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紅茶:正山小種和金駿眉的「高山韻」

一直走外銷路線的武夷紅茶,在內銷市場始終低迷。傳統正山小種紅茶的悠久歷史和特殊口感,已經淹沒在外銷茶的龐大種類里。金駿眉的出現,原本只是正山小種紅茶製作工藝上的創新嘗試,結果面世後,迅速成為神秘的紅茶新貴,繼而拉動了整個紅茶內銷市場的復興。看來中國式的名茶認知系統里,色香味形之外,傳奇依舊是不可或缺的一味調料。 識別金駿眉 150毫升的審評杯,3克茶葉,沸水衝進去,第一泡50秒出水,第二泡30秒出水。同樣的器具,不同的茶葉,沖泡同時進行。審評杯是白瓷質地,模樣樸實,除了杯口大約兩厘米的齒狀出水口,再無稀罕處。茶湯呈在配套的白瓷碗里,按照泡數次序排下去,一目了然。武夷山的紅茶之行,就從這樣的喝茶開始。    「茶要自己喝,什麼不用說,先泡來喝,喝完了才會明白。」江元勛這樣說。48歲的江元勛是桐木村廟灣人,正山小種的第24代傳人,雖然已經有了福建茶葉學會理事、正山茶葉董事長等諸多頭銜,可他說起茶來,還是武夷山桐木關茶農的樸實,沒有半點故弄玄虛的花架子。按族譜追溯的茶葉譜系難免有爭議,但江元勛家族裡制茶手藝確實有傳承。「我們看得到的起碼就有3代,從他往上數,他的父親江素生、爺爺江潤梅,都是有據可查的、為正山小種做出過貢獻的桐木關老茶人。」武夷山茶場場長祖耕榮告訴本刊記者。祖耕榮比江元勛小一歲,福建浦城人,1986年農校畢業後分到武夷山星村鎮人民政府,轄區包括桐木在內的15個村。祖耕榮學畜牧出身,到星村鎮才開始真正跟茶打交道,從副鎮長到武夷山茶場場長,一晃25年,如今已是國家茶葉標準化技術委員會委員、高級評茶師。    茶藝師劉麗先泡了4種茶,各兩泡,8個白瓷碗擺成兩排。江元勛動作嫻熟,拿著白瓷湯匙一勺勺「咻」地喝過去,每一口都很大聲地吸到嘴裡,再含著反覆吸溜幾次。這是專業的茶葉審評方式,很不優雅,但是實用,這樣茶水才能在第一時間迅速衝擊整個口腔,茶香也會同時直衝上顎,傳到嗅覺器官。江元勛告訴本刊記者,真正評茶的時候,茶水是不需要咽下去的,含在口中反覆咀嚼,確認滋味後吐出。看起來很簡單的動作,模仿起來卻不是那麼容易,我大聲吸的第一口差點把自己嗆到,反覆試驗幾次才算摸到一些門道,「咻」的一聲下來,茶的滋味確實會迅速彌散整個口腔,留下強烈直觀的記憶。    沖泡好的4種茶,色香味各異。第一種香氣馥郁,湯色金黃明亮;第二種香味沒有那麼悠遠,但同樣濃郁,湯色也亮黃;第三種和第四種,毫無幽香,各有一種澀苦之氣,湯色都明顯偏紅。口感差異更大,第一種滿口甘香,回味沒有半點澀感,第二種也差不多,細品之下稍微有點澀,第三種和第四種則是明顯的澀苦。口感因人而異,但這樣直觀的比較之下,味道卻再無法混淆。反覆細品後,江元勛揭曉謎底,4種茶葉的包裝上寫的都是「金駿眉」,但只有前兩種是用真正桐木關的正山小種製作的,後兩種用的都是外山茶葉。前兩種里,一種是江元勛的「正山堂」金駿眉,一種是梁駿德的「駿眉梁」金駿眉。    即便是品茶,江元勛也不喜歡用好茶和壞茶來做區分,他覺得應該用「豁達之心」來品茶。「好不好喝是個人口感,但不要貶低任何一種茶,在安全放心的前提下,所有的茶都是好茶,這是茶人應該有的胸懷。」