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迦陵詩詞稿》

葉嘉瑩，號迦陵。1924年7月出生於北京，祖居葉赫地，本姓葉赫納蘭。因民國以後廢除滿族姓氏，方簡化為「葉」氏。現為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加拿大籍中國古典文學專家，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曾任台灣大學教授、美國哈佛大學、密歇根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並受聘於國內多所大學客座教授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名譽研究員。2012年6月被聘任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1966年，葉嘉瑩被台灣大學赴派往美國講學，先後任美國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這就使葉嘉瑩教學與研究領域獲得了更大的發展空間，她是當時為數不多的用英語講授中國古典詩詞的中國學者之一。將西方文藝理論引入中國古典詩詞研究，是葉嘉瑩先生對中國古典詩詞研究的重要貢獻。葉嘉瑩先生結合西方文論中的闡釋學、符號學和接受美學等理論對中國傳統詞學不斷反思，將詞分成了歌詞之詞、詩化之詞、賦化之詞三大類別，彌補了傳統詞學的偏失。代表作品有《迦陵文集》十卷，《葉嘉瑩作品集》二十四卷，《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中國詞學的現代觀》，《唐宋詞十七講》。葉嘉瑩教授的著作在中國古典文學界及廣大詩詞愛好者中有很廣泛的影響。《靈溪詞說》還曾於1995年獲教育部頒發的「全國高等學校首屆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成果優秀成果」一等獎。葉嘉瑩將幾百萬言的豐碩果實奉獻給了中華大地，如今她已是桃李滿天下。「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騒李杜魂」是葉嘉瑩用生命譜寫的詩篇。

迦陵詩詞稿初集

詩稿

秋蝶　一九三九年　時年十五

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翻怯舞衣單。三秋一覺庄生夢，滿地新霜月乍寒。

對窗前秋竹有感　一九三九年

記得年時花滿庭，枝梢時見度流螢。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獨自青。

小紫菊　一九三九年

階前瘦影映柴扉，過盡征鴻露漸稀。淡點秋妝無那恨，斜陽閑看蝶雙飛。

詠蓮　一九四○年夏

植本無蓬瀛，淤泥不染清。如來原是幻，何以渡蒼生。

詠菊　一九四○年

不競繁華日，秋深放最遲。群芳凋落盡，獨有傲霜枝。

秋曉　一九四○年

五更敗葉因風落，聲聲檐際添蕭索。驚飛烏鵲欲何棲，四望寒霜滿林薄。

高中畢業聚餐會後口佔三絕

強飲離樽奈別何，言歡翻恨聚無多。都將珍重前途語，發作筵前一曲歌。

歌罷方知強笑難，臨風寂寞立更殘。交遊總角風雲散，回首芸窗涕泗瀾。

握別燈闌夜已分，一彎斜月送歸人。他年若作兒時憶，回夢春風此最真。

蝴蝶　一九四一年春

常伴殘梨舞，臨風顧影頻。有懷終繾綣，欲起更逡巡。漫惜花間蕊，應憐夢裡身。年年寒食盡，猶自戀餘春。

入伏苦雨晚窗風入寒氣襲人秋意極濃因走筆漫成一律　一九四一年夏

剪剪輕風冷，濛濛細雨愁。計時猶是夏，戀節竟成秋。蟬噤高低樹，煙迷遠近樓。孤燈如對月，明晦抑何尤。

挽繆金源先生　一九四一年時在淪陷中

山林城市詎非訛，簞盡瓢空志未磨。又見首陽千古節，春明也唱採薇歌。

讀皖峰夫子詩後　一九四一年秋

低諷如聞落筆聲，興言啼笑自天成。青山碧水崚嶒氣，有客高歌詠不平。

自古詩人涕淚多，一腔孤憤寫悲歌。每吟舒望遙山句，始信文章挽逝波。

自是春花富艷妝，東坡五醉不為狂。林梅陶菊誰堪並，合鑄新辭陸海棠。

哭母詩八首　一九四一年秋

噩耗傳來心乍驚，淚枯無語暗吞聲。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

（母入醫院時瑩欲隨往母力阻之不料竟成此畢生恨事）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重陽節後欲寒天，送母西行過玉泉。黃葉滿山墳草白，秋風萬里感啼鵑。

（予家塋地在玉泉山後）

葉已隨風別故枝，我於凋落更何辭。窗前雨滴梧桐碎，獨對寒燈哭母時。

颯颯西風冷繐帷，小窗竹影月凄其。空餘舊物思言笑，幾度凝眸雙淚垂。

本是明珠掌上身，於今憔悴委泥塵。凄涼莫怨無人問，剪紙招魂訴母親。

年年辛苦為兒忙，刀尺聲中夜漏長。多少春暉遊子恨，不堪重展舊衣裳。

寒屏獨倚夜深時，數斷更籌恨轉痴。詩句吟成千點淚，重泉何處達親知。

母亡後接父書　一九四一年

昨夜接父書，開緘長跪讀。上仍書母名，康樂遙相祝。惟言近日裡，魂夢歸家促。入門見妻子，歡言樂不足。期之數年後，共享團欒福。何知夢未冷，人朽桐棺木。母今長已矣，父又隔巴蜀。對書長嘆息，淚隕珠千斛。

悼皖峰夫子　一九四一年

幾回憑弔過嘉興，俯視新碑感不勝。遙想孤吟風露下，數叢磷火代青燈。

列坐春風未匝年，何期化雨遽成煙。從今桃李無顏色，啼鳥聲聲叫杜鵑。

空山　一九四一年秋

天上雲連蔓草荒，蘆花白到水中央。空山秋後渾無夢，一片寒林綰夕陽。

銅盤

銅盤高共冷雲寒，回首咸陽杳靄間。秋草幾曾迷漢闕，酸風真欲射東關。擊殘欸乃漁人老，閱盡興亡白水間。一榻青燈眠未穩，潮聲新打夜城還。

過什剎海偶占　一九四一年秋

一抹寒煙籠野塘，四圍垂柳帶斜陽。於今柳外西風滿，誰憶當年歌舞場。

晚秋偶占　一九四一年秋

少年何苦學忘機，不待人非已自非。老盡秋光無一事，坐看黃葉下階飛。

秋興　一九四一年秋

十載南冠客，金台古易州。濁醪無可醉，雲樹只供愁。離亂那堪說，煙塵何日休。高樓一夕夢，風雨又驚秋。

短歌行　一九四一年秋

西風倒吹易水波，恍聞當日荊卿歌。白日竟下燕台去，秋草欲沒宮門駝。闔閭頭，伍胥眥，館娃宮殿今何似，五陵風雨自年年，莫問興亡千古事。我今醉舞影婆娑，短歌未盡意蹉跎，敲斷吟簪細問他，人生不死將如何，吁嗟乎，人生竟死將如何。

