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化龍挽宋教仁
1913年3月20日晚,宋教仁在上海火車站遇刺,兩天後不治身亡。湯化龍聽聞噩耗,滿腔悲憤,化入輓聯:
倘許我作憤激語,謂神州當與先生毅魄俱沉,號哭范巨卿,白馬素車無地赴;
便降格就利害觀,何國人忍把萬里長城自壞,從容來君叔,抽刀投筆向誰言。
此聯雖用典故,高情厚誼卻溢出文字,故而一時爭誦。范巨卿即東漢人範式,他與張劭的友情,流芳百世。此二人可謂生死之交。據《後漢書》,張劭死後,託夢範式:「吾以某日死,當以爾時葬,永歸黃泉。子未我忘,豈能相及?」於是範式素車白馬,號哭而來。湯化龍自比範式,而以張劭擬宋教仁,「無地赴」云云,對比古人,更顯悲愴。來君叔即東漢人來歙,與範式一樣,都是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的「天下信士」,他死於刺殺,死前猶上表朝廷,議論國事,寫罷,「投筆抽刃而絕」,這個刃,乃是刺客留在他身上的刀子。宋教仁的死狀,恰與來歙相仿。死前不忘致電袁世凱,請其開誠布公,保障民權,制定憲法,更當得起「從容」二字。
初讀這副輓聯,我不由心生疑惑:以來歙比宋教仁,並無問題,只是湯化龍與宋教仁的交誼,如何可比範式與張劭?須知,在清末,湯化龍屬於立憲派,宋教仁屬於革命黨,在民初,湯化龍屬於民主黨和進步黨,宋教仁屬於國民黨,決然相對,甚而勢不兩立,他們的友情,能好到哪裡去呢,湯化龍是不是在謬托知己?
湯化龍與宋教仁相識甚晚。他們曾是校友,不過,宋教仁入讀東京法政大學速成科,時在1905年夏到1906年初,此後轉入早稻田大學;湯化龍則於1906年東渡日本,進入東京法政大學深造,受業於梅謙次郎,二人在此並無交集。查宋教仁日記,從不曾提及湯化龍。
他們相見,要等到辛亥年。武昌起義爆發之後,時任湖北省諮議局議長的湯化龍迅速轉向,與革命黨人合作,負責行政事務。起初,革命黨人曾屬意他擔任湖北軍政府都督,他的兒女親家胡瑞霖力持不可,「其意以予與革命黨素無密切關係,又其時成敗尚未可知」,於是他以「此時正是軍事時代,兄弟非軍人,不知用兵」為由拒絕,這才輪到黎元洪上位。
當革命軍與清軍鏖戰於漢口之際,黃興偕宋教仁、李書城等到來,接掌軍權。如沈雲龍所記:「黃、宋持黨見不深,與化龍交相愛重,初不以其隸籍立憲派為嫌。宋、湯語尤投合,嘗除室館,於夜分人寂,對等促膝,所談無非以國家統一、制訂約法、政治循軌為蘄向。」此間,宋教仁起草《鄂州約法》,湯化龍與有功焉。
(湯化龍)
(宋教仁)
宋教仁眼光高遠、襟懷灑落,善於與持不同政見者打交道。胡漢民說他留日期間「頗習政黨縱橫之術」,雖含貶義,卻屬實情。據梁漱溟晚年回憶,第一屆國會競選期間,宋教仁曾拜訪梁啟超,以英美式兩黨輪替執政相勉勵。「梁若執政則他願在野相助;否則,他出來時請梁善意監督。這原亦是梁的夢想,對此自然感激而且契合。所以其後宋被刺身死,梁真是痛惜不已。」(所謂「痛惜不已」,可見梁啟超《暗殺之罪惡》:「吾與宋君所持政見時有異同,然固確信宋君為我國現代第一流政治家。殲此良人,實貽國家以不可復之損失,匪直為宋君哀,實為國家前途哀也。」)
如果宋教仁與梁啟超這一節故事屬實,那麼便不難解釋他與湯化龍的交誼。民國初年,他們雖黨派分歧:宋教仁整合國民黨,湯化龍組織民主黨,後與共和、統一二黨合併為進步黨,與國民黨相抗衡,「儼然具有兩黨政治之規模矣」;然而宗旨相同:宋教仁是民國議會政治的第一推手,湯化龍「夙所夢寐禱祈」的政治理想,便是「立憲政治者、責任內閣者、政黨議會者」。不妨說,他們猶如車之兩輪,共同推動民國的馬車行進於從近代向現代轉型的荊棘叢中。
可惜,宋教仁一死,政局激變,以至不可收拾。劉以芬《民國政史拾遺》談及此,大發感慨:「先生雖為國民黨首要,然與其他政黨領袖多相友善,而與湯化龍、林長民兩氏私交尤篤。……使先生而在,定能調和各政黨間,消除偏見,共循軌道,以進入憲政之途,不幸慘遭非命,他人既無先生之風度,又乏先生之識見,致使當時國民、進步兩黨相激相盪,演成兩敗俱傷,而政局遂不可復問矣。然則先生之死,實為國運所關,豈僅一身存亡已哉!」基於此,再來看湯化龍的輓聯,「國人忍把萬里長城自壞」,「神州當與先生毅魄俱沉」,字字如血,哀哀欲絕。
宋教仁之死,使議會政治的前程急轉直下。因為再也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能夠以超越兩黨的眼界和情懷,介入兩黨之爭。進步黨領袖如梁啟超、湯化龍等,終嫌短視,竟與袁世凱相互利用,打擊國民黨。等到1913年11月4日,國民黨被解散,國民黨籍議員資格被取消,時任眾議院議長的湯化龍雖曾向袁世凱據理力爭:「今憲法尚未成,即國會竟寢罷,公將何以處民國」,終歸徒勞。唇亡齒寒,兔死狐悲,老話一一應驗。兩個月後,袁世凱連國會一併解散,湯化龍與進步黨再無用武之地。議會政治、政黨內閣,化作夢幻泡影。
宋教仁被稱作「議會迷」,其實湯化龍對議會的痴情,何嘗亞於這位死友呢?1917年11月,段琪瑞內閣垮台,進步黨三大領袖,財政總長梁啟超、內務總長湯化龍和司法總長林長民,同時去職。梁啟超聲明從此不再過問政治,湯化龍則矢志不移,堅稱:「使吾意想中之國會政府,一日見諸實事,而國家猶無治效者,則吾乃死心削跡矣。」他對議會政治,依然念茲在茲。此後他周遊列強,考察政治,卻在異國他鄉迎來了與宋教仁相同的命運:1918年9月1日,加拿大維多利亞,被視作「袁世凱之走狗」的湯化龍,為國民黨人王昌槍殺。議會政治的兩大旗手,殊途同歸,只是,宋教仁死時,議會政治尚在正午;湯化龍死時,議會政治已近黃昏。
歷史的寒意,盡顯於梁啟超挽湯化龍之聯,他喜歡集句,這回借用了杜甫《秋興》:「一卧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
2015年7月24日
供《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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