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涼州----文/郭保林
解 讀 涼 州
文/郭保林 一離開蘭州,我乘上汽車,直奔武威——古稱涼州的邊塞名城。時值陽春四月,幾天前我離開故城濟南時已是春色釅釅、綠意沸騰了,而這裡卻是一臉的邊塞相:肅穆和蒼涼。左邊是霸氣粗豪的祁連山,白雪冠頂,滲透出一縷縷凜凜寒氣;右邊是雄渾蒼莽的龍首山,呈現出一抹冷漠的灰黃。看不見山泉流水,聽不見鶯歌燕語,路邊新栽的楊柳似乎還未從冬眠中醒來,光禿禿的枝條搖曳在乾燥的旱風中。稀稀落落的村莊里偶爾傳來一兩聲雞鳴犬吠,傳遞出一縷生命的氣息,天地間一片曠達的靜寂,一片枯澀的靜寂。
汽車穿行在河西走廊里,像穿行在時間的隧道里,歷史的密碼從四面八方蹦跳出來,雪花般地撲落在大腦的屏幕上:邊牆塞障,大漠孤煙,古道駝鈴,石窟塔影;耳邊不時響起羌笛的哀怨,篳篥的嗚咽,胡笳的悲鳴……似乎衛青、李廣的戰馬剛剛從這裡踏踏馳過,大唐王朝的邊塞詩人就在我們前邊,那飄動的衣袂依稀入目。
涼州詞、塞下曲、隴頭吟。陽關三疊在我的記憶中還未溫習一遍,眼前的走廊忽然變得開闊,轉眼間不見了龍首山,祁連山也退避三舍,在白雲下飄飄緲緲,躲躲閃閃。視野里出現一座城郭,人們說,前面就是武威了。
啊,武威,一片孤城萬仞山。王之渙沒有說謊!
古涼州,曾引起我多少繽紛繚亂的遐想,但那都是漢唐邊塞詩留給我的意象。漢唐時代多少詩人鍾情涼州,寫下了輝映千古的涼州詞,那是中國文化流韻中一道壯麗的景觀。秦、漢、南北朝、隋唐,以至宋明,歷經兩千多年,這片被風沙裹攜和烈日燃燒的赭褐色的土地上,總是烽火狼煙,干戈如林,戰爭的劇目頻頻上演,連綿不絕。
涼州是古代羌人息居之地。羌,就是「西方的牧羊人」。羌人以游牧為業,逐水草而居。華夏族一個部落的酋長就姓姜。姜、羌,文字上同根同源,也就是說,炎帝部落很可能就是東遷的羌人。
秦漢之際,匈奴在中國北方崛起,他們擊敗了東胡,又驅逐了月氏人,河西走廊的羌地也受到了侵略,祁連山下豐美的牧場成了匈奴人縱橫馳騁的天地。剽悍、驍勇、「善騎射」的匈奴人不斷南下侵犯漢境。從漢高祖劉邦到漢景帝,幾代皇帝,因漢業初創,數十年間沒有力量與匈奴抗衡,只好採取和親政策,以緩和邊境危急。但匈奴貴族貪得無厭,得隴望蜀,不時騷擾漢庭。到了漢武帝時,這位氣宇宏瞻,有囊括四海之志的一代霸主,決心要解決河西走廊問題,要同匈奴決一雌雄。
漢武帝要開疆拓土,疏通絲綢之路,連續派衛青、霍去病、李廣率軍出擊河西走廊。驃騎將軍霍去病,首戰首捷,一舉擊垮了匈奴休屠王,佔領了河西走廊的東端,並獲得了匈奴的祭天金人。武帝陳列於甘泉宮,以示武功,為了紀念這場戰爭的勝利,命名此戰場為武威,以此來炫耀漢王朝的軍威和武功。
由於連續對匈奴人用兵,匈奴屢遭失敗,不得不遠走他鄉,河西走廊完全被西漢王朝控制。到了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漢武帝在河西走廊開設郡縣,即武威、酒泉、張掖、敦煌郡,後又設金城(蘭州)郡,被稱為河西五郡,其行政機構和內地完全一樣。武威郡即涼州刺史的治所,這樣,武威便有了涼州的別稱。
到了唐朝初年,由於隋末天下大亂,河西走廊被匈奴人的後裔突厥和吐蕃族、吐谷渾割據。唐高祖李淵統一天下後,深感涼州地理位置的重要,特別任命善於征戰的兒子李世民為涼州總管。但李世民並未就任涼州,李淵就派了黃門侍郎楊恭仁為安撫河西的大使,並專任涼州總管。
