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女中丈夫」風尚與彈詞小說女豪傑形象
摘 要:由於清代特殊的歷史背景和南方才女文化的繁榮,形成一種「女中丈夫」的社會風尚,在小說、詩歌、戲劇等文學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尤其是女作家創作的彈詞小說塑造了一大批反抗舊禮教、走出深閨、各建奇功的「女豪傑」形象,在文學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才女文化;女中丈夫;彈詞小說;女豪傑
中明季「天崩地解」的易代變遷是對明代士人心理的大摧折。文人自卑於傳統男人世界(代表權力、社稷)的失敗而貶黜男性的無能,熱衷於頌揚忠貞不屈的女性事迹,筆記、小說、劇本中「女勝於男」的敘述和描寫屢見不鮮,可以看作是「遺民敘事」的獨特話語。
一筆記、詩文關注有抗清義舉的奇女子,把她們說成是「女中丈夫」,豪俠而有氣概。崇禎末人畢著,其父鎮守薊邱,戰死,她率精兵,夜襲敵營,手刃首領,奪父屍還。清乾隆年間魯忠《鑒湖竹枝詞》詩云:「奪得沙場新戰骨,果然巾幗勝將軍。」沈雲英率騎入陣退敵,因功授游擊將軍,領兵守道州。四川女將秦良玉,幼時通經史,習詞翰,與諸兄弟「同心騎射,究心韜略」[1],後應詔北上勤王,訓練五百名健婦以為親兵,行則男裝,止則女裝,霜刀雪劍與錦傘綉旗交相輝映。崇禎皇帝召見秦良玉賦詩四首以旌其功,第二首雲:「蜀錦征袍手製成,桃花馬上請長纓。世間多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里行?」讚美之弦外音,也唱出對末世的無奈和感傷。
戲曲創作以古諷今。吳偉業的雜劇《臨江閣》借寫陳隋之際冼夫人的忠貞報國和才華反觀明清之際的群臣誤國。「到今日呵,這樣的男兒一個也不見了。倒靠著木蘭征戰,苦了粉將軍喬鎮綠珠川。」王船山《龍舟會》雜劇寫謝小娥易裝做男僕殺賊報仇的故事,借人物之口說出「你休道俺假男兒洗不凈妝閣舊鉛華,則你那戴鬚眉的男兒原來是假。」此處可以聯想到晚明思想家李贄曾經激賞趙娥的話:「是真男子,男子不如也。」[2]清初小說《女仙外史》的剎魔公主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教主」,在她看來,女人並非為情而生,而是要做一番大事,名垂青史。但要成名,不應當是什麼「守節者」,而是那些不尋常的女子,「色必傾城,才必絕世。其謀猷智略,駕馭丈夫,操縱帝王,不顛倒一世不止也。」呂熊是一位有叛逆思想的文學家,為避開文字獄的政治鋒芒,他借神魔小說的迷幻世界表達對現實社會的看法和理想。作品中所表現的女仙信仰正與盛行明清兩代白蓮教的「無生老母」崇拜相呼應,也代表了當時人們對於女性參與主流社會意識和獲得至高無上權力的想像。
晚明至清代,女界中不乏胸懷大志、關注國計民生者,如錢塘人顧若璞,副使黃亨子茂梧之妻,著有《卧月軒文集》,其文「多經濟大篇,有西京氣格」[3]。與其他婦女聚會時,不談家事,而是「講究河漕、屯田、馬政、邊備諸大計」。她寫的《與張夫人書》,講一個跟隨自己學詩的女弟子冢婦丁,她與丈夫吃飯飲酒時絕不談論家務瑣事,而是為國家大事出謀劃策。因北方邊疆戰事吃緊,缺乏糧餉,冢婦丁建議在淮南北間屯田萬畝,「以民屯佐天子」,來支援岌岌可危的邊防。顧若璞在文中讚揚她「洒洒成議,其志良不磨」。顧若璞能與張夫人探討此人此事,可見三位都是古道熱腸的巾幗英雄。另據《國朝全蜀詩抄》記載,四川華陽有一位將軍夫人高氏,能詩,嫻弓馬,善理軍政。將軍每次出戰,由夫人治理府署,上下無不肅然。碧城女弟子張襄(雲裳)是中軍參將張麗坡將軍的女兒,不但精研詩詞、書畫、音律,而且擅長韜鈐騎射。雷雷《閨秀詩話》上說,她的七言如「穿雲慣舞雙龍劍,踏月能開十石弓」,清代最享盛名的女詞人吳藻對比她年少許多的張雲裳推崇備至,為她寫了多首詞,有「始信大家聲調」的讚譽。王貞儀曾以花木蘭、大小喬、聶隱娘等為題材,寫下了《題女中丈夫圖》的長詩,抒發自己「足行萬里書萬卷,常擬雄心似丈夫」的豪邁情懷。她曾在吉林向蒙古阿將軍的夫人學騎射,像男子一樣「跨馬橫戟,往來如飛」,為此寫下「亦曾習射複習騎,羞調粉黛逐騎靡」的得意詩句。楊芸蕊、李佩金為同心友,她們經常同彭碧雲等一起聯社填詞,「羅幃女伴,綉幕風光,止以抒遣性情,揮灑興會,必使操鐵綽板,除玉連環,有擊築拊缶之風,無拂草依花之致。」[4]可見,她們所欣賞和創作的風格不是婉約的,而是豪放的。
