫之中。在讀者眼前展開的這幅畫中的光線和亮度是柔和宜目的。地點是「溪橋上」,則說明詩人行吟之際,既非漫步岸邊,也非泛舟溪面,這為後三句遠眺岸上柳影、俯視水上綠荷定了方位。

  詩的次句「半縷輕煙柳影中」,寫從溪橋上所見的岸柳含煙之景。詩人的觀察極其細微,用詞也極其精確。這一句中的「半縷輕煙」與上句中的「兩竿落日」,不僅在字面上屬對工整,而且在理路上有其內在聯繫。正因日已西斜,望中的岸柳才會含煙;又因落日究竟還有兩竿之高,就不可能是朦朧瀰漫的一片濃煙,只可能是若有若無的「半縷輕煙」;而且,這「半縷輕煙」不可能浮現在日光照到之處,只可能飄蕩在「柳影」籠罩之中。

  這前兩句詩純寫景物,但從詩人所選中的落日、煙柳之景,讀者自會感到:畫面的景色不是那麼明快,而是略帶暗淡的;詩篇的情調不是那麼開朗,而是略帶感傷的。這是為引逗出下半首的綠荷之「恨」而安排的合色的環境氣氛。

  詩的三、四兩句「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寫從溪橋上所見的荷葉受風之狀。這兩句詩,除以問語「多少」兩字領起,使詩句呈現與所寫內容相表裡的風神搖曳之美外,上句用「相倚」兩字托出了青蓋亭亭、簇擁在水面上的形態,而下句則在「回首」前用了「一時」兩字,傳神入妙地攝取了陣風吹來、滿溪荷葉隨風翻轉這一剎那間的動態。在古典詩詞中,可以摘舉不少寫風荷的句子,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是周邦彥《蘇幕遮》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幾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讚這幾句詞是「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而如果只取其一點來比較,應當說,杜牧的這兩句詩把風荷的形態寫得更為飛動,不僅筆下傳神,而且字里含情。

  這裡,詩人既在寫景之時「隨物以宛轉」(《文心雕龍·物色篇》),刻畫入微地曲盡風荷的形態、動態;又在感物之際「與心而徘徊」(同上),別有所會地寫出風荷的神態、情態。當然,風荷原本無情,不應有恨。風荷之恨是從詩人的心目中呈現的。詩人把自己的感情貫注到無生命的風荷之中,帶著自己感情色彩去看風荷「相倚」、「回首」之狀,覺得它們似若有情,心懷恨事,因而把對外界物態的描摹與自我內情的表露,不期而然地融合為一。這裡,表面寫的是綠荷之恨,實則物中見我,寫的是詩人之恨。

  那麼,這首詩中的詩人之恨是什麼呢?

  南唐中主李璟有首《攤破浣溪沙》詞,下半闋換頭兩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歷來為人所傳誦。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卻認為,這兩句不如它的上半闋開頭兩句「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並讚賞其「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而原詞接下來還有兩句是:「還與韶光共顦顇,不堪看。」這幾句詞以及王國維的贊語,正可以作杜牧這兩句詩的註腳。聯繫杜牧的遭遇來看,其所表現的就是這樣一種芳時不再、美人遲暮之恨。杜牧是一個有政治抱負和主張的人,而不幸生在唐王朝的沒落時期,平生志事,百無一酬,這時又受到排擠,出為外官,懷著壯志難酬的隱痛,所以在他的眼底、筆下,連眼前無情的綠荷,也彷彿充滿哀愁了。

  (陳邦炎)

九日齊山登高

杜牧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這首詩是唐武宗會昌五年(845)杜牧任池州刺史時的作品。「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重陽佳節,詩人和朋友帶著酒,登上池州城東南的齊山。江南的山,到了秋天仍然是一片縹青色,這就是所謂翠微。人們登山,彷彿是登在這一片可愛的顏色上。由高處下望江水,空中的一切景色,包括初飛來的大雁的身影,都映在碧波之中,更顯得秋天水空的澄肅。詩人用「涵」來形容江水彷彿把秋景包容在自己的懷抱里,用「翠微」這樣美好的詞來代替秋山,都流露出對於眼前景物的愉悅感受。這種節日登臨的愉悅,給詩人素來抑鬱不舒的情懷,注入了一股興奮劑。「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他面對著秋天的山光水色,臉上浮起了笑容,興緻勃勃地折下滿把的菊花,覺得應該插個滿頭歸去,才不辜負這一場登高。詩人意識到,塵世間象這樣開口一笑,實在難得,在這種心境支配下,他象是勸客,又象是勸自己:「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斟起酒來喝吧,只管用酩酊大醉來酬答這良辰佳節,無須在節日登臨時為夕陽西下、為人生遲暮而感慨、怨恨。這中間四句給人一種感覺:詩人似乎想用偶然的開心一笑,用節日的醉酒,來掩蓋和消釋長期積在內心中的鬱悶,但鬱悶仍然存在著,塵世終歸是難得一笑,落暉畢竟就在眼前。於是,詩人進一步安慰自己:「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春秋時,齊景公游於牛山,北望國都臨淄流淚說:「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詩人由眼前所登池州的齊山,聯想到齊景公的牛山墜淚,認為象「登臨恨落暉」所感受到的那種人生無常,是古往今來盡皆如此的。既然並非今世才有此恨,又何必象齊景公那樣獨自傷感流淚呢?

  有人認為這首詩是將「抑鬱之思以曠達出之」,從詩中的確可以看出情懷的鬱結,但詩人倒不一定是故意用曠達的話,來表現他的苦悶,而是在登高時交織著抑鬱和欣喜兩種情緒。詩人主觀上未嘗不想用節日登高的快慰來排遣抑鬱。篇中「須插」、「但將」、「不用」以及「何必」等詞語的運用,都可以清楚地讓人感受到詩人情感上的掙扎。至於實際上並沒有真正從抑鬱中掙扎出來,那是另一回事。

  詩人的愁悶何以那樣深、那樣難以驅遣呢?除了因為杜牧自己懷有很高的抱負而在晚唐的政治環境中難以得到施展外,還與這次和他同游的人,也就是詩中所稱的「客」有關。這位「客」不是別人,正是詩人張祜,他比杜牧年長,而且詩名早著。穆宗時令狐楚賞識他的詩才,曾上表推薦,但由於受到元稹的排抑,未能見用。這次張祜從江蘇丹陽特地趕來拜望杜牧。杜牧對他的被遺棄是同情的,為之憤憤不平。因此詩中的抑鬱,實際上包含了兩個人懷才不遇、同病相憐之感。這才是詩人無論怎樣力求曠達,而精神始終不佳的深刻原因。

  詩人的曠達,在語言情調上表現為爽利豪宕;詩人的抑鬱,表現為「塵世難逢開口笑」、「不用登臨恨落暉」、「牛山何必獨沾衣」的凄惻低回,愁情拂去又來,愈排遣愈無能為力。這兩方面的結合,使詩顯得爽快健拔而又含思凄惻。