他說,「我就是個茶農,我很清楚一杯茶背後包含的那些辛苦,從採茶到制茶甚至泡茶,每個環節都是別人的勞動,想想這些,以這種心情來喝茶,就沒有壞茶。」江元勛更願意以泡茶的方式,讓茶葉自己說話,「茶樹品種、生長環境和生產工藝,沖泡下去,什麼答案都出來了」。    更細緻的記憶,來自第二輪品茶。這次是6種,同樣用審評的方式沖泡。前5種湯色都屬於黃色系,各有深淺。第六種是深紅色,也最好識別,是傳統紅茶正山小種,那種煙熏味和桂圓味,鮮明獨特又強烈,喝過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而前5種,差異則需要細細品味,它們的原料都是桐木關的正山小種,差別只在於選材和工藝,一種是用芽頭,其餘4種用一芽一葉。它們也都是在傳統工藝上做出的創新型高端紅茶,百年老樅、妃子笑、銀駿眉等等,名字各異,但都力圖彰顯身份。    什麼才是真正的金駿眉?江元勛就這樣通過泡茶給了我最直觀的答案。用文字表述,就是選取武夷山桐木關地區正山小種的芽頭為原料,以傳統紅茶的創新工藝製作的新型紅茶。用身體的品茶記憶來描述,則是一種奇妙的體驗,幽幽蘭香,馥郁蜜香,口感甘甜,有高山餘韻,連續10泡,芳香猶在,完全不同於我經驗中的任何一種茶葉。韻是很難用文字描述的,是舌尖和喉頭的複雜體驗。再對比傳統正山小種紅茶煙熏味、桂圓味的鮮明口感,奇妙感就更強烈,同樣的桐木關,同樣的海拔,同樣的樹種,同樣的紅茶發酵工序,只因為選料上一個用芽頭,一個用一芽三葉,以及工藝上的改良和創新,做出來的茶葉居然有這種天壤之別。    和岩茶里的「正岩」概念一樣,紅茶里的正山小種,講究的也是一個「正山」的概念。把4種茶葉擺出來,江元勛教我如何辨別,「用桐木關正山小種芽頭做的金駿眉,細小緊秀,顏色金、黃、黑相間」。桐木關海拔高,氣溫低,這裡茶芽頭也就比外山的芽頭瘦小緊實。「外形上黃黃的,絨毛很多的金駿眉,就肯定是用外山茶做的,海拔低的地方,氣溫高,茶葉上的絨毛多,顏色上就黃了。」從茶葉外形上還能看出工藝,「好的工藝做出來,芽頭的顏色黑亮潤澤,做得不好,顏色就黯沉發死」。    很湊巧,3月15日上午剛剛品完茶,就遇到了慕名前來桐木關「鬥茶」的兩個人,他們拿來的是自己今年新做的金駿眉,原料顯然是外山茶,因為桐木關溫度低,茶樹現在還沒有冒出芽頭,要等到清明前後才會有第一批新茶。果然,他們說自己用的是今年的龍井芽頭。還是在審評室,還是茶藝師劉麗來沖泡,江元勛還是用他的白瓷湯匙。來者凝神屏息,攝影記者的鏡頭捕捉到了他們的複雜神情,緊張、疑慮、期待,無聲勝有聲。「這個味道還是差了一點。」江元勛給了簡單的評價離開後,兩個人開始不停地追問劉麗,「我們的茶味道到底差在哪裡?是哪個工序出了問題?」劉麗笑而不語,他們只好再三細品了一下江元勛的茶和自己的茶,面色凝重再不說話,收好茶葉開車下山。江元勛的話已經說得很委婉了,連我們都能聞出來,他們帶上山來的金駿眉,沒有幽香,只有一股植物漚出來的氣味。    作為金駿眉的首創者之一,江元勛的遺憾在於,他錯過了註冊商標的最佳時機。這種創新型紅茶流傳出去後迅速身價倍增,引發市場上的追捧和狂熱跟風,才出來短短几年,「金駿眉」3個字就成了一種名茶身份標籤,他再想把這3個字註冊成商標已經困難重重。「因為金駿眉不是一個商標,不像大紅袍,它現在誰都可以用,所以市面上有各種各樣的金駿眉,這就只能靠消費者自己來判別了。」