詠懷　一九四一年秋

高樹戰西風，秋雨檐前滴。蟋蟀鳴空庭，夜闌猶唧唧。空室闃無人，萱幃何寂寂。自母棄養去，忽忽春秋易。出戶如有遺，入室如有覓。斜月照西窗，景物非疇昔。空床竹影多，更深翻歷歷。稚弟年尚幼，誰為理衣食。我不善家事，塵生屋四壁。昨夜雁南飛，老父天涯隔。前日書再來，開函淚沾臆。上書母氏諱，下祝一家吉。豈知同床人，已以土為宅。他日縱歸來，凄涼非舊跡。古稱蜀道難，父今頭應白。誰憐半百人，六載常做客。我枉為人子，承歡慚繞膝。每欲凌虛飛，恨少鯤鵬翼。蒼茫一四顧，遍地皆荊棘。夜夜夢江南，魂迷關塞黑。

思君　一九四二年仍在淪陷中

倚遍闌干幾夕陽，秋懷暮景共蒼茫。思君怕過離亭路，春草年年減故芳。

楊柳枝　一九四二年春

裊娜長條近陌頭，閨中少婦怕登樓。試看一片青青色，不系離人只系愁。

蘇小家臨淺水濱，年年春色柳絲新。鶯穿燕剪渾無奈，願折長條贈遠人。

深掩朱門拂碧塘，織成金縷看鵝黃。館娃宮殿凄涼甚，縱有千條總斷腸。

怕聽黃鸝度好音，西宮南內柳如金。玄宗教得楊枝曲，吹向空城響易沉。

十里平蕪欲化煙，移根無復憶西川。而今大似琅琊木，誰撫長條為泫然。

最愛黃昏月上時，臨風閑裊碧毿枝。含煙帶雨常相憶，莫放楊花掠鬢絲。

新染麴塵碧似羅，籠煙織就舞裙多。魏王堤畔東風路，多少春痕付夢婆。

飛燕娉婷掌上腰，漢王寵幸舊曾邀。如何也向溪頭舞，一例東風拂板橋。

春日感懷　一九四二年春

往跡如煙覓已難，東風回首淚先彈。深陵高谷無窮感，滄海桑田一例看。世事何期如夢寐，人心原本似波瀾。沖霄豈有鯤鵬翼，悵望天池愧羽翰。

聞蟋蟀　一九四二年

月滿西樓霜滿天，故都搖落絕堪憐。煩君此日頻相警，一片商聲入四弦。

昨夜　一九四二年

別來塞草幾經秋，昨夜西風雁繞樓。萬里征帆孤枕上，夢隨明月到揚州。

歸雁　一九四二年

不逢青鳥書難寄，已過衡陽休再來。知否汀洲搖落後，沙明水凈只堪哀。

秋草　一九四二年

西風掃盡一年痕，迢遞王孫客夢昏。燒影已空悲去雁，澹煙猶鎖認歸魂。愁生塞北明妃冢，怨入江南黃葉村。解識榮枯千古事，忽驚飛鳥下荒原。

坐對　一九四二年

坐對黃花感不勝，蓬萊消息近難憑。浮雲出岫姿多變，孤月橫空影倍澄。萬里風高歸白雁，三秋蟲語入青燈。蕭齋寂處無人見，淡淡銀河轉玉繩。

寒蟬　一九四二年秋

憐君何事苦棲遲，又到羲和西向時。涼露已收霜欲下，長吟休傍最高枝。

冬柳　一九四二年

記得青溪新漲遲，楊花飛盡晚春時。誰憐十月隋堤道，剩把空枝兩岸垂。

晚歸　一九四二年

婆娑世界何方往，回首歸程滿落花。更上溪橋人不識，北風寒透破袈裟。

折窗前雪竹寄嘉富姊　一九四二年冬

人生相遇本偶然，聚散何殊萍與煙。憶昔遺我雙竿竹，與君皆在垂髫年。五度秋深綠陰滿，此竹常近人常遠。枝枝葉葉四時青，嚴霜不共芭蕉卷。昨夜西樓月不明，迷離瘦影似含情。三更夢破青燈在，忽聽琤琤迸雪聲。持燈起向窗前燭，一片凍雲白簇簇。折來三葉寄君前，證取冬心耐寒綠。

寒假讀詩偶得　一九四二年冬

每從沉著見空明，一片冰心澈底清。造極反多平易語，眼前景物世間情。

剪就輕羅未易縫，深宵獨對一燈紅。分明夢到蓬山路，尚隔蓬山幾萬重。

枉自　一九四二年冬

枉自濃陰聚，依然雪未成。風高雲轉斂，月黑夜偏明。迢遞江南夢，荒寒塞北情。嚴冬何寂寞，撫劍意縱橫。

歲暮偶占　一九四二年

寫就新詞近歲除，半庭殘雪夜何如。青燈映壁人無寐，坐對參差滿架書。

除夕守歲　一九四二年

今宵又餞一年終，坐到更深火不紅。明日春來誰信得，紙窗寒透五更風。

不接父書已將半載，深宵不寐，百感叢集，燈下泫然賦此　一九四二年

雛鳳應緣失母痴，天涯誰念最嬌兒。遙知今夜成都客，一樣青燈兩鬢絲。

六朝　一九四二年

莫對西風感六朝，江南秋草已全凋。只今惟有秦淮月，冷照孤城夜半潮。

瀟湘　一九四二年

怕唱瀟湘斑竹枝，洞庭波起葉飛時。衡陽歸雁無消息，獨卧空堂月上遲。

（白居易有斑竹枝曲）

故都懷古十詠有序　一九四二年

幽燕之地，自昔稱雄。右擁太行，左環滄海。河濟繞其南，居庸障其北。內踞中原，外控朔漠。蓋蘇秦所謂天府百二之國，杜牧所謂王者不得不可為王之地。是故歷代帝王多都於此，為其草木山川，郁蔥佳麗，有霸王之資也。雖然，古今遞變，時異境遷。嘉瑩幼長是邦，十餘年間，足蹤所及，則徒見風勁沙飛，土磽水惡，黃塵古道，殿宇邱虛而已。間讀古史，又知燕趙古多悲歌之士，未嘗不慨然而興嘆也。近以青峰夫子命，至北京圖書館有所檢校，徘徊太液東側，偶一翹首，惟見故國青山，西風黃葉。感懷今古，情有不能已於言者，因刺取城郊勝跡為故都懷古十詠。昔駱賓王在獄詠蟬，取代幽憂，瑩何人斯，固不敢比美前人，亦取其意聊用抒懷已爾。