  (余恕誠)

登九峰樓寄張祜

杜牧

  百感衷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  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即休。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  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宋人計有功的《唐詩紀事》載:「杜牧之守秋浦,與祜游,酷吟其宮詞。亦知樂天有非之之論。乃為詩曰:睫在眼前人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可知此詩系有感於白居易之非難張祜而發。長慶年間(821─824),白居易為杭州刺史,張祜請他貢舉自己去長安應進士試。白居易出題面試,把張祜置於徐凝之下,使頗有盛名的張祜大為難堪。杜牧事後得知,也很憤慨。會昌五年(845)秋天,張祜從丹陽寓地來到池州看望出任池州刺史的杜牧。兩人遍游境內名勝,以文會友,交誼甚洽。此詩即作於此次別後。詩人把自己對白居易的不滿與對張祜的同情、慰勉和敬重,非常巧妙而有力地表現了出來。

  這首詩純乎寫情,旁及景物,也無非為了映托感情。第一句用逆挽之筆,傾泄了滿腔感喟。眾多的感慨一齊湧上心頭,已經難於控制了。「角聲」句勢遒而意奇,為勾起偌多感嘆的「誘因」。這一聯以先果後因的倒裝句式,造成突兀、警聳的藝術效果。「孤起」二字,警醒俊拔,高出時流甚遠。一樣的斜陽畫角,用它一點染,氣格便覺異樣,似有一種曠漠、凄咽的情緒汩汩從行間流出。角聲本無所謂孤獨,是岑寂的心境給它抹上了這種感情色彩。彳亍舊地,獨憑欄杆,自然要聯想到昔日同游的歡樂,相形之下,更顯得獨游的凄黯了。三、四句承上而來,抒發別情。對面的青山──前番是把臂同游的處所;夾道的芳草──伴隨著友人遠去天涯。翠峰依舊,徒添知己之思;芳草連天,益增離別之恨。離思是無形的,把它寄寓在路遠山長的景物中,便顯得豐滿、具體,情深意長了。「芳草」又是賢者的象徵。《楚辭·九章·思美人》云:「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即以之比有德君子。詩人正是利用這種具有多層意蘊的詞語暗示讀者,引發出豐富的聯想來,思致活潑,宛轉關情。五、六兩句思筆俱換,由抽繹心中的懷想,轉為安慰對方。目不見睫,喻人之無識,這是對白居易的微詞。「道非身外」,稱頌張祜詩藝之高,有道在身,又何必向別處追求呢?這是故作理趣語,來慰藉自傷淪落的詩友。自此,詩的境界為之一換,格調也迥然不同,可見作者筆姿的靈活多變。七、八句就此更作發揮。「誰人得似」即無人可比之意,推崇之高,無以復加。末句「千首詩輕萬戶侯」補足「誰人得似」句意,大開大合,結構嚴謹。在杜牧看來,張祜把詩歌看得比高官厚祿更重,有誰及得上他的清高豁達呢?

  這首詩結響遒勁,由後向前,層層揭起,恰似倒捲簾櫳,一種如虹意氣照徹全篇,化盡涕洟,並成酣暢。這種旋折回蕩的藝術腕力,是很驚人的。

  一首詩里表現出這麼複雜的感情,有紛挐的棖觸,綿渺的情思,氣類的感憤,理趣的闡發和名士所特具的洒脫與豪縱。風骨錚錚,窮極變化。喜怒言笑,都是杜牧的自家面目。小杜的俊邁、拗峭,深於感慨的詩風,於此也可略窺究竟了。

  (周篤文)

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時牧欲赴官歸京

杜牧

  日暖泥融雪半消,行人芳草馬聲驕。  九華山路雲遮寺,清弋江村柳拂橋。  君意如鴻高的的,我心懸旆正搖搖。  同來不得同歸去,故國逢春一寂寥!

  這首詩在寫景上很成功,從中可以領略到古代詩詞中寫景的種種妙用。

  此詩作於開成四年(839)春,在宣州(治所在今安徽宣城)做官的杜牧即將離任,回京任職。他的朋友、在宣州任判官的裴坦要到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潛山)去,詩人便先為他送行,並賦此詩相贈。且看它是怎樣著筆的吧:

  「日暖泥融雪半消,行人芳草馬聲驕。」詩一出手,就用明快的色調,簡潔的筆觸,勾畫出一幅「春郊送別圖」:一個初春的早晨,和煦的太陽照耀著大地,積雪大半已消融,解凍的路面布滿泥濘,經冬的野草茁出了新芽,原野上一片青蔥。待發的駿馬興奮地踢著蹄,打著響鼻,又不時仰頭長嘶,似乎在催促主人上路……這兩句詩不只是寫景而已,它還交代了送行的時間、環境,渲染了離別時的氛圍。

  三、四兩句又展示了兩幅美景:「九華山路雲遮寺,清弋江村柳拂橋。」一幅是懸想中雲霧繚繞的九華山路旁,寺宇時隱時現。九華山是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一,有「佛國仙城」之稱。山在池州青陽(今屬安徽)西南,為宣州去舒州的必經之處。「九華山路」暗示裴坦的行程。一幅是眼前綠水環抱的青弋江村邊,春風楊柳,輕拂橋面。青弋江在宣城西,江水紺碧,景色優美。「清弋江村」,點明送別地點。「雲遮寺」,「柳拂橋」,最能體現地方風物和季節特色,同時透出詩人對友人遠行的關切和惜別時的依戀之情。這裡以形象化描繪代替單調冗長的敘述,語言精鍊優美,富有韻味。兩句一寫山間,一寫水邊,一寫遠,一寫近,靜景中包含著動態,畫面形象而鮮明,使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以上四句通過寫景,不露痕迹地介紹了環境,交代了送行的時間和地點,暗示了事件的進程,手法是十分高妙的。後面四句,藉助景色的襯托,抒發惜別之情,更見詩人的藝術匠心。

  「君意如鴻高的的,我心懸旆正搖搖」,敘寫行者與送行者的不同心境。的的,是鮮明的樣子。裴坦剛中進士不久,春風得意,躊躇滿志,象鴻雁那樣展翅高飛。所以,儘管在離別的時刻,也仍然樂觀、開朗。而杜牧的心情是兩樣的。他宦海浮沉,不很得意。現在要與好友離別,臨歧執手,更覺「心搖搖然如懸旌而無所終薄」(《史記·蘇秦傳》),一種空虛無著、悵然若失的感覺油然而生。

  最後兩句把「送裴坦」和自己將要「赴官歸京」兩重意思一齊綰合,寫道:「同來不得同歸去,故國逢春一寂寥!」兩人原來是一起從京城到宣州任職的,現在卻不能一同回去了,想到在這風光明媚的春日裡,隻身回到京城以後,將會感到多麼寂寞啊!

