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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隨著《小團圓》的出版和熱銷,一股張愛玲熱潮再次席捲華語文學市場,各種評論文章也一時間充斥著文學刊物和互聯網,有的出於知名作家之手,有的來自研究張愛玲的資深專家,更多的來自「張迷」,那些熱愛張愛玲及其作品的人。一時間,「張愛玲」、「小團圓」、「胡蘭成」等都成為各大搜索引擎上炙手可熱的辭彙。現在我們已經無法準確計算,這到底是第幾輪「張愛玲熱」了,也無法預計在未來將還有多少次「張愛玲熱」來襲。可以肯定的是,此次《小團圓》的出版之所以引起如此廣泛的關注和議論,除了張愛玲文學作品本身的魅力,也有不少人是奔著它的「自傳」性質而去的,而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那一段情,則更是本書最大的賣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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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一千讀者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麼,在一對戀人的眼裡、記憶中和筆下,他們過往的戀情也必然會呈現截然不同的兩種情形,就像電影《羅生門》所講的那樣,同一件事各人各有自己的理解和表述角度,再加上個人意志也會參與對記憶的篡改,所以張愛玲與胡蘭成這段眾所周知的感情在兩位當事人的「回憶錄」里便具有不同的調子和感情色彩,本章中我們先來看看張愛玲在《小團圓》里對這段往事持什麼態度,然後再看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又是怎樣寫張愛玲的,兩相比較,大約能得出一個有趣的結論。

額外道一句,雖然張愛玲本人和張愛玲文學遺產的執行人宋以朗先生都堅持《小團圓》是一本虛構的小說,但熟悉張愛玲生平的讀者都清楚,這部小說里從人物設定到細節描寫,都與現實吻合得嚴絲合縫,所以當作自傳來讀,也未嘗不可。

散文《天才夢》的開頭,張愛玲曾這樣自道:「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認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事實上,張愛玲的天才並非只是一個夢,她的的確確就是個天才,1920年出生於上海公共租界內一棟清末仿西式住宅中的她,家世顯赫非凡,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祖母則是洋務派領袖李鴻章的女兒。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如絕大部分封建大家族的遺少一樣,靠著祖上傳下來的遺產,不務正業不思進取,纏綿於鴉片榻和花街柳巷,她的母親黃素瓊則思想較為先進,由於無法忍受丈夫納妾和抽大煙,在張愛玲四歲那年同小姑子也就是張愛玲的姑姑一起到歐洲留學去了,後來還索性離了婚。

自幼既得不到父親的愛護,又失去母親的庇佑,張愛玲和弟弟是在後母的監管下長大的,她天生就心思細密敏感,又要看人眼色過活,所以比起一般兒童要早熟得多,性格里也始終有一份悲觀和冷淡,說自己「乖僻」倒不是她自謙。張愛玲三歲時已能背誦唐詩,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吟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就能把他感慨得眼淚直流,到七歲她就能讀《紅樓夢》、《三國演義》等古典名著了,同時開始嘗試寫小說,第一部小說是個家庭悲劇,第二部則講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和她成年以後的創作差不多是一個路子。

張愛玲十歲這年父母離婚,她母親在離婚協議上強調前夫必須送兩個孩子進學校,接受新式教育。於是到了1931年秋天,11歲的張愛玲終於被送進了上海聖瑪利亞女校就讀。學校比起陳舊、幽暗、逼仄的家庭,當然要自由寬廣多了,她在這裡獲得了一些自信心,寫作才華也得到了表現的機會,1932年她在學校校刊了發表了短篇小說處女作《不幸的她》,1933年又發表了第一篇散文《遲暮》。