從以上社會生活和文學才女的活動中可以看出由明季到清代對「女中丈夫」從崇拜、謳歌到模仿逐漸成為社會流行的一種風氣。隨之,女性自我的審美觀相應也發生著由「弱」變「強」,由「無能」變「有為」,由個人感傷的「小我」情懷變為為國擔待的「大我」氣派。並且,從晚明到盛清,才女文化由名妓傳統轉向閨秀傳統。大量閨秀詩詞結集出版,閨秀詩人結社、閱讀社群的形成,女作家帶有自傳性和想像的小說戲曲創作等等,都構成了清代才女文化的獨特景觀。
二女子作通俗小說,更是中國文學史上破天荒的大事,顯示女性的想像力和文學創作的深厚潛力。散文體小說非當時女作家之所擅長,但也有人為之一試,如汪端著《元明佚史》、晚清陳義臣著《謫仙樓》,可惜她們的著作沒有流傳下來。韻文體的長篇小說,當時叫作彈詞,是為女作家所嗜愛的案頭文體形式。從明末到晚清,在江蘇、浙江和福建形成彈詞女作家群,她們創作了大量的彈詞小說,成為文學史上的奇異景觀。
清代女作家出於對女性生存現實的認識和憤懣,出於對女性生命價值的關照,創作了以女性為中心、講述「弱女能為豪傑事」[5]的彈詞,塑造了一大批反抗舊禮教、走出深閨、各建奇功的巾幗英雄形象。
女作家們「處處為女性張目」,在文學女性畫廊中增添了新的女性形象群體——「女豪傑」,應是具有獨特內涵的原型主題。「女豪傑」不同於才子佳人小說中「佳人」,後者多是一味的足不出閨閣的才女形象,也不同於一般說部中的巾幗英雄形象,如穆桂英、樊梨花等,雖精於武而不善文。彈詞中的女豪傑大多是名門閨秀,「女無脂粉閨房態,冰雪為姿鐵石心」[6],她們才高、貌美、情深、義重,聰明、機敏、智慧,她們往往「棄脂粉於妝台,拾衣冠於廊廟」[7],文能蓋世,武能安邦,轟轟烈烈作成一番事業。
《筆生花》中的姜德華不僅文章「字字珠璣,篇篇錦繡」,如女中相如,高中魁元,而且劍術高超,具有政治家、軍事家的膽識才能。當國家動亂之際,她挂帥出征,率領十萬勤王之師,一舉剿滅楚元方,重整山河。她主持朝政,文武群臣大為遜色,皇帝依為股肱。作品對這一女豪傑充滿溢美之詞:「堪奇堪喜還堪敬,竟公然,女子勤王定太平。明室江山重複振,算來全仗一釵裙。」「嬌兒具此非凡志,賽過鬚眉男子行。」「真像個,捧日擎天輔國僚。」「這一位英烈女侯,真乃今古無雙的人了。那有個閨閣佳人,具此忠肝義膽,博智多才,竟做出這一番大事業來。」皇帝知其改裝一事後,不但沒有怪罪,反而驚喜地說:「不道一代江山,倒全虧一個女子挽轉也。……恁般閨秀強男子,說甚麼,易服喬妝負罪名。」婦女本來就具有與男子同樣卓越的才能,如果不是受到社會的壓抑和束縛,她們同樣可以建功立業。作者的結論很明顯,正像書中所言:「生女如斯勝似男」,「弄瓦翻新勝—94—弄璋」。表現了女性的自豪感和男女平等的呼聲。
《榴花夢》中塑造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女豪傑」形象——桂恆魁。作者自序中說:「是書也,獨生色桂恆魁一人耳。夫桂恆魁者,一女子也。生居綺閣,長出名門。仕女班頭,文章魁首。抱經天緯地之才,旋乾轉坤之力,負救時之略,濟世著謀,機籌權術,萃於一身,可謂女中英傑,絕代梟雄,千古奇人,僅聞僅見。當其深閨雌伏,不飛不鳴。一經駭浪驚濤,興起百年事業。」桂恆魁閨名桂碧芳,自幼習得文武雙全,一日在花園得到仙書,習練劍法。表哥桓斌玉夜遇碧芳,求婚,應允。後在一次家船遭劫中,碧芳因不敵強人,投江自盡,被仙女救至龍家花園,與龍雅玉結為金蘭。從此扮為書生,改名為桂恆魁,幫助雅玉解除史家逼婚的危機。赴考中狀元,被張小姐彩樓招親,入贅為婿。是時桓斌玉又與梅媚仙訂婚,媚仙被逼和番,跳水自盡,被桂恆魁救起,結拜金蘭,改名恆超,並易男裝,中武狀元。二人挂帥赴北番救出桓斌玉,桓斌玉認出媚仙,並從她口中得知恆魁真相。凱旋迴京後,恆超復女妝,嫁斌玉。恆魁卻不願易裝,向君王討到丹書鐵券,並受冊封為南楚國的藩王。就在她滿懷歡喜,準備離京上任的時候,斌玉與恆超設計盜取了丹書鐵券,向皇帝奏明桂恆魁的女性身份。素來「女子無爵」,桂恆魁氣得大病一場,有心立即棄世學道,但考慮到父母恩情以及與媚仙的姐妹情誼,強忍悲憤,繼續她未竟的事業。此後她做中宮,為國母,輔佐斌玉治理藩國,解除朝廷危難,是為名將、英主、賢臣、哲後,集治國,齊家本領於一身,建立種種功勛。然而她又「明心悟性,入聖超凡」,梵修八年後羽化升仙。