  詩的前半部分環境描寫與後半部分詩人惆悵心情構成強烈對比:江南的早春,空氣是那樣清新,陽光是那樣明亮,芳草是那樣鮮美,人(裴坦)是那樣倜儻風流,熱情自信,周圍一切都包孕著生機,充滿了希望;而自己呢?並沒有因此感到高興,反而受到刺激,更加深了內心的痛苦。這裡是以江南美景反襯人物的滿腹愁情。花鳥畫中有一種「背襯」的技法,就是在畫絹的背面著上潔白的鉛粉,使正面花卉的色彩越發嬌艷動人。這首詩寫景入妙,也正是用的這種「反襯」手法。

杜牧詩歌鑒賞(三)

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

杜牧

  六朝文物草連空, 天淡雲閑今古同。  鳥去鳥來山色里, 人歌人哭水聲中。  深秋簾幕千家雨, 落日樓台一笛風。  惆悵無因見范蠡, 參差煙樹五湖東。

  這首七律寫於唐文宗開成年間。當時杜牧任宣州(今安徽宣城)團練判官。宣城城東有宛溪流過,城東北有秀麗的敬亭山,風景優美。南朝詩人謝朓曾在這裡做過太守,杜牧在另一首詩里稱為「詩人小謝城」。城中開元寺(本名永樂寺),建於東晉時代,是名勝之一。杜牧在宣城期間經常來開元寺游賞賦詩。這首詩抒寫了詩人在寺院水閣上,俯瞰宛溪,眺望敬亭時的古今之慨。

  詩一開始寫登臨覽景,勾起古今聯想,造成一種籠罩全篇的氣氛:六朝的繁華已成陳跡,放眼望去,只見草色連空,那天淡雲閑的景象,倒是自古至今,未發生什麼變化。這種感慨固然由登臨引起,但聯繫詩人的經歷看,還有更深刻的內在因素。詩人此次來宣州已經是第二回了。八年前,沈傳師任宣歙觀察使(治宣州)的時候,他曾在沈的幕下供職。這兩次的變化,如他自己所說:「我初到此未三十,頭腦釤利筋骨輕。」「重遊鬢白事皆改,唯見東流春水平。」(《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歸宣州,因題贈》)這自然要加深他那種人世變易之感。這種心情滲透在三、四兩句的景色描寫中:敬亭山象一面巨大的翠色屏風,展開在宣城的近旁,飛鳥來去出沒都在山色的掩映之中。宛溪兩岸,百姓臨河夾居,人歌人哭,摻合著水聲,隨著歲月一起流逝。這兩句似乎是寫眼前景象,寫「今」,但同時又和「古」相溝通。飛鳥在山色里出沒,固然是向來如此,而人歌人哭,也並非某一片刻的景象。「歌哭」語出《禮記·檀弓》:「晉獻文子成室,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歌哭」言喜慶喪吊,代表了人由生到死的過程。「人歌人哭水聲中」,宛溪兩岸的人們就是這樣世世代代聚居在水邊。這些都不是詩人一時所見,而是平時積下的印象,在登覽時被觸發了。接下去兩句,展現了時間上並不連續卻又每每使人難忘的景象:一是深秋時節的密雨,象給上千戶人家掛上了層層的雨簾;一是落日時分,夕陽掩映著的樓台,在晚風中送出悠揚的笛聲。兩種景象:一陰一晴;一朦朧,一明麗。在現實中是難以同時出現的。但當詩人面對著開元寺水閣下這片天地時,這種雖非同時,然而卻是屬於同一地方獲得的印象,彙集複合起來了,從而融合成一個對宣城、對宛溪的綜合而長久性的印象。這片天地,在時間的長河裡,就是長期保持著這副面貌吧?這樣,與「六朝文物草連空」相映照,那種文物不見、風景依舊的感慨,自然就愈來愈強烈了。客觀世界是持久的,歌哭相迭的一代代人生卻是有限的。這使詩人沉吟和低回不已,於是,詩人的心頭浮動著對范蠡的懷念,無由相會,只見五湖方向,一片參差煙樹而已。五湖指太湖及與其相屬的四個小湖,因而也可視作太湖的別名。從方位上看,它們是在宣城之東。春秋時范蠡曾輔助越王勾踐打敗吳王夫差,功成之後,為了避免越王的猜忌,乘扁舟歸隱於五湖。

  他徜徉在大自然的山水中,為後人所艷羨。詩中把宣城風物,描繪得很美,很值得流連,而又慨嘆六朝文物已成過眼雲煙,大有無法讓人生永駐的感慨。這樣,游於五湖享受著山水風物之美的范蠡,自然就成了詩人懷戀的對象了。

  詩人的情緒並不高,但把客觀風物寫得很美,並在其中織入「鳥去鳥來山色里」、「落日樓台一笛風」這樣一些明麗的景象,詩的節奏和語調輕快流走,給人爽利的感覺。明朗、健爽的因素與低回惆悵交互作用,在這首詩里體現出了杜牧詩歌的所謂拗峭的特色。

  (余恕誠)

江南春

杜牧

  千里鶯啼綠映紅, 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樓台煙雨中。

  這首《江南春》,千百年來素負盛譽。四句詩,既寫出了江南春景的豐富多彩,也寫出了它的廣闊、深邃和迷離。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詩一開頭,就象迅速移動的電影鏡頭,掠過南國大地:遼闊的千里江南,黃鶯在歡樂地歌唱,叢叢綠樹映著簇簇紅花;傍水的村莊、依山的城郭、迎風招展的酒旗,一一在望。迷人的江南,經過詩人生花妙筆的點染,顯得更加令人心旌搖蕩了。搖蕩的原因,除了景物的繁麗外,恐怕還由於這種繁麗,不同於某處園林名勝,僅僅局限於一個角落,而是由於這種繁麗是鋪展在大塊土地上的。因此,開頭如果沒有「千里」二字,這兩句就要減色了。但是,明代楊慎在《升庵詩話》中說:「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對於這種意見,何文煥在《歷代詩話考索》中曾駁斥道:「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著,看得見。題雲《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綠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台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何文煥的說法是對的,這是出於文學藝術典型概括的需要。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後兩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從前兩句看,鶯鳥啼鳴,紅綠相映,酒旗招展,應該是晴天的景象,但這兩句明明寫到煙雨,是怎麼回事呢?這是因為千里範圍內,各處陰晴不同,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過,還需要看到的是,詩人運用了典型化的手法,把握住了江南景物的特徵。江南特點是山重水複,柳暗花明,色調錯綜,層次豐富而有立體感。詩人在縮千里於尺幅的同時,著重表現了江南春天掩映相襯、豐富多彩的美麗景色。詩的前兩句,有紅綠色彩的映襯,有山水的映襯,村莊和城郭的映襯,有動靜的映襯,有聲色的映襯。但光是這些,似乎還不夠豐富,還只描繪出江南春景明朗的一面。所以詩人又加上精彩的一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金碧輝煌、屋宇重重的佛寺,本來就給人一種深邃的感覺,現在詩人又特意讓它出沒掩映於迷濛的煙雨之中,這就更增加了一種朦朧迷離的色彩。這樣的畫面和色調,與「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的明朗絢麗相映,就使得這幅「江南春」的圖畫變得更加豐富多彩。「南朝」二字更給這幅畫面增添悠遠的歷史色彩。「四百八十」是唐人強調數量之多的一種說法。詩人先強調建築宏麗的佛寺非止一處,然後再接以「多少樓台煙雨中」這樣的唱嘆,就特別引人遐想。

