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歷史唯物主義」?
「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現代唯物主義」,其基本內涵應當從「哲學思維方式」的角度來確定,即拋棄一切脫離現實歷史的抽象觀念,按照社會歷史自身的本來面貌理解社會歷史問題。然而,歷史唯物主義的思維方式並不是經驗主義或實證主義的,它不僅與黑格爾的思辨唯心主義針鋒相對,更是對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的超越。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目標也不是要建構一門類似自然科學的歷史科學,而是要尋求和確定「人的解放」或「共產主義」的現實條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批判構成其核心問題,批判性是其基本理論本性。
歷 唯
何為「歷史唯物主義」?
程彪,李慧明| 文
義 歷
物 史
主
何為「歷史唯物主義」?當我們用「歷史唯物主義」這個概念來指稱馬克思的相關理論與思想時,我們並沒有先行辨明這一概念的確切涵義,由此導致在馬克思哲學或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中多種解讀模式多元並存的理論格局,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邊界被高度模糊了,甚至歷史唯物主義到底是哲學還是科學也成為一個難以決斷的公案了。這嚴重影響到馬克思哲學或歷史唯物主義研究的深化與發展。
眾所周知,馬克思並沒有發明和使用「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概念,恩格斯晚年才使用「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概念,並以之指稱馬克思所創立的唯物主義歷史觀。[1](P698、852注釋364)[2](P692、698、700)此前,馬克思和恩格斯使用最多的是「唯物主義歷史觀」或「唯物史觀」概念。如果我們不局限於狹隘的哲學觀念,把「唯物主義歷史觀」僅僅理解為狹義的歷史觀理論,而是理解為馬克思哲學或世界觀理論,[3]那麼,用「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概念來指稱馬克思哲學並沒什麼不妥,而且可能是更為恰當的,問題的關鍵是如何理解「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概念的確切涵義。
一
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下文簡稱《終結》)中明確提到「唯物主義」概念的三種用法,並在梳理唯物主義的歷史發展的基礎上闡述了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現代唯物主義」的基本內涵。
恩格斯首先提到的是在「本原」問題上的「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思維對存在的地位問題,這個在中世紀的經院哲學中也起過巨大作用的問題:什麼是本原的,是精神還是自然界?——這個問題以尖銳的形式針對著教會提了出來:世界是神創造的呢,還是從來就有的?哲學家依照他們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而分成了兩大陣營。凡是斷定精神對自然界來說是本原的,從而歸根到底承認某種創世說的人(而創世說在哲學家那裡,例如在黑格爾那裡,往往比在基督教那裡還要繁雜和荒唐得多),組成唯心主義陣營。凡是認為自然界是本原的,則屬於唯物主義的各種學派。」在本原問題上,「唯物主義」所指的是承認自然界是本原的,或自然界對於精神的先在性的各種哲學學派。恩格斯強調,「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這兩個用語本來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它們在這裡也不是在別的意義上使用的。下面我們可以看到,如果給它們加上別的意義,就會造成怎樣的混亂。」[2](P224-225)
恩格斯還提到「庸人」的「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庸人把唯物主義理解為貪吃、酗酒、娛目、肉慾、虛榮、愛財、吝嗇、貪婪、牟利、投機,簡言之,即他本人暗中迷戀著的一切齷齪行為;而把唯心主義理解為對美德、普遍的人類愛的信仰,總之,對『美好世界』的信仰——他在別人面前誇耀這個『美好世界』,但是他自己至多只是在這樣的時候才相信這個『美好世界』。」恩格斯指出,施達克以這種「庸人」的「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根本不可能理解和評價費爾巴哈,而且由於超出了本原問題,只能造成思想混亂,「如果一個人只是由於他追求『理想的意圖』並承認『理想的力量』對他的影響,就成了唯心主義者,那麼任何一個發育稍稍正常的人都是天生的唯心主義者了,怎麼還會有唯物主義呢?」「唯物主義這個名詞以及兩個派別的全部對立,在這裡對他來說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2](P232)
