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的美(范曾)
范曾是一代繪畫大師,而他對中國哲學、詩詞、繪畫、書法等均有獨到的見解。央視《我們》欄目組邀請范曾先生錄製講解中國傳統文化的三個部分(詩詞、書法、繪畫),《回歸古典之美——范曾的藝術課》(當代中國出版社出版)是其文字整理版,從哲學的角度領略藝術之美——回歸古典、回歸自然。中國畫是書法的書畫同源,可以說中國的書法家是中國畫家的先導者。書法家對線條的悟性走在畫家的前面,這是中國書法家和畫家的關係。第二個關係就是:書法家和畫家,他們都是追逐自然的大規律,追求天地的大美。中國畫的根本是寫意的,它是傳神的、氣韻生動的。有人不免要問,范曾先生,那工筆畫難道不是中國畫嗎?是中國畫,可是工筆畫也要畫出意思來。譬如宋人畫的《紅蓼白鵝圖軸》,一隻雪白的鵝,一個紅蓼,意味非常之高,意境非常之深遠,雖然是池塘的一角,可是表現出開闊的空間,這就是工筆畫的寫意。工筆畫要從意上來追求,而不從筆墨的繁瑣上來看。寫意畫要從精微的地方來要求,而不要僅僅看到粗豪的一面。有人說我是潑墨寫意的畫家,可是粗中得有細啊。比如我畫的《愛因斯坦》。《愛因斯坦》也是當著我的研究生畫的,你知道是怎麼畫的?從左眼第一個瞳孔畫的,因為我畫畫從來不打鉛筆稿。一個瞳孔畫出來,大家就驚訝這一個黑點是怎麼回事?然後我根據眼睛,眼白、眼睛的造型來畫,這個微妙感你不能掌握,你就不能刻畫得非常入神。然後畫眼球,然後畫眼睛,眼輪匝肌畫出來,最後眉毛畫出來,愛因斯坦就畫出來了。這些都很快。最近我剛從南京回來,見到了傅二石。因為傅家跟我有很深的感情,過去他母親還在時,我去南京就住在傅抱石家裡,所以傅二石和我的感情很好。他也是個很出色的畫家。我說你爸爸一輩子說了很多的話,有一句話最重要:中國畫是興奮的。中國畫不靠耐久力,而靠靈智之果,靈感智慧之果。如果這個靈感智慧持續地保持,你叫我保持靈感二十分鐘、三十分鐘行,叫我保持兩個鐘頭,恐怕我的靈感已經沒有了,就只剩操作了。我老實告訴你,我最大的畫就是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那張畫,有十一丈二匹,比《江山如此多嬌》小一丈半二匹,而我只用兩天半時間就畫完了。因為我慢不得,慢了以後我的激情沒法保持。速度快是不是粗糙?不是粗糙,所以說:中國畫是興奮的,中國畫不靠耐久力,而靠靈感,靠激情。這就是中國文人的一種思想。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俯仰之間,而遁乎萬里之外。文章是怎麼出來的?天成的。我的《范曾急就章》就是如此,有時候我寫這類文章就是這樣完成的。當然這樣的文章二十分鐘抄也來不及,你怎麼寫出來的?有些人也不相信,說范曾吹牛,這個怎麼會二十分鐘就好了?他們都以為我已經寫好了,只是背的。老實說我能背的東西太多,不需要做這種手腳。後來又考驗我,說一篇文章寫完了,一本書又放在這兒,有人說:「您那個序言是不是也給寫一下?」這個應該沒準備吧,結果我二十分鐘寫出來了,我有不少文章都是這樣完成的。過去禰衡作《鸚鵡賦》是在酒席間寫出來的,我想這並不難,我也可以做到。我在內蒙古成吉思汗陵為成吉思汗寫的詞《沁園春》,現在刻在一個8米高的石碑上,這是我晚上用一個鐘頭寫出來的。如果別人寫出來驢唇不對馬嘴沒關係,范曾寫出一首詞來,要是有一個平仄錯誤,天下人可以鳴鼓而攻。有些人對一些寫詩的人提過分要求。我范曾毫無疑問是詩人,我上面還有十二代詩人呢,我不是詩人誰是詩人?趙忠祥是我的好朋友,他寫首詞歌頌神舟七號,他能夠抒情,能夠那麼真誠就很好了。有人曾寫文章反對他,我認為能夠反對趙忠祥的詩不說明有多高明,要是你能反對一下杜甫、李白我就服了你。所以我們對社會上的人還是應該寬厚。孔子講忠恕之道。恕,就是要原諒。