瀛台

台影臨波幾歲經，秋來搖落滿池萍。檻龍休問當年事，轉眼滄桑盡可驚。

太液池

御柳秋臨太液波，殘枝向盡尚婆娑。禁城此日凄涼甚，水到金鰲飲恨多。

文丞相祠

世變滄桑今古同，成仁取義仰孤忠。茫茫柴市風雲護，兩宋終收養士功。

于少保祠

丹心自誓矢孤忱，決策平戎衛紫宸。豈意功高翻見戮，至今風雨泣銅人。

頤和園

颯颯西風苑樹寒，頤和景物久闌珊。當年帝子今何在，父老相傳淚未乾。

三忠祠

兩代英靈聚一堂，中原共有恨茫茫。遺蹤指點歸何處，空見祠前蔓草荒。

蒯文通墳

廣渠近郭峙高邱，冷雨凄風幾度秋。莊語可教天子動，蒯生終不負韓侯。

將台

往來猶見故台基，貔虎英風渺莫追。當日翠華臨幸處，寒雲衰草半迷離。

黃金台

蕭蕭易水自東來，督亢陂前半草萊。枉說黃金可招士，登臨徒使後人哀。

蘆溝橋

黃樹青煙入遠郊，平川南北枕長橋。愁看一線桑乾水，滾滾塵氛總未消。

早春雜詩四首　一九四三年春仍在淪陷中

驚心歲月逝如斯，餞盡流光暗自悲。故國遠成千里夢，雪窗空負十年期。眼前哀樂還須遣，身後是非那可知。錄就駝庵詞一卷，案頭香盡已多時。

燼餘燈火不盈龕，手把楞嚴面壁參。廿載賞心同蝶夢，一生作計愧春蠶。文章自分無多望，家事於今始半諳。莫怪東風人慾老，板橋垂柳已毿毿。

幾夜東風送歲除，庭前依約草青初。日光暖到能消雪，溪水生時隱見魚。屋老堆書堪自適，階閑種竹不妨疏。吾生拙懶無多事，日展騷經讀卜居。

結習依然嗜苦吟，文章得失亦何心。茶能破睡人終倦，酒不消愁醉更斟。小閣棲遲留紫燕，鳳城消息待青禽。花前一濺傷春淚，明日池塘滿綠陰。

故都春遊雜詠　一九四三年春

三月西堤柳半冥，一篙野水漲浮萍。長年不踏城郊土，不道西山爾許青。

停車愛看遠山嵐，一片天光映水藍。兩岸人家門半掩，板橋垂柳似江南。

園名諧趣意何如，曲檻鳴泉大可居。時聽微風一惆悵，落花飛下打紅魚。

海棠開謝幾回春，耶律祠臨綠水濱。欲問明朝興廢事，只今惟有燕泥新。

裂帛湖邊春草青，溪池橋畔水泠泠。空餘碧玉如環句，一代風流憶阮亭。

（王漁洋有裂帛湖光碧玉環之句）

玉泉山水舊知名，的的波光照眼明。不是青龍橋畔過，誰知泉水在山清。

靈雨祠前舊酒旗，江山猶是昔人非。剩有宮牆三數曲，晚來空送夕陽歸。

斜日依山樹影長，畏吾村畔柳千行。吟鞭東指家何處，十載春明等故鄉。

昨夜東風來　一九四三年春

昨夜東風來，綠遍池塘草。侵晨上高樓，極目天涯道。樓下臨碧波，枝頭多啼鳥。桃李正欣榮，鵜鴂鳴何早。芳草易飄零，春華不常好。奄忽西風至，憔悴誰能保。嘆彼世間人，蠻觸紛相擾。生寄矜察察，死歸不了了。大夢一朝覺，榮名何所寶。不逢赤松子，我已緇塵老。

生涯　一九四三年

日月等雙箭，生涯未可知。甘為夸父死，敢笑魯陽痴。眼底空花夢，天邊殘照詞。前溪有流水，說與定相思。

聆羨季師講唐宋詩有感　一九四三年春

寂寞如來渡世心，幾回低首費沉吟。縱教百轉蓮花舌，空里遊絲只自尋。

讀羨季師載輦詩有感　一九四三年春

宮殿槐安原是夢，歌殘玉樹總成塵。吟詩忽起銅駝恨，我亦金仙垂涕人。

我本談詩重義山，廋辭錦瑟解人難。神情洽醉醇醪里，箋注難追釋道安。

初夏雜詠四絕　一九四三年夏

柳花吹盡更無綿，開到榆花滿地錢。一度春歸一惆悵，綠槐陰里噪新蟬。

一庭榴火太披猖，布穀聲中艾葉長。初夏心情無可說，隔簾惟愛棗花香。

蘇黃李杜漫平章，組綉飛揚各擅場。誰識放翁詩法在，小樓聽雨夜焚香。

（放翁即事詩曰組綉紛紛衒女工詩家於此欲途窮語君白日飛升法正在焚香聽雨中）

四月垂楊老暮煙，更於何處覓啼鵑。空教夏意濃如許，荷葉青苔兩未圓。

夏至　一九四三年

冉冉青春移，亹亹朱夏至。新荷葉乍圓，筍竹生階次。衷懷良未更，所悲時序異。日暮懷遠人，彷徨渺吾思。回望碧雲合，西山杳蒼翠。晼晚白日頹，夕霞正流媚。盛年須及時，顏衰不復稚。願攜尊及罍，高歌謀一醉。為善願勉旃，非為榮名貴。達者識此機，酒中有深味。

擬採蓮曲　一九四三年夏

採蓮復採蓮，蓮葉何田田。鼓棹入湖去，微吟自叩舷。

湖雲自舒捲，湖水自淪漣。相望不相即，相思雲漢間。

採蓮復採蓮，蓮花何旖旎。艷質易飄零，常恐秋風起。

採蓮復採蓮，蓮實盈筐筥。采之欲遺誰，所思雲鶴侶。

妾貌如蓮花，妾心如蓮子。持贈結郎心，莫教隨逝水。

夜來風雨作　一九四三年夏

風急天如怒，雲多月不升。三更飄暗雨，百感集孤燈。舊夢都成幻，新生未可憑。隔窗檐溜響，疑有浪千層。

夜坐偶感　一九四三年秋

日落尚煜耀，月上倏蒼涼。流鶯啼未已，蟋蟀鳴空堂。白露瀉無聲，風入夜氣涼。人生徒有情，天意終無常。奄忽年命盡，便當歸北邙。事業誰能就，千古同一傷。感此不能言，四顧心茫茫。