除了這兩種唯物主義之外,恩格斯特殊強調了一種「同馬克思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唯物主義:「人們決心在理解現實世界(自然和歷史)時按照它本身在每一個不以先入為主唯心主義怪想來對待它的人面前所呈現的那樣來理解;他們決心毫不憐惜地拋棄一切同事實(從事實本身的聯繫而不是從幻想的聯繫來把握的事實)不相符合的唯心主義怪想。除此以外,唯物主義並沒有別的意義。」[2](P242)這是在「哲學思維方式」的意義上理解的「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所謂「唯物主義」是從事實本身的聯繫來把握事實,所謂「唯心主義」是從幻想的聯繫來理解事實。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現代唯物主義」的基本內涵就是從「哲學思維方式」的意義上來確定的。
恩格斯指出,「像唯心主義一樣,唯物主義也經歷了一系列的發展階段。甚至隨著自然科學領域中的每一次劃時代的發現,唯物主義也必然要改變自己的形式,而自從歷史也得到唯物主義的解釋以後,一條新的發展道路也在這裡開闢出來了。」[2](P228)舊唯物主義是一種機械唯物主義或形而上學的唯物主義,不僅對自然界持一種非歷史的觀點,而且在社會歷史領域中也持一種非歷史的觀點。現代唯物主義是一種歷史的與辯證的世界觀。恩格斯指出,由於現代自然科學的新發展,「自然界也被承認為歷史發展過程了。而適用於自然界的,同樣適用於社會歷史的一切部門和研究人類的(和神的)一切事物的科學」。[2](P246)在社會歷史領域,「也完全像在自然領域中一樣,應該通過發現現實的聯繫來清除這種臆造的人為的聯繫。這一任務,歸根到底,就是要發現那些作為支配規律在人類社會的歷史上起作用的一般運動規律」。[2](P247)恩格斯進一步指出,歷史唯物主義作為關於社會歷史的一般運動規律的科學的歷史觀,「結束了歷史領域內的哲學,正如辯證的自然觀使一切自然哲學都成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一樣。現在無論在哪一個領域,都不再要從頭腦中想出聯繫,而要從事實中發現聯繫了」。[2](P257)作為「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意味著從事實中發現聯繫,而不是從頭腦中想出聯繫;作為「現代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意味著充分意識到事實及其內在聯繫的過程性、歷史性或辯證性,並由此出發理解事實自身。恩格斯並沒有局限於社會歷史領域來理解歷史唯物主義,正如沒有局限於自然領域來理解辯證法一樣,而是把歷史唯物主義理解為唯物主義的現代形態,也即與辯證法相結合的唯物主義新形態。這種現代唯物主義世界觀被運用到一切知識領域之中,因而它「已經根本不再是哲學,而只是世界觀」。[1](P481)因此,在恩格斯看來,歷史唯物主義作為馬克思的歷史觀實現了對社會歷史的科學理解,它與自然科學的新發展一樣,體現了一種辯證法的思維方式,是現代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徹底運用的結果。
恩格斯從「哲學思維方式」的意義上對「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理解以及對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現代唯物主義」的闡述,與《德意志意識形態》(下文簡稱《形態》)中的思想是高度一致的。馬克思恩格斯在歷史唯物主義初創之時所強調的正是「哲學思維方式」上的根本變革,即「真正的實證科學」對抽象的哲學思辨的批判與超越:「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關於意識的空話將終止,它們一定會被真正的知識所代替。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只要這樣按照事物的真實面目及其產生情況來理解事物,任何深奧的哲學問題……都可以十分簡單地歸結為某種經驗事實。」[4](P73-74、76)馬克思恩格斯在《形態》中闡述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時,也充分闡明了歷史唯物主義作為「哲學思維方式」的內涵:「由此可見,這種歷史觀就在於: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繫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從市民社會作為國家的活動描述市民社會,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闡明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的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們的產生過程。這樣當然也能夠完整地描述事物(因而也能夠描述事物的這些不同方面之間的相互作用)。這種歷史觀和唯心主義歷史觀不同,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範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形成。」[4](P92)歷史觀上的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實質性區別就在於,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還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形成」。