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陶:我希望找到一種養活舊寫作的新方式

李宗陶:我希望找到一種養活舊寫作的新方式2016-11-14李宗陶鳳凰讀書

作者介紹

李宗陶,記者,生於上海。在思想者訪談、人物特稿、歷史寫作、非虛構報道等領域均有出色作品。著有《思慮中國:當代36位知識人訪談錄》《那些說不出的慌張》等。曾獲得南方國際文學周非虛構寫作大獎時代表情獎,騰訊書院文學獎年度非虛構作家。陳丹青說:「她寫木心,寫慈禧,寫干露露,及近時所寫的朱新建……都是難得一見的好稿子。」

活在無所不知的每一天

by李宗陶

7月初,在澎湃的APP上看到一條PRADA太陽眼鏡的廣告,規格就像從前報紙頭版的整頁廣告,發給經營傳統媒體的朋友看,他回一個捂嘴笑的圖標,外加四個字:時代變了。

時代確實大變。每一天,如果你願意,都可以過成無所不知的一天,只要有空打開微信朋友圈,或者Facebook。2016年初去世的David Bowie在他那支著名的《Change》里,用一種近似口吃的發音吐出變這個詞Ch-ch-ch-change,跟我現在談論它的心情蠻搭的:真是有點措手不及啊。

這一輪的變局,是互聯網技術帶來的。用矽谷工程師或者風投家們的斷語,五十年一遇。這其中有兩個關鍵性動作:1994年,矽谷的老傢伙吉姆?克拉克(Jim Clark)和計算機神童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創辦了網景公司(Netscape),這二位開發出一款Netscape瀏覽器,將美國國防部的內部交流平台轉化為民用,而且提供免費下載。公司成立16個月後,還沒賺到一毛錢,就在納斯達克上市了,成為全球第一家上市的互聯網公司。第一天,股價從開盤12美元躥到收盤時的48美元,刷新了美國股史的上市首日記錄。吉姆·克拉克一夜之間成為10億美元富翁,而一年前一無所有的馬克·安德森掘到了人生第一桶金:1億美元。第二個關鍵性動作是史蒂夫·喬布斯完成的,他把蘋果手機和ipad送到我們手裡,造就了今天地鐵里的壯觀景象。就這樣,我們跟世界聯結的方式,被編程語言――一種容錯率非常低的、有特殊語法的英語改變了。傳統媒體的電子照排,被HTML5(超文本標記語言)分掉半壁江山。

互聯網技術革命改變了人類生活,也改變了寫作者熟悉的那個傳統。這種改變從90年代中期的美國就開始了,生成一種「大勢」。

一個80後小妹妹跟我講,她之所以喜歡自己貼錢跟朋友們搗鼓一些公號,就是覺得寫作與發表都變得自由,排資論輩,層層審稿,都取消了;在新媒體時代,她有一種順暢表達的快樂。我自己也從中受益,如果沒有網路,《祭毒》多半還在我的移動硬碟里。

我沒有用過微博,直接從博客時代進入微信時代。有一次出差到台灣,為了方便聯繫同事,同行的攝影記者幫我開通了微信。前幾天我在想,這三四年究竟從劃屏運動中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失去的很明顯,就是時間。得到的,一個是開放的心態和更廣泛的新知。一些過去不會特意去關注的領域很便捷地一一向我打開,比如數學、物理學、天文學、植物學,還有穿衣服做菜什麼的。

大家都在抱怨「碎片」將人淹沒,但我想,碎片的知識或信息也是有價值的,關鍵它是個什麼成色,有沒有營養,值不值得吸收。在互聯網上游弋,訓練人甄別、取捨的能力,然後是連貫的能力,能不能一片接上一片,把這些雜多處理成自己有機的一部分,類似光合作用。所以我對碎片化並沒有那麼大的恐懼。另外一個獲得,是接地氣,從來沒有一種技術,可以這樣迅速、逼真、大容量地把世界直接推到你面前。有時候我看著朋友圈裡自說自話、前後不搭、卻又有某種潛在一致性的一長串內容,會從心裡笑出來: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史詩啊。

稍微讓我有些不安的,是互聯網+時代對寫作內容、文本、語法、標題的重新規定。它是那麼年輕,那麼具有娛樂精神,還常常帶點兒粗魯,對於我們這些會為一句話、一個標點跟編輯校對吵架的寫作者來說,真的是有這種效果:眼前一黑。在迅雷不及掩耳盜鈴時段里,10萬+的內容形態被製造出來了。我沒有專門調研過,也沒有大數據支持,沒有資格講太多它的壞話,我能說的是,它的品味不好,會讓好作品無法在新媒體時代獲得它應該有的位置。本來寄望時間能濾掉一些東西,但是很有可能在淘洗的過程中,新的技術又來了,媒介又變了。