秋宵聽雨二首　一九四三年秋

四壁吟蛩睡未成，簟紋初簇蚤涼生。隔簾一陣瀟瀟雨，灑作新秋第幾聲。

小院風多葉滿廊，沿階蟲語入空堂。十年往事秋宵夢，細雨青燈伴夜涼。

登樓　一九四三年

晚日登高樓，極目眺夕暉。微風叢林杪，遠嶺暮煙霏。侘傺滋多感，徙倚自生悲。寒波澹易水，浮雲黯翠微。回溪縈曲帶，平路多威夷。孤獸煢煢走，野鳥覓侶飛。春花落欲盡，綠葉密如幃。欲濟無河梁，欲息無釣磯。東山送明月，霜露沾人衣。斯宇不可處，悄然掩故扉。

園中杏花為風雪所襲 一九四四年春仍在淪陷中

天涯草，生千里，紅杏一枝風雪裡。天涯草清人不歸，紅杏花殘隨逝水。

花謝花開年不殊，秦宮漢闕今平蕪。試問五陵原上冢，冢中誰是當年吾。

百歲光陰等朝夕，吊花休將淚沾臆。洞庭木葉幾回飛，十二晚峰照歷歷。

題羨季師手寫詩稿冊子 一九四四年夏

自得手佳編，吟誦忘朝夕。吾師重鎚煉，辭句誠精密。

想見醞釀時，經營非苟率。舊瓶入新酒，出語雄且傑。

以此戰詩壇，何止黃陳敵。小楷更工妙，直與晉唐接。

氣溢烏絲闌，卓牽見筋骨。人向字中看，詩從心底出，

淡宕風中蘭，清嚴雪中柏。揮灑既多姿，盤旋猶有力。

小語近人情，端厚如彭澤。誨人亦諄諄，雖勞無倦色。

弟子愧凡夫，三年面牆壁。仰此高山高，可瞻不可及。

搖落 一九四四年秋

高柳鳴蟬怨未休，條驚搖落動枝頭。雲凝墨色仍將雨，樹有商聲已是秋，

三徑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樓。征鴻歲歲無消息，腸斷江河日夜流。

晚秋雜詩五首 一九四四年秋

鴻雁飛來露已寒，長林搖落葉聲干。事非可懺佛休佞，人到工愁酒不歡。

好夢盡隨流水去，新詩惟與故人看。平生多少相思意，譜入秋弦只浪彈。

西風又入碧梧枝，如此生涯久不支。情緒已同秋索寞，錦書常與雁參差。

心花開落誰能見，詩句吟成自費辭。睡起中宵牽綉幌，一庭霜月柳如絲。

深秋落葉滿荒城，四野蕭條不可聽。籬下寒花新有約，隴頭流水舊關情。

驚濤難化心成石，閉戶真堪隱作名。收拾閑愁應未盡，坐調弦柱到三更。

年年樽酒負重陽，山水登臨敢自傷。斜日尚能憐敗草，高原真悔植空桑。

風來盡掃梧桐葉，燕去空餘玳瑁梁。金縷歌殘懶回首，不知身是在他鄉。

花飛無奈水西東，廊靜時聞葉轉風。涼月看從霜後白，金天喜有雁來紅。

學禪術必堪投老，為賦何能抵送窮。二十年間惆悵事，半隨秋思入寒空。

附 晚秋雜詩六首用葉子嘉瑩韻 顧羨季

倚竹憑教兩袖寒，何須月照淚痕干。碧雲西嶺非遲暮，黃菊籬是古歡。

淡掃嚴狀成自笑，臂弓腰箭與誰看。琵琶一曲荒江上。好是低眉信手彈。

巢葦鷦鷯借一枝，魚游沸釜已難支。欲將凡聖分迷悟，底事彭殤漫等差。

辛苦半生終不悔，饑寒叔世更何辭。自嘲自許誰能會，挈婦將雛鬢有絲。

青山隱隱隔高城，一片秋聲起坐聽。寒雨除醒雞塞夢，西風又動玉關情。

眼前哀樂非難遣，心底悲歡不可名。小鼎篆香煙直上，空堂無寐到深更。

舊殿嵯峨向夕陽，高槐落葉總堪傷。十年古市非生計，五畝荒村拾樹桑。

故國魂飛隨斷雁，高樓燕去剩空梁。抱窮獨醒已成慣，不信消愁須醉鄉。

一片西飛一片東，蕭蕭落葉逐長風。樓前高柳傷心碧，天外殘陽稱意紅。

陶令何曾為酒困，步兵正好哭途窮。獨下荒庭良久立，青星點點嵌青空。

莫笑窮愁吟不休，詩人自古抱窮愁。車前塵起今何世，雁背霜高正九秋。

放眼青山黃葉路，極天絕塞夕陽樓。少陵感喟真千古，亦憑軒涕泗流。

羨季師和詩六章用晚秋雜詩五首及搖落一首韻，辭意深美，自愧無能奉酬無何

既入深冬，歲暮天寒，載途風雪。因再為長句六章仍疊前韻 一九四四年冬

一杯薄酒動新寒，短笛吹殘淚未乾。樓外斜陽幾今昔，眼前風景足悲歡。

生機半向愁中盡，往事都成夢裡看。此世知音太寥落，寶錚瑤瑟為誰彈。

庭槐葉盡剩空枝，一入窮冬益不支。日落高樓天寂寞，寒生短榻夢參差。

更早憂患詩難好，每句艱辛酒不辭。昨日長堤風雪裡，兩行枯柳尚垂絲。

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伐茅蓋頂他年事，生計如斯總未更。

莫漫揮戈憶夕陽，孤城落日總堪傷。高丘望斷悲無女，滄海波澄好種桑。

人去三春花似錦，堂空十載燕巢梁。經秋不動思歸念，直把他鄉作故鄉。

滾滾長河水自東，歲闌動地起悲風。冢中熱血千年碧，爐內殘灰一夜紅。

