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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礪鋒的唐詩札記:死生相隔的唱酬名篇

唐肅宗上元二年(761)正月七日,高適在蜀州作《人日寄杜二拾遺》: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

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

身在南蕃無所預,心懷百憂復千慮。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一卧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

龍鍾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

唐代宗大曆五年(770),流寓潭州的杜甫作《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並序》: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

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

嗚呼壯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動寥廓。

嘆我凄凄求友篇,感君鬱郁匡時略。

錦里春光空爛漫,瑤墀侍臣已冥寞。

瀟湘水國傍黿鼉,鄠杜秋天失鵰鶚。

東西南北更堪論,白首扁舟病獨存。

遙拱北辰纏寇盜,欲傾東海洗乾坤。

邊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

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處覓王門。

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尊。

長笛鄰家亂愁思,昭州詞翰與招魂。

兩位大詩人的唱和,不僅時隔九年,而且一存一亡,堪稱死生相隔的唱酬名篇。

杜詩序言中交代了寫作緣由:

「開文書帙中,檢所遺忘。因得故高常侍適往居在成都時,高任蜀州刺史,人日相憶見寄詩。淚灑行間,讀終篇末。自枉詩已十餘年,莫記存沒,又六七年矣。老病懷舊,生意可知。今海內忘形故人,獨漢中王瑀與昭州敬使君超先在。愛而不見,情見乎辭。大曆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卻追酬高公此作,因寄王及敬弟。」

所謂「已十餘年」「又六七年」,均為約略之詞。高、杜的生平行跡都比較清楚,這兩首唱酬詩的寫作背景如下:唐肅宗乾元二年(759)五月,高適出任彭州(今四川彭縣)刺史,六月到任。杜甫在秦州(今甘肅天水)聞知後,曾寄詩與之(《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是年冬,杜甫來到成都,寓居城西之草堂寺。高適聽說後,即寄詩問候,杜甫作詩相酬。次年即上元元年(760)初秋,杜甫曾寄詩向高適求助:「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九月,高適轉任蜀州(今四川崇慶)刺史,杜甫曾前往相晤。上元二年(761)正月七日,高適作《人日題詩寄杜二拾遺》。是年冬,高適親往草堂訪問杜甫。蜀州距離成都不過百里,杜甫曾屢次赴蜀州訪問高適,高適則時時接濟杜甫,交往甚密。寶應二年(763)二月,高適就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因與吐蕃作戰失利,於次年即廣德二年(764)正月被召回長安。此時杜甫在梓州(今四川三台)、閬州(今四川閬中)等地避亂,未能前往成都依之。當他得知高適被召回京後,曾作《奉寄高常侍》云:「今日朝廷須汲黯,中原將帥憶廉頗。天涯春色催遲暮,別淚遙添錦水波!」永泰元年(765)正月,高適卒於長安。噩耗傳開時,杜甫正在忠州(今重慶忠縣),乃作《聞高常侍亡》以哭之:「致君丹檻折,哭友白雲長。獨步詩名在,只令故舊傷!」由此可知,在杜甫入蜀以後的十來年間,他與高適這位故友相交甚篤。後人或云:「高在時,公頗不滿之,死後卻追思流涕者,公既篤於友朋,不肯自居於薄。」(唐元竑《杜詩攈》)未免求深而近曲。高適雖然沒有像嚴武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杜甫,但多半是機遇所致。只要看二人來往唱和之篇章,惺惺相惜之意滲透在字裡行間,不容歪曲。

