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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的愛欲

按:奧賽羅

按:會飲篇

康納教授在這本書里表露出的一種態度值得我們注意,那就是她在道出意見的同時,常常混雜著對大眾接受能力的考慮。作者的態度,是希望讀者不要「傾向於以歡慶的而非憤世嫉俗的心態和情緒來理解」她所說的一切,因為這些隱藏在經典繹讀背後的看法,如果以世俗的角度接納,本質上多少帶有憤世嫉俗的意味。不過倘若我們綜合本書的主題加以理解,應該明白,作者的意圖既不是提供陳腐舊說,也非刻意獵奇,而是借著對古代經典的仔細閱讀,勾勒出前現代哲人對愛情的看法,然後如實寫下,如此而已。

若果以為其中的意見過火,也不必當即宣判作者的不正確罪名。因作者所期許的,正是我們在其註疏之下,以前現代時期的大哲人(柏拉圖)與大作家(莎士比亞)的眼光理解愛情,勘探其中是否存在某些我們尚未涉足或已經遺忘的思想。現代讀者所以不負現代,便在於我們的心態是寬容開放的。

總的來說,這本寫法上混合了詮釋與評論特色的小書,其主線為康納教授對柏拉圖《會飲篇》與《斐德羅篇》的解讀,其間亦穿插了一些莎士比亞的劇本(《奧賽羅》與《仲夏夜之夢》)或電影評論。關於後者,作者所要追問的乃是三個關於愛的子題——愛是懷疑還是信任;愛起於偶然還是必然;愛源出個人還是社會——而他的本意毋寧說是考察古代的疑難在現代背景下能否被很好地解決。

(一)愛是懷疑還是信任

康納教授解讀《奧賽羅》的視角,沿襲了柯勒律治的某些看法。劇中伊阿古憎惡奧賽羅,但這類仇恨即便在他那裡亦無法自圓其說。對伊阿古而言,並非出於恨意去毀滅後者,而是通過毀滅後者來為此一恨意添附合理因素。柯勒律治將此描述為「有目的地尋找無動機的惡意」。

作者的說法相當引人深思:奧賽羅與苔絲狄蒙娜的悲劇命運固然在名姓中已有體現,可更多地仍要追溯到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伊阿古乃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無論他在劇里是否出現,奧賽羅都要毀滅苔絲狄蒙娜——真正的原因是:「奧賽羅的內心之中,勢必早就埋下了什麼東西,驅使他、誘導他相信苔絲狄蒙娜是不忠的,而這不是僅憑伊阿古的挑撥誹謗就能使之信服的。我忍不住想更進一步說,苔絲狄蒙娜的不忠是奧賽羅渴望已久的,正好填補了他內心某個陰暗的溝壑。」(P80)

隨著這一觀點的廓清,康納教授端出了《奧賽羅》整部劇的核心,「一個關於婚姻承諾和責任的認識論上的問題」。康納教授相信莎士比亞是藉此向他的讀者與觀眾發問:愛究竟是懷疑,還是信任。不消說,這部劇里見不到一絲一毫信任,因為奧賽羅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證明我的愛人是一個淫婦,必須要一個證據」。相當憤世嫉俗,不是么?

作者再一次翻轉(當世的玩笑云:自有心證)。康納教授說:「這部戲劇揭秘了人類認知的脆弱,如果我們一味地要求獲取能被稱為證據的東西,我們的生活將會陷入極度困難之中——因為依賴證據本身也許就是拒絕信任。」(P85)此後她又說道:「他對真理的要求掩蓋了對愛情的拒絕。他的口號是,沒有證據我就不會相信,但他的秘密動機卻是要拒絕相信。」(P115)

康德有一句話我最佩服:「我不得不懸置知識,以便為信仰留出地盤。」在惟理論與經驗論之外,近代以來其實尚有另一種意義的對峙,此即我們選擇知識還是選擇信仰。劃分二者的界碑是理性,亦可以說知識是純理性的,而信仰則力圖解決知識所暫不能完成的事。基於此,我贊同作者的結論:愛情應當是一種信任,進而言之,是一種信仰。信仰克服了論證,也克服了毫無必要的困惑,同時克服了理性。即如克爾凱郭爾所說,此乃「神聖癲狂的莊嚴」,為仰仗荒謬之力方能無限棄絕的躍遷。

可是必須說,作者翻轉中暗含的憤世嫉俗之味,是我不能贊同的。包括她對證據意義的廢黜,均使徹底的相信與狂信之間毫無區別。也許二者本來如此,而我不能贊同的卻基於反觀歷史的擔憂:人類歷史的愚蠢多半建立在狂信上。因此之故,這裡所說都僅限於個人:必須將愛情限定在個人意義的範圍。

(二)愛情起於偶然還是必然

第二個問題的線頭是作者從阿里斯托芬的演講里抽出來的,在這以前,《會飲篇》中已經出場的幾位人物:斐德羅、鮑薩尼亞以及厄律克西馬庫,對於男性與女性的區分都有意地採取了抑制策略,他們冀望以此維持完全屬於男性的浪漫世界。誠如作者揭示的,「斐德羅沒能迴避阿爾刻提斯,鮑薩尼亞不能將阿佛洛狄忒說成完全是男性的,厄律克西馬庫也無法維持肉體是女性的、靈魂是男性的明確區分」(P61)。可以說直到阿里斯托芬的演講開始,兩性同體的問題才首次被置於討論的中心。