如果你發現一個人寫錯就幸災樂禍。這叫什麼?小人之心。中國畫是興奮的,我的恩師李苦禪先生興奮的時候就是噘個嘴,自己有時候喊「好」。苦禪先生這樣用筆是很難得的。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徐渭、八大山人、李苦禪》,我把我的恩師李苦禪放在一個至高的地位,這不是偏師之愛。老實說,任賢不避親。他賢雖然他是我老師我也不用避諱。苦禪先生的確有他了不起的地方,大家可以仔細看看李苦禪的畫。有的畫掛在牆上第二天就不想看了,就幾條線,點幾個點,第二天一看就感覺到煩、燥。苦禪先生的畫每次看它能讓你停留兩秒鐘,這就不簡單。能夠每天留住你兩秒鐘,那麼多少年過去還這樣的話,它就會永葆青春。中國畫源於生命對中國畫家來講,水同樣至關重要。水墨水墨,水沾了墨,然後墨分五色,雖然沒有塗顏色,卻五彩紛呈,它會使你感到春天的綠,秋天的黃,冬天的白。而水、水墨和中國畫的紙,這些都是水滋養出來的。而中國的筆墨到紙上它的滲透過程,也是水在起作用。水是中國畫的生命,而這個水墨又滲透宣紙,甚至到後面去。而油畫,你拿個油畫筆在那兒畫,能夠滲透到油畫布後面去嗎?當然不能,因為化工產品、油畫筆、油顏色和那個布沒有那種生命的聯繫。而中國的筆、墨、紙有生命的內在的聯繫。在紙上,水墨是那樣融洽,能夠升華出那麼美的東西。請看鄭板橋畫的竹子。鄭板橋一輩子就畫竹子、石頭和蘭花,有人認為鄭板橋不夠多才多藝,那就大錯了。鄭板橋的聰明程度比任何人都高。他認為竹、石、蘭能抒發出自己一個清高的文人情懷,足矣!叫他畫其他的不是不會畫,而是君子有所不為。君子有所不為,無所不能;小人無所不為,有所不能。小人叫他幹什麼都行,不會畫的也畫,畫得丑不堪言,他也講得出這是什麼主題,還出了些怪題目,「時間」、「往昔」、「回憶」等等,多得是。我們分析鄭板橋時,要把他擺在一個歷史的坐標上分析,在他前面有明代的顧安、夏昶,他們畫的竹子非常之多,千枝萬葉,好不好?好。因為千枝萬葉能畫不亂,這就是本事。有人一畫竹子就滿幅稻草,那不行。顧安、夏昶可以做到繁而不亂。宋代的文與可,他畫竹子很瀟洒,因為什麼?他是大文人,他所交往的人是蘇東坡、米元章這些人物,他畫太俗可能不行。顧安、夏昶為什麼到明代卻超不過宋朝人畫的竹子呢?估計他們周圍大文人不多,要畫得滿,要多畫幾個,就像有的人叫齊白石多補兩隻小雞,好像多了就好。蜻蜒畫三個、畫四個。這是畫家的無奈,經常會出現一些不懂畫而有錢的人對他要求,因為這個是要賣的。可是鄭板橋是一個高雅之土,他在山東做了十年的縣令,兩袖清風回家。他是康熙的秀才、雍正的舉人、乾隆的進士,滿腹經綸卻到揚州做了個清官回去了,沒錢,只能賣畫。他寫了個單子,他說賣畫啊,就講是賣畫,我要維持生計,我要為稻糧謀啊。鄭板橋很清高,所以他看顧安、夏昶的東西不如宋人的東西。又像我講的要回歸古典,所以他的東西可以用四個字形容:清新俊逸。有種清新之感,他畫的竹子有俊秀之氣。這就是鄭板橋的畫的好處。欣賞藝術需要文化,當文化水平真正提高以後,你會知道哪些筆墨是真正有誘惑力的,哪些筆墨是真正使你感到心馳神往的。看看倪雲林的這幅畫。也許你看到這幾棵樹、這塊石頭,有一種境界,你有一點小的感動;可是當修養更高時,你的感動會更大。倪雲林是元代的畫家。到清朝初年,出了個八大山人。這是兩個高峰——倪雲林到八大山人。而且八大山人把倪雲林當作知己,因為倪雲林的筆墨極好。這個到底怎麼好?我沒有辦法非常清楚地講出來,因為可以講出來的就和筆墨有遊離了。《莊子》里有一個最懂道的人叫老龍吉,他最知道天道的事。大家都跟他學習,問他道是什麼,他不說話,從不回答。所謂「道可道,非常道」,你能說出來的道,和道已經有遊離的關係了,不像西方一個公式,一說出來準是那個,你得了瘧疾,吃金雞納霜一定好,得了肺病,一針雷米芳肯定好。中國畫是個很大的學問,關於倪雲林的這幅畫,我講講它好在什麼地方吧。