桂恆魁是一個集英雄美德之大成的人物,極富人格的魅力:「尤難者,處千軍萬馬之中,談笑自若;際惡怪奇妖之隊,鋒刃莫攖。情鍾姐妹,何辭割股傷身;義重弟兄,不憚開疆拓土。馭兵料敵,別具心裁;履險臨危,不形聲色。為千百代紅裙巾幗,增色生新。」她性格的主要方面是剛強、豪爽、有心計、尚權謀,堪稱女中丈夫。更令人讚歎的是她勇於獻身的精神,當「唐室顛連,干戈擾攘。外而藩鎮擁兵虎視,內而宰臣擅政梟圖。婦寺專權,后妃生亂。正國家凌替之秋,草野分崩之際」,女扮男裝,武裝上陣,出生入死於沙場;然又不愚忠於君王,不貪享榮華富貴,「眾人皆醉,而彼獨醒」,始以大智大勇,終以大徹大悟。與《再生緣》等作品不同的是,桂恆魁在第六十九卷也就是全書的五分之一處恢復了女裝,以女性身份建功立業,比起那些單純沉溺於男裝想像的作品,應該說是一個進步。
《榴花夢》、《子虛記》還刻畫了女豪傑群像,她們因為喜歡習武,不怕世俗的非議,期待著有朝一日「閨閣出英豪」,壯志「豪氣」沖雲霄,與那些說「奴本裙釵,何用習此男兒之事」的纖纖閨秀形成對比,顯示了可貴的女性自我意識。
女豪傑形象還表現了清代知識女性的憂患意識和骨子裡的任俠意氣。《天雨花》第十五回左儀貞刺殺鄭國泰是書中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她也因此成為巾幗勝過鬚眉的女中豪傑。早在事件未發生之前的第十一回,左儀貞向父親索取盤龍劍,敬、順二妹不解,問她要劍有何用,儀貞道作防身之器。「順貞笑道:姊姊住在深閨內院,有何橫事?卻要防身?儀貞道:人生在世,那裡說得盡!」[8]儀貞此語真是意味深長。「劍」意象在中國文化中最具有俠義的味道,俠客中「劍俠」美名最盛。儀貞佩劍,意思並不只是防身。她向左公求劍時說:「珠玉金銀非我欲,兒心只愛盤龍劍。」左公說劍本是男兒所用,你從幼年索取到如今,如此深愛,就以劍為彩勝賦詩二首,若詩好便予劍。儀貞遂詩詠莊周蝴蝶夢,有夢中夢醒的深意,此正是人生的況味。而人生、人世的複雜、變幻又是無窮無盡的,才華橫溢、滿懷抱負的左儀貞,目睹「密雲不雨」的朝政危機,憂患於心,早就預感到自己定要做一番不平凡的事業。而想成就事業,「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武器。
有著「白璧志,青松節」的儀貞憑藉著超群的膽略和堅強的毅力,竟做成個「女專諸」,「龍鳳枕前飛白刃,鴛鴦帳里噴紅血」,用腰間佩帶的盤龍劍刺殺鄭國泰,之後卻不逃生,也不自刎,而是要等到百官上朝時,在大殿之上痛罵奸賊:「與其死在深宮,不能表白,不若對眾文武百官,明白曉暢一番,烈烈轟轟而死,豈不大快!」她的英勇義舉受到世人稱讚,譽為「乾坤第一女中英」,與其他後來彈詞中女扮男裝的情節相比,左儀貞從來都是紅顏本色,其才智膽識超越鬚眉,這正是這一形象的光彩照人之處。
通過以上對彈詞小說女豪傑形象及其產生原因的分析,可以看出,在明清時代反理學、反禮教的啟蒙思潮影響下,清代知識女性的自我意識、擺脫束縛的願望、追求男女平等的理想也是前所未有的。清代才女文化的形成和女作家的創作實踐無疑具有十分積極和進步的意義,僅從文學史意義上說,女作家彈詞在表現女性意—95—識、富於獨立性和社會化傾向上,比起李清照、朱淑貞的傳統和同時代的閨秀詩人是大大地跨進了一步。或許可以這樣說,女性彈詞是中國女性主義文學之濫觴。彈詞小說比起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婦女小說要提早了一個世紀,它所代表的女性精神和形成的敘事傳統對近現代女作家從事現代意義上的小說創作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此外,從目前彈詞研究日益趨熱亦可窺見它與文化史、女性史的密切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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