從建國到以後的一百多年中,唐王朝與西北少數民族發生了多次戰爭,而戰爭大都是以涼州為根據地而進行的,也就是說涼州是當年的前線總指揮部。《資治通鑒》載,唐開元年間僅二十九年,在這裡就進行了二十四次大的戰役。整整一個唐朝,在絲綢之路上進行了上百次的大戰役,前後三百年,前仆後繼,為開拓這條人類文化的運河、中西友誼之路,所付出的代價,真是血流成河,屍堆成山。貞觀餘烈,在唐朝國力極度強盛時,西域諸國與大唐的關係進入了政治、經濟、文化藝術水乳相融的階段,涼州作為河西走廊的橋頭堡,自然也達到了繁華鼎盛時期。
戰爭給人類帶來了無數災難,卻也為人類文明史的發展起著不可替代的促進作用,正如人類學家所說:戰爭選擇的是大道義,大精神,戰爭是一種金屬文化。如果沒有戰爭,人類怕是還處在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
涼州在大唐時代的知名度極高,僅次於都城長安。涼州詞、涼州樂、涼州伎舞,風靡全國。王建有詩云:「城頭山雞鳴角角,洛陽家家學胡樂。」這裡胡樂指的就是涼州樂。溫子升描述當時涼州的繁華景象:「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而岑參也激情洋溢地寫道:「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由此可見盛唐時期這西北邊塞重鎮一幅歌吹喧天、文化蔥籠絢麗的畫面。
二這就是古涼州嗎?這就是王維的「百尺烽頭望虜塵」的涼州嗎?這就是岑參「胡人半解彈琵琶」的涼州嗎?這就是「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的涼州嗎?不聞邊聲鼙鼓動地聲,不見假面胡人假獅子,哥舒翰的大軍安在哉?高仙芝的營帳安在哉?那跑雪踏沙的胡馬呢?那荷戟執戈的戍卒呢?我還沒有來得及從唐詩的韻里醒來,眼前撲面而來的是成群的高樓,是寬闊的街衢,是汽車的穿梭,是蠕動的人群,是喧囂的市廛,嘈雜的聲浪。這一切都淹沒了邊塞詩的古韻。
我千里迢迢來到河西走廊,想摭拾古典的浪漫,蒼茫的詩情,尋覓風華蔥籠盛唐詩人飄零的身影。一切都不在了。一個現代化的小城,以鮮活的、富有生機的倩麗和繁華呈現在我的眼前。
我走在古涼州的大街小巷,似夢似幻,我觸摸現實,遙岑歷史,眼前總幻化出漢唐時代邊塞古城的風貌。啊,你看,從那酒肆里,從那曲曲小巷裡,從秦磚漢瓦壘砌的小院里,走出一個個寬衣長袖、峨冠博帶的士子。他們步履或瀟洒,或蹣跚,或穩健,或輕捷,邊風吹拂著他們的蓄髮,秋陽在石板路上投下長長的身影……
啊,那不是高適嗎?他顯得蒼老,才五十齣頭呀,兩鬢染霜,滿臉是被風沙揉皺的縱橫,雙眼溢滿憂愁和悒鬱,腿腳也顯得蹣跚,眉額攢聚。他在想什麼呢?是咀嚼新醞釀的絕句,還是因邊聲風緊而為將帥哥舒翰思忖作戰方略?
啊,路邊酒肆里傳來琵琶聲聲,絲弦嘈嘈。一位風度翩翩、眉目英俊的年輕人掀開門帘走出來,他瘦削的臉頰被冷酒燒得一片赤紅,肩上一把長劍,口袋裡還露出被揉搓得缺邊少角的半卷詩書,他是岑參吧?兩度出塞,戎馬傯倥之際,烽火狼煙之中,他躋身於邊塞詩人的行列。打開全唐詩,沒了岑參,邊塞詩會出現缺行斷壠,不成氣候。
那是王維,還是王之渙?王維我認識,他既是詩人又是畫家,被世人稱之「詩佛」。詩仙李白,詩聖杜甫,再加上這個詩佛,使全唐詩奇峰凸兀逶迤跌宕。他老先生也隔三差五地寫幾首邊塞詩,一不小心弄出幾首千古絕唱。還有王之渙和高適、王昌齡三個「鐵哥們」上演了一出「亭上畫壁」的故事,成了詩壇千古美談。王之渙顯得頹喪,沒有戴唐士子帽,一頭花白蓄髮被風撩得零亂,雖人到中年,仍富有狂傲不羈、放浪形骸的詩人風度……
後面還有王翰、李欣、李益,他們的相貌還有點陌生,但名字早已熟悉,都是盛唐名冠華夏、聲播九垓的「星」級詩人。他們都來涼州幹什麼?舉行筆會,還是詩人論壇?