唯心主義歷史觀的荒謬之處在於從各種抽象的意識形態觀念,如「自我意識」、「人」、「唯一者」等出發來臆造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觀則要求從歷史的現實基礎出發,如實地「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即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交往形式」或「市民社會」出發,「闡述」、「理解」、「描述」並「闡明」社會歷史問題。此外,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其他許多場合都強調歷史唯物主義作為「哲學思維方式」的意義,強調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不是可以到處套用的藥方公式,而是指導具體研究工作的方法指南。
因此,把歷史唯物主義理解為馬克思主義的新世界觀,理解為一種哲學方法論,可以說是抓住了歷史唯物主義作為哲學思維方式的思想精髓。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現代唯物主義的根本涵義,並不為尋找某種可以作為社會歷史的基礎的物質性因素,如生產力、技術或自然環境等,而在於拋棄任何形而上學臆想或意識形態觀念,從社會歷史自身出發去理解社會歷史問題,進而確定歷史的現實基礎。
二
作為一種哲學思維方式,歷史唯物主義要求從歷史自身或歷史的現實基礎出發去理解社會歷史。雖然馬克思恩格斯在《形態》中特彆強調「經驗觀察」對於確定歷史的現實前提與現實基礎的重要性,甚至在《終結》中,恩格斯認為現代歷史的發展對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已提供了充分的歷史證明,「只有故意閉起眼睛的人才看不見」。[2](P250-251)但是,我們絕不能把歷史唯物主義的思維方式簡單地理解為一種經驗主義。
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正是通過對直觀唯物主義和思辨唯心主義的雙重超越而實現,歷史前提與歷史基礎的確定,都不可能通過單純的經驗直觀而實現。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所言,「只要描繪出這個能動的生活過程,歷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還是抽象的經驗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一些僵死的事實的彙集,也不再像唯心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想像的主體的想像活動。」[4](P73)因此,無論是對於事實的「經驗觀察」還是「完整描述」,都不能從經驗主義的角度來理解。在《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強調經驗觀察,是為了與在歷史觀上完全脫離現實、漠視經驗、任意虛構歷史的德國的思辨唯心主義針鋒相對。在青年馬克思的思想發展過程中,起初所著重批判的只是黑格爾主義的抽象思辨,而對於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和哲學人本學則是高度認同和讚揚的。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下文簡稱《手稿》)中馬克思指出,黑格爾「只是為歷史的運動找到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表達」,而費爾巴哈「創立了真正的唯物主義和實在的科學」,是「惟一對黑格爾辯證法採取嚴肅的、批判態度的人」。[5](P96-97)在《神聖家族》中,馬克思更為深刻地批判了「思辨唯心主義」,從其認識論根源上揭露了「思辨結構的秘密」。與此同時,馬克思認為正是費爾巴哈揭露了「體系」的秘密,並以「清醒的哲學來對抗醉醺醺的思辨」。施特勞斯和鮑威爾繼續停留在黑格爾思辨的範圍內,「只有費爾巴哈才是從黑格爾的觀點出發而結束和批判了黑格爾的哲學。費爾巴哈把形而上學的絕對精神歸結為『以自然為基礎的現實的人』,從而完成了對宗教的批判。同時也巧妙地擬定了對黑格爾的思辨以及一切形而上學的批判的基本要點」。[6](P118、159-160、177)馬克思在《神聖家族》中雖然認識到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只是在理論方面體現了和人道主義的統一,並把自己的人道主義稱為「現實的人道主義」,以與其理論的或哲學的人道主義相區別,但在思維方式上還是高度讚揚費爾巴哈及其對黑格爾哲學的形而上學思辨的批判的。只有到了《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才明確指出費爾巴哈在思維方式上的問題,把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劃歸為舊唯物主義,並把它與黑格爾的唯心主義一起予以批判。馬克思把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指認為一種「客體的或者直觀的」思維方式,它與黑格爾的唯心主義一樣,都沒有從「實踐的」方面理解對象、現實和感性,因而這種直觀唯物主義「至多也只能達到對單個人和市民社會的直觀」。