因為我不願意像老龍吉一樣。首先它空靈,用墨不多,其次是厚重。有一次一個研究生問我:「范先生,什麼叫厚重?厚重是不是墨塗得多一點就是厚重?」我說:「畫的是地方就叫厚重,畫的不是地方就不厚重。」你說你咬牙切齒,拿那個筆墨,塊頭大、體力也足,一上去一根線條,我可以斷定,中國的舉重冠軍拿毛筆下去力量一定比范曾狠,可是我肯定他的線條沒有我有力量。因為這個力量不是物理的、體能的力,而是內在的、氣韻的力。他的東西雖然用墨不多,可你能感到厚、空靈、幽雅。你看到他的畫能進去,沒有煩燥,不會使你不安。一個畫家來到世上,畫出來的東西老使人不安、使人煩燥、使人憤怒,你說這算是畫家嗎?看到你的畫令人望而生怒,那你是好畫家嗎?不是好畫家。好的畫看了以後令人心靈平靜,願意靜下心來慢慢體會,然後若有所思,心有所悟,又有所得,身心為之健康,走上更輝煌的人生,多美好的事,就是這樣。我認為近代有兩個山水畫家不能不注意,而且他們本身是寫了美術史的。畫家有兩種,一種畫家被美術史寫,這就不錯了;一種畫家寫了美術史的,這更偉大。李可染、傅抱石是寫了美術史的。傅抱石最初出名不是畫畫,是刻圖章,圖章刻得極好。他到日本去,當時日本人就對他的圖章感到非常神奇,在方寸之間能把《離騷》 337句全部刻出來。日本人不相信他是用手刻的。日本的一些學者就在一個暗室里用燈照著一塊石頭,請年輕的傅抱石刻。傅抱石刻的時候,一個燈打著,日本人只看到一條白線在往下移動,刻完了以後,大家拿放大鏡一看,有點畫流美,堪稱極品。當時傅抱石可以講是個高級的匠人,而不是藝術家。藝術家、藝術品是不能量化的,講我能畫得細,我能畫得大,這都不是條件。你畫得大叫大畫家,畫大畫的不一定是大畫家,畫小畫的不一定不是大畫家。荷蘭的維米爾,一輩子的畫都不大,但他是世界一流的畫家。所以刻《離騷》本事大,可是和藝術關係不大。1927 年,中國大革命失敗了,郭沫若到日本去,在那裡研究甲骨文。一天有個年輕人來找他,這人就是傅抱石,拿著幾張畫給他看。他看著畫面,這個雞一半身子還在筐里,一半身子出來了。他感覺有創意,就說好,我給你題詞,之後所有的畫都題了詞。後來傅抱石開了展覽,畫全部賣掉了,這是傅抱石的畫第一次面世。此後傅抱石的名聲開始傳揚開來。所謂「先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傅抱石遇到郭沫若是他的幸運。郭沫若氣宇不同,對藝術的欣賞角度也不同。郭沫若畢竟有郭沫若的眼光,郭沫若之所以是郭沫若必有其道理。我們不能忽視這一點:他走上了一個鴻門正學的大道。他不是見到某一個畫家就對他指指點點,叫他改這個改那個,這樣藝術感覺就能真正出來了?出不來。傅抱石有了那樣的功力,再加上他接觸郭沫若以後,有了那樣的才情和氣量等等,他的東西自然不凡。他畫個小小的茅亭,一個文人站在那裡聽瀑,這個瀑布是那麼高遠,我們似乎聽得到流水聲,旁邊樹木寥寥幾筆,石頭跌宕起伏,境界傳出,不愧是大畫家之作。我在中央美院的畢業作品《文姬歸漢》,當時也送給郭沫若先生去看,他也題了詩在上面。因為郭老當時地位太高,到他家去也不是非常容易。郭老給我題完以後說:「你以後有傑作,我還給你題」。可是我當時就想我沒有什麼傑作,再去找他又挺麻煩,還得敲門,還得問一問來客姓名,通知裡面,不那麼容易,所以後來就沒見著。可是他對我這種關愛我一直記得。有位先生說我的畫有霸氣。我覺得這是對我的高度評價,因為潘天壽先生有塊圖章,叫「一位霸漢」。他認為霸是他的風格。當然,隨著我年齡的增長,火氣漸漸退了,可能以後的畫會由霸氣而成為一種真正平和的、巍巍乎高哉的神情就更好了。因為做過春秋的霸主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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