我知道,凡是文化名城,總是和文人分不開的,街巷裡總是要飄曳著文化人的衣袂。這些詩人為何都患有涼州情結?也許有了涼州,邊塞詩才得以崛起,邊塞詩的崛起,才為詩化的大唐時代聳起一座巍峨的高峰。全唐詩有一千八百首邊塞詩,而邊塞詩又有一百多首冠有「涼州詞」或以涼州為背景的詩。許多詩人並未來過涼州,憑著浪漫主義的想像,也寫了不少涼州詞,抒發一腔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成了千古絕唱。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雲間」,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李益的「只將詩思入涼州」……每當我吟誦這些詩篇時,總感到有一股肅殺悲愴的意蘊從字句間絲絲縷縷地冒出來,直透肺腑。
人類社會的發展史上,劍與詩,骷髏與鮮花,狂嘯與低吟,鐵血烈火與歌舞伎樂,總是在戰爭與和平兩條並行的線上交替彈奏,構成一曲雄渾壯烈的樂章,一曲永恆的樂章。
在涼州活動時間最長的是高適和岑參。唐代是恢宏壯闊的大時代,奼紫嫣紅的文化景觀處處閃爍著詩化的光芒。那個時代,吟詩成了時髦。考官要作詩,交友要作詩,甚至求偶也要作詩。長安曲江池,當年是很風流的地方。那裡既是落第士子借酒澆愁、發泄牢騷的地方,也是貴族以文才擇婿的重要場所。我想高適也許曾在曲江池畔飲酒澆愁感時傷懷過吧!
高適二十歲時在長安求仕不遇,到了天寶八載(公元749年),經人舉薦混了個縣尉,縣尉是縣令的屬官,官階從九品下,是官吏中最低的一級,相當於現在的副科級或股級芥豆小官。他曾作詩道:「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他毅然辭職,投奔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幕府做掌書記,駐守涼州。後來安祿山叛亂,哥舒翰大軍開往潼關。潼關失守,哥舒翰被俘。高適在亂軍中逃出。這時唐玄宗也出逃巴蜀。高適追循太子李亨到了靈武。
涼州雖然沒有夕陽蕭鼓麴院風荷,沒有煙雨霏霏曉風殘月,沒有江南的杏花春雨煙柳畫舫,但這裡邊風浩浩,大漠茫茫,山嶺峻拔,戈壁曠大,他在這裡度過一段充滿審美體驗的浪漫人生。
高適在《陪竇侍御靈雲南亭宴詩》中對涼州山川風物地理形貌有過動人的描述,詩的序言如是說——涼州近胡,高下其池亭。蓋以耀蕃落也。……軍中無事,君子飲食宴樂,宜哉。白簡在邊,清秋多興,況水具舟楫,山兼亭台,始臨泛而寫煩,俄登步以寄傲,絲桐徐奏,林木更爽,觴蒲萄以遞歡,指蘭芷而可掇。胡天一望,雲物蒼然,雨瀟瀟而牧馬聲斷,風裊裊而邊歌幾處,又足悲矣。……這是一幅天高地闊、秋色悲戚的邊塞畫卷!
高適寫這首詩時是天寶十三載,也就是公元745年,那時高適已五十三歲,年逾半百,生命的秋天已如寒霜降臨。回首大半生,命運多桀,仕途蹇澀,書劍漂零,功名未遂。他和岑參一樣,都有熱衷功名的世俗追求,又有恃才傲物、狂放不羈的獨立人格,面對這胡天塞地的凄楚秋風、飄零的黃塵落葉,羈愁別恨豈能不黯然生悲?「一樽易致葡萄酒,萬里難逢顴鵲樓」(陸遊詩),和友人郊野宴樂,借酒澆愁,洗滌塵煩,感嘆相聚不易,相會佳期難卜:「河漢徒相望,嘉期安在哉?」
我來尋覓高適宴樂的靈雲池。武威的朋友帶我到郊外踏青。往事越千年,人非物已非。靈雲池已不再,南亭已不在,蕭蕭牧馬已不再,惟有祁連山還聳立著,聳立著巍峨,聳立著雄渾,聳立著千年不變的蒼莽。而峽谷里有一泓碧波,雲影山影樹影,倒映在水中,水光瀲灧,煙波澹澹,偶有水鳥掠過,撒下一串啾啾鳴韻,給這荒涼的大山增添一抹靈性和縹緲的溫馨。朋友告訴我,這是上個世紀60年代修建的一座水庫,庫水源自祁連山冰雪的消融。
我站在湖邊遠望,頗感到「檐外長天盡,樽前獨鳥來」的詩情畫意。高適和朋友們在這裡舉觴醉酒時正是秋天。望天地鴻蒙,六合八荒,陽光薄金,秋風薄寒,心境自然會變得凄然,愴然!