江元勛感嘆,「原料是桐木關地區的正山小種的芽頭,這是最起碼的條件,連這個都做不到,絕對不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金駿眉。」 尋訪桐木關 「平地長好花,高山出好茶」,桐木關正山小種也是一樣的道理。從武夷山市區進山,過星村,一路往北,到桐木關有70多公里。皮坑是從武夷山風景區進入自然保護區的必經關卡,不對遊客開放,也是正山小種原產地範疇的最南端。根據國家質量監督檢驗總局的《原產地保護標記管理規定》,正山小種的原產地範圍為東經117°38′6″~117°44′30″,北緯27°41′35″~27°49′00″,東至麻栗,西至掛墩,南至皮坑、古王坑,北至桐木關,佔地50平方公里。    這個區域山高谷深,海拔在1200米至1500米,年均氣溫18攝氏度,年降水量達2300毫米以上,相對濕度80%~85%,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僅為0.026%,春夏之間終日雲霧繚繞,霧日多達100天以上,氣溫低,日照短,霜期長,晝夜溫差大。這些都構成了這裡的小葉種茶獨特的生長環境,小種茶在外形上特徵明顯,枝葉繁亂,都是叢生狀態,看不出明顯的主幹。正山小種,是對這個地區的小種茶的一種特指。根據《中國茶經》的記載,「正山」表明是真正的「高山茶地區所產」之意,凡是武夷山中所產的茶均稱作正山,而武夷山附近所產的茶稱外山。 75歲的茶葉專家葉興謂還是習慣性地用「武夷小種」來做區分。他是福州人,1962年從福安茶葉專科學校畢業,被分到建甌茶廠,算是解放後鑽研紅茶技術最早的一批科班學生,如今的外號是「老爺」,一說「老爺」,武夷山的老茶人都知道是葉興謂。他向本刊記者回憶說:「當時整個閩北,包括江西鉛山,茶葉產地都只做到毛茶初制,剩下的篩分、定級、拼配等精製工序全部都由建甌茶廠完成,武夷山市就是以前的崇安縣,有個崇安茶場,但是也只做毛茶。」葉興謂分管兩種茶葉,武夷岩茶和武夷小種。「星村桐木關、光澤干坑、邵武光音坑、建陽坳頭,還有江西鉛山縣石隴鄉,這些地方環境各方面都比較接近,茶葉都叫武夷小種。」葉興謂說,「正山主要指的是桐木關以及光澤和建陽部分地區,跟外山相比,茶葉確實也有差異。從外形上看,桐木關的茶,葉張厚,外形粗壯、重實;而外山茶葉張薄,外形更細。從口感上看,桐木關的茶有種獨特的桂圓松香味,而外山茶更側重於工夫茶的香甜。」    用正山小種和外山小種製作的紅茶,統稱為小種紅茶,在紅茶的大家族裡專為一類,區分於工夫紅茶和紅碎茶。桐木關地區製作小種紅茶的歷史悠久,正山小種也成為這種有獨特煙熏味的紅茶的代名詞,歷史可以追溯到明末的1567至1610年,被認為是世界紅茶的始祖。因為長期走外銷出口,正山小種是典型的「牆內開花牆外香」,在海外的知名度遠勝於本土。    山裡的氣溫本來就比市區要低四五攝氏度,我們很不巧地趕上了一場降溫,更覺陰冷。進山的路都是兩岸夾水,這裡是九曲溪的源頭,也是閩江的源頭,越往山上走,水越碧綠澄澈。現在是水淺石現,但到了雨季,湍急的溪水漫上公路,也能沖毀路基。去年漲了一場大水,許多損毀路段還沒修復完工,路邊堆放著備用的砂石。