[4](P56-57)(在《形態》中,馬克思進一步展開了批判與超越了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集中揭露和批判了其非歷史性和非批判性。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由於離開了事物產生過程,離開實踐和現實的歷史來理解事物,所以儘管費爾巴哈非常強調感性、現實性,然而,無論是對自然的理解還是對人的理解都是抽象的。從這種非歷史的抽象的自然或人出發,費爾巴哈不可能真正進入到社會歷史領域之中。因此,在社會歷史領域中,費爾巴哈如其他青年黑格爾派一樣都是唯心主義的。「當費爾巴哈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時候,歷史在他的視野之外;當他去探討歷史的時候,他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他那裡唯物主義和歷史是彼此完全脫離的。」[4](P78)
在批判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和黑格爾的思辨唯心主義的思維方式的基礎上,馬克思把自己的新唯物主義的思維方式確定為一種「實踐的」思維方式,即從實踐或感性的人的活動出發來理解對象、現實、感性。從實踐出發,馬克思把「現實的個人」確認為歷史的前提,「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條,而是一些只有在想像中才能撇開的現實的前提。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4](P66-67)費爾巴哈也強調人的現實性,然而,由於離開了實踐,只是把人的現實性歸結為單個人的自然屬性,費爾巴哈的「現實的人」仍然是抽象的、孤立的,是非社會的、非歷史的。「誠然,費爾巴哈比『純粹的』唯物主義者有很大的優點:他承認人也是『感性對象』。但是,他把人只看作是『感性對象』,而不是『感性活動』,因為他在這裡也仍然停留在理論的領域內,沒有從人們現有的社會聯繫,從那些使人們成為現在這種樣子的周圍生活條件來觀察人們———這一點且不說,他還從來沒有看到現實存在著的、活動的人,而是停留於抽象的『人』,並且僅僅限於在感情範圍內承認『現實的、單個的、肉體的人』,也就是說,除了愛與友情,而且是觀念化了的愛與友情以外,他不知道『人與人之間』還有什麼其他的『人的關係』。」[4](P77-78)馬克思從人的現實的生產活動以及現實的生活條件確定人的現實性,根本批判和超越了費爾巴哈對人的現實性的抽象理解。而只有根本超越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確立起實踐的思維方式,才能實現對人的現實性的真實理解,並把「現實的個人」確認為歷史的前提。同樣,也只有從實踐出發,馬克思才真正進入到社會歷史領域之中,「把同人們的生產方式相聯繫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4](P92)這一歷史基礎的確認更是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所不能企及的。費爾巴哈與其他青年黑格爾派一樣,只能把歷史的基礎歸結為某種抽象的觀念,即歸結為抽象的「類」或「人」的觀念,因而現實的歷史始終在他的視野之外。這種對於歷史基礎的確認,是馬克思多年的社會歷史研究特別是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結果。通過對社會歷史的深入考察,馬克思認識到生產力的發展、經濟關係或市民社會對於社會歷史的根本決定性意義。在此過程中,對工業及其社會歷史意義的肯定對於馬克思的思想視域和邏輯思路的轉換具有關鍵性意義,[7](P267-268、339)使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理解和批判最終超越了抽象的哲學人本主義的異化顛倒的批判邏輯,實現了對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超越性批判,揭露出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作為其前提所辯護的資本主義的生產關係的內在矛盾及其歷史暫時性。而在思維方式上,對於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馬克思所著重批判的正是其「非批判的實證主義」和「粗陋的經驗主義」。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下文簡稱《導言》)關於「政治經濟學方法」的剖析中,馬克思不僅批判了黑格爾把思想具體在思維中的再現等同於具體本身的產生過程的唯心主義錯誤,也批判了政治經濟學在其產生時期從「生動的整體」開始的經驗主義的錯誤,因為它只能達到關於整體的一個「混沌的表象」。[8](P41-42)
恩格斯在對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書評中指出,「即使只是在一個單獨的歷史事例上發展唯物主義的觀點,也是一項要求多年冷靜鑽研的科學工作,因為很明顯,在這裡只說空話是無濟於事的,只有靠大量的、批判地審查過的、充分地掌握了的歷史資料,才能解決這樣的任務。」[9](P39)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創建則更是如此。也正是在此意義上,馬克思恩格斯都高度評價黑格爾的歷史哲學,認為其內容是豐富而深刻的,而鄙夷費爾巴哈、施蒂納等青年黑格爾派的空洞、貧乏與拙劣。