岑參是和高適齊名的邊塞詩人。他比高適小十三歲,而且兩次來過涼州。洋洋大觀的邊塞詩有了岑參便平地又拔起一座高峰。岑參對河西走廊和古西域有著更多的生命體驗。他曾於天寶八載在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幕中掌書記,駐在武威。四年之後,也就是天寶十二載,岑參第二次從戎,這時正是封常青任安西節度使,他也曾住過武威。
我在武威的街巷裡尋尋覓覓,但尋不到高適住過的營帳,找不到岑參醉飲的酒樓茶肆,一切都被現代生活的煙塵遮住了,物換星移,一個繁華喧囂的邊塞古城已湮沒在歲月的蒼茫中了。
無獨有偶,岑參也是二十歲時到長安求仕不遇,只好另闢蹊徑,投筆從戎,仗劍出塞。「風蕭蕭兮夜漫漫,琵琶一曲腸堪斷」,「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這是岑參第二次到西北邊疆,由臨洮赴北庭,途經涼州,重逢節度使幕府的朋友而寫下的詩句。也是個秋風裹寒、瘦月清霜的夜晚,在街上某一個小酒館裡,老友相聚,淚眼相望,冷飲邊秋,醉酹寒月,豪氣中不乏蒼涼,歡樂中更添憂傷。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岑參的這首《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寫出了涼州的繁華,胡人云集,琵琶聲喧。但書劍飄零的詩人,又在前線與老友相會,感情極為複雜,熱酒冷夢,吟誦如潮,這不是江南才子的淺斟低吟,而是軍旅詩人的狂飲浪醉。也只有邊塞重邑涼州,戶外戰馬嘶鳴,風沙蕭蕭,邊月凄清,邊秋肅殺的大景界,大氛圍,才能釀就這一縷豪邁悲壯的詩情!岑參在另一首詩中詠嘆:「詩賦滿書囊,胡為在戰場?」滿腹詩書,一腔經天緯地的凌雲之志,在京都卻不能施展,只能從戎軍旅,這牢騷也透出岑參的心中塊壘。
記不得,在那本科幻小說里讀過這樣的情節,說當一個人乘坐超光速的運載工具,便可以追上歷史的腳步,看到近代、古代,甚至遠古代人類活動的畫面,像看連環畫似的,一頁頁翻閱,秦漢唐宋元明清都歷歷在目。可惜,現代科學還未發明製造出這種超光速的運載工具,自然我無法追尋遠逝的歷史,更難尋覓遠去的邊塞詩人。
三
說起涼州,不能不提到王維。王維,字摩詰是一個重量級的邊塞詩人。他的命運和高適、岑參都有相同之處,多舛而蹇澀。王維出塞時間比高適、岑參都早。在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王維奉命出任涼州河西節度使判官。他在涼州也住了二年,開元二十七年回到長安。
當時是崔希逸將軍任河西節度使。唐初,唐王朝和吐蕃和好,邊境安寧。但不久,唐玄宗聽信饞言,令崔希逸率兵出擊吐蕃,於是雙方失和,戰爭的陰翳又驟然籠罩在河西走廊。那時王摩詰任監察御史,唐玄宗便派他去崔的幕府任判官。此時涼州已處在戰爭的前沿,「涼州城外行人少,百尺烽頭望虜塵」;路斷人稀,站在百尺高的烽火台上就能望見滾滾虜塵。
王維多才多藝、他不僅是個詩人,也是個畫家。他的詩畫名盛天寶、開元年間。他前期積極仕進,後期消極隱退,張九齡罷相,李林甫上台,安史之亂中被迫當了偽官,其後他對政治失去了熱情,而趨向於其早年受熏染的佛門,他買下了風光清幽的輞川別墅,於政務之餘,閑住在終南山中參禪修化。
我在武威還摭拾到一個「王維畫石」的故事。唐玄宗時,鳳翔(今陝西寶雞)封有歧王。一天歧王聽說大詩人、大畫家西出長安,大概是奔赴涼州就任判官,路過鳳翔。歧王盛情邀王維作畫題詩。王維欣然答應,面對備好的紙墨,沉思片刻,一揮而就,畫出南山怪石一幅。墨跡虛實相宜,氣度非凡。歧王看畫,高興至極,讚不絕口,令下人懸掛中堂。誰知一日,忽然狂風暴雨,雷鳴電閃。宮侍向窗外一看,陽光燦爛,風煙俱凈,而室內何來風雨?嚇得人躲的躲,藏的藏,亂作一團。狂風暴雨過後,眾人一看,室內一切毫無損傷,惟有牆上那幅「石畫」,不翼而飛。歧王命宮中文臣武將內查外找,皆無蹤影。