在葉興謂的記憶里,上世紀60年代,進桐木關連路都沒有,1963年他第一次進桐木,是從星村鎮走進去的。「我一個人,打一把傘,拿著行李,走了80多里地。」今昔對比,葉興謂戲謔地說:「最大的變化是山裡的狗都變文明了,以前進山的陌生人少,山裡的狗都很兇,老遠就衝過來對著我叫,現在狗都不叫了。」汽車已經能直接開到桐木關,桐木關還在,不過是上世紀90年代新修的仿古建築,如果不加蓋白色瓷磚貼面的屋子,厚重的關門看起來會更復古些。這裡是江西和福建的交界處,出了桐木關,就進入江西境內,保護區的標誌牌變成了「江西武夷山」,V字形的大峽谷猶如一道天塹,繼續向江西鉛山縣伸展。    進山之後才明白,正山小種的生長區域叫茶山比茶園更合適,它們依著山勢零星散布,夾在成片的竹林之間,跟齊整的台地茶完全不同。「完全是天生天養,不用施肥也不許施肥,每年鋤草兩次,清明一次,七八月一次。」38歲的桐木村廟灣烏石岩村民陳貴寶說。他在江元勛的公司里負責原料採購,每年的茶青和製作工序中需要的松木,都由他來把關,因此對茶山的分布了如指掌。他領著我們從小路攀爬,尋找規模稍微大一些的茶山,原來只要離開盤山公路,沿著小路走上幾分鐘,就會進入各種幽靜所在,流水、石橋、古棧道,再加上高低起伏的茶樹,都是可入畫的場景。可惜來得還是早了一點,春茶的採摘還沒有開始,只是一幅靜態山水。    這裡的茶山和竹林都已經按人頭分到各家各戶,64歲的吳福文是桐木村關坪黃花叢村民,也是當年關坪的大隊會計,他向本刊記者回憶說:「首先是分毛竹,1982年,上面一道命令下來,村裡沒有一點頭緒,根本不知道怎麼分。還好那時候毛竹也不值錢,說是按根數分,後來都沒仔細點,估算了一下按片數分的。第二年就開始分茶山,這就麻煩了,關坪是一個生產隊,包括三個自然村,分茶山搞了1個多月,全村出動上山去查看,估算每片茶地大概能收多少斤干,也就是毛茶,回來再一起討論該怎麼分。每個方法都有人不滿意,最後是按戶口本上現有的人頭分,是軍屬的,就算不在戶口本上也給一份,懷孕了還沒生的就不算了。把山上的茶地按地形、產量和優劣分成了甲、乙、丙、丁4等,大家抽籤。那時候算出來,一個隊總共有2萬多斤干,分到人頭就是200多斤干。我家5口人,分了1000多斤干,分布有十來個點。」    當年分配的時候,毛竹和茶都不值錢。後來毛竹價格漲起來,但茶葉一直低迷。茶葉的統購統銷,在桐木一直持續到1998年。「1988年,正山小種的毛茶收購價是每公斤7.59元,到了1999年,也只漲到每公斤22元。」江元勛回憶,「茶青就更便宜,1998年,茶青也就1塊錢1斤,好的時候1.2元1斤。」村民們於是更願意砍了茶樹種毛竹。陳貴寶說:「毛竹3年一砍,茶葉只能賣到塊把錢的時候,一個8米長的毛竹已經可以賣到6塊到7塊錢,竹根、竹尾巴還可以單獨賣。」吳福文記得很清楚:「分毛竹時定的是15年調整一次,所以1997年按照當年的戶口本人數重分了一次,分得更好一些,但分茶山時沒有定過時間,1983年分過第一次之後,再也沒有變過。」 紅茶的變革 桐木村村民戶口本上都註明是「茶農」,整個武夷山,這樣的專業茶村只有兩個,桐木和天心,一個做正山小種紅茶,一個做岩茶。茶農的糧、棉、油等物資都由國家統一供給,「大米成年人每月30斤,18歲以下每月20斤」。在桐木村,正山小種的初制加工是家家戶戶傳下來的手藝,紅茶的工序跟岩茶比起來相對簡單,一芽三葉的茶青,採摘、萎凋、發酵,最後烘乾。