所以我們說張愛玲是天才,並無任何誇張成分在內。天才與一個普通的聰明人的區別,就在於天才的智慧往往局限於一個或少數領域內,並不會延伸到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而且,正因為在某一方面格外出眾,其它方面比起旁人也相應地特別落後一些,現實中這樣的例子並不少。張愛玲也是如此,十幾歲幾近乎成年時她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髮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裡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裡,我等於一個廢物。」這些旁人眼中輕而易舉的事,在她卻是克服不了的小煩惱,她為此常常自卑,嘆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相比起父親和後母居住的那所古舊陰暗老洋房,張愛玲顯然更偏愛母親和姑姑所租住的小公寓,所以母親居留國內時她常常跑過去小住,這種不加掩飾的偏愛讓她的父親和後母很是惱火。有一次她又從母親那裡回到家中,後母不由分說就給了她一個耳光,又挑唆著她父親對她一頓拳打腳踢,父親對她母親的背叛早就心懷怨恨,想到連女兒也吃裡爬外,因而變得格外狠心,連第二天前來說情的姑姑也受了株連,被打得進了醫院。張愛玲被關了監禁,在那幾個星期里,她生了嚴重的痢疾,差點喪命,等到漸漸好起來,可以扶著牆壁行走時,張愛玲終於在保姆何乾的協助下逃跑了,逃到了她母親家裡。

離開了僕人環繞的大家庭,張愛玲在生活能力上的缺陷一下子顯現出來,「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境。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後記著拉上窗帘;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我的兩年計劃是一個失敗的試驗。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給我任何影響」。美麗又新潮的母親一直是張愛玲的偶像,有一個時期張愛玲的夢想是:「中學畢業後到英國去讀大學……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我要穿最別緻的衣服,週遊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乾脆利落的生活。」顯然這個夢想是以她母親為藍本的,她一直渴望得到母親的愛,但從《小團圓》中我們不難看出,母親對這個相貌平庸、資質蠢笨女兒並不熱心,常年自由自在的生活又使她不很適應母親這個角色,所以,張愛玲從她最崇拜和熱愛的母親那裡得到的不是母愛,不是溫暖,而是自卑和自厭。

更糟糕的是,自她逃出了張公館之後,父親便有了借口不再供給她教育費用,母親的經濟狀況也不好,花在她身上的錢,只能是有限的一點,於是母親給了她兩條路自己去選:要麼嫁人,用錢打扮自己;要麼用錢來讀書。張愛玲選擇了後者。

逃離了父親轄制範圍的張愛玲,日子其實也並不好過,她依然敏感:「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台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和塊。仰臉向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可以想見她心中極度的孤獨和無助,並非出於無病呻吟的自憐自傷,而是實實在在自卑和缺乏安全感。

幸好她以遠東區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英國的倫敦大學,多多少少又找回點自信。看,這就是天才,也許削不好一個蘋果,卻能在屬於她的領域拔得頭籌。不過這位天才的運氣實在很有些欠缺。1938年因為戰事激烈,她無法前往倫敦大學就讀,只好在次年,也就是1939年改入香港大學;在香港發奮讀了三年書,一人獨享港大文科的兩個獎學金,本來指望畢業後能再去英國,往牛津大學讀博士,誰知碰上珍珠港事變,香港淪陷,學校停辦,只能未畢業就和同學炎櫻結伴回到上海,與姑姑合住,並開始賣文謀生。

1942年的上海早已是被日軍佔領的一座「孤島」,但是它卻為張愛玲的橫空出世、迅速竄紅提供了一塊最適宜的土壤。1943年5月、6月,《紫羅蘭》雜誌連續推出了張愛玲《沉香屑 第一爐香》和《沉香屑 第二爐香》,隨後《萬象》、《雜誌》等刊物上接連刊登了她的《心經》、《傾城之戀》、《琉璃瓦》、《金鎖記》等等一系列小說。只用了短短几個月,張愛玲就佔據了上海文壇的幾大要津,可以說是一夜成名。

除了一枝生花妙筆,張愛玲的身上還有許多吸引眼球的地方,她的出身,她的童年經歷,她的特立獨行和她的嗜衣成癖等等,都使得這個初出茅廬的女作家得到了女明星般的待遇,報章雜誌想追訪她,街頭巷尾在談論她,名流富人要結識她,張愛玲在淪陷的上海紅透了。