事過百年,到了唐憲宗時。一日,忽然有大臣稟報,說高麗王派使節送來一件重要文物。憲宗令高麗使臣進宮。只見使臣抬著一架紅漆木箱,眾人打開,原來箱里裝著一塊石頭,眾人大惑。再看高麗國王的信翰,說是,某年某月某日,雷雨交加,天降一塊大石頭,上有貴國詩人王維的題詩印章,如今我們雙方已是友好鄰邦,願「完璧歸趙」。唐憲宗細細觀察,果然有王維的題詩印章刻於石上,和過去保存的王維的畫稿一比較:手跡印章一模一樣。
傳奇是有點傳奇。王維的詩和畫在中國文化藝術發展史上確實獨標高格,影響了一代代詩歌和繪畫的創作。
還有個詩人王之渙,此人留下的詩並不多。全唐詩中僅有六首。詩不在多而貴於精。這六首並不影響他成為傑出的詩人而橫陳在唐朝詩歌發展史上。而這六首詩中的《涼州詞》、《登顴雀樓》又成為傳世之作,風流千古。比起乾隆爺的萬首詩,可謂「一句頂一萬句」。藝術承認的是創新,而不是數量的多寡,更不受官位和權勢所左右。
王之渙和王維、高適、岑參略有不同,他沒有戍邊的經歷,但憑著一首《涼州詞》而成為唐初卓爾不群的邊塞詩人。
王之渙是山西太原人,曾作過小小縣尉。他性格豪放,又不拘小節,你想在那個君君臣臣的封建專治的社會裡能有多大出息?中國官場文化講究的是虛偽、阿諛、中庸、仰人鼻息、惟上是從,性情放達的文人單憑他孤傲的文化人格,自然是不會重用的。儘管你學富五車才高八斗,詩滿書囊!性格已先天性地決定了王之渙的仕途坎坷。
王之渙做縣尉時曾有「文安放糧」一案。那是他到河北文安縣的第三個年頭,文安鬧起天災,旱魃、洪魔、蟲禍,聯翩而至。秋天,顆粒無收,文安百姓已是家家斷糧,戶戶斷炊了。他連寫了幾份奏章,要求皇上開倉放糧,但是半年過去,泥牛入海,毫無音訊。王之渙愁眉不展,夜不能寐。一天,他悶悶不樂地來到一家小酒店,想借酒澆愁。誰知剛剛坐下來,進來一老一少,老者六十多歲,少者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餓得面黃肌瘦,兩隻大眼睛怯怯地望著陌生的一切。她牽著爺爺的衣襟,躲在身後。這時酒保走來大聲驅趕。王之渙制止酒保,並命他:「再加兩個菜,拿幾張餅來!」老人熱淚盈眶,述說他們是河東人氏,家鄉鬧災,兒子媳婦已餓死,自己便帶著九歲的孫女來討飯,說著便急忙跪下:「客爺,你行行好吧,收下這孩子,他會燒火做飯,打水掃地……客爺,孩子跟著我也是餓死,就讓他跟著你留條活路吧。」王之渙見孩子可憐,便收留了。
回到縣衙,越想越難受,怎麼辦?災情越來越嚴重,死人越來越多,等聖旨,至今杳無音訊;不等聖旨,私開官倉,要犯殺頭之罪呀!王之渙輾轉一宿,難以入眠,最後下決心,開倉賑災!……老百姓得救了。消息傳到朝廷,皇上大怒,立即命欽差到文安捉拿王之渙。幸虧有在朝做官的好友保奏才免死罪。隨後,王之渙棄官,浪遊四方,並結識了大詩人李白、杜甫;他西遊長安又結識了岑參、儲光羲等人。
王之渙何時來過涼州,史書上沒有記載,但那種流傳千古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描寫的卻是古涼州一帶曠闊凄涼的景色。
我想,那是一個天高氣爽的秋天的早晨,王之渙登上涼州郊外某一座山包上,舉目遠眺,黃河彷彿從白雲間奔流而來,而身邊是一片孤獨的邊塞小城,背依聳立千仞的祁連山。在這胡天塞地、人煙曠稀的地方,哪有什麼春色可言?戍邊的將士啊,你們不要吹奏羌笛,怨恨楊柳不綠邊塞,春風是不會吹度玉門關的!這悲愴的詩句,滲透著怨恨,滲透著凄涼,也展示了塞外蒼涼宏闊的畫卷!
