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好︱傅山如何在變局中與時代對話(下)

太原多福寺 傅山讀書處

摘要:1684年2月,57歲的傅眉去世,77歲的傅山痛心疾首寫下的系列9首《哭子詩》手卷,白謙慎說是「代表了傅山對行草書的最後探索」。我覺得這個話講出一個當代書法研究專家的殘忍與冷酷,即便書法實在出色,傅山也絲毫不可能在如此事情上有什麼探索草書的動機,這些寫給兒子的祭文式遺囑里,只有人性的悲鳴,深深的絕望與無奈。

傅山如何在變局中與時代對話(下)

文/帥好

想像一個人活下來並成就偉大書法事業的動力,來源於長期毫不妥協、酣暢淋漓對當時當下社會、生活的批判,這樣的人還需要像劉小東一樣請賈樟柯、阿城來助陣栽花,還需要像王廣義一樣買機票請來巫鴻式的海外華僑,來提煉歸納進入史冊的可能?

人類對歷史的尊重,不是靠一時一黨的廉詞貴句支撐;傅山的藝術進入歷史,在於關注了水深火熱的變局時代的種種精神迷茫。

另外,不管哪種文明,不能把屠殺當做走向文明的手段,這也是傅山終生持反清復明理念的一個重要支點。清王朝的屠殺,與任何王朝更迭初期一樣殘酷。

金觀濤認為,明末清初儒者的人生大體分為三個階段,青年熱衷結社組黨、批評朝政;明亡後則參加抗清起義;中晚年成為遺民,著書立說,重新思考儒學理論。

不像當代書畫家,可以把書畫本身當做立命之本,藝術語言形式成為立、安身的框架。傅山艱難存活下來,不是為了書法,而是趕上中國文化第一次探索理性化,儒生有機會按照常識理性去建構觀念體系,重新認識眼前的社會。當理學弱於事功在亡國中構成儒生精神深處的劇烈衝突時,傅山選擇的是從先秦諸子而不是儒學經典中,尋找判別人生、社會問題的標準,對理學和心學進行不斷反思。書法是他的養生、靜修、謀生之物,也是表情、言說、與時代對話的工具。由此觀之,傅山是書法家中真正的「業餘」。

章草中堂 芳堅館題跋一則 縱一三六厘米 橫六八厘米 陳巨鎖

釋文:先生(傅山)學問志節,為國初第一流人物。世爭重其分隸,然行草生氣鬱勃,更為殊觀。嘗見其論書一帖云:「老董只是一個秀字。」知先生於書未嘗不自負,特不欲以自名耳。

當代有的觀點把魏晉玄學捧到了亦仙亦哲的高度,但在傅山同代好友顧炎武看來,王陽明心學空疏與謬誤之泛濫對亡國責任,堪比魏晉玄談誤國覆代。傅山也強烈體驗到,只談心性、對國事沒有起碼的知識,不知道如何救國的惡果。因此,長期在北方的傅山、顧炎武,均未進行大規模講學行為,主要力行儒學道德的實踐、行動。

據金觀濤著作,顧炎武周遊全國,二馬二騾載書自隨,所到之處查閱縣誌,與讀書人、農夫、老兵,調查道路和軍事形勢,今天我們能了解唐代的道路以及中國各朝地方行政,很多得益於顧炎武的調查。

在追求濟世救國的知識方面,顧炎武與傅山這對莫逆之交的分歧僅在於,顧認為「經學」即理學,要先考據經典本義;傅認為先有「諸子」後有「經學」,因此應先注諸子。

而傅山沒有進入金觀濤的視野,但侯外廬為傅山專開一節稱,「傅山的子學研究是後來章炳麟的先行者」。侯外廬的這本《中國思想史》如今評價一般,但對傅山評價大體如實。

篆書對聯 傅山句縱二二三厘米 橫五○厘米×二 張曉東

釋文:性定會心自遠身閑樂事偏多

同時,傅山及其山西學術圈子的金石學訪碑活動,「以布衣之賤,出無仆馬,往往懷毫舔墨,躑躅于山林猿鳥之間」,如此艱苦弔古沉思,反思自己在亡國中的角色,訪碑往往成為思考的動力,也是為其書法變革鋪墊了基礎。

傅山一代儘管缺少系統理性的建構,但建立在實踐行動基礎上的反思能力,特彆強大。而道德反思,是人性的根本能力。試問,我們建立起了當代的人性能力嗎?我們有什麼具體的途徑來實現呢?

當代書法家也有讀碑嗜好,但大都書房摟一本碑拓片或華車陪伴光臨儲碑地,集中於字的結體、筆劃的剝蝕、形的斑駁,甚至連內容是什麼也無須弄清。

簡單回顧,傅山沒有失去與時代對話的能力,主要沒有放棄對現實問題的關注,保持著形而上的哲學思考。其文章、詩歌、專業技能與書法一道,一直圍繞著中國社會當時的現實問題。

行書中堂傅山題畫詩 縱一三八厘米 橫六八厘米 劉鎖祥

釋文:江北無梅只有雪,寒空萬里清而潔。興來寫得一枝春,人力能補天地缺。

傅山的「困惑」遠去了嗎?