寂寞天寒且酒病，徘徊日暮竟途窮。誰憐冬夜無人賞，星影搖搖滿太空。

雪冷風狂正未休，嚴冬凜冽孰消愁。難憑碧海迎新月，待折黃花送故秋，

極浦雁聲驚失侶，斜陽鴉影莫登樓。禪心天意誰能會，一任寒溪日夜流。

附七言長句五章再用葉子嘉瑩晚秋雜詩五首韻 顧羨季

心波蕩漾碧溪寒，意緒焦枯朔雪干。掃地焚香總無賴，當歌對酒愧清歌。

大星自向天際墜，太白休登樓上看。此調明知少認識，朱弦一撫再三彈。

顛危正要借筇枝，一木難將大廈支。投宿群鴉影零亂，歸飛雙雁羽參差。

無多芳草美人意，有限黃娟幼婦辭。乞與法衣傳不得，南能一命記懸絲。

祗樹園居舍衛城，海潮音發大於聽。無生法忍眾生度，希有世尊同有情。

物化神遊獨外道，菩提般若亦常名。一心朗朗明如月，陵谷滄桑任變更。

端陽一去過重陽，霰雪交飛亦感傷。四海揚波淹日月，九州無地老耕桑。

休疏漢代金張第，不羨廬家玳瑁梁。几案無塵茶飯好，十年前是白雪鄉。

當年相遇桂堂東，此際全非昨夜風。澹澹月痕眉樣子，搖搖窗影燭花紅。

間關絕寒人空老，落生涯天所窮。喚起當筵龍象眾，神槌一聲碎虛空。

冬至日與在昭等後海踏雪作一九四四年冬

北風朔風寒，衷懷常鬱結。喜逢至日晴，結伴踏積雪。

四宇凈無塵，平原浩且潔。回首望西山，霽色撲眉睫。

浮雲一流動，殘雪明復滅。近瞰鐘鼓樓，宏聲何年歇。

城郭縱未非，人民已全易。我輩值亂離，感茲空嘆息。

吁嗟乎，銀錠橋頭車馬喧，觸戰蠻爭年復年，君不見此雪晶瑩不常保，歸來看取檐溜前。

歲暮雜詩三首 一九四四年冬

舉世勞勞誤到今，更從何處滌煩襟。海潮妄說如來法，錦瑟寧傳太古音。

一片花飛妨好夢，十年事往負初心。人間遺杖知多少，不見天涯有鄧木。

清愁寂寞當清歡，參學空依六祖壇。道力未因人力長，詩情漸與歲情闌。

案頭香爐心常懶，簾外風多酒易寒。說著向來哀樂事，等閑都似夢中看。

急管繁弦滿大都，飄零隻合一身孤。江山有恨花仍發，天地無情眼欲枯。

酒薄難尋歡意味，錦長空費綉功夫。早知雙鬢無堪惜，一任堂堂日月徂。

得鳳敏學姊書以詩代簡一九四五年秋

大城成苦往，塵土日紛紜。得信無堪奇，當歌每憶君。

樓高縈舊夢，天遠悵停雲。數盡歸鴉影，蒼茫立夕曛。

轉蓬 一九五〇年作

一九四八年隨外子工作調動渡海遷台。一九四九年冬長女生甫三月，外子即以思想問題被捕入獄。次年下余所任教之彰化女中自校長以下教員六人又皆因思想問題被拘，余亦在其中。遂攜哺乳中未滿周歲之女同被拘留。其後余雖幸獲釋出，而友人咸勸余應辭去彰化女中之教職以防更有他變。時外子既仍在獄中，余已無家可歸。天地茫茫，竟不知謀生何往，因賦此詩。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郊遊野柳偶成四絕 一九六一年台北作

豈是人間夢覺遲，水痕沙漬盡堪思。分明海底當前見，變谷生桑信有之。

揮杯昔愛陶公飲，避地今耽海上雲。病多辭酒非辭醉，坐對煙波意自醺。

敢學青蓮笑孔丘，十年常夢回滄州。頭巾何日雖風擲，散發披蓑一弄舟。

潮音似說菩提法，潮退空餘舊夢痕。自向空灘覓珠貝，一天海氣近黃昏。

海雲 一九六一年台北作

眼底青山回出群，天邊白浪雪紛紛。何當了卻人間事，從此餘生伴海雲。

讀莊子逍遙遊偶成二絕 一九六四年台北作

天池舊約誓來歸，六月息居短夢非。野馬塵埃吾不懼，雲鵬何日果南飛。

孤池絕海向雲開，欲待飛鵬竟不來。一自莊周寓言後，水天寥落只堪哀 。

讀義山詩 一九四六年台北作

信有姮娥偏耐冷，休從宋玉覓微辭。千年滄海遺珠淚，未許人間錦瑟詩。

南溟 一九六四年台北作

白雲家在南溟水，水逝雲飛負此心。攀藕人歸蓮已落，載歌船去夢無尋。

難回銀漢垂天遠，空泣鮫珠向海沉。香篆能消燭易盡，殘灰冷淚怨何深。

一九六八年，張允和女士應趙如蘭女士之邀，攜其及門高弟李卉來哈弗大學演出崑曲思凡遊園二句。諸友人相繼有作，因亦勉成一章

白雪歌聲美，黃冠舞能新。夢回燕市遠，鶯轉劍橋春。

弦誦來身教，賓朋感意親。天涯聆古調，失意見傳人。

一九六八年秋留別哈佛三首

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行色我何之。曰歸妄自悲鄉遠，命駕真當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浮生可嘆浮家客，卻羨浮槎有定期。