正山小種紅茶的獨特之處在於,萎凋和烘乾兩道工序都在杉木修建的青樓中完成,都要燃燒大量的松木來加溫烘烤,這也是它煙熏味、桂圓味獨特口感的關鍵。 為什麼用這種煙熏烘烤的方式來做茶,桐木村有自己的傳說。據說桐木以前做的也是綠茶,明末的某個採茶季節,北方軍隊路過桐木強行駐紮,軍隊走後,家中的茶青已經發酵變紅,村民無奈之下將茶葉揉搓後,用當地盛產的馬尾松來烘乾,製成後的毛茶烏黑油潤,有一股松脂香,挑到45公里外的星村茶市賤賣,第二年竟有人以2~3倍的價格前來定製。實地踏訪桐木之後,我覺得氣候條件其實是更有說服力的解釋。這裡春夏多霧,日照本來就少,從4月開始到6月的茶季,也難得見青天,有時還會遇到連續的雨天,就像江元勛告訴我的,「有一年的茶季,1個月只有兩個晴天」。用青樓來完成室內萎凋和發酵後的烘乾,是一種更因地制宜的現實選擇,就像桐木村人善於吃辣一樣,跟閩南口味天差地別,走的完全是江西、湖南的路子。    杉木吸水性好,但建成青樓也有火災的風險。「以前桐木做茶,都是用明火在屋裡燒。」葉興謂說,「從解放前到1922年,桐木關燒過3座茶廠,江西燒過1座。」可是大山閉塞,山裡人淳樸,對祖輩傳下來的東西也不懂怎麼改進。1963年第一次進桐木的葉興謂對傳統的紅茶工藝做了第一個改變。「明火在屋裡太危險,把地面的結構稍微改一下,修成個『倒下去的煙囪』,火在底下燒,熱和煙從通道進到屋裡,不就安全得多?」他以建甌茶廠負責收購的技術員身份進山的。「有點權力,說話還有點分量,關鍵是我願意出錢,從收購成本里拿出這個改建費用,誰願意改,我還可以稍微提高一些他們的毛茶收購價格,那時候的毛茶按3個等級收,最好的一斤也只有1.85元。而改建一座青樓大概要20塊到30塊錢。」    按葉興謂的設計改建後的青樓沿用至今,桐木關最大的一座青樓以前是桐木茶廠的產業,現在歸屬江元勛,乍看是很不起眼的古舊老房子,走進去才發現別有洞天,一共4層,底下燒火,一樓二樓烘乾,三樓、四樓萎凋。江元勛茶廠的毛茶初制依舊在這裡完成,4月開始,木樓將是一片繁忙,茶進茶出,人頭攢動。喜歡琢磨的葉興謂認為青樓還可以繼續改進,他現在每年茶季還會受邀去桐木。「現在我也叫他們改,一樓的房間,除了頭頂上放大竹匾的兩層,旁邊的空間搭一些架子也可以利用起來的,產量可以提高一倍。」 在最傳統的正山小種紅茶製作過程中,還有一道工序是發酵之後的過紅鍋,把茶葉放在燒熱的鍋中用手翻炒一下,時間是20~30秒。葉興謂說:「這可以讓酶迅速停止發酵,提高香味,口感更醇、更甜,湯色更清,但外形上不好看,會鬆散一點,顏色上也沒有那麼烏黑。這道工序費工費時,又需要技術,慢慢變得不常用了,我能做的也只是提高收購價格,讓一部分茶農重新恢復這道工序,把老技術盡量保留下來。」    「改革開放之後,武夷山想自己開始做茶葉精製,崇安茶場先把岩茶加工拿了回去。他們種茶和初制都比我們通,但精製工序確實不太通。1983年就請我的師傅李斯原和我一起去做指導,第二年又把紅茶精製也拿了回去,最早由大紅袍的傳人葉啟桐負責,他還專門跑到建甌跟我請教,我把多年的精製檔案毫無保留地給了他們。有什麼好保密的呢,那時候桐木路都還不通,是個『比夾皮溝還夾皮溝』的地方。」    桐木村自己辦茶廠是1988年,廠長是傅華全,副廠長是張美滿,負責茶葉加工技術的是江元勛。