  這首詩表現了詩人對江南景物的讚美與神往。但有的研究者提出了「諷刺說」,認為南朝皇帝在中國歷史上是以佞佛著名的,杜牧的時代佛教也是惡性發展,而杜牧又有反佛思想,因之末二句是諷刺。其實,解詩首先應該從藝術形象出發,而不應該作抽象的推論。杜牧反對佛教,並不等於對歷史上遺留下來的佛寺建築也一定討厭。他在宣州,常常去開元寺等處遊玩。在池州也到過一些寺廟,還和僧人交過朋友。著名的詩句,象「九華山路雲遮寺,青弋江邊柳拂橋」,「秋山春雨閑吟處,倚遍江南寺寺樓」,都說明他對佛寺樓台還是欣賞流連的。當然,在欣賞的同時,偶而浮起那麼一點歷史感慨也是可能的。

  (余恕誠)

題揚州禪智寺

杜牧

  雨過一蟬噪, 飄蕭松桂秋。  青苔滿階砌, 白鳥故遲留。  暮靄生深樹, 斜陽下小樓。  誰知竹西路, 歌吹是揚州。

  唐文宗開成二年(837),杜牧的弟弟杜患眼病寄居揚州禪智寺。當時,杜牧任監察御史,分司東都洛陽,得知消息,即攜眼醫石生赴揚州探視。唐制規定:「職事官假滿百日,即合停解。」杜牧因假逾百日而離職。此詩著意寫禪智寺的靜寂,和詩人憂弟病、傷前程的黯然心境不無關係。

  「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從「蟬」和「秋」這兩個字來看,其時當為初秋,那時蟬噪本已嘶啞,「一蟬噪」,就更使人覺得音色的凄咽;在風中搖曳的松枝、桂樹也露出了蕭瑟秋意。詩人在表現這一耳聞目睹的景象時,用意遣詞都十分精細。「蟬噪」反襯出禪智寺的靜,靜中見鬧,鬧中見靜。秋雨秋風則烘托出禪智寺的冷寂。

  接著,詩人又從視覺角度寫靜。「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台階長滿青苔,則行人罕至;寺內白鳥徘徊,不願離去,則又暗示寺的空寂人稀。青苔、白鳥,似乎是所見之物,信手拈來,卻使人倍覺孤單冷落。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從明暗的變化寫靜。禪智寺樹林茂密,陽光不透,夕陽西下,暮靄頓生。於濃蔭暮靄的幽暗中見靜。「斜陽下小樓」,從暗中見明來反補一筆,頗得錦上添花之致。透過暮靄深樹,看到一抹斜陽的餘輝,使人覺得禪智寺冷而不寒,幽而不暗。然而,這畢竟是「斜陽」,而且是已「下小樓」的斜陽。這種反襯帶來的效果卻是意外的幽,格外的暗,分外的靜。

  至此,詩人通過不同的角度展示出禪智寺的幽靜,似乎文章已經做完。然而,忽又別開生面,把熱鬧的揚州拉出來作陪襯:「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禪智寺在揚州的東北,靜坐寺中,秋風傳來遠處揚州的歌吹之聲,詩人感慨系之:身處如此歌舞喧鬧、市井繁華的揚州,卻只能在靜寂的禪智寺中凄涼度日,「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傷感油然而生,不可遏止,寫景中暗含著詩人多少身世感受、凄涼情懷。

  這首詩寫揚州禪智寺的靜,開頭用靜中一動襯托,結尾用動中一靜突出,一開篇,一煞尾,珠聯璧合,相映成趣,藝術構思是十分巧妙的。

  (湯貴仁)

潤州二首(其一)

杜牧

  向吳亭東千里秋, 放歌曾作昔年游。  青苔寺里無馬跡, 綠水橋邊多酒樓。  大抵南朝皆曠達, 可憐東晉最風流。  月明更想桓伊在, 一笛聞吹出塞愁。

  這是杜牧遊覽江南時寫的詩。潤州,治所在今江蘇鎮江。向吳亭在丹陽縣南面。

  首句起勢恢弘。詩人登上向吳亭,極目東望,茫茫千里,一片清秋景色,給人一種極荒忽無際的感覺。詩人的萬端思緒,便由登覽而觸發,大有紛至沓來之勢。

  詩從眼前的景色寫起,再一筆宕開,追憶起昔年遊覽的情形。「放歌」二字可見當年酣舞狂歌的賞心樂事,如今舊地重遊,恰逢惹愁的高秋季節,神往之中隱含著往事不再的悲哀。這一聯,一景一情,寫詩人初上亭來的所見、所感,並點出時間、地點、事由。

  頷聯沒有續寫昔年遊覽的光景,而是以不儘儘之,把思路從昔年拉回到眼前,承首句寫詩人下亭遊覽時所見的景物。潤州系東晉、南朝時的重鎮,也是當時士人們嬉遊的繁華都會。「青苔」二句,一寫先朝遺寺的荒涼冷落,一寫河邊酒樓盛景依舊,對仗十分工整。從寫法上看,本來是寺里長滿青苔,橋下蕩漾綠水,詩人卻故意顛倒語序,把鮮明的色彩放在句頭,突出一衰一盛的對比,形象地反映了潤州一帶風物人情的滄桑變化,這就為下一聯抒發思古之情創造了條件。

  頸聯再轉,讓思路從眼前出發,漫遊時空,飛躍到前代。詩人由眼前的遺寺想到東晉、南朝,又由酒樓想到曾在這裡嬉遊過的先朝士人,巧妙地借先朝士人的生活情事而寄慨。東晉、南朝的士人,曠達風流曾為一時美談,可是他們在歷史的舞台上都不過是匆匆的過客而已,只留下虛名為後人所企羨。中間兩聯由覽物而思古,充滿著物在人空的無限哀惋之意。