孤城一片,蒼山萬仞,悠悠白雲,黃河遠去。這裡一切都是死亡般的沉寂,是大自然的靜默。這是一種大境界,大風景。大象無言,大音希聲。這首《涼州詞》喊出了負戈戍邊、開邊立業千萬將士的心聲!王翰、李欣、李益,他們有的來過涼州,有的並未來過,卻借涼州這個「酒杯」,來澆自己心中憂國憂民的塊壘。他們或淺酌低唱,或狂吟浪醉,烈酒冷夢,感念疇昔。性格放達、粗獷豪放的王翰,極喜樂飲,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他來沒來過涼州,無稽可查,但那首「葡萄美酒夜光杯」,悲愴凄涼,直透肺腑,也只有他放浪江湖的豪氣,才寫出這震撼千古的絕唱!
李益祖籍是涼州人,但他出生河北,一生未回過浸潤著祖輩血汗、埋葬著先人骨殖的故土。他才華橫溢,二十一歲中進士,可出仕二十載,沒有升遷,一直在渭北節度使臧希讓幕府中,身居微職。他深感仕途失意,毅然棄職浪遊,足跡遍及幽燕、河溯邊塞。他寫了許多邊塞詩,被樂工譜之管弦,傳入宮廷中歌唱。後來憲宗聞李益詩名,便於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從河北召李益回長安,隨即入朝為秘書少監、集賢殿學士。李益又「狂妄」起來,自恃有詩才,言行失檢,授人以柄,結果讓人打了小報告,被朝廷降了職。他看到官場險惡,宦海詭譎,乾脆把烏紗帽一拽,退出這片骯髒的是非之地,做他的詩人去了。他雖未回過故土,卻對涼州寄予無限的鄉愁鄉思。「腰懸錦帶佩吳鉤,走馬曾防玉塞秋。莫笑關西將家子,只將詩思入涼州」。
涼州是人文薈萃之地。千百年來,涼州曾負載過邊塞詩人的生命和卓越才華,曾負載過中國文化史上一段流韻千古的壯麗景觀——涼州詞。高適、王之渙、王維、岑參、李益、李欣……他們的詩章具有豐富的想像力和情感色彩,成為超越時空的華章,詩人們以凝重的歷史感和指點江山的風采,為涼州在唐詩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形象。 四高樓、綠樹、寬街、闊路,儘管現代化的腳步喧囂而熱烈,但邊塞古城仍保留著一角靜謐和肅穆,展示著這片土地的厚重和沉澱了的歷史蒼涼感。青磚斑駁的鳩摩羅什古塔,古色古香的城門鐘樓,出土銅奔馬的擂台,氣宇軒昂古樹千章的孔廟,還有稀世珍寶的西夏碑,依然向人們昭示著:燦爛的文化依然在,豐隆的歷史依然在,古道駝鈴商賈絡繹的繁華依然在。雖越千年,這邊塞古城依然閃爍著歷史的幽玄;還有涼州詞,它依然閃爍在中國文化星光浩瀚的蒼穹。
詞,是音樂文學。涼州詞是為涼州樂而寫。而今,涼州詞依在,涼州樂卻已失傳。涼州樂曲曾風靡天下,它是東西文化交流綻開的鮮葩。那時這個絲路要塞,這片乾渴焦苦的土地曾接納幾番東風西雨。涼州樂曲是西域龜茲樂曲和中原樂曲結合而形成一種獨特風味的樂曲,濃郁的地域特色,富有野性的激越的情調,蒼涼雄渾的旋律,為唐代樂壇吹進一股新鮮的山野之風。《隋書·音樂志》「大業中,煬帝乃定清樂,西涼……以為九部樂。西涼者,起符氏之末,呂光、沮渠蒙遜等據有涼州,變龜茲聲為之,號秦漢伎,至魏周之際,遂之國伎。西涼伎,即樂曲名。」也就是說,早在隋朝之前,東晉十六國時的呂光、沮渠蒙遜佔據涼州時,把龜茲樂加以改造而形成。
