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居士」如何成為「雍正皇帝」
游泰陵,不能不說說泰陵的主人——雍正皇帝胤禛。
雍正是清朝乃至中國歷史上最具爭議的皇帝之一。長期以來,罵他的人說他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誅忠、好諛、奸佞,乃是豺聲狼顧、鷹視猿聽的陰鷙梟雄,甚至說他不僅本人武功驚世駭俗,而且精選大內高手組成恐怖暗殺組織「血滴子」,專一屠戮異己。近年來,也出現了不少為雍正評功擺好的作品,把他描繪成誠孝父母、友愛兄弟、知人善任、勵精圖治、銳意改革、百折不回、克己隱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承上啟下締造「康乾盛世」的一代明君。至於其他戲說類作品,更對「四爺」情有獨鍾,以至「四爺」忙得幾欲吐血,徒恨分身無術也。
《康熙遺詔》(台灣中研院史語所庋藏)——此詔於雍正登基後擬就並頒布天下,用漢、滿、蒙三種文字寫成。一式四份,現分藏於台灣中研院史語所、台北故宮博物院、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和遼寧省檔案館。
康熙生前對其遺詔內容斟酌許久,並於康熙五十六年召集諸王大臣和諸皇子,將醞釀已久的遺詔內容和盤托出,且云:「此諭已備十年,若有遺詔,無非此言,披肝露膽,罄盡五內,朕言不再。」
與康熙五十六年面諭的遺詔內容相比,雍正繼位後頒布天下的《康熙遺詔》內容大體相同,文字略有精簡。相同的內容包括:申言帝王治天下之要,自詡其壽考、在位時間皆冠於史冊,臨御以來為天下殫精竭慮,論帝王終生為天下鞠躬盡瘁,辯清朝得天下之正,簡敘其學識、能力與政績,囑諸王大臣在其身後應協心保全皇祚。
不同也是最緊要之處在於,五十六年面諭並未明言傳位何人,《康熙遺詔》則明文指出:「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此詔一經面世,媒體紛紛報道,咸稱有此詔作證,胤禛繼位理所當然,三百年謎案可一朝昭雪。殊不知此詔乃雍正登基後擬就,未經康熙爺寓目,僅憑此詔是不能說明胤禛得位之正的。
說實在的,雍正既沒有那麼好,也沒有那麼壞。不過,他身上確實有太多的「謎團」,所以才會引起那麼多好事者和好奇者、「四粉」和「四黑」的死纏爛打和窮追不捨。
前人之述備矣,俺也湊湊熱鬧。
先說說一個看似毫無希望的皇子是如何突出重圍、榮登大寶的?
論嫡庶,他不如老二胤礽;論長幼,他不如老大胤禔;論學識,他不如老三胤祉;論人望,他不如老八胤禩;論才幹,他也未必比得上親弟弟、老十四胤禵。可九子奪嫡大戰的結果卻是老四笑到了最後,這過程自然驚心動魄、曲折跌宕,老四所用的陰謀、陽謀足可以寫成一部「人生寶典」。
一、「天下第一閑人」
雍正在《雍邸集》(當皇子時的詩文集)自序中說:「朕昔在雍邸,自幸為天下第一閑人。」有詩為證:
《山居偶成》:「山居且喜遠紛華,俯仰乾坤野興賒;千載勛名身外影,百歲榮辱鏡中花。金樽潦倒春將暮,蕙徑葳蕤日又斜。聞道五湖煙景好,何緣蓑笠釣汀沙。」
《園居二首》之二:「懶問浮沉事,閑娛花柳朝。吳兒調鳳曲,越女按鸞簫。道許山僧訪,棋將野叟招。漆園非所慕,適志即逍遙。」
《一日閑》:「閉門一日隔塵囂,深許淵明懶折腰。觀弈偶將傍著悟,橫琴只按古音調。新情都向杯中盡,舊慮皆從枕上銷。信得浮生俱是幻,此身何處不逍遙。」
《山翁》:「山翁避暑在山中,竹簌松濤面面風。三樂啟期何所事,朝陽睡到夕陽紅。」
《漁翁》:「漁翁獨釣曲江灣,春雨秋風總是閑。滿眼兒孫長繞膝,賣魚沽酒醉蒼顏。」
《大覺寺》:「翠微塵外境,峰壑畫圖成。寺向雲邊出,人從樹杪行。香台喧鳥語,禪室繞泉鳴。日午松陰轉,鍾傳說偈聲。」