天北天南有斷鴻，幾年常在別離中。已看林葉驚霜老，卻怪殘陽似血紅。

一任韶華隨逝水，空餘生事付雕蟲。將行漸進登高節，惆悵征蓬九月風。

臨分珍重主人心，酒美無多細細斟。案上好書能忘晷，窗前嘉樹任移陰。

吝情忽共傷留去，論學曾同辨古今。試寫長謠抒別意，雲天東望海沉沉。

詞稿

如夢令 一九四〇年作

山似眉峰愁聚，水送春隨人去。一棹剪江行，多少綠楊迷路。何處。何處。不見桃源前渡。

醉公子

玉欄人獨倚，嘗遍清秋味。懶去畫娥眉，妝成欲對誰。

暮霞斜照水，江上楓林醉。江水解相思，東流無盡時。

三字金

懷錦瑟。向誰彈。擲流年。千點淚，一聲弦。路茫茫，塵滾滾，是人間。

抬首望，碧雲天。莫憑欄。秋易老，恨難言。月華明，更鼓盡，夢江南。

臨江仙 一九四〇年秋

一片凍雲天欲暮，長空敗葉蕭蕭。薊門煙雨白門潮，幾回月上，回首恨難消。

莫向荒城尋故壘，秋來塞草全凋。北風吹響萬林梢，倚欄人去，雁影落寒郊。

浣溪沙 一九四一年春

屋脊模糊一角黃，晚晴天氣愛斜陽，低飛紫燕入雕梁。

翠袖單寒人倚竹，碧天沉靜月窺牆，此時心緒最茫茫。

憶蘿月 送母殯歸來 一九四一年秋

蕭蕭木葉，秋野山重疊，愁苦最憐墳上月，惟照世人離別。

平沙一片茫茫，殘碑蔓草斜陽。解得人生真意，夜深清唄凄涼。

浣溪沙 一九四一年秋

忍向長空仔細看，秋星不似夏興繁，任教明滅有誰憐。

詩思判同秋水瘦，此心寧共夜風寒，雁鴻飛盡莫憑欄。

明月棹孤舟 一九四一年秋

連日西風連夜雨，恁凄涼幾時才住。孤雁單寒，秋雲淡薄，休向遠天寧凝佇。

寂寞黃花都老去，是繁華總歸塵土。小院低牆，霜階露砌，多少暗蛩低語。

浣溪沙 一九四一年冬

坐覺宵寒百感並，長街孤柝報初更，向人惟有一燈青。

豈是有生皆有恨，果然無福合無情，至今恩怨總難明。

菩薩蠻 母歿半年後作

傷春況值清明節，紙灰到處飛蝴蝶。楊柳正如絲，雨斜魂斷時。

人憐花命薄，人也如花落。墳草不關情，年年青又青。

荷葉杯

記得滿簾飛絮，春暮。爭信有而今，半庭衰柳不成陰，黃葉沒階深。

從此五更月，愁絕。情緒幾人知，繁華縱有隔年期，憔悴已如斯。

南鄉子

柳帶斜陽，古城風起暮鴉翔。獨自歸來行又住，何處，南北東西塵滿路。

浣溪沙 一九四二年春

莫遣佳期更後期，人間桑海已全非，懷人斷腸玉溪時。

杜宇聲悲春去早，落花風定燕歸遲，一簾微雨細於絲。

如夢令 殘柳 一九四二年秋

冷落清秋時節，枝上晚蟬聲咽。瘦影太伶仃，忍向寒塘自瞥。凄絕。凄絕。腸斷曉風殘月。

踏莎行 一九四二年秋

霜葉翻紅，遠山疊翠，暮霞影落秋江里。漁舟釣艇不歸來，朦朧月上風將起。

鴻雁飛時，蘆花開未，故園消息憑誰寄。樓高莫更倚危欄，空城惟有寒潮至。

臨江仙 一九四二年

十八年來同逝水，詩書誤到而今。不成長嘯只低吟，枉生燕趙，慷慨志何存。

每對斜陽翻自嘆，空階立盡黃昏。秋來春去總消魂，茫茫人海，衣帽滿征塵。

浣溪沙四首 一九四三年春

送盡春歸人未歸，斜街長日柳花飛。舊歡新怨事全非。

風緊已催紅蕊落，雨多偏覺綠蔭肥，滿川芳草杜鵑蹄。

歲歲東風塞北沙，離人真箇不思家，任教新綠上窗紗。

破屋檐低微見月，空階樹老不能花，敢言花月作生涯。

漠漠京華十丈塵，浮生常是感離群，眼前誰是意中人。

新柳染成江岸綠，燕芻老盡畫梁春，等閑情事亦消魂。

蠶族初成四月天，紫藤開遍柳吹綿，一春情緒落花前。

海燕來時人未老，王孫去後草如煙，忍將哀樂損華年。

浣溪沙 一九四三年春

記得南樓柳似金，隔簾依約見青禽，空花夢好酒杯深。

昨日偶尋黃葉路，西風老盡少年心，恁時爭信有而今。

臨江仙 一九四三年春送李秀蘊學姊畢業

開到藤花春色暮，庭前老盡垂柳。等閑離別易神傷，一杯相勸醉，淚濕縷金裳。

別後煙波何處是，酒醒無限思量。空留佳句詠天香，幾回尋往事，腸斷舊迴廊。

（秀蘊有詠天香庭院詩曰：天香綠竹几千竿，昔日朱門今杏壇。繞遍迴廊尋往事，斜陽獨在九欄杆）

踏莎行 次羨季師韻 一九四三年春

草襲春堤，波搖春水，庭前凍柳眠難起。閑行花下問東風，可能吹暖人間世。

柝響更樓，鍾傳野寺，幾人解得浮生事。兢將韶秀說春山，爭知山在斜陽里。

踏莎行 一九四三年春用羨季師句試勉學其作風苦未能似

燭短宵長，月明人悄，夢回何事縈懷抱。撇開煩惱即歡娛，世人偏道歡娛少。

軟語叮嚀，階前細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鷓鴣天 一九四三年秋，廣濟寺聽法後作

一瓣心香萬卷經，茫茫塵夢幾時醒。前因未了非求福，風絮飄殘總化萍。

時序晚，露華凝，秋蓮搖落果何成。人間是非堪惆悵，簾外風搖塔上鈴。

鷓鴣天一九四三年秋

葉已經霜別故枝，垂楊老去尚余絲。一江秋水蘋開晚，幾片寒雲雁過遲。

愁意緒，酒禁持，萬方多難我何之。天高風急宜猿嘯，九月文章老杜詩。

臨江仙 聞羨季師譜聊齋連鎖事有感 一九四四年

記把聊齋燈下讀，少年情緒偏痴。生生死死系人思，至今窗影下，彷彿鬼吟詩。莫道十年如一夢，夢醒亦復如斯。北邙山下夜烏啼，才看青鳥至，又見濕螢飛。

又一首 連日不樂夜讀秋明集有作一九四四年

是歲不知有恨，逢人艷說多情。而今真箇悟人生，恨多情轉薄，春老燕飄零。

剩把虛窗邀月，一編好讀秋明。長街何處報更聲，夜燈應有意，故故向人青。