葉興謂說:「剛開始,桐木茶廠是請崇安茶場的人去當師傅,去的人其實也不懂精製,只說『毛茶一出來就切』,這是不對的,要面篩之後才能切。結果當然全都切爛了,正山小種又不是做紅碎茶,省外貿公司沒法收,又來找我,讓我去武夷山給他們做指導,1989年7月我再次去了桐木,這次已經有汽車可以進山了,一天兩班。」江元勛現在也尊稱葉興謂是「師傅」,而葉興謂則評價江元勛在做茶方面「悟性好,機遇好」,他還記得江元勛當年在村裡的外號是「蘇東坡」,介紹說「他喜歡寫詩」。    雖然武夷山把紅茶的精製都拿了回去,但正山小種的價格卻一直沒有起來,外銷市場價格恆定,沒有什麼提價空間,後來居上的立頓、大吉嶺等規模化、產業化的外國紅茶壟斷了絕大部分市場。1997年,已經升任桐木茶廠廠長的江元勛為了毛茶收購價跟省進出口公司據理力爭,希望能將毛茶收購價從每公斤22元提到23元,只多1塊錢,被拒絕後一怒之下辭職,第二年就自己辦起了他的元勛茶廠、如今正山茶葉的前身。真正脫離了統購統銷的環境,江元勛才意識到,紅茶生意很不好做,持續的市場低迷,已經讓桐木關正山小種進入沒落期,「正山小種沒什麼人知道,甚至都沒有人願意做紅茶了,茶青8毛錢1斤流落出去做岩茶」。    打破紅茶傳統,用正山小種來做岩茶,看起來是桐木關紅茶尋求突破的第一輪嘗試。江元勛也是實踐者之一,小規模生產還好,2001年大規模投入後,他的倉庫里堆積了25噸有機烏龍茶,連員工工資都發不出來。江元勛的運氣也不錯,趕上了當時南平市搞「南平機制」,重心下移,幹部到農村掛職,培養可塑性的民營企業,三個茶廠列入幫扶名單:星願茶廠、永生岩茶廠和元勛茶廠,前兩家都是岩茶企業。已經成為星村鎮副鎮長的祖耕榮以總經理助理的身份掛職到了元勛茶廠,帶來了更開闊的發展思路。申請國際有機茶認證、參加第二屆蕪湖茶博會評獎,都是正山小種打出名氣的關鍵舉措。    2001年的蕪湖茶博會上,正山小種紅茶拿到了一個金獎,這也是正山小種參加的第一次評選。葉興謂是這次評選的幕後功臣,他與杭州茶葉研究所所長、國家茶葉質檢中心主任駱少君是多年的朋友,他回憶說:「我花8分錢給駱少君寫了一封信,推薦江元勛的正山小種紅茶,讓祖耕榮和江元勛的舅舅帶著信去蕪湖找駱少君,第二天正山小種紅茶就到了審評現場,但有的專家根本不能接受它的獨特煙熏口感,我跟駱少君解釋,這才是正山小種的獨特之處。」 新貴的傳奇 金駿眉出現之前,紅茶市場始終低迷,綠茶、普洱、岩茶的熱潮一輪輪開始,但紅茶始終沒有任何高端產品可以直接拉動。江元勛的有機茶外銷市場做得也算不錯,但根本沒法跟立頓相比,後來立頓公司的人到桐木考察交流,江元勛才明白自己與這種工業化生產之間的巨大差異:「立頓追求的就是標準化,在倫敦喝到的立頓,跟你在北京喝到的是一個味道,每個國家和地區的水質千差萬別,立頓的核心研究放在對水質的科研和茶葉配比上,保證沖泡出來的全球統一口感,這跟我們做茶的差別太大了。」    茶種、環境、工藝,中國式茶葉生產,還停留在前工業化階段,強調產地,強調工藝,強調個性化差異,強調能喝出不同地域,不同茶師工藝的細微差別,是一個與文化、與生活方式相關的消費產業。正山小種紅茶雖然一直在做外銷,算得上標準化程度比較好的茶,但跟真正的工業化相比,差距依然遙遠。