涼州是多民族雜居的地方。維吾族的先人回紇,蒙古族的先人突厥,藏族的先人吐蕃,還有吐谷渾人。這些少數民族的音樂歌舞像一條條河流從四面八方汩汩滔滔涌流而來,它們攜帶著大漠戈壁的雄曠,挾著雪域高原的清冽,裹著大草原的蒼莽,還有中原大地的凝重,匯聚在涼州這片赭褐色的土地上,能不攪起洶湧澎湃的情感波濤,激起撼人心旌的漩渦嗎?它們鮮活的生命色彩和濃郁的地域特色,交融滲透化合,孕育出涼州歌曲舞蹈的瑰麗音樂之花——涼州文化。正如希臘、羅馬文化在印度和土著文化相撞擊而出現了曼健羅文化一樣。
到了唐代,涼州已發展成為一個繁華的邊陲大邑。唐人小說《集異記》中講述過一個故事:有一年正月十五,唐明皇在上陽宮張燈結綵,喜慶燈節。唐明皇看到滿宮燈火輝煌,宮燈繽紛花樣新穎、別緻,甚感欣慰。這時有個道士感慨道:今年的燈節除了涼州,天下沒有比長安盛大紅火了。唐明皇問道:你到過涼州嗎?道士說:我剛從涼州回來。玄宗驚異,又問道:我想到涼州看看行嗎?道士說:可以。你閉上眼睛,一會兒就騰空到了涼州。玄宗果然看到「千條銀燭,十里香塵,紅樓迤邐以如晝,清夜熒煌而似春」的繁華景象。這固然有點荒誕離奇,很有點魔幻小說味,但也說明盛唐時代,涼州的確是一個繁華的邊城。元稹有詩云:「吾聞昔日西涼州,人煙撲地桑柘稠,葡萄酒熟恣行樂,紅艷青旗朱粉樓。」可見大唐盛世,這裡「土沃物繁,人富具地」。
音樂是一個民族情感的流瀉,是一個時代精神的張揚,是審美意蘊和想像力的標誌。一個沒有自己特色的詩歌樂舞的民族,是靈魂蒼白、精神枯萎、情感乾癟的民族,是一群會走動的木乃伊,會行動的植物人。古希臘把詩歌樂舞交給女神繆斯掌握,也就是把人類的智慧、靈魂交給了偉大的女神。
涼州,這個荒僻、苦焦的祁連山腳下的邊塞小城,竟然是詩的城,歌的城,舞的城,莫不是越是荒涼、環境艱苦的地方,越需要瑰麗、旖旎的詩歌樂舞來滋潤乾渴的精神曠野?《舊唐書·音樂志》里說:「自周隋以來,管弦雜曲將數百,多用《西涼樂》;鼓舞曲多用《龜茲樂》。」唐時宮廷里流傳著《霓裳羽衣曲》,也就是《霓裳羽衣舞》,據說,原是開元年間河西節度使楊敬述所獻。後來經過玄宗潤色並制歌詞。那細膩、婀娜、優雅、輕柔的舞姿,那些「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的舞女歌伎,其形態「翩若驚鴻,婉如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可謂動人心魂,搖人心旌;那舒曼、輕盈、富麗華瞻的樂曲,又讓多少人回氣盪腸,如夢如幻!