《再過大覺寺》:「一徑煙蘿夕照深,山窗幽竹更添陰。老僧譚法揮松麈,異鳥銜花斂雪襟。閣響鐘聲傳密義,潭空雲影鑒禪心。頻來端愛風泉潔,卻向無弦聽好音。」
這些詩不僅格調不俗,而且處處透露出超然物外、與世無爭的情致。
雍王府鄰近柏林寺,胤禛經常跑到廟裡去跟和尚們參禪論道,談論佛法心得,在機鋒對答中已表現出頗深的造詣,後來做了皇帝,也曾經參與過佛門的爭論。他還出資整修大覺寺,並自號圓明居士。「圓明」二字,據雍正後來解釋,是「圓而入神,君子之時中;明而普照,達人之睿智也」,總之是有深意存焉。
空閑之餘,胤禛還編輯了一本《悅心集》,把他欣賞的一些文章收錄其中,藉以表明心境。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明代才子唐伯虎的《一世歌》:
「人生七十古來稀,前除幼年後除老。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炎霜和煩惱。過了中秋月不明,過了清明花不好。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須滿把金樽倒。世人錢多賺不盡,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錢多心轉憂,落得自家頭白早。春夏秋冬彈指間,鍾送黃昏雞報曉。請君細點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草里高低多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
這首《一世歌》和《紅樓夢》里的《好了歌》在意趣上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在一廢太子前,胤禛這些做法不算矯情,因為彼時太子之位穩固,諸兄弟各守本分,他自然心如止水。何況父皇對他曾有過「幼年時微覺喜怒不定」的評語,更須陶冶性靈、變化氣質。廢太子風波後,老大被圈,老三頹唐,「八爺黨」遭受重挫,胤禛食指大動,便樂得將「恬淡寡慾」的形象繼續裝扮下去,以免成為眾矢之的,也好讓父皇放心。
二、「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老子》說:「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胤禛深得其中三昧。
在一廢太子和推舉新太子的風波中,當別的阿哥跟烏眼雞似的雞飛狗跳時,胤禛卻保持了難得的冷靜。當然,這種冷靜也是因為信心不足。在此以前,胤禛一直生活在父皇和太子哥的卵翼之下,此刻讓他粉墨登場、一試身手未免難為他了,而且也跟他平時的表現反差太大——「反常謂之妖」,他沒那麼笨。
他始則仗義執言,幫廢太子說話,還請求將胤礽身上的鎖鏈拿下,讓康熙覺得此兒心地善良,為人正派。康熙重病時,胤禛親自照料,又讓康熙感到此兒十分孝順。議舉新太子時,胤禛仍主張復立胤礽。此舉大得父皇聖心,康熙為此傳諭表彰:「當初拘禁胤礽時,並無一人為之陳奏,惟四阿哥性量過人,深知大義,屢在朕前為胤礽保奏,如此居心行事,洵是偉人!」「朕心甚慰,甚慰朕心!」
更可貴的是,受到康熙誇獎後,胤禛並未得意忘形,而是一如既往地謙謹自持。他只向父皇提了一個小小的請求——恩免早年對他「微覺喜怒不定」的評語。康熙爽快地同意了:「十餘年來,實未見四阿哥有喜怒不定之處,朕降旨時,偶然諭及,無非益加勉勵之意,此語不必記載。」
胤禛即位後,曾對大臣說:「皇考每訓朕,諸事當戒急用忍。屢降旨,朕敬書於居室之所,觀瞻自警。」「戒急用忍」不僅是做給父皇看的,也成了胤禛做人行事的座右銘,成了他跟其他阿哥打交道時的策略,由此達成了「大隱隱於朝