  詩人似乎長時間地沉浸在遐想中,直到日落月出,江面傳來一聲愁笛,才把他從沉思中喚醒。詩用「月明」表明時間的推移,以見沉思之久。「更想」的「更」字,則有無限低徊往複多情之意。然而這一聯的妙處,尤在其意境的深遠。秋夜月明,清冷凄迷,忽然傳來《出塞》曲的悲怨笛聲,又給詩增添了一層蒼涼哀切的氣氛。詩人由笛聲而更想到東晉「盡一時之妙,為江左第一」的吹笛好手桓伊,他要借桓伊的笛聲來傳達心中的無限哀愁。豐富的想像,把時隔數百載的人事勾連起來,使歷史與現實,今人與古人,眼前的景物與心中的情事,在時空上渾然融成一體。因此,詩雖將無窮思緒以一「愁」字了結,卻給人以跌宕迴環、悠悠不已之感。

  這首詩所抒發的,不過是封建知識分子因不得志所產生的人生無常的悲慨,但在藝術上卻很有特色。詩忽而目前,忽而昔年,忽而往古,忽而現在,忽而雜糅今古;忽而為一己哀愁,忽而為千古情事,忽而熔二者於一爐;揮灑自如,放縱不羈,在時空上和感情的表達上跳躍性極大。前人評杜牧的詩「氣俊思活」,於此可見一斑。

  (張金海)

將赴吳興登樂游原一絕

杜牧

  清時有味是無能, 閑愛孤雲靜愛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 樂游原上望昭陵。

  在唐人七絕中,也和在整個古典詩歌中一樣,以賦、比二體寫成的作品較多,興而比或全屬興體的較少。杜牧這首詩採用了「託事於物」的興體寫法,稱得上是一首「言在此而意在彼」、「言已盡而意有餘」的名篇。

  這首詩是作者於宣宗大中四年(850)將離長安到湖州(即吳興,今浙江湖州市)任刺史時所作。樂游原在長安城南,地勢高敞,可以眺望,是當時的遊覽勝地。

  杜牧不但長於文學,而且具有政治、軍事才能,渴望為國家作出貢獻。當時他在京城裡任吏部員外郎,投閑置散,無法展其抱負,因此請求出守外郡。對於這種被迫無所作為的環境,他當然是很不滿意的。詩從安於現實寫起,反言見意。武宗、宣宗時期,牛李黨爭正烈,宦官擅權,中央和藩鎮及少數民族政權之間都有戰鬥,何嘗算得上「清時」?詩的起句不但稱其時為「清時」,而且進一步指出,既然如此,沒有才能的自己,倒反而可以藉此藏拙,這是很有意趣的。次句承上,點明「閑」與「靜」就是上句所指之「味」。而以愛孤雲之閑見自己之閑,愛和尚之靜見自己之靜,這就把閑靜之味這樣一種抽象的感情形象地顯示了出來。

  第三句一轉。漢代制度,郡太守一車兩幡。幡即旌麾之類。唐時刺史略等於漢之太守。這句是說,由於在京城抑鬱無聊,所以想手持旌麾,遠去江海。(湖州北面是太湖和長江,東南是東海,故到湖州可雲去江海。)第四句再轉。昭陵是唐太宗的陵墓,在長安西邊醴泉縣的九嵏山。古人離開京城,每每多所眷戀,如曹植詩:「顧瞻戀城闕,引領情內傷。」(《贈白馬王彪》)杜甫詩:「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至德二載,自京金光門出。乾元初,有悲往事》)都是傳誦人口之句。但此詩寫登樂游原不望皇宮、城闕,也不望其他已故皇帝的陵墓,而獨望昭陵,則是別有深意的。唐太宗是唐代、也是我國封建社會中傑出的皇帝。他建立了大唐帝國,文治武功,都很煊赫;而知人善任,惟賢是舉,則是他獲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詩人登高縱目,西望昭陵,就不能不想起當前國家衰敗的局勢,自己閑靜的處境來,而深感生不逢時之可悲可嘆了。詩句雖然只是以登樂游原起興,說到望昭陵,戛然而止,不再多寫一字,但其對祖國的熱愛,對盛世的追懷,對自己無所施展的悲憤,無不包括在內。寫得既深刻,又簡煉;既沉鬱,又含蓄,真所謂「稱名也小,取類也大」。

  (沈祖棻)

長安秋望

杜牧

  樓倚霜樹外, 鏡天無一毫。  南山與秋色, 氣勢兩相高。

  這是一曲高秋的讚歌。題為「長安秋望」,重點卻並不在最後的那個「望」字,而是讚美遠望中的長安秋色。「秋」的風貌才是詩人要表現的直接對象。

  首句點出「望」的立足點。「樓倚霜樹外」的「倚」,是倚立的意思,重在強調自己所登的高樓巍然屹立的姿態;「外」,是「上」的意思。秋天經霜後的樹,多半木葉黃落,越發顯出它的高聳挺拔,而樓又高出霜樹之上,在這樣一個立足點上,方能縱覽長安高秋景物的全局,充分領略它的高遠澄潔之美。所以這一句實際上是全詩的出發點和基礎,沒有它,也就沒有「望」中所見的一切。

  次句寫望中所見的天宇。「鏡天無一毫」,是說天空明凈澄潔得象一面纖塵不染的鏡子,沒有一絲陰翳雲彩。這正是秋日天宇的典型特徵。這種澄潔明凈到近乎虛空的天色,又進一步表現了秋空的高遠寥廓,同時也寫出了詩人當時那種心曠神怡的感受和高遠澄凈的心境。

  「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第三句轉筆寫到遠望中的終南山。將它和「秋色」相比,說遠望中的南山,它那峻拔入雲的氣勢,象是要和高遠無際的秋色一賽高低。

  南山是具體有形的個別事物,而「秋色」卻是抽象虛泛的,是許多帶有秋天景物特點的具體事物的集合與概括,二者似乎不好比擬。而此詩卻別出心裁地用南山襯托秋色。秋色是很難描寫的,它存在於秋天的所有景物里,而且不同的作者對秋色有不同的觀賞角度和感受,有的取其凄清蕭瑟,有的取其明凈澄潔,有的取其高遠寥廓。這首詩的作者顯然偏于欣賞秋色之高遠無極,這是從前兩句的描寫中可以明顯看出的。但秋之「高」卻很難形容盡致(在這一點上,和寫秋之「凄」、之「清」很不相同),特別是它那種高遠無極的氣勢更是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在這種情況下,以實托虛便成為有效的藝術手段。具體有形的南山,襯托出了抽象虛泛的秋色,讀者通過「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的詩句,不但能具體地感受到「秋色」之「高」,而且連它的氣勢、精神和性格也若有所悟了。

  這首詩的好處,還在於它在寫出長安高秋景色的同時寫出了詩人的精神性格。它更接近於寫意畫。高遠、寥廓、明凈的秋色,實際上也正是詩人胸懷的象徵與外化。特別是詩的末句,賦予南山與秋色一種峻拔向上的動態,這就更鮮明地表現出了詩人的性格氣質,也使全詩在躍動的氣勢中結束,留下了充分的想像餘地。