三
歷史唯物主義對社會歷史問題的關注與探索,其根本目的不是要建構一門類似自然科學的歷史科學,而是要尋求和確定「人的解放」或「共產主義」的現實條件。而只有深入剖析和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特別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才能揭示出這種現實條件。所以,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問題是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問題,更具體地說,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問題。
雖然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才明確指出自己的研究對象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係和交換關係」,[10](P8)但實際上,在歷史唯物主義初創之時,即在《形態》中,這一核心問題就已經非常明確了。在《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初步揭露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及其必然被取代的歷史必然性。甚至在《手稿》中,馬克思就認識到資本與勞動的對立是私有財產關係的實質,以及揚棄私有財產以及這種對立關係的歷史必然性。[5](P72)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可以說是貫穿整個馬克思思想發展過程的核心問題,只是這一批判在《資本論》中得以充分展開和最終完成。因此,必須突出強調歷史唯物主義以及《資本論》的批判性本性。歷史唯物主義把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確定為歷史的基礎,並集中揭露和批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正是其批判性的體現和實現。馬克思對黑格爾主義的唯心主義歷史觀的批判,重點也不在於其脫離現實的抽象思辨,而在於這種抽象思辨,無論如何「震撼世界」,也不可能真正觸動現實一絲一毫,反而是對現存狀況的肯定與辯護,因而與共產主義是根本對立的。
歷史唯物主義以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為核心問題,這意味著歷史唯物主義所關注的並非抽象的普遍歷史規律問題。在歷史唯物主義看來,這一問題是抽象的歷史哲學中的問題,應當斷然否認與拋棄。被恩格斯指認為馬克思的第一個偉大發現,以及馬克思自己在不同場合所闡述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也不能在實證歷史科學的意義上理解為歷史的客觀規律,而只能如馬克思恩格斯所強調的那樣理解為具體研究社會歷史問題的方法論原則或哲學思維方式,或者如馬克思所言,是說明他的方法的「唯物主義基礎」。[9](P110)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對於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矛盾、新的生產關係在舊社會的胎胞中產生成熟以及資本主義生產關係是最後一個對抗形式等的闡述,表面上看,似乎是在一般歷史意義上闡述社會歷史發展的基礎與內在矛盾,然而,實際上卻是就資本主義社會這一特殊歷史階段而言的,是在批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表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必將被更高級的社會生產方式取代的歷史必然性。馬克思回顧自己由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到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思想發展過程時,說他研究政治經濟學的目的是解剖「物質的生活關係的總和」即黑格爾所概括的「市民社會」。[9](P32)在《形態》中,雖然馬克思有時把「市民社會」理解為全部歷史的基礎,但馬克思同時也非常肯定地指明,「真正的市民社會只是隨同資產階級發展起來的」。[4](P87-88、130-131)而且馬克思還強調指出:「在大工業中,生產工具和私有制之間的矛盾才是大工業的產物,這種矛盾只有在大工業高度發達的情況下才會產生。因此只有隨著大工業的發展才有可能消滅私有制。」[4](P104)這充分表明,馬克思所討論的生產工具、生產力乃是大工業或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力,所有制乃是現代私有制即資本主義的所有制,而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矛盾也只是大工業或資本主義生產的結果。雖然馬克思也說這種矛盾貫穿於迄今歷史發展的整個過程,但這種斷言不能理解為對於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的揭示,而應理解為立足於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批判反觀歷史的結果。