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誠信和謊言

假如一個外國人對中國人說，「你們中國人現在的素質和一百年前沒什麼兩樣」，我敢說沒有一個中國人會相信。可是近來讀了美國人明恩溥所著的《中國人的素質》（Chinese Characteristics, Arthur Henderson Smith），我發現這本1894年出版的書中所列舉的26條中國人的素質與現在的中國人驚奇地相似。難道一百多年的滄桑，社會的變革、文明的進步、教育的提高、科技的發展和與外界的交流竟然在中國人的心靈深處沒有一些觸動嗎？

在明恩溥對中國人的素質的剖析中，最尖銳的一點就是「中國人言而無信」。怎麼可能呢？「信」可是中國人的「五常」之一，「仁義禮智信」乃是中國人引以為自豪的美德，也是儒家學說的根基，說「中國人言而無信」不就是等於說中國人沒有德行，這可是天大的侮辱。我們的孔聖人就最講究「信」，比如，「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言必信，行必果」，「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恭、寬、信、敏、惠」。普通的中國人也以誠信為美德，比如，「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大丈夫一言九鼎」，「言而無信非君子」等等，我們可以找出無數的例子反駁洋人的誹謗。可是洋人會一點漢文，專門喜歡雞蛋裡挑骨頭，居然在堂堂《論語》中找出孔聖人就是首開言而無信的先河，這讓國人瞠目結舌，無地自容。《論語? 陽貨》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孺悲要會晤孔子，孔子託言有病，拒絕接待。傳命的人剛出門，孔子便把瑟拿下來彈，並且唱著歌，故意讓孺悲聽到。孔聖人居然能幹出撒謊還到處張揚的事，兩千多年的大儒學者們竟然對此視而不見，不加評論？我趕緊查閱現代國學大師南懷瑾的《論語別裁》，看他是如何評價的。南懷瑾也承認孔子說了一次假話，但又說這件事解釋起來很費時間，所以也避而不答，只是講了一個禪宗的故事，藉此說明「孔子不見，故意取瑟而歌，就等於是一種不言之教」。好一個不言之教，孔子的「不著文字，直指人心」的教育之法，恐怕要讓禪宗的始祖達摩和禪宗集大成的六祖慧能無地自容了吧？我們實在無法考證孺悲是何許人也，跟孔子是什麼關係，但是以筆者的「小人之心」度孔子的「君子之腹」，當時孔子在門裡一定是嘀咕：「你以為你是誰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孔家的門是你隨便登的嗎？我沒趕你就夠給面子的了！」（或許大聲說了，可惜沒有記載，因為中國文人歷來是「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明恩溥還列舉了孟子的一段類似的說謊而唯恐別人不知的故事，以證明中國人的說假話而不顧道德是由來已久的。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寫在《論語》和《孟子》里的這兩則真實可信的史事兩千年來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中國人。今天，中國人的誠信程度恐怕不會比一百多年前好，相反，造假已經成為當今中國社會的一種時尚。運動員假比賽，醫生開假診斷，學校賣假文憑，藥店賣假藥，會計做假帳，警察作假濫發護照，法院製造冤假錯案，工廠生產假名牌等等，真是不勝枚舉（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作假，請不要對號入座）。過去說是有真才有假，現在是先有假後有真，或者是只有假沒有真。例如，有的公司請會計師只讓他做假帳，真帳乾脆都不做了。人們的思維也在隨著這種時尚而改變。一有什麼事，先考慮如何作假，實在沒辦法才來真的。這樣一來，不願意作假或者不會作假的偏偏走頭無路了。不僅如此，中國人不論走到世界哪個角落都會把這種優良素質帶過去。做假帳逃稅，隱瞞收入騙取福利，想方設法獲取最大醫療等保險金回報率等等，在華人圈裡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了。這給西方多元文化社會的大花園裡又增添了不少奇花異草。可惜，國外嚴格的檢疫只能禁止帶入有形的奇花異草，卻無法阻止無形的奇花異草的滋生蔓延。

明恩溥在書中說，「中國人關於信的標準，與西方各民族誠信――那才應該稱為信――的標準有很大區別」。依筆者個人的理解，西方人的誠信主要是指不偏不倚（Impartiality）、誠實（Honesty）、信任（Trust）、客觀性（Objectivity）、正直（Integrity）、尊嚴（Dignity）、真誠（Sincerity）和一貫性（Consistency）。西方人實在無法理解中國人的誠信概念和表示方式。在為洋人舉辦的「如何跟中國人打交道」的講座上，我們總是費盡心思講解中國人如何點頭不表示同意，如何對中國人要察言觀色，中國人如何把孫子兵法的三十六計嫻熟地運用在商業交往上，讓洋人一頭霧水，最後的他們的結論往往是「中國人太狡詐」。

其實中國人不是沒有誠信，只是洋人不懂得中國人表現誠信的規律。首先，中國人講究「內外有別」，只有被當成「自己人」才有誠信可言，而這個內外之分別完全是隨心所欲，見機行事的。把你劃歸「外人」，那你就是外國人、外鄉人、外地人、外單位的和生人；相反，請過一回客，送上一份禮，出過一份力就有可能立刻變成一家人，哥們、姐們、兄弟、熟人。中國人總是在「血濃於水」和「四海之內皆弟兄」之間任意馳騁。第二，誠信是有價值的，諾言不能隨便兌現，兌現多少要看對方給予的回報多少而定，萍水相逢或者僅僅出一點血是甭想得到別人的誠信的。第三，說謊者無罪，罪在說謊者的對方，也就是謊言的受害者，因為受害者是在不合時宜的時間、地點、環境和場合下希求對方的誠信，而這時的謊言就是一種「不言之教」，讓他們自己琢磨去吧。因此，往往是說謊者心安理得（就像孔孟說假話而唯恐別人不知）而受害者忐忑不安（有的人到死也不知道為什麼受騙）。現在不少外國公司在中國也頗領略中國人的誠信之道，以「西學為體」（標榜自由公正），以「中學為用」（大行賄賂之道）求得於競爭中的不敗之地。

中國有句古話，「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知誠信之道是否也循此古訓。但願賣假藥的能「不坑吾老以及人之老」，造毒奶粉的能「不毒吾幼以及人之幼」。北京王府井大街上有一家門面堂皇的藥店，店門上方掛著一個醒目的牌子，上面寫著「無假冒商品信得過商店」。不賣假貨而受如此殊榮，當今中國的商業道德標準可見一斑。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偏偏那個「冒」寫成了「昌」。牌子都是「假冒偽劣」，裡面賣的葯令人信乎？

作者：趙何膺 原創於2005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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