  晚唐詩往往流於柔媚綺艷,缺乏清剛遒健的骨格。這首五言短章卻寫得意境高遠,氣勢健舉,和盛唐詩人王之渙的《登鸛雀樓》有神合之處,儘管在雄渾壯麗、自然和諧方面還不免略遜一籌。

  (劉學鍇)

沈下賢

杜牧

  斯人清唱何人和, 草徑苔蕪不可尋。  一夕小敷山下夢, 水如環珮月如襟。

  這是唐宣宗大中四年(850),杜牧任湖州刺史時,追思憑弔中唐著名文人沈亞之的詩作。亞之字下賢,吳興(即湖州)人,元和十年(815)登進士第,工詩能文,善作傳奇小說。他的《湘中怨解》、《異夢錄》、《秦夢記》等傳奇,幽緲頑艷,富於神話色彩和詩的意境,在當時別具一格。李賀、杜牧、李商隱對他都很推重。杜牧這首極富風調美的絕句,表達了他對亞之的仰慕。

  首句「斯人清唱何人和」,以空靈夭矯之筆詠嘆而起。斯人,指題中的沈下賢。清唱,指沈的詩歌,著一「清」字,其詩作意境的清迥拔俗與文辭的清新秀朗一齊寫出。全句亦贊亦嘆,既盛讚下賢詩歌的格清調逸,舉世無與比肩;又深慨其不為流俗所重,並世難覓同調。

  沈下賢一生沉淪下僚,落拓不遇。其生平事迹,早就不為人知。當杜牧來到下賢家鄉吳興的時候,其舊日的遺迹已不復存留。「草徑苔蕪不可尋」,這位「吳興才人」的舊居早已青苔遍地,雜草滿徑,淹沒在一片荒涼之中了。生前既如此落寞,身後又如此凄清,這實在是才士最大的悲哀,也是社會對他們最大的冷落。「清唱」既無人和,遺迹又不可尋,詩人的憑弔悲慨之意,景仰同情之感,已經相當充分地表達出來,三、四兩句,就從「不可尋」進一步引發出「一夕小敷山下夢」來。

  小敷山又叫福山,在湖州烏程縣西南二十里,是沈下賢舊居所在地。舊居遺迹雖「草徑苔蕪不可尋」,但詩人的懷想追慕之情卻悠悠不盡,難以抑止,於是便引出「夢尋」來──「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珮月如襟。」詩人的夢魂竟在一天晚上來到了小敷山下,在夢境中浮現的,只有鳴聲琤琮的一脈清流和潔白澄明的一彎素月。這夢境清寥高潔,極富象徵色彩。「水如環珮」,是從聲音上設喻,柳宗元《小石潭記》:「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月下聞水之清音,可以想見其清瑩澄澈。「月如襟」,是從顏色上設喻,足見月色的清明皎潔。這清流與明月,似乎是這位前輩才人修潔的衣飾,令人宛見其清寥的身影;又象是他那清麗文采和清迥詩境的外化,令人宛聞其高唱的清音孤韻;更象是他那高潔襟懷品格的象徵,令人宛見其孤高寂寞的詩魂。「襟」,古代指衣的交領,引申不襟懷。杜牧《題池州弄水亭》詩云:「光潔疑可攬,欲以襟懷貯。」光潔的水色可攬以貯懷,如水的月光自然也可作為高潔襟懷的象徵了。所以,這「月如襟」,既是形況月色皎潔如襟,又是象徵襟懷皎潔如月。這樣地迴環設喻,彼此相映,融比興象徵為一體,在藝術上確是一種創造。李賀的《蘇小小墓》詩,借「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珮」的想像,畫出了一個美麗深情的芳魂,杜牧的這句詩,則畫出了一個高潔的詩魂。如果說前者更多地注重形象的描繪,那麼後者則更多地側重於意境與神韻,對象不同,筆意也就有別。

  這是交織著深情仰慕和深沉悲慨的追思憑弔之作。它表現了沈下賢的生前寂寞、身後凄清的境遇,也表現了他的詩格與人格。但通篇不涉及沈下賢的生平行事,也不作任何具體的評贊,而是藉助於詠嘆、想像、幻夢和比興象徵,構成空靈蘊藉的詩境,讓讀者通過這種境界,在自己心中想像出沈下賢的高標逸韻。全篇集中筆墨反覆渲染一個「清」字:從「清唱何人和」的寂寞到「草徑苔蕪」的凄清,到「水如環珮月如襟」的清寥夢境,一意貫串,筆無旁鶩。這樣把避實就虛和集中渲染結合起來,才顯得虛而傳神。

  (劉學鍇)

過華清宮絕句三首(其二)

杜牧

  新豐綠樹起黃埃, 數騎漁陽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 舞破中原始下來。

  唐玄宗時,安祿山兼任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後伺機謀反,玄宗卻對他十分寵信。皇太子和宰相楊國忠屢屢啟奏,方派中使輔璆琳以賜柑為名去探聽虛實。璆琳受安祿山厚賂,回來後盛讚他的忠心。玄宗輕信謊言,自此更加高枕無憂,恣情享樂了。「新豐綠樹起黃埃,數騎漁陽探使回」,正是描寫探使從漁陽經由新豐飛馬轉回長安的情景。這探使身後揚起的滾滾黃塵,是迷人眼目的的煙幕,又象徵著叛亂即將爆發的戰爭風雲。

  詩人從「安史之亂」的紛繁複雜的史事中,只攝取了「漁陽探使回」的一個場景,是頗具匠心的。它既揭露了安祿山的狡黠,又暴露了玄宗的糊塗,有「一石二鳥」的妙用。

  如果說詩的前兩句是表現了空間的轉換,那麼後兩句「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則表現了時間的變化。前後四句所表現的內容本來是互相獨立的,但經過詩人巧妙的剪接便使之具有互為因果的關係,暗示了兩件事之間的內在聯繫。而從全篇來看,從「漁陽探使回」到「霓裳千峰上」,是以華清宮來聯結,銜接得很自然。這樣寫,不僅以極儉省的筆墨概括了一場重大的歷史事變,更重要的是揭示出事變發生的原因,詩人的構思是很精巧的。

  將強烈的諷刺意義以含蓄出之,尤其是「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兩句,不著一字議論,便將玄宗的耽於享樂、執迷不悟刻畫得淋漓盡致。說一曲霓裳可達「千峰」之上,而且竟能「舞破中原」,顯然這是極度的誇張,是不可能的事,但這樣寫卻並非不合情理。因為輕歌曼舞縱不能直接「破中原」,中原之破卻實實在在是由統治者無盡無休的沉醉於歌舞造成。而且,非這樣寫不足以形容歌舞之盛,非如此誇張不能表現統治者醉生夢死的程度以及由此產生的國破家亡的嚴重後果。此外,這兩句詩中「千峰上」同「下來」所構成的鮮明對照,力重千鈞的「始」字的運用,都無不顯示出詩人在遣詞造句方面的深厚功力,有力地烘託了主題。正是深刻的思想內容與完美的表現手法,使之成為膾炙人口的名句。全詩到此戛然而止,更顯得餘味無窮。