鷓鴣天一九四四年春

生計何須費剪裁，當春獨是舊情懷。心同古井波難起，愁似輕陰鬱不開。

花謝去，燕歸來，一瓶春酒醉空齊。雨當詩句獨能記，會買白楊遍地栽。

南歌子 一九四四年夏

垂柳經時老，鳴蟬鎮日勞。綠窗掩夢盡無聊，一忍榴花結實藕花嬌。

歲月蹉跎過，雄心取次消。隔簾風竹晚蕭蕭，樓外誰家橫笛弄清宵。

破陣子二首 詠榴花一九四四年夏

誰道園林寂寞，榴花煞自紅肥。多少春芳零落盡，獨向驕陽吐艷輝，神情動欲飛。

一種濃妝最好，十分狂態相宜。好待秋成佳寶熟，說與西風盡浪吹，飄零未可悲。

時序驚心流轉，榴花觸眼鮮明。芳意千重常似束，墜地依然未有聲，有誰只此生。

不厭花枝穠艷，可憐人世凄清。但願枝頭紅不改，伴取筵前樽酒盈，年年歲歲情。

水龍吟 詠榴花用東坡詠楊花韻代友人作一九四四年

長日寂寞園林，倚南窗夢魂飄墜。驀地驚心，榴花照眼，動人幽思。

色艷如霞，情濃勝火，芳心深閉。點砌下蒼苔，絳英三五，時時被，風吹起。

常怨東君薄倖，向陽春不教紅綴。宵來暴雨，朝來烈日，歡情零碎。

開到飄零，無香有恨，願隨流水。鎮相看默默，無言只解，伴人垂淚。

臨江仙 一九四四年秋

處事原無好計，有生須耐寒。秋來天半露為霜，一行征雁去，四野葉初黃。

萬物已悲搖落，菊花還作重陽。誰家薄倖不還鄉，賺人明鏡里，和淚試嚴狀。

鷓鴣天二首 一九四四年秋

香印燒殘心字灰，蟬聲初斷雁聲悲。坐看白日愁依舊，小步秋林懶便回。

清夢遠，晚風微，戲拈螺黛點雙眉。階前種得黃花好，莫問秋情說向誰。

欲賦秋情盡費辭，秋情只在碧梧枝。枝頭新月如眉好，枝下寒蛩徹夜啼。

蛩不斷，月移西，新寒襲遍舊羅衣。中宵獨下空庭立，幾點流螢繞樹飛。

南歌子 一九四四年秋

秋水連天瘦，征鴻取次稀。階前黃葉久成堆，獨自西風徹夜滿林吹。

酒薄愁偏重，燈闌夢未回。者般生計已全非，細數人天恩怨總堪疑。

醉太平一九四四年秋

風涼，露涼，花黃，葉黃，一年容易重陽，總離人斷腸。

眉長，鬢長，天長，恨長，縱然憔悴何妨，苟余情信芳。

蝶戀花 一九四四年秋

重九中秋都過了，木葉蕭蕭，坐覺秋風裊。欲上高樓看落照，平林荒野余衰草。

一抹寒煙鴻雁渺，氣爽天高，北地秋光好。把酒勸君同一笑，莫教人被黃花惱。

菩薩蠻 一九四四年秋

平城夕照秋陽闊，滿林楓葉胭脂色，一霎斗紅肥，明朝取次飛。

相逢皆漠漠，世上人情薄。稽首拜觀音，多情乃佛心。

賀新郎 夜讀羨季師稼軒詞說感賦 一九四四年秋

此意誰能會，向西窗夜燈挑盡，一編相對。時有神光來紙上，恍見上堂風致。

應不愧稼軒知己，愛極還將小語謔，盡霜揮灑英雄淚。柏樹子，西來意。

今宵明月應千里，照長江，一江白水，幾多興廢。無數青山遮不住，此水東流未已。

想人世古今同此，把卷空餘千載恨，更無心鎖鎖論文字。寒漏盡，夜風起。

浣溪沙五首用韋莊《浣花詞》韻一九四四年冬時北平淪陷已七年之久

別後魂消塞北天，十年塵滿舊金鈿，更無清夢到君前。

手把玉簫吹不斷，梧桐凋盡獨憑欄，碧雲樓外月初殘。

說到人生已自慵，更無塵夢不惺忪，昨宵星月貴堂風。

弦柱休彈金落索，錦囊深貯玉玲瓏，心花驗取舊時紅。

清夜雙眉入鬢斜，自攜燈影障紅紗，樓高誰識謝娘家。

斷夢初沉天祭月，離情難寄嶺頭花，寒林珍重護朝霞。

重撥心灰字已殘，思君憑遍舊欄杆，有情爭信錦盟寒。

尺素裁成無可寄，雙鴛織就與誰看，惟將別淚祝平安。

杜宇黃鶯各自啼，一春腸斷魏王堤，綠楊芳草尚凄凄。

經歲王孫游不返，隔鄰驕馬更能嘶，空庭零落燕巢泥。

採桑子 一九四五年春

新春那有新情緒，依舊風沙，依舊天涯，依舊行人未有家。

閑中檢點閑哀樂，舊夢都差，舊願仍賒，酒後清愁細細加。

破陣子一九四五年春

理鬢熏衣活計，拈花鬥草心情。笑約同窗諸女伴，明日西郊試馬行，踏青鞋已成。

入夜預愁風雨，隔簾細數春星。莫怪新來無夢好，且喜風光到眼明，鏡中雙鬢青。

採桑子 一九四五年春

少年慣做空花夢，篆字香薰，心字香溫，作對輕煙寫夢痕。

而今夢也無從做，世界微塵，事業浮雲，飛盡楊花又一春。

破陣子五月十五日與在昭學姊夜話時將近畢業之期

記得深宵夜話，長空皓月晶瑩。樹杪斜飛螢數點，水底時聞蛙數聲，塵心入夜明。

對酒一拼沉醉，看花直到飄零。便欲乘舟飄大海，肯為浮名誤此生，知君同此情。

（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八日己酉年五月十九日作）

浣溪沙 一九五一年台南作

一樹猩紅艷艷姿，鳳凰花開最高枝，驚心節序逝如斯。

中歲心情憂患後，南颱風物夏初時，昨宵明月動鄉思。

蝶戀花一九五二年春台南作

倚竹誰憐襯袖薄，鬥草尋春，芳事都閑卻。莫問新來哀與樂，眼前何事容斟酌。

雨重風多花易落，有限年華，無據年時約。待屏相思歸少作，背人剗地思量著。

菩薩蠻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西風何處添蕭瑟，層樓影共孤雲白。樓外碧天高，秋深客夢遙。

天涯人慾老，暝色新來早。獨踏夕陽歸，滿街黃葉飛。

鷓鴣天 用友人韻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寒入新霜夜夜華，艷添秋樹作春花。眼前節物如相識，夢裡相關路正賒。