人日即正月初七,隋人薛道衡《人日思歸》云:「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逢佳節而思鄉,乃人之常情。高適和杜甫都是中原人氏,都是客居蜀地,「遙憐故人思故鄉」一句,實乃同病相憐。異鄉逢春,縱然春色可人,亦會徒增感慨。況且正是海內多事之秋,愁眼看春,愁當幾何?杜甫作於上元元年(760)的《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云:「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作於廣德二年(764)的《登樓》則云:「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幾可視為對高詩「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二句的註腳。「身在南蕃」以下六句寫的是誰?唐汝詢認為是高適自己:「因言我雖作蕃於蜀,無與於政,憂慮頗多,以帝不納匡正之言,邦國多難,官無常職,今之所居,蓋不謀其明歲矣。我向有高尚之志,卒老風塵。」(《唐詩解》)仇兆鰲則認為是杜甫:「下六憐故人。梅柳,人日之景。南蕃,蜀在西南。憂慮,長安經亂。卧東山,以謝安比杜。」(《杜詩詳註》)徐增則認為分指二人:「『一卧東山三十春』,言子美遇主之晚。『豈知書劍老風塵』,言我亦不得大用,而書劍老於風塵。」(《而庵說唐詩》)歧解紛紜,正因詩人有意略去二人境遇之差異而突出其相同者。高適身為地方長官,但時時調動,堪稱「流宦」;杜甫則是名副其實的「流寓」之人,二人皆有異鄉漂泊之感。高適因遭李輔國之讒而出為遠州刺史,杜甫則早就離開朝廷,二人都已無法參與朝廷政治,只能對江河日下的國勢心懷憂慮。高適早年客居梁宋,年近五十方得入仕;杜甫的仕歷更像曇花一現,久在草野,如今風塵遍地,二人都是書劍飄零,漸入老境。所以這六句應是高適自抒懷抱,但處處映襯杜甫,主客雙綰,堪稱投贈詩的絕妙結構。末二句分寫主客:高適比杜甫年長十餘歲,此時已老態龍鍾,卻仍安享太守祿秩,故自稱愧對四處飄泊的杜甫。孔子曾自稱「東西南北之人也」(見《禮記·檀弓》),高適用此語稱呼杜甫,既切合其真實經歷,又尊重其身份,措辭十分得體。此詩是高適晚年的精心之作,故徐增評曰:「法老氣蒼,學者須細心效之。」(《而庵說唐詩》卷六)

杜甫酬詩先用四句點明追酬之緣由:自蒙高適贈詩以來,自己居無定處,行李散亂,友人的詩柬也隨而沉埋書帙。今晨忽然入眼,灑淚讀之,往事歷歷在目,近如昨日。接下去的八句感嘆往事:高適「喜言王霸大略,務功名,尚節義,時逢多難,以安危為己任」(《舊唐書》本傳),杜詩用「壯士多慷慨」詠之,一語中的。下句說高適「名動寥廓」,亦非虛語。杜甫曾多次贈詩高適,「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詩·小雅·伐木》),意甚虔篤,故曰「凄凄」。高適素懷輔君濟時之略,未得伸展,故曰「鬱郁」。高適贈詩是在成都附近所寫,且曾親往草堂訪問杜甫,故杜甫對往事的美好回憶皆與「錦里春光」相關,這與杜甫追懷嚴武的詩中寫到「錦江春色逐人來」(《諸將五首》之五)是同樣的道理。如今自身去蜀,故人早亡,故云「空爛漫」也。高適曾任刑部侍郎、左散騎常侍,乃天子近臣,故杜甫以「瑤墀侍臣」稱之,且嘆惜其已逝世。「瀟湘」句指自己漂泊湖南,「鄠杜」句指高適卒於長安。兩句分寫雙方,不但一存一亡,而且詞意相去甚遠:「瀟湘」在東南,「鄠杜」則在西北;「水國」乃卑濕之地,「秋天」乃高爽之境;「傍黿鼉」指自身漂泊江湖直與水族為伍,「失鵰鶚」謂高適奮擊如猛禽而遽殞長空(杜甫《奉簡高三十五使君》雲「鷹隼出風塵」),兩句之間張力極大,句法矯健不凡。下二句針對高詩末句大發感嘆:當年高適稱我為「東西南北人」,如今更與誰人論說?只剩下老病之身轉徙於江湖之間。於是詩人神思飛揚,分寫四方:遙拱北辰,乃心王室,然而寇盜進犯,勢若糾纏。東望滄海,欲挽海水以洗乾坤,可惜徒屬空想。西塞則蕃人連年侵擾,肆意縱橫。南方則因中原多故,衣冠紛紛奔逃而至。總之四海沸騰,竟無一方寧土!那麼詩人能到何處覓得棲身之所呢?深深的孤獨之感使他格外思念遠方的友人:既善文辭又好道術的漢中王李瑀,以及昭州刺史敬超先。然而全詩主題畢竟是追和高詩,於是末聯又重及高適:昔時向秀聞笛聲而懷故友,乃作《思舊賦》。敬昭州亦長於詞翰者,請你吟詩作賦,為招高適之魂!

如上所述,高、杜二詩皆是情真意摯,體現了爾汝無間的親密友誼。寫法皆是綰合雙方,或互相映襯,堪稱唱酬詩的一對典範之作。更可貴的是二詩的寫作竟然時隔十載,而且相隔生死。高適的原唱在其集中編於編年詩的卷末,杜甫作此詩後不到一年隨即離世,二詩雖非高、杜的絕筆之作,但都作於垂老之際。古人最重「生死之交」,高適和杜甫的這兩首唱酬詩,堪稱超越生死之隔的友誼頌歌。千載之下對照讀之,仍然感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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