我們尋求的另一半,他(她)究竟是某一類型的某個人,還是無法例外的特定個體;進一步說,我們是否默認(允許)這另一半暗含多樣性的本質?諸如此類的困惑也完全可以轉化為對「愛情起於偶然還是必然」的發問。康納教授在《斐德羅篇》中發現了同樣被她稱為是不必憤世嫉俗的事情:「當有愛情的人經由所愛之人的美的形體而聯想起某些真正神聖的東西,進而被愛欲的迷狂所驅使,是否正是這種迷戀的經歷所描述、被認為是對某個特定所愛之人的美?也許,愛者其實是通過聯想去體驗某種非特定的、普遍的美,被愛之人的美的形體只不過為之提供了某個形式和場合而已。」(P265)

質而言之,作者認為愛情起於偶然。當我們傾慕一個人時,是否只是在愛戀著某種理想化、非個人的特質,而愛戀這一行為,不過是投射「一整套比較華麗的辭藻或表達方式」——到某個作為載體的個人身上?這是一個過於尖銳的問題。因為,抽象的偶然與必然劃分在這裡已具化為浪漫附著的個體之多變與頌揚辭藻之單調的對立。關於這個問題的具體討論,被作者置於對莎士比亞另一部戲劇《仲夏夜之夢》的解讀里。附提一句,與這些例子相比,普魯斯特筆下的斯萬先生也許要可愛得多,尤其是他對奧黛特的想像型迷戀。

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對所有那些認定戀人結合有其必然,進而對不能滿足、無法自證的偶然加以瘋狂論證的原教旨主義者發問:「為什麼愛戀對象發生變化而我們的辭藻卻仍然相同?」

(三)愛情源出個人還是社會

作者認為《仲夏夜之夢》揭示了愛情的起源,非謂必然與偶然的對立,這裡的起源指的是源出問題:愛情源出個人還是社會?康納教授不負所望地再一次給出了憤世嫉俗的發現:浪漫慾望的競爭性引擎和模仿性特徵是愛情源出的根源(附提一句,筆者認為如果在研究之前即預設了符合社會期待的基調,那麼這一研究註定毫無價值。特別是對愛情的考察,它被說得太多太久。因此,憤世嫉俗可能是惟一合適的視角)。

慾望的競爭性與模仿性本身就給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愛情源出於社會。作者在下文更加明確地寫道:「其實所有的浪漫能量,在其中總有模仿、效仿的成分,對於某個特定愛戀個體的,我們自認為是本能的、專一的慾望,其實也總是一種社會性的慾望,總被定為於一個模仿和競爭的網路之中。」(P272)這本書里迴響了太多大師的聲音,譬如在這裡,我們顯然聽到了羅蘭·巴特的語調:愛情是社會性的,所謂的「愛情故事」則是「社會以一種異己的語言讓戀人與社會妥協的方式」。(P267,《Le grain de la voix》)

在《仲夏夜之夢》中,雅典大公忒修斯讓我們不要相信瘋子、情人或詩人的話,因為他們的願望從來不曾指向真理,而只是指向了這些人所期望或者編造的幻景。但他的夫人希波呂忒則更為理智地指出幻景何以被虛構的根源,那就是愛情源出的社會屬性。

可是隨著這一問題的解除,它又似乎抵觸了我們之前討論的第一個問題,即愛情必須被限定在個人意義的範圍內:除非來自個人的確信,否則它毫無可能。然而,又是浪漫慾望的競爭性與模仿性(它們歸根結底是社會性)啟迪了這一層相信:「要產生愛情,我們也許就要編造故事,而要編造故事,我們就需要創作戲劇。」(P270)

上面這幾個問題一概出自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之中,但在柏拉圖的對話錄里我們卻幾乎沒有發現任何歧義性的所在。儘管兩者的敘述形態又恰恰與之相反,莎士比亞是編造故事,柏拉圖是在製造衝突。編造故事的提供了一個又一個衝突,製造衝突的卻更像是在講述一個又一個故事。惟一合理的解釋或當歸之於:前者是開放的,後者是封閉的。

在作者貫穿全書的對這兩篇對話加諸的繹讀里,最後總能有一個對此前不斷抵牾的意見予以收束的總結,它們大多來自蘇格拉底(本書的書名即來自於此):愛情是基於匱乏的需求,進而言之,愛情就是求知,是介於諸神的圓滿與人類的匱乏之間的一種永恆困境。因此,對愛的渴慕,本質上來自於想要擺脫無知的誘惑,以及朝著神聖的方向進軍的願望。

這一解釋同樣吻合了狄奧提瑪給蘇格拉底講的那個神話故事:資源神和貧乏神交融孕育了一個孩子,他就是愛的精靈厄洛斯。「豐富和貧乏的結合,讓他始終處於生氣勃勃和貧乏衰敗兩種狀態的交替之中。這種永不停息的循環就是情愛生活的本質所在。」(P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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