李頻有詩云:「聞君一曲古涼州,驚起黃雲塞上愁。秦女樹前花正發,北風吹落滿城秋。」涼州曲調蒼涼悲哀、深沉、婉轉、動人。所以《隋書·音樂志》評價「掩抑摧藏,哀音斷絕」。唐代的「九部樂章」中「西涼伎」是北魏太武帝平河西帶來的。這雄渾健美的西涼伎,雜揉了漢、羌、月氏、羯、鮮卑、匈奴諸多民族的文化因子,到了隋唐時期發展成型,成為一部大型歌舞。在節日慶典、在祭祀或皇上祝壽時演出,樂隊龐大,衣著華麗,陣容雄壯,氣魄宏偉。那是一個大時代精神的象徵,那是一個民族意志強旺、意氣昂揚、情感澎湃的噴發,是一個風雷激蕩的民族魂的展示。
據資料載:其樂隊設編鐘、編磐、彈箏、掐箏、卧箜篌、豎箜篌、琵琶、五弦、笙、蕭、篳篥、小篳篥、笛、橫笛、腰鼓、齋鼓、檐鼓、銅鈸、貝等樂器組成。是多種樂器的交響曲,協奏曲,是多民族的大合唱。繁弦急響,雄風浩蕩,展示了盛唐時代壯美雄闊的氣魄,和氣吞八荒的大唐胸襟;以給人一種征服一切,戰勝一切,所向披靡的英雄氣概和凜然難犯的浩然正氣。
現在流行於全國各地的獅子舞,據說脫胎於「西涼伎」。這是一種民間舞伎,粗獷、豪放、通俗、活潑的風格,尤受百姓群眾的喜聞樂見。白居易有詩讚曰:「西涼伎,西涼伎,假面胡人假獅子,刻木為首絲作尾,金鍍眼睛銀鑽齒。奮迅毛衣擺雙耳,如從流沙萬里來。紫髯深目兩胡兒,鼓舞跳梁前置辭。」這短短几句,把西涼伎從角色、內容到獅鬣飄揚的形態、裝飾寫得入木三分,栩栩如生。這種恣肆汪洋、海立雲垂的氣韻,也流瀉出盛唐時代的歡忭之情。 五那是一個月色溶溶的春夜,邊塞的月亮又大又圓又富有質感,清凜凜的月光照耀著邊城和山野。「涼州三月半,猶未脫寒衣」。但畢竟是暮春時節了,料峭的夜風裡夾雜著泥土的清香和樹木花草萌發的氣息。春夜的武威,燈火輝煌,市聲喧囂。我漫步街巷,一片片商店、酒肆、咖啡館、網吧、舞廳,人影飄動,熙熙攘攘。流行歌曲在大街小巷橫衝直撞,卻不聞胡人的琵琶羌笛;舞廳里傳來探戈、倫巴強烈刺人的節奏,卻不見涼州樂伎婀娜優雅的舞姿,沒有涼州曲的悲怨蒼涼,沒有涼州詞的雄沉宏闊,更沒有「此時秋月滿關山,何處關山無此曲」的場景。一切遠去了。那些在酒肆茶樓狂吟浪飲的詩人,只留下幾首涼州詞,便悄然地消逝在歷史的幕後,大唐帝國的盛世遺風連點蹤影都難尋覓,因為這裡不再是邊塞重鎮了。造物主早把一段盛世的歷史撕下來深深地埋葬在時間的泥土裡,很難萌發出新的故事,新的傳奇。葡萄美酒依然醉人,但酒醒處,卻不聞肅殺的秋天和動地的鼙鼓;邊塞的雄風、古戰場的豪情已隨著夜氣浸入燈紅酒綠里,也難怪,那商店門外張貼的廣告,是很時髦、很富有性感的女郎。只是千年的古月依然照耀著這座穿越了風雨千年的古城。
我走向郊野。曠野上是千里沉寂,千里沉默。高邈深邃的夜空,一天晶瑩閃爍的星斗,裹著寂寞裹著孤獨的祁連山,依然呈現出狂飈卷瀾般的雄姿,莊嚴、沉鬱、凜然,綿延千里,每一座山峰都高貴地矗立著,平靜而肅穆,從容而大度。我邊走邊默吟著王之渙、王維、高適、岑參的邊塞詩,我只覺得一股哀婉悲愴的情緒瀰漫在胸中。歲月匆匆,歷史匆匆。一種失落感縈繞在心頭。失落了什麼呢?漢唐的雄風浩蕩?拓邊擴土的霸業?闢地有德的將帥,甲胄有勞的士卒?金戈鐵馬、屍陳荒野的悲壯,刀光劍影鑄就的歷史輝煌?抑或是那種充塞天地之間的至大至剛的浩然正氣?天籟的恢宏,物語的奧妙,使我的腦海忽然飄忽起一縷禪意:生命的輪迴,歷史的輪迴,人生的輪迴,似乎這是一種宿命,是一個千古之謎。是人撼動了歷史?還是歷史推動了人類社會發展的腳步?
望著月光下的巍巍祁連山,望著遠處隱隱的長城、烽燧、垛堞,還有身後的邊城,我肅然起敬。感謝武威,感謝古涼州,我應該脫帽叩首。是涼州這個偉大的支撐點,支撐著漢唐歷史的一頁蒼穹,支撐起中華民族一個輝煌的時代,中華民族數千年的文明史、文化發展史,有誰能像你一樣既具有鏃矢如雨、戰馬長嘯的戰爭畫卷,又具有洶湧的詩情、滂沛的樂章?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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