  (張明非)

過華清宮絕句三首(其一)

杜牧

  長安回望綉成堆, 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 無人知是荔枝來。

  本題共三首,是杜牧經過驪山華清宮時有感而作。華清宮是唐玄宗開元十一年(723)修建的行宮,玄宗和楊貴妃曾在那裡尋歡作樂。後代有許多詩人寫過以華清宮為題的詠史詩,而杜牧的這首絕句尤為精妙絕倫,膾炙人口。此詩通過送荔枝這一典型事件,鞭撻了玄宗與楊貴妃驕奢淫逸的生活,有著以微見著的藝術效果。

  起句描寫華清宮所在地驪山的景色。詩人從長安「回望」的角度來寫,猶如電影攝影師,在觀眾面前先展現一個廣闊深遠的驪山全景:林木蔥蘢,花草繁茂,宮殿樓閣聳立其間,宛如團團錦繡。「綉成堆」,既指驪山兩旁的東綉嶺、西綉嶺,又是形容驪山的美不勝收,語意雙關。

  接著,鏡頭向前推進,展現出山頂上那座雄偉壯觀的行宮。平日緊閉的宮門忽然一道接著一道緩緩地打開了。接下來,又是兩個特寫鏡頭:宮外,一名專使騎著驛馬風馳電掣般疾奔而來,身後揚起一團團紅塵;宮內,妃子嫣然而笑了。幾個鏡頭貌似互不相關,卻都包蘊著詩人精心安排的懸念。「千門」因何而開?「一騎」為何而來?「妃子」又因何而笑?詩人故意不忙說出,直至緊張而神秘的氣氛憋得讀者非想知道不可時,才含蓄委婉地揭示謎底:「無人知是荔枝來。」「荔枝」兩字,透出事情的原委。《新唐書·楊貴妃傳》:「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明於此,那麼前面的懸念頓然而釋,那幾個鏡頭便自然而然地聯成一體了。

  吳喬《圍爐詩話》說:「詩貴有含蓄不盡之意,尤以不著意見聲色故事議論者為最上。」杜牧這首詩的藝術魅力就在於含蓄、精深,詩不明白說出玄宗的荒淫好色,貴妃的恃寵而驕,而形象地用「一騎紅塵」與「妃子笑」構成鮮明的對比,就收到了比直抒己見強烈得多的藝術效果。「妃子笑」三字頗有深意。春秋時周幽王為博妃子一笑,點燃烽火,導致國破身亡。當我們讀到這裡時,不是很容易聯想到這個盡人皆知的故事嗎?「無人知」三字也發人深思。其實「荔枝來」並非絕無人知,至少「妃子」知,「一騎」知,還有一個詩中沒有點出的皇帝更是知道的。這樣寫,意在說明此事重大緊急,外人無由得知,這就不僅揭露了皇帝為討寵妃歡心無所不為的荒唐,也與前面渲染的不尋常的氣氛相呼應。全詩不用難字,不使典故,不事雕琢,樸素自然,寓意精深,含蓄有力,是唐人詠史絕句中的佳作。

  (張明非)

念昔游三首(其三)

杜牧

  李白題詩水西寺, 古木回岩樓閣風。  半醒半醉游三日, 紅白花開山雨中。

  「水西寺」即天宮水西寺,是宣州涇縣水西山中很有名的一座寺院。寺中「凡十四院,其最勝者曰華岩院,橫跨兩山,廊廡皆閣道,泉流其下」(《江南通志》)。李白曾到此遊覽,並題有《游水西簡鄭明府》)一詩。杜牧此詩開門見山,提到李白在此題詩一事。李白詩中云:「清湍鳴回溪,綠竹繞飛閣;涼風日瀟洒,幽客時憩泊」,描寫了這一山寺佳境。杜牧將此佳境凝鍊為「古木回岩樓閣風」,正抓住了水西寺的特點:橫跨兩山的建築,用閣道相連,四周皆是蒼翠的古樹、綠竹,凌空的樓閣之中,山風習習。多麼美妙的風光!

  李白一生坎坷蹭蹬,長期浪跡江湖,寄情山水。杜牧此時不但與李白的境遇相仿,而且心緒也有些相似。李白身臨佳境曰「幽客時憩泊」;杜牧面對勝景曰「半醒半醉游三日」,都是想把政治上失意後的苦悶消釋在可以令人忘憂的美景之中。三、四句合起來,可以看到這樣的場面:在蒙蒙的雨霧中,山花盛開,紅白相間,幽香撲鼻;似醉若醒的詩人,漫步在這一帶有濃烈的自然野趣的景色之中,顯得多麼陶然自得。

  此詩二、四兩句寫景既雄俊清爽,又纖麗典雅。詩人是完全沉醉在這如畫的山景里了嗎?還是借大自然的景緻來蕩滌自己胸中之塊壘呢?也許兩者都有。

  (唐永德)

念昔游三首(其一)

杜牧

  十載飄然繩檢外, 樽前自獻自為酬。  秋山春雨閑吟處, 倚遍江南寺寺樓。

  杜牧曾因仕途失意,長期飄泊南方。《念昔游》是若干年後追憶那次遊蹤而寫的組詩,一共三首,這是其中的第一首。

  詩的前兩句,描寫他十年浪跡江南,不受拘束的生活。漫長的生涯中,詩人只突出了一個「自獻自為酬」的場面。兩個「自」字,把他那種自斟自飲,自得其樂,獨往獨來,不受拘束,飄然於繩檢之外的神態勾畫出來了。這神態貌似瀟洒自得,實際上隱約地透露出一肚皮不合時宜的憤世之感。

  詩的後兩句正面寫到《念昔游》的「游」字上,但是並沒有具體描寫江南的景色。「秋山春雨」只是對江南景色一般的概括性的勾勒,然而爽朗的秋山和連綿的春雨也頗富於江南景緻的特徵。「春」、「秋」二字連用,同前面的「十載」相呼應,暗示出飄泊江南時日之久。詩人寄情山水,徜徉在旖旎風光之中,興會所致,不免吟詩遣興。寫遊蹤又突出江南的寺院,正如作者在《江南春絕句》中所說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風光尤勝之故。「

  倚樓」關切吟詩。「倚遍江南寺寺樓」,並烘托出遊歷的地域之廣,也即是時間之長,又回應開頭「十載」。

  詩人到處遊山玩水,看來似乎悠然自在,內心卻十分苦悶。這首憶昔詩,重點不在追述遊歷之地的景緻,而是藉此抒發內心的情緒。愈是把自己寫得無憂無慮,無拘無束,而且是年復一年,無處不去,就愈顯示出他的百無聊賴和無可奈何。詩中沒有一處正面發泄牢騷,而又處處讓讀者感到有一股怨氣,妙就妙在這「言外之意」或「弦外之音」上面。

