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大作家你得慢慢地看

王蒙生於1934年，當代作家。文學創作以小說為主　　本文為王蒙於2012年11月7日在澳門大學出席澳門基金會和澳門大學聯合舉辦的「文學藝術家駐校計劃」開幕式暨王蒙文學講座活動時發表的演講。　　獎本身不但不是文學，裡頭還有很多世俗的東西

　　現在很多人認為文學正在消亡、小說正在消亡。但是我覺得不會。因為文學用的是語言。越是文學名著改編成了視聽作品以後大家越不滿意。為什麼呢？林黛玉，一百個人腦子裡有一百個林黛玉。俄羅斯人腦子裡的安娜?卡列尼娜比聖母看得都高，結果你找來一個美國明星演安娜?卡列尼娜，他們絕對不能接受。而且語言它不但是形象的符號，更是思想的符號，人們在語言的欣賞和閱讀當中激發思想，所以我個人並沒有那麼悲觀。

　　儘管如此，在這樣一種環境下面有這麼一個瑞典文學院，有這麼一批北歐的老頭子，他們執著於文學，他們每年發一個獎，而且獎金是一百萬歐元以上，而且它最大的好處還不在於一百萬歐元，它一下讓這個人的知名度提高了。很寂寞的文學世界、被有些人在唱衰的文學世界居然弄幾個獎熱鬧熱鬧，使這些寂寞的、別的事又幹不成的書獃子們、這些爬格子的人能夠自我歡慶一下，能夠自我做一點自己成了大作家受到熱烈的歡迎、受到尊敬的這樣一個夢，這是一件好事兒。

　　但是獎本身不等於文學也是事實。獎怎麼會是文學呢？你們看文學史里哪講過哪些獎，當然在講到當代文學會提到它得過什麼獎就是了。獎本身不但不是文學，裡頭還有很多世俗的東西。這些都是活人辦的，它不是神仙辦的，不是文曲星辦的，不是李白又投胎以後來辦的，也不是托爾斯泰、巴爾扎克他們出來辦的，所以，獎本身就是一個世俗的東西，當然他們也有崇高的願望與嚮往。

　　所以對諾貝爾文學獎也有各種看法，歷史上有對諾貝爾文學獎各種不利的說法，法國的大哲學家、大作家讓?保羅?薩特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不要，他申明領獎不好。但瑞典朋友告訴我，保羅?薩特到了晚年想要這個獎，不給他了。如果我對諾貝爾文學獎有發言權的話，我就設立這個文學獎，凡是不願意領的、不能來領的，就把獎金長期地存在銀行里，然後20年之內只要想領不但領得到，而且把利息都給你，那更說明你是個偉大的獎嘛。

　　加西亞·馬爾克斯，我們認為是最了不起的一個作家，美國不准他入境。為什麼呢？他是卡斯特羅的好友

　　文學會不會消亡？

　　這裡有一個問題：政治。很不幸，這個世界上有政治，而且有政治衝突。西方世界有人就說，這個獎是專門獎東方的「叛徒」的。以前蘇聯為例，他獎給帕斯捷爾納克，他的作品是《日瓦戈醫生》，獎完了以後帕斯捷爾納克被前蘇聯作家協會開除會籍，受到了前蘇聯政府極大的壓力，帕斯捷爾納克只好申明，我拒絕領這個獎。赫魯曉夫在他晚年寫回憶錄的時候說，他很後悔，因為他是根據公文批准的這件事，他沒有讀過《日瓦戈醫生》，後來他讀了覺得這本小說寫得很好，而且不必過多地把它說成反蘇維埃、反十月革命、反蘇聯的這麼個小說，它根本沒有這個內容。

　　然後是給蕭洛霍夫發獎，蕭洛霍夫十六歲的時候開始寫《靜靜的頓河》，寫得非常了不起，但他本身是蘇共中央委員，是隨赫魯曉夫第一次訪美國的蘇聯代表團的正式成員，所以蘇聯對此很高興。然後緊接著就是索爾仁尼琴，就是寫蘇聯勞改隊，索爾仁尼琴那邊得獎，蘇聯這邊就宣布吊銷他的護照，他只好流亡。

　　1986年2月我在紐約參加第48屆國際筆會。開幕式上，當時的國務卿舒爾茨講話，他講話時下面就亂成一團了，美國作家就亂喊。什麼原因？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作者，我們認為是最了不起的一個作家，美國不准他入境。為什麼呢？加西亞·馬爾克斯是卡斯特羅的好友。