技術是一種人造的東西,是現代科學的基底和本質。海德格爾曾經說,科學不會思考。德里達就不怎麼同意,他說,科學技術會的,它也在思考。德里達的弟子伯納德·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就是寫出三卷本《技術與時間》的那位,提醒我們說,技術里回蕩著一種無人稱的知識,一種不署名的權威性;最引人矚目的變化就發生在現代技術「無人稱力量」的到來;他也建議我們在思考技術的時候加上時間的維度。問題是,北京時間前所未有地快,我們用三十年走完了別人一百多年的路,真是彈指一灰間。

我一直感激歐洲人在冷戰以來在思想上、生活上為這個世界貢獻的不一樣的範式,他們身上有一種敏銳的辯證啟蒙意識(dialecticofenlightment),對科技的進步不會天真地樂觀,不會以為只要有了原子彈、核潛艇、無人戰鬥機、蘋果手機,人就是萬物的尺度了。

歐洲的知識分子尤其令人讚歎,像哈貝馬斯、德里達、艾柯、阿倫特、薩特、加繆這些人,都積極而睿智地就公共事務發言,引領著歐洲公民,對進步的悖論養成一種敏銳的判斷力,所以,無論保守派還是自由派都會權衡兩個方面:就算想像中的進步可以獲得很多好處,但穩定的有內在秩序的生活因此瓦解,這樣是否值得?換句話說,今天「創造性的破壞」雖然為明天開出了支票,但比起現代性給人帶來的異化和痛苦,是否值得?

我剛從英國轉了一小圈回來,在咖啡館、地鐵、火車上看到,仍然有人在讀報紙,還不光是讀紙質書,還不全是老頭,我沒有看到一個捧著手機在劃的人。

那一刻我忽然想,也許,在我們這個國家,由互聯網+主導的資本的運作、電子商務的繁榮、新媒體內容的生產和發布、對個人時間的侵佔和隨處可見的「手機的家園」,是一種人造景觀,是由某種力量推動而不是自然天成的。把世界簡化成網上和線下也是荒謬的。

不一樣的閱讀方式、寫作方式、活著的方式,明明白白就在同一個地球上,就在稍微遠一點的別處。

所以,當這一輪革命真的就發生在我身邊――傳統媒體人紛紛失業、轉型、創業,越優秀的,轉得越早――我不得不停下來想一想。這是一種打斷,也提供了一個確認自我的機會。以前,像我這樣比較喜歡幹活的記者,光顧著埋頭寫,從來沒有時間理一理自己真正感興趣的題目是什麼,自己的強項和短板分別在哪裡,力氣該往哪裡使。這樣被迫停一停,自然會做反省。

阿城說過,一流人才在商界。我覺得確實如此。歷史上,像張謇這樣的士魂商才,比康梁之類對社會的貢獻大,因為後者光破不立,士大夫出身的實業家有建設性的動作。看看今天的情形,一樣的。所以我敬佩那些找到新位置、找到資本,把自己成功嵌進互聯網商業版圖的優秀同行。有一天,我在朋友圈看到他們隨口議論著公司辦公室租金的漲價,短短几句言語,就讓人窺見他們承受巨大壓力的能力,這能力是我不具備的。

但是,不等於我對他們目前生產的內容心悅誠服。十年後,回頭一望,我們這些當年的文學/文藝青年,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些什麼。人各有志,人各有命,我還是希望自己十年後翻翻硬碟,能找出一兩部比《祭毒》好的作品。

有人把這一輪革命跟印刷術、蒸汽機的發明相提並論,跟矽谷的創新相提並論,然後得出樂觀或悲觀的結論,我都會想一想:它們真的一樣嗎?

人類這幾千年歷史下來,紋絲不動的時光幾乎沒有,每一個時代大多都處在變革之中,都會面對新舊交替、新陳代謝的撕裂感和成就感,都能套狄更斯那句名言「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區別在於強度和廣度。我自己感覺互聯網+比以往的變革更猛更強,能量更大。

我差不多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把自己稍微整理得清楚了一點。我得繼續正統的、不是淺嘗輒止的、也不賣萌討巧的寫作。從題材到方法,沿續過去那種一道道工序來的傳統工藝,可能過去的還不夠,還得往前追;然後,慢慢尋找一種與互聯網+聯結的方式,來為寫作加分。簡潔地說:我的寫作不打算轉型。我希望找到一種養活舊寫作的新方式。

這裡我想稍微說幾句一段時間以來的觀察,它很可能是片面的,有待隨著繼續觀察而修正:我發現身邊的同行同道,也算是小知識分子,對政治的專制、獨裁都蠻敏感,反應也不失為強烈,但對資本的傲慢、霸道、經常流露的無知,反應就遲鈍曖昧很多。

大家都很清楚,一個一切聽命於資本的盛世並不美好,但現實是,從來沒有那麼多人聽命於資本,受它奴役。有一個老生常談的詞,大概可以用於描述這種俯就:分裂。

謝泳寫過一篇錢鍾書的書生氣。他說,從政治理想上看,錢先生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中的一員,但他對同時代那些著名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又多半看不上眼,讀過小說《圍城》和《貓》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