正如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所說,「為了正確地判斷封建的生產,必須把它當作以對抗為基礎的生產方式來考察。」[4](P152)這也正是馬克思在《導言》中所強調的人體解剖對於猴體解剖的方法論意義。[8](P46-47)而且,《形態》與《資本論》對於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的分析與批判的基本結論是高度一致的。比如,對於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本內涵之規定是資本與勞動的對立的判定;(關於現代生產力特別是大工業的發展使資本主義生產關係成為生產力發展的桎梏的觀點。所以,恩格斯所概括的馬克思的兩大發現,即對「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和「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它所產生的資產階級社會的特殊運動規律」的發現,[1](P776)就必須結合到一起來理解,不能理解為彼此分離、先後相繼的兩個發現,即把第一個發現歸為《形態》的成果,而把第二個發現歸為《資本論》的成果;更不能把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割裂為兩部分或兩種形態。
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歷史唯物主義揭示出「人的解放」或「共產主義」的現實條件,從而使社會主義從空想轉變為科學。在《形態》中,這種現實條件被歸結為兩點:一是「一定的生產力」,一是實行全面變革的「革命群眾」。[4](P93)馬克思強調這種現實條件是通過生產力在資本主義社會裡的發展而產生的。如果不具備或不能意識到這種現實條件,那麼,「人的解放」或「共產主義」就只能是空想的。
首先,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力得到了極大的發展,特別是大工業的發展,使消除物質生活的匱乏成為可能,在此前提下,革命鬥爭才有可能超越爭取必需品的物質利益鬥爭。在生產力高度發展的基礎上,每個人的基本生活需要特別是基本的物質生活需要才有可能得到切實保障,共產主義革命,也即消滅勞動、消滅分工,或準確地說,消滅謀生性勞動和消滅強制性分工,以及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才是可能的。
其次,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力的發展已經達到了這樣的程度,生產力與交往形式之間的矛盾突顯出來,充分顯示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對抗性本質。生產力表現為一種獨立於個人並與個人相對立的力量,甚至成為一種破壞的力量,在現存的關係即資本主義生產關係下只能造成災難,資本主義的私有制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成為社會生產力的桎梏,因而必然要被突破。
最後,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力的極大發展充分表明並實際發展了生產與交往本身的社會性、世界性,人們之間形成了一種普遍的世界性的聯繫。歷史成為世界歷史,地域性的個人為世界歷史性的、普遍的個人所取代。生產力的社會化以及在此基礎上的交往的普遍化,必然要求廢除私有制,並使一種全民所有的公有制的建立成為現實,即聯合起來的個人共同佔有、控制和利用社會生產力,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服務。對於共產主義革命來說,最為關鍵的是資本主義生產力與交往的發展產生了一個普遍的、具有徹底的革命意識即共產主義意識的階級——無產階級。無產階級終將成為資本主義的掘墓人。
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批判,《形態》第一次闡明了共產主義的現實性和歷史必然性,「『解放』是一種歷史活動,不是思想活動,『解放』是由歷史的關係,是由工業狀況、商業狀況、農業狀況、交往狀況促成的」。「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這個運動的條件是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4](P74-75、87)這既克服了《手稿》中關於共產主義的哲學人本學的思想立場和論證思路,而且也確立了此後資本主義批判和共產主義革命理論的基本要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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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雲南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 》2017年第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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