關於張愛玲的嗜衣,她曾在《對照記》里回憶道:「有一個時期在繼母統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都像渾身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地憎惡與羞恥。」成名、掙錢後大約是出於補償心理,她狂熱於各種花色、材質的衣裳面料,敢於嘗試各種時新甚至驚世駭俗的款式,據說她曾經穿了一條自己設計的裙子去印刷廠看書樣,竟引得所有工人停工看她,可見多大膽。為替自己的嗜衣辯護,張愛玲還特意寫過一篇《更衣記》,大講關於衣服的大道理:「文明社會的集團生活里,必要的壓抑有許多種,似乎小節上應當放縱些,作為補償。有這麼一種議論,說男性如果對於衣著感到興趣些,也許他們會安分一些,不至於千方百計爭取社會的注意和讚美,為了造就一己的聲望,不惜禍國殃民。」話雖然說得有些牽強,不過美麗的衣服倒是真能給她悲涼的心境帶來些許亮色。

胡蘭成就是在張愛玲最紅的時候走進她的世界的。《小團圓》全書翻過一半時,男主角才遲遲登場,胡蘭成——《小團圓》里他叫邵之雍——寫了一篇表揚張愛玲文章的書評,文筆著實不錯,很得張愛玲的好感。後來他到了上海,硬是向編輯要了她的地址,上門來看她。她對他的第一印象是「穿著舊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國語說得有點像湖南話。像個職業志士」,張愛玲向來眼光毒辣,一眼就能瞧進人內心最陰暗的地方,她應該是第一眼就看穿他了。

此後胡蘭成天天來拜訪,兩個人在客廳里聊天聊很久,漸漸張愛玲對他動心了,《小團圓》里的一段描寫雖然未必是真,但頗能說明當時她的柔情:「她永遠看見他的半側面,背著亮坐在斜對面的沙發椅上,瘦削的面頰,眼窩裡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唇,邊上有棱。沉默了下來的時候,用手去捻沙發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線頭,帶著一絲微笑,目光下視,像捧著一滿杯的水,小心不潑出來。」對人的面孔和小動作這樣留心觀察,固然是出於作家的本能,但一個女子這樣留心捕捉一個男子的一絲微笑,足可說明她已經愛上他了。

也許讀者心中會有疑惑,不是說她一眼就看穿他了嗎,那胡蘭成究竟哪裡值得張愛玲愛呢?不錯,他年紀比她大14歲,有妻有妾,還是汪政府官員,說穿了,就是漢奸。這樣一個男人,憑什麼令一個正值大好年華又在文壇正當紅的年輕女作家將身心交付呢?其實,愛情之所以為愛情,就在於它沒什麼道理可講,也不是把各種客觀條件加減乘除就能推算出來的,往往只是某一瞬的怦然心動,一顆愛的種子就破土發芽了。若等到一切都權衡計算清楚了再決定要不要愛,那就沒有古往今來那麼多驚心動魄、精彩各異的愛情故事了。張愛玲在《小團圓》里也說:「她崇拜他,為什麼不能讓他知道?等於走過的時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紀歐洲流行的戀愛一樣絕望,往往是騎士與主公的夫人之間的,形式化得連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覺得只有無目的的愛才是真的。」張愛玲寫小說一貫是冷靜理性的,但在愛上,仍然一副小女人的浪漫心腸。更何況,胡蘭成是有魅力的,由他一生從不缺少愛情和艷遇我們便可推知,當時三十多歲的他成熟卻不世故,懂得取悅女人,又很有學識,面對著張愛玲,他有誓在必得的信心。

原本是胡蘭成主動尋訪張愛玲的,一來二去,倒是張愛玲這邊先投降了。她連「他走後一煙灰盤的煙蒂」都揀起來,收集在一隻舊信封里;她將自己一張極珍貴的照片送他,只因他說喜歡。不過當時張愛玲的愛還沒有深到一定的程度,還保留著一份理智,胡蘭成結過婚的,況且是漢奸,一旦抗戰勝利,他勢必要逃亡,所以她也清楚「我們根本沒有前途」。而胡蘭成大約也並沒有離婚的意思,他每個月來一趟上海,約莫住上八天十天的,天天一早到張愛玲的公寓報到,一呆就是一整天,其餘的日子他住在南京,那裡有他的年輕美貌小妾應英娣,她曾是秦淮河的歌女,跟他在一起時才十五、六歲。