江元勛的思路也不是工業化,他尋找的還是如何突破傳統工藝,製作紅茶中的高端產品,這是從他父親江素生那輩就開始的心愿。江元勛家中保留了江素生與吳覺農的大量信件,裡面多次提到研製高檔紅茶的事情。早年吳覺農到崇安茶場當廠長,江元勛的爺爺江潤梅就是茶場的員工了,後來江素生也進入茶場,吳覺農調走之後,兩家人的往來並沒有中斷。    江元勛說,對他開啟思路很重要的人是龔雅玲。龔雅玲是泉州晉江人,1950年出生,1969年進入福建省茶葉研究所。「4個研究室,農化、栽培、植保、初工我全部過了一遍,從土壤到加工的每個環節,都有所了解。」龔雅玲告訴我,她1976年離開茶科所,到閩中地區輔導農民開山種茶,後來又調到省茶葉公司負責加工、銷售和出口,2000年退休之後,她決定自己重新創業,到武夷山投資搞茶葉基地,做生態有機茶,這是她認準的市場方向。「我在做出口的時候,經常遇到的一個問題,就是農藥超標,出口日本的烏龍茶壓力就很大。」    江元勛和龔雅玲都是相似的實幹作風,也成了投緣的朋友。2004年按龔雅玲的建議江元勛用正山小種的芽頭做龍井綠茶。「當時綠茶明前茶的價格是1000元左右一斤,而特級正山小種才70元到80元一斤,真的連工錢都不夠。」用正山小種的一芽一葉做出來的綠茶,「非常香,有板栗香和花香,也很耐泡」。龔雅玲說,「但缺點是存放一個星期就會變色,正山小種茶多酚的含量非常高,跟空氣一接觸,就會氧化發黑,雖然沖泡出來的茶湯還是綠色的,但外形上已經不符合綠茶的要求了」。當年江元勛嘗試著做了300多斤,龔雅玲買了下來,「其實也沒怎麼賣出去,多數都送給朋友喝了」。    到了2005年,又來了幾個開啟江元勛思路的人,張孟江、閻翼峰和孫連泉,這幾名北京茶客身份各異,各有渠道和門路,對於品茶捨得花錢也很有心得。江元勛再回憶起來,細節依舊清晰,是當年7月,茶季基本結束的一個下午,他和這些客人在茶廠外的樹下乘涼聊天,客人們建議他用正山小種的芽頭來製作高檔紅茶,還許下了「做得好,我們8000塊錢一斤買走」的承諾。這價碼高得離奇,「大紅袍也就幾百塊錢一斤」。剛好路邊有去修建茶樹壓枝的村婦路過,江元勛叫住她,上山采了2斤4兩芽頭回來,交給廠里的制茶師傅梁駿德、江進發和胡結興。芽頭到底要怎麼用紅茶的工藝來做?完全是集思廣益的摸索,江元勛指著辦公室里的一塊玻璃板,「當時揉捻就是在這塊板上做的」。芽頭嫩,從萎凋開始,揉捻、發酵、烘乾,每道工序都需要改變,最後做出來茶湯色金黃,香氣濃郁。    金駿眉的名字也是大家一同取的,「金」指的是茶帶金色;「駿」有崇山峻岭之意,也有當時的茶芽不均,形似海馬之意;而「眉」指的就是用芽頭製成的茶。「2005年總共只做了幾斤,分給幾位北京客人,2006年做了不到200斤,號稱茶痴的孫連泉以成本價3600元一斤拿走了絕大部分。」江元勛回憶。金駿眉的傳奇從這裡開始,當年孫連泉就帶來重要級的客人鄧琳到訪武夷山,接著,金駿眉的名字就傳到了福建省領導那裡,接著南平市的領導打電話過來,「要10斤金駿眉」。江元勛笑,「哪裡還有那麼多茶葉」。一來二去,金駿眉越來越得到自上而下的重視,2008年,金駿眉正式量產面試,定價8800元/斤。 如果說最初的定價是北京客人的戲言,現在8800元/斤的定價,就是被茶青倒逼出來的價格了。茶師江進發是傳統正山小種的生產負責人,也是第一泡金駿眉的見證者,他回憶:「這個茶的研製,成本真的很高。