  (唐永德)

過勤政樓

杜牧

  千秋佳節名空在, 承露絲囊世已無。  唯有紫苔偏稱意, 年年因雨上金鋪。

  勤政樓原是唐玄宗用來處理朝政、舉行國家重大典禮的地方,建於開元八年(720),位於長安城興慶宮的西南角,西面題曰「花萼相輝之樓」,南面題曰「勤政務本之樓」。

  開元十七年八月五日,唐玄宗為慶賀自己的生日,在此樓批准宰相奏請,定這一天為千秋節,布告天下。並以馬百匹,盛飾分左右,舞於勤政樓下,又於樓中賜宴設酺,「群臣以是日進萬壽酒,王公戚里進金鏡綬帶,士庶以結絲承露囊更相問遺」,千秋節也就成了一年一度的佳節。然而由於玄宗晚年「勤政務本」早成空話,到安史之亂爆發,只得被迫退位,唐王朝江河日下,千秋節也隨之徒有虛名了,甚至連當年作為贈送禮物的承露絲囊也見不到了。詩的第一句說佳節空在,是總論,第二句說絲囊已無,則是抓住了「承露囊」這個千秋節最有代表性的物品來進一步補襯,使得「名空在」三字具體著實了。

  詩的後兩句寫詩人移情於景,感昔傷今。「惟有紫苔偏稱意,年年因雨上金鋪」。金鋪,是大門上的一種裝飾物,常常做成獸頭或龍頭的形狀,用以銜門環。用銅或鍍金做的,叫金鋪,用銀做的叫銀鋪。紫苔是苔蘚的一種,長在陰暗潮濕的地方。這兩句詩從表面看,寫的是景,是「勤政樓」的實景,但細細體味,就會感到這十四個字,字字都飽蘸了詩人感昔傷今的真實情感,慨嘆曾經百戲雜陳的樓前,經過一個世紀的巨大變化,竟變得如此凋零破敗。可以想像,當杜牧走過這個前朝遺址時,所看到的是雜草叢生,人跡稀少,重門緊閉的一片凄涼景象。詩人不寫別的,偏偏從紫苔著筆。這是因為紫苔那無拘無束,隨處生長,自得其樂的樣子深深地觸動了他此時慘淡失意的心情。失意之心對得意之物,自然格外敏感,體味也就更加深刻了。作者以紫苔見意,又從紫苔說開去,用紫苔的滋長反襯唐朝的衰落,小中見大,詞淺意深,令人回味。說紫苔上了金鋪,是一種誇張的手法。當年威嚴可畏的龍頭獸首,而今綠銹滿身,如同長滿了青苔一般,這就進一步烘託了勤政樓被人遺忘而常年冷落的凄涼衰敗的景象。這裡,「偏稱意」三字寫得傳神,「偏」,說明萬物凋零,獨有紫苔任情滋蔓,好象是大自然的偏寵,使得紫苔竟那樣稱心愜意。這筆法可謂婉曲迴環,寫景入神了。

  這首詩是詩人在極度感傷之下寫成的,全詩卻不著一個「悲」字。從詩的整體看,詩人主要採用明賦暗比的方法。前兩句寫的是今日之衰,實際上使人緬懷的是當年之盛;後兩句寫的是今日紫苔之盛,實際上使人愈加感到「勤政樓」今日之衰。一衰一盛,一盛一衰,對比鮮明,文氣跌宕有致,讀來回味無窮。

  (絳雲)

河 湟

杜牧

  元載相公曾借箸, 憲宗皇帝亦留神。  旋見衣冠就東市, 忽遺弓劍不西巡。  牧羊驅馬雖戎服, 白髮丹心盡漢臣。  唯有涼州歌舞曲, 流傳天下樂閑人。

  安史之亂爆發後,駐守在河西、隴右的軍隊東調平叛,吐蕃乘機進佔了河湟地區,對唐朝政府造成了極大的威脅。杜牧有感於晚唐的內憂外患,熱切主張討平藩鎮割據、抵禦外族侵侮,因此對收復失地極為關心,先後寫了好幾首詩,《河湟》便是其中的一首。

  河湟本指湟水與黃河合流處的一片地方,這裡用以指吐蕃統治者自唐肅宗以來佔領的河西、隴右之地。詩以「河湟」為題,十分醒目,寓主旨於其中,起到籠罩全篇的作用。

  詩可分為兩層。前四句說:宰相元載對西北邊事多所策劃,卻不為代宗所用,反遭不測;憲宗也曾銳意收復河隴,卻不及西征,齎志以歿。這裡一連使用了三個典故。「借箸」,用張良的故事。不僅以之代「籌劃」一詞,而且含有將元載比作張良之意,從而表明作者對他的推重。「衣冠就東市」,是用晁錯的故事。意在說明元載的主張和遭遇與晁錯頗為相似,暗示元載留心邊事,有經略之策。杜牧比之晁錯,足見對他的推重和惋惜。「忽遺弓劍」採用黃帝乘龍升仙的傳說,借指憲宗之死,並暗切憲宗好神仙,求長生之術。這裡,作者對憲宗被宦官所殺採取了委婉的說法,流露出對其猝然而逝的嘆惋。以上全用敘述,不著議論,但作者對河湟遲遲不能收復的感慨卻溢於言表。

  後四句用強烈的對照描寫,表達了作者鮮明的愛憎。河湟百姓儘管身著異族服裝,「牧羊驅馬」,處境是那樣艱難屈辱;但他們的心並沒有被征服,白髮丹心,永為漢臣。而統治者又怎麼樣呢?作者不用直書的手法,而是抓住那些富貴閑人陶醉於原從河湟傳來的輕歌曼舞這樣一個細節,便將他們的醉生夢死之態揭露得淋漓盡致。

  此詩前四句敘元載、憲宗事,採用分承的方法,第三句承首句,第四句承次句。這樣寫不僅加強了慨嘆的語氣,且顯得跌宕有致。第三聯正面寫河湟百姓的浩然正氣。「雖」和「盡」兩個虛字用得極好,一抑一揚,筆勢拗峭勁健。最後一聯卻又不直抒胸臆,而是將滿腔抑鬱不平之氣故意以曠達幽默的語氣出之,不僅加強了諷刺的力量,而且使全詩顯得抑揚頓挫,餘味無窮。這首詩,寫得勁健而不枯直,闊大而亦深沉,正如明人楊慎《升庵詩話》所說:「律詩至晚唐,李義山而下,惟杜牧之為最。宋人評其詩豪而艷,宕而麗,於律詩中特寓拗峭,以矯時弊。」這首《河湟》鮮明地體現出這種藝術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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