又一次見面,聊天時講起張愛玲對稿費的斤斤計較,她便告訴他,想多賺點錢,把當年母親供她讀書的錢還了。不想下一次胡蘭成從南京到上海時,便拎了一箱子鈔票給張愛玲,那是一大筆錢,他出手很大方。張愛玲應該是有些感動的,當年她父親不肯出學費,母親也嫌她累贅,都不肯為她花錢,而這個人只聽了自己的一句話,就提了一大筆錢來給她。他們因此更親密了,她有了跟這個人長遠下去的念頭,給他的信里說:「我還是擔心我們將來怎麼辦。」除掉這一次,張愛玲從未提過要胡蘭成離婚。

他們相戀之事漸漸宣揚了出去,胡蘭成很樂意讓別人知道張愛玲是他的女人,他給朋友的信里炫耀似的宣稱自己和張愛玲戀愛了。於是南京的應英娣也知道了,她年輕,又向來受寵,聽到消息後怒不可遏,據曾經和胡蘭成共事過的張潤三回憶,她還跑到上海張愛玲的住處去大鬧了一通。不久後,應英娣主動提出了離婚,其實她與胡蘭成本來也沒有結過婚,他當時還有一太太全慧文,他給了應英娣一筆錢,兩個人就這樣分了。在《小團圓》里,他還在兩份報紙上並排登了兩則離婚啟示,即與過去的一妻一妾同時脫離關係,張愛玲看來覺得非常可笑,但他「把報紙向一隻鏡面烏漆書根矮几上一丟,在沙發椅上坐下來,雖然帶笑,臉色很凄楚」,顯然他有些怪她,怪她害他離了婚,他這樣的人,喜新不厭舊,巴不得都抓在手裡才好。

既然胡蘭成離了婚,便與張愛玲結婚,但時局混亂,也就沒有大操大辦,只寫了一紙婚書:「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結了婚仍跟沒結一樣,兩個人並不一起生活,張愛玲還是住在她上海的公寓里,「職業志士」胡蘭成照例東奔西走。

到了1945年春天時,距離認識張愛玲不過一年有餘,胡蘭成又在武漢愛上了漢陽醫院17歲的小護士周訓德,並且寫給張愛玲的信中從不避諱這一點。讀信的張愛玲無奈,因為她「漸漸感覺到他這方面的精神生活對於他多重要,他是這麼個人,有什麼辦法?如果真愛一個人,能砍掉他一個枝幹」?哪個妻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一心只愛自己呢,只是張愛玲知道中國自古以來的男子,他們的觀念里是沒有忠貞二字的,胡蘭成也是這麼一個人,所以即便他當面提起護士小周,她也不打探不吃醋。

這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胡蘭成是漢奸,勢必要逃難了,他逃到浙江諸暨,隱藏到了已故高中同學的斯頌德家裡。即便是在這樣東躲西藏、提心弔膽的日子裡,胡蘭成也沒有改掉他風流成性的毛病,不久他就和比她大兩歲的范秀美好上了,范秀美是斯頌德生前的小妾,一個年輕寡婦。

對於胡蘭成這樁新的風流韻事,起初張愛玲並不知情,她一心以為情敵只有那個護士小周,她感到痛苦極了,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忍受,於是巴巴地從上海跑到溫州去探視胡蘭成,希望他做出選擇,到了才發現他又有了新人范秀美,女人的直覺總是很准,「看見一個淡白的靜靜窺伺的臉,很俊秀,依傍著一個女眷坐在一邊,中等身材,樸素的旗袍上穿件深色絨線衫,沒燙頭髮,大概總有三十幾歲,但看上去年青得多」,張愛玲一看到這個女人,便什麼都明白了,「她不怪他在危難中抓住一切抓得住的,但是在順境中也已經這樣——也許還更甚——這一念根本不能想,只覺得心往下沉,又有點感到滑稽」。可以說,這次的溫州之行,張愛玲已經開始死心了,這個男人是永遠不會甘心只守著她一個的,而她也並非自己想像的那麼大方。當她要他選擇時,他竟不肯,還振振有詞道:「我待你,天上地下,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