除了錢先生的個性(自視甚高),除了他的父親錢基博先生曾經告誡過他不要做徐志摩、胡適之這一類的新派人物,謝泳覺得錢先生的「看他們不起」里,有更深刻的東西。當時自由主義的許多知名人士多受西方文化影響,在政治理想的追求上代表了多數人的意願,但在做人這一條上似乎不能跟他們的理想相一致,而錢鍾書對此有更高一點、也更傳統的標準,就是一個人的說和做應當是一回事,儒家所謂「知行合一」。

這是我們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也是我在多年記者生涯里從老一輩身上吸收的東西。一份人家,祖傳的東西里總有一兩件寶貝,這是我認定的一件。

但是現代性把知與行分離,我也不想在這裡調太多書袋子,累得慌,大家看得到的,身邊這些事迹不少:說一套,想一套,做一套,而且能夠自洽,而且能夠合理化、日常化,現代人彷彿生成了一種新的習慣和記憶。於是,用阿倫特的話說,「那些失落的珍寶,甚至沒有遺言」。

有時候聽到一些師友談論現在的年輕人,他們陽光,有國際視野,願意到貴州某個貧困山區,或者非洲某個村子裡當義工,也願意積極為社團、社區服務。但是,他們不知道怎樣對自己的父母好,不知道怎麼跟最親近的人溝通,這跟從前那種會為遠方的炮火熱淚盈眶,為「路有凍死骨」義憤,卻不知如何處理倫常的義士們是一個路數,都是人格略有缺失的人。他們可能在某一方面有建樹,但終究不能讓人佩服。所以這些年在面對抉擇的時候,我常常提醒自己要懂得放棄、割捨、有所不為,就是因為這一條。如果不那樣做,我想這些年的書,我是白讀了。

我想,大家不能忍受警察對雷洋的施虐,卻能忍受某些投資人的施虐,是值得反思的。寫作的責任之一,就是提出問題,展開對話和反思。如果創業者們繼續慣著資本,它不會比一個暴君產生的危害更小。這個議題如果沒有被擺上桌面,公開談論,是我們這些媒體出身的寫作者沒有盡到責任。

寫作者還有更大的責任。抗戰時是流亡學生的齊邦媛和王鼎鈞,幾十年後拿出了《巨流河》和《昨天的雲》等四部曲回憶錄。經歷過文革的馮驥才老師拿出了《一百個人的十年》,王年一老師寫出了《大動亂的年代》,李遜拿出了《造反年代――上海文革運動史稿》。

經歷過一戰、二戰、納粹集中營、「911」、第一次伊戰、第二次伊戰的西方作家們,都拿出了很像樣的作品。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是去年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科謝耶維奇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她記錄了二戰、阿富汗戰爭、蘇聯解體、切爾諾貝利事故這些重大歷史事件。我讀了一小部分的《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和《二手時間》,還有一些她的訪談,除了源遠流長的苦難和沉重,我覺得她的學養、才氣、境界都是一流的。有位老師對我講過,到最後,寫作拼的不是才華,不是文字,是境界,這個我很能記得住。

跟阿列科謝耶維奇戰在同一高度的還有一位出色的女性,美國作家芭芭拉·塔奇曼。她用文學的手法寫歷史,兩度獲得普利策獎。她們的存在,都提醒我自己離有價值的非虛構寫作還有多遠,還有多長的路要走。她們都是我的導師和榜樣。

每一代人把自己經歷過的寫下來,就很好了。我們這代人經歷了什麼?有什麼非得記下來不可的?還有多少空白必須去補上?除了資本以外,更廣泛更深刻的決定社會和生活的力量是什麼?這些都是我在慢慢琢磨的事情,它們都存在我腦子裡的一個文件夾里,叫「未完成」。

寫作是為了告訴人們世界的真相和本質。在字裡行間,通過講故事,通過文學之美,塑造典範,傳遞真知灼見。一個寫作者,就是一個關切世界的人,他首先要學會同情、忘我、寬恕,然後把這些傳遞出去,讓人們能為其他人流眼淚。

每個寫作者都會有才華橫溢的一段時光,也都不得不面對和處理才情的下行或用盡。所以要用功,用別的東西來支撐自己的高度,學會超越自身的局限。

去年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龍應台在表達祝賀的文字里提到,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工作里包含了記者、社會學者、心理學家兼牧師這些角色,我想,這個不完整描述提示了寫作者的社會意義和可能的疆域。進入寫作的世界,就是掙脫僵化的教育,出離日常的平庸,卸掉國家的、個人的虛榮,卸掉民族主義等等牽絆束縛你的東西。

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時代,寫作是為了追尋自由。在這個閱讀和寫作都受到嚴厲挑戰的時代,對我而言,寫作本身就是自由。

最後我要感謝20年來滋養過我的每一家報社、雜誌社,那種頭懸截稿線的高強度工作,讓我經常蓬頭垢面、神經粗壯、也長了幾塊用於寫作的肌肉。我懷念那些不用考慮別的,只要一門心思把字寫好的時光,那是我們許多人的黃金時代。

節選自《畫在人心的苦悶上》/李宗陶

作者:李宗陶出版社:鷺江出版社副標題:李宗陶藝術訪談錄出版年:20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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