　　諾貝爾文學獎還獎勵過葡萄牙的薩拉馬戈，他是阿拉法特的好友（阿拉法特就是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前領導人）。還獎過西德的作家海因里希·伯爾，他是西德的「左翼」，他在他的作品裡把資本主義罵得一塌糊塗。

　　有人把諾貝爾文學獎看得特別高，把中國的文學、中國作家的勞動看得特別低。那種心理不正常

　　現在回過頭來說中國的文學、中國當代的文學。

　　誰是大作家你得慢慢地看，也許等兩百年以後你才發現了誰是大作家，這是完全可能的。非常著名的《魯拜集》，作者是波斯的莪默?迦亞謨，他是死後，經過英國兩個兄弟把它翻譯成英語以後，他才成為伊朗知名的大詩人，所以這有個過程，不能夠著急的。

　　有一次余華在一所大學裡講課，大學生提問說「五四」時期那麼多大作家，為什麼到了你們這一輩就出不來大作家呢？余華比較誠實也比較年輕，他最後急了，他說了幾個人的名字，說這幾個人，你們看看他們的文章現在哪個高中學生寫不出來？你們再看看他們寫的小說，你們再看看我寫的小說，我唯一的缺點就是還沒有死！

　　諾貝爾文學獎是1895年開始建立的，到現在已經很久很久了，二戰以後評出了67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你們在坐哪一個能夠說出十個以上的？我能說出七八個來。但真正對中國有影響的，我知道有海明威，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影響也比較大，還有與我個人私交很熟的朵麗絲?萊辛，埃及的馬哈富茲，奈及利亞的索因卡。日本的大江健三郎特別好，我得知國外對莫言有很高的評價就是受他影響，幾年以前在北京，中國社科院組織的一個活動，大江健三郎來了，他就說莫言肯定是要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今年不得的話就明年，明年不得的話後年一定會得獎，而且他下了很大的功夫。

　　所以有時候文學上，中國就有一句話很有道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什麼叫文無第一呀，文你用什麼比呢？沒有一個標準，比如說莫言寫得很好，同樣是寫農村，賈平凹也寫得很好，但賈平凹作品翻譯起來比較悶，而莫言的東西翻譯起來看很熱鬧。所以我說莫言得獎是一件好事，莫言就是寫得好。

　　這點我早就發現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擔任《人民文學》主編，那時候莫言在上面發表過一篇小說叫《爆炸》，我當時就給好幾個人說這個《爆炸》寫得太好了。他寫的是一個農村青年想過一點新的生活，然後挨了他父親一個嘴巴，他就這一個嘴巴寫了上千字，臉的感覺、耳朵的感覺、眼睛的感覺、心裏面想的東西，他實在寫得太好了，我就跟別人說我現在已經寫不了這麼細緻的東西了，那時候我是51歲，我說我感覺我開始有點老了。他確實寫得很好，另外他確實也有缺點，你確實不能說他寫得已無懈可擊了。

　　我覺得莫言的好處，第一他熟悉本土的生活、山東的生活；第二非常有想像力。他接受了加西亞?馬爾克斯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紅高粱》一開頭不僅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影響，還有德國君特?格拉斯的影響，君特?格拉斯的名著《鐵皮鼓》，一上來就是姥爺逃避追捕鑽到姥姥的裙子里擱下了媽媽的種子。而《紅高粱》中他爸爸是他爺爺跟奶奶在高粱地裡頭野合而生的。中國人過去沒有這麼寫的。因為寫爺爺寫奶奶必須畢恭畢敬，說你爸爸是那麼稀里糊塗出來的，這簡直是大逆不道，他還是跟洋人學的。

　　莫言想像力豐富，他能吸收各種各樣的手法，他寫作量也大，他一整天都在那兒寫呀，比一頭牛的勞動還厲害，所以他得獎我覺得很正常。中國當代好的作家還很多，韓少功被法國授予過「騎士勳章」；張承志是一個回族作家，他提倡清潔的精神；張煒寫的長篇小說很雷人，一部長篇要出十二卷；鐵凝的長篇、中短篇也都非常酷；王安憶、劉震雲、張抗抗，還有年輕一點的遲子建、閻連科、畢飛宇。有人把諾貝爾文學獎看得特別高，把中國的文學、中國作家的勞動看得特別低。那種心理不正常。

　　所以，莫言得獎的最大好處，就是咱們還有一個話題來談談文學。還有就是要相信文學，文學的內容是比較寬泛的，我們從文學作品中，會得到對語言的深刻的理解，我們會體會人生，我們會感受人生中沒有完全得到的東西，也許你在文學中得到了。（摘自《深圳特區報》2012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