張愛玲在溫州逗留了二十餘日,臨走時她跟胡蘭成說:「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回上海後張愛玲就很少與胡蘭成通信了,有一次他冒險到上海,在她那裡住了一夜,仍然津津樂道小周和范秀美。當晚兩個人分房而居,次日臨行前,她把當初他給的那些錢悉數奉還了。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1947年6月,張愛玲寫了一封分手信給胡蘭成:「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隨信她還附上了自己的一筆稿費。

胡蘭成想挽回,不僅繼續給張愛玲寫信,還給她的好朋友炎櫻寫,但張愛玲只是「像是收到死了的人的信,心裡非常難受」,此外並沒有給他任何迴音。這段「傾城之戀」到此也就走到盡頭,而張愛玲是真的從此「萎謝」了,她一生最美、創作才華最盛的時代,也隨著戀情的結束而告終了。

通觀整部《小團圓》,其實寫胡蘭成的篇幅並不算多。張愛玲對這段往事的態度是客觀冷靜的,她不諱言自己曾經很愛過這個男人,甚至愛到不堪,但她不會提及辛酸往事就自憐自傷,更不曾提起舊情人就仍然一往情深的語氣。可見她為了他,受傷很深,好起來之後,那些深情就像前世的雲煙一樣,散得無影無蹤了。

那麼晚年的胡蘭成對於他一生眾多女人中的張愛玲,又是什麼想法呢?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一開頭就寫:「我只覺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那時看在《天地》月刊上看到了張愛玲的小說《封鎖》,「我才看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地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一遍」,先是文字驚艷,於是寫信給蘇青去問張愛玲是何人,蘇青大約猜到他的意圖,只回答是女子。下一期的《天地》到手時,上面又有張愛玲的一篇文章,而且還登了她的一張照片,胡蘭成這才確信她真的是女子,有些心存嚮往了。這段緣起,與張愛玲在《小團圓》里的描述,倒是相符。

不過初次見面,胡蘭成筆下便與張愛玲筆下有些出入了。他一到上海就去找蘇青,問張愛玲的地址,蘇青則如實相告張愛玲是不見人的,但遲疑一下給是把地址寫給他了。胡蘭成按地址去登門拜訪,沒有見到,就從門洞里塞了一張紙條進去,留了自己的電話。次日張愛玲就打了電話來,要到胡蘭成在上海美麗園的家中拜訪。到底第一次見面是在美麗園胡家,還是靜安寺路的張愛玲公寓,已經不可考了,在《小團圓》里張愛玲亦提到她對胡蘭成的那篇評論她的文章有好感,親自登門拜訪也是可能的。

胡蘭成寫第一眼見到的張愛玲,「進來客廳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裡,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貧寒,心裡想戰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不能使我當她是個作家」,一句話,就是與他想像中的年輕女作家形象相去甚遠,但他仍然是打定要與她發生些什麼的,大約這第一次見面兩人有些生疏和客氣,沒什麼進展,所以臨別送她到弄堂口,兩個人肩並肩走著,他突然對她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麼可以?」意思是說兩個人在身高上不太和諧,暗示了張愛玲他心裡的想法。胡蘭成對自己的這句話很滿意,「只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第二次見面是胡蘭成去訪張愛玲,「她房裡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和傢具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斷乎是帶刺激性」,置換到我們當下的語境中,就是誇張愛玲的公寓裝飾得很有小資情調。這是當然的,張愛玲出身不凡,母親和姑姑都是留過學的新潮女士,她本人又是一個極愛美的人,故而審美情趣與舊式文人胡蘭成是大相徑庭的,這令他感到新鮮又刺激,而這次見到的張愛玲「穿寶藍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胡蘭成有點自卑了,自比娶了孫尚香的劉備,「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夫人房裡竟然膽怯,張愛玲房裡亦像這樣的有兵氣」。