說說傅山知識缺陷方面。《傅山書法全集》中專門記載傅山著述上的痛苦,傅山說,由於年輕時由著性格,「不曾閉戶十年讀經史,致令著述之志不能暢快」。其實,現在看來三次鄉試不中的傅山,主要應是把精力投入於史學,史學在明代屬於實學。投入的史學如漢代歷史的工具書《兩漢書姓名韻》。但長期侍弄門類太偏,反而妨礙了學識的提升。例如葛兆光說,傅山對「人是萬物之靈」的嘲笑,不是對人性的理性思考,而是一種激憤和苦痛刺激下的極端話語,例如人是最毒者,與蛇、狐、虎、狼等動物一樣。

行書中堂 傅山《丹楓閣記》縱四七厘米 橫六九厘米 劉文哲(《傅山書法全集》責編、總設計)

釋文:庚子九月,夢與古冠裳者數人,步履昭余郭外。忽忽變易,回顧無復平壤,所至崖障合沓,楓林殷積,飛泉亂落其間,如委紫練,側睇青壁,千仞如削,目致為穹也,其上長松密舉,而松末擁一小閣,搖搖如巢焉。顏曰「丹楓」,非篆非隸。嵌空一窗,億當閣徑,而蛛絲荒織。

傅山的語言情緒化、模糊化、籠統化詩性特徵確實明顯,但是,「人不是假設的理性人,也不是假設的道德強人,只是一個脆弱飄搖之物。」(錢永祥語)

1684年2月,57歲的傅眉去世,77歲的傅山痛心疾首寫下的系列9首《哭子詩》手卷,白謙慎說是「代表了傅山對行草書的最後探索」。我覺得這個話講出一個當代書法研究專家的殘忍與冷酷,即便書法實在出色,傅山也絲毫不可能在如此事情上有什麼探索草書的動機,這些寫給兒子的祭文式遺囑里,只有人性的悲鳴,深深的絕望與無奈。傅山依次從忠、孝、賦、詩、文、志、書、字、畫九個方面,思念祭奠兒子,也是一次對自己青春的回望與人生的祭奠。

草書小品 意臨傅山書杜甫詩數首縱三六厘米 橫三九厘米×三 白銳

毫無爭議,兒女血脈是人生動力之一。從上述元素排列來看,儒家操守居首,書畫列末。傅山早已在37歲前,就已經察覺到儒家學問缺乏邏輯理性,不提倡辯論,似是而非的理念堆積於闡釋之中等等問題。儘管這種糟糕不是從傅山年代開始,但是影響了傅山對思想判斷與對知識的選擇。這是中國傳統學術固有大疾。

例如,將不經驗證、辯駁程序的格言當作原則來適用,將「華夷之分」的種族偏見當文明的價值評判。在傳統學問里,很難辨明什麼是文明。「種族和政權是否等於文明?種族之間權力的嬗代、王朝的更替是否等於文明的淪喪?」

顧炎武說:亡國只是皇帝易姓國家改號,而亡天下,則是文化淪喪。前者是君臣行為,後者是匹夫責任。

這些包含政治哲學含義的觀念,窮且益堅的遺民沒有時間坐下來仔細分辨,好在尚能啟發這幾百年中國人去琢磨。傅山來不及了,次年1685年春天(傅山卒年也有爭議,本文取1685年說),傅山也離開了人世。

草書中堂意臨傅山帖 縱一八O厘米 橫九六厘米 白景峰

釋文:伏想清和,士人皆佳適。桓公十月書為慰,雲所在。荒甚可憂。殷生數問北事,勢復云何?想安西以至能數面不?

《傅山如何在變局中與時代對話》一文刊登於《中國文化報·美術文化周刊》10月26日書法版

註:由《中國文化報·美術文化周刊》承辦的「回望傅山——十二家書法展」2014年8月底在京舉後,歷史學者帥好在閱讀展覽專題後撰文,就「回望傅山」這個主題所折射出的文化內涵和現實意義作了探討。本文節選版曾刊登於中國文化報2014年10月26日書法版。回望傅山展覽之後兩年,大陸竟相出現傅山展覽。去年北京畫院主辦的傅山展覽也是盛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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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河上花

帥好,獨立批評家、歷史學者、資深調查記者。中國523第三屆當代藝術思想論壇「藝術史論獎」獲獎者。著有《以酒為天:大饑荒中的茅台酒紀事》,一項華人歷史學界未曾有過的研究。《畫殤:中國、愛爾蘭畫家反饑荒公共行為比較》,一項華人美術界未曾研究過的項目。正在進行的華人藝術的獨立研究有「極權主義藝術實證和理論研究」與「藝術新本體個案和理論研究」。其中,新本體理論實證個案研究已完成的有《舊物宣言:李向明藝術個案研究》,《圖鑑與途徑:以王永生為例》,《什麼格調的作品可以進入歷史:論胡傑的饑荒版畫》、《朱雁光與首都紀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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