2005年的芽頭已經200元/斤了,陰天,5斤2兩茶青能做1斤金駿眉;雨天,5斤半做1斤;晴天5斤做1斤。第一泡金駿眉是薯香味,現在已經固定為蘭香,氣味雅緻了很多。就是江總不停地在試驗,改進工序。2006年的茶青已經到了250到300元/斤,2010年是700元/斤,最貴的半個月到了750元/斤。」除了金駿眉,正山小種的價格也在漲,茶青的收購價平均都到了20元/斤,原料松木也在不斷漲價。「松木都要去黃坑買,今年1立方米松木賣到了800至1000元,我們算過,平均做1000斤干,要用8000多斤松木」。    梁駿德和胡結興一直是金駿眉工藝的負責人,2008年4月梁駿德離開自立門戶後,胡結興就挑起了大梁。同事們取笑他,一到茶季就忙得「用風油精洗臉」。他自己說沒那麼誇張,但每年茶季三個月下來,「起碼瘦4斤以上」。茶師梁駿德是一個微妙的話題,葉興謂說:「算起來梁駿德還是江元勛的徒弟。」1991年,梁駿德從桐木鋸板廠調入桐木茶廠,跟江元勛學做茶,1995年江元勛升任廠長後,梁駿德負責生產技術,1998年江元勛自己辦廠的時候,梁駿德也跟了過來,一起過來的還有江進生、江進發、溫永勝和胡結興。當年一同打拚的人,只有梁駿德和溫永勝離開了。江元勛並不願多說這個話題,他說,各做各的茶,只要能把茶做好,都是好事情。    倒是陳貴寶很有些看不過去,帶我們上山的時候,順著話頭也會說上幾句:「錢是掙不完的,我現在每年工資和賣毛茶,總共收入十幾萬元,我也覺得很好了,掙那麼多錢,對不起良心,有什麼意思。」他家裡的生活很愜意,家中茶山每年能收茶3000斤干,父親自己做毛茶賣,妻子和母親去年采芽頭一共賣了3萬多塊錢,這是一種不用看錶的生活,他領我們上山的那天,剛好遇到他的母親繆伏蓮上山挖竹筍,不到10米的山路,眼尖的陳貴寶已經幫母親找到了5個大春筍,晚飯有新鮮美味了。    等待陳貴寶的是馬上就要開始的「收茶大戰」,一點也不誇張,還是一部「諜戰片」。茶青造假是金駿眉熱的後遺症,收茶的人不僅要懂得看茶,還要懂得旁敲側擊、察言觀色。「那些穿著皮鞋、騎摩托車來的,肯定就是拿外山芽頭來騙人的。」麻煩的還有「搶茶青」,各路老闆拿著現金在茶園裡守著競價,跟拍賣場也差不多了,「有的純粹就是惡意競價,把價格抬起來,收幾天就跑了」。所以,如何辨別茶青,如何識別外山人,如何與正山範圍的茶農維繫長久而良好的合作關係,都是陳貴寶要花心思的問題。為人豪爽、人面廣、人緣好大概是他能夠擔任這個職位的最大優勢。「今年的『戰爭』還是會很激烈的」,陳貴寶吐出一個煙圈,很有些大哥的氣勢,茶農的幸福生活,在他這裡才剛剛開始。    孫連泉現在不怎麼來桐木了,葉興謂說,他看中了更為偏頗的坳頭,還在雲南找了一片地。金駿眉帶動的桐木迅速發展,也讓葉興謂有些擔心,茶葉貴了,農民富了,汽車多了,新房多了,空調也進山了,對茶農的生活的確是好事,可是原生態和現代化之間的利弊到底該怎麼衡量?其實他也明白,任何一個原生態基地都差不多,經濟利益的拉動,必然帶來微妙的變化,關鍵還是度在哪裡,而這顯然是需要桐木與武夷山共同來完成的長久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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