但胡蘭成仍然時時登門拜訪,一坐就坐很久,在他的回憶里,「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張愛玲就愛上了他,她「忽然很煩惱,而且凄涼。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送給他的那張照片背後,寫了這樣一行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胡蘭成大約因為這樣被張愛玲愛著而很得意,所以竟將這段話一直牢記著,老了還不忘拿出來展覽一番。張愛玲的《小團圓》里也不諱言很快就愛上了胡蘭成,並且送了照片給他,但就沒有這行字,她的文章里,從來少有這樣煽情的字句。

在《今生今世》講到張愛玲的這一節《民國女子》里,胡蘭成張口閉口即是愛玲喜歡什麼愛玲不喜歡什麼,愛玲從來怎樣又從來不怎樣,好像他是天底下最懂她的那個人,事實上這常常只是他一廂情願,他其實不懂張愛玲心裡怎麼想,或者說,他假裝不懂,因此更有理由放蕩形骸,如這段:「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果真如此嗎?對照前面提到的《小團圓》我們知道張愛玲其實不是不在意,她只是慢慢意識到了到處留情是他改不了的本性,因為愛他的緣故,才沒有去約束他罷了。

這樣的例子並不少,如他引用張愛玲有一次寫的信:「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裡來來去去亦可以了。」這句話,任誰都看得出是一句反語了,但胡蘭成得出的結論是,張愛玲到底不是個會纏綿悱惻的人。還有如:「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才亦結婚了。」其實,沒想過要結婚的只是胡蘭成,他家中已有一妻一妾,在上海又有了張愛玲這個女朋友,不結婚對他最省事,坐擁三美,何樂不為?張愛玲其實還是想過將來的,只是胡蘭成既不提離婚,她又怎好說自己想結婚呢?張愛玲對人情一向看得通透,別人不給的,她也不強要,連父母之愛都是如此,何況男女之情?不知胡蘭成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也可能為洗脫自己的風流和背叛,到晚年出書時索性一股腦都推在張愛玲頭上,只說她不介意,顯得高山流水,絕塵脫俗。

胡蘭成的一本《今生今世》,寫張愛玲的篇幅也並不算多,他一生共有過八個女人,露水姻緣還不算在內,張愛玲不過是他人生眾多精彩篇章中的一章而已。但講到張愛玲的這一節里,他略去了他同時與小周、范秀美的戀情,以及最後兩個人的分道揚鑣,也沒有寫他們曾經起過衝突,從頭到尾只是沉浸在對過去的懷念中,嘆息著那時的張愛玲多麼艷多麼好,張愛玲給他的影響多麼大,他們的感情又是多麼深!這段其實不堪的往事在胡蘭成的筆下成了一場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完美戀情,與張愛玲的冷靜、客觀、翔實相比,胡蘭成對材料的取捨極好地體現了「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原則,只保留於自己有利的部分,不好的全部就當作是選擇性失憶了。寫作《民國女子》的胡蘭成站在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從頭到尾地把張愛玲誇讚到天上有地下無,像展示一件自己平生最得意的戰利品。

值得一提的後話是,大約是在1955年,胡蘭成已經到了日本,並與上海流氓大亨吳四寶的遺孀佘愛珍結了婚,他得知張愛玲到了香港,就託人尋訪,沒有遇到。1957年底,胡蘭成收到一張美國寄來的明信片,上面是張愛玲的字跡:「手邊若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與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此外沒有多餘的話,也沒有署名。胡蘭成以為張愛玲還是很欣賞自己的才華,又以為舊情可以復燃,當下就按明信片上的地址回了信,寄上書和照片。等到1958年年底《今生今世》上卷出版時,他就又寄了一本給張愛玲,並且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沒想到卻得到了這樣的迴音:「蘭成: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我在這裡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愛玲」

這是張愛玲最後一次寫信給胡蘭成,也是他們最後一次聯繫。那些前塵往事,倒像是當初她那篇令他感到驚艷的《封鎖》里所寫:「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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