從去國，倍思家，歸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飄零慣，如此生涯未有涯。

曲稿

小令

撥不斷故人疏，故園蕪，秋來霜滿門前路。處世危如捋虎鬚，謀生拙似安蛇足。不如歸去。

寄生草

映危欄一片斜陽暮，繞長堤兩行垂柳疏。看長江浩浩流難住，對青山點點愁無數，問征鴻字字歸何處。俺則待滿天涯踏遍少年游。向人間種棵相思樹。

落梅風

寒燈燼，玉漏歇。點長空亂星殘月。一天風送將冬至也，擁柴門半堆黃葉。

慶東原

笑王粲，嗤杜陵，登樓只解傷時命。空辜負良辰美景，空辜負花梢月影，空辜負扇底歌聲。悔生前不作及時游，到死後聽盡空山磬。

紅繡鞋

項羽江東豪氣，淵明籬下生涯，長空明月笑人痴。一個是沉酣春酒瓮，一個是自刎烏江時。想古今都似此。

叨叨令

說什麼逍遙快樂神仙界，有幾個能逃出貪嗔痴愛人生債？休只向功名事業爭成敗，盛似那秦皇漢武今何在？兀的不恨煞人也么哥？兀的不恨煞人也么哥？則不如化作一點輕塵飛向青天外。

水仙子

春來小院杏初花，雨過牆陰草努芽，看看綠滿茶蘼架。嘆光陰如過馬，說興亡燕入誰家。粉蝶爭春蕊，有蜂鬧午衙，子規聲老盡年華。

朝天子

草鮮，柳妍，沿岸把東風占。一篙新綠碧於天，處處游春宴。幾點飛花，一聲歸雁，到三秋落照邊。草干，柳殘，穩畫出西風怨。

醉高歌

功名未理磻溪釣，求仙未起燒丹龜。清風未學蘇門嘯，扁舟未放瀟湘棹。嘆紅塵總未消。問大夢誰先覺？但只見滾滾的輪蹄兒早碾破了長安道。

山坡羊詠蟬

槐蔭滿砌，榆錢鋪地。一聲蟬下勞人淚。送春歸，待秋回。五更霜重留無計，兩岸蘆花風乍起。嘶，猶未已；痴，誰似你？

折桂令

想人生恨最難消，柳為誰青？花為誰嬌？九月寒蟬，三月杜宇，一夢南朝。算只有長江不老，到天涯依舊滔滔。世事徒勞，易水西風，白下寒潮。

清江引

連宵夜霜飛上瓦，高柳蟬都罷。蛩傍短牆吟，雨趁西風下。小庭前滿階黃葉灑。

套數

般涉調耍孩兒一九四三年癸未正月作

春光只許添惆悵，有好景也無心細賞。長堤辜負柳絲黃，但終朝把定壺觴。故家燕子歸何處？巷口烏衣幾夕陽？閑凝望，見了這春波瀲灧，猛回頭無限滄桑。

二煞俺也曾誓雄心堅似鐵，拂吳鉤寒作芒，少年豪氣凌雲上。則道是壯懷不遂屠龍志，縱興應耽文酒狂，卻誰料皆空想。都只為連朝風惡，不花眉長。

一煞見只見蜂蝶紛紛爭嫩蕊，聽只聽杜宇聲聲啼斷腸，春魂冉冉隨風盪。今日個是踏青士女如雲聚，明日個我立馬西風數雁行。事事堪惆悵。說什麼吹簫擊築，酒侶高陽。

尾聲這紅塵豈樂鄉？人生原是謊。悔當初不把相思葬，空餘著這一縷愁根也隨著人年歲兒長。

大石調六國朝

聽樓頭叫殘歸雁，看階前老盡黃花。憔悴本來真，繁華都是假。渾不聞深夜雨滴檐牙。但只見清朝霜鋪萬瓦，更加著滿地的西風禾黍。一池的秋水蒹葭，繞樹亂鴉飛，遍山黃葉灑。

歸塞北天欲暮，處處起悲茄。人世幾回傷往事，茅屋一角染明霞。荒徑似陶家。

么篇柴門外，車馬任喧嘩。學劍我原輸項羽，駐顏何處有丹砂？事事鏡中花。

雁過南樓煞這日月是窗前過馬，夢猶佘更鼓三撾。算人生一任教天公耍。我和你非呆即傻。從今後莫嗟呀，隨便他蠻觸紛紛幾時罷。

雙調新水令懷故鄉——北平一九五三年在台灣作

故都北望海天遙，有夜夜夢魂飛繞。稷園花塢暖，太液柳絲嬌。玉蝀金鰲，念何日能到？

駐馬聽想古城春暖冰消，紅杏朱藤著雨嬌，秋高日好。青天碧瓦倩誰描？中南三海玉闌橋。東西如砥長安道，舊遊情未了。向天涯譜一曲懷鄉調。

得勝令說什麼燉羹鱸鱠季鷹豪，登樓作賦仲宣勞。故里人情厚，華年美夢嬌。逍遙。昆明湖上春波棹，苗條。後海堤邊楊柳腰。

喬牌令到今日相思魂夢遙，往事雲煙渺。想人情同於懷王休相笑，我則待理殘箋將風光仔細描。

甜水令常記得春來時積雪初消，垂柳綠軟，杏花紅小，梨白海棠嬌。出城郊西直大道，踏青游草妒春袍。

折桂令常記得夏來時，日初長布穀聲高。庭槐蔭滿，榆莢錢飄，火綻榴花，翠擎荷蓋，果熟櫻桃。什剎海鮮嘗菱角，五龍亭戲試闌橈。最好是月到中宵，風過林梢，看多少葉影田田，舟影搖搖。

錦上花常記得秋來時，剪燭吟詩助相思紗窗雨哨，登樓望遠暢胸襟四野風飄。赤棗子點綴著閑庭情調，黃花兒逞現著籬下風標。涼宵螢火稀，永夜銀河悄。香山楓葉艷，北海老荷凋。寫不盡氣爽天高，古城秋好。鴛瓦上白露凝霜，雁影邊纖雲弄巧。

碧玉簫常記得冬來時，瑞雪飄飄，白滿門前道。寒夜蕭蕭，風號萬木梢。喜圍爐共看紅煤爆，半空兒手內剝。晴明日，看碧天外鳶影風搖。冰場上刀光寒照，愛古城玉琢銀裝，好一幅莊嚴貌。

鴛鴦煞常記得故鄉當日風光好，怎甘心故鄉人向他鄉老？思量起往事如潮，念故人阻隔著萬水千山。望天涯空嗟嘆信乖音渺，說什麼南浦畔春波碧草。但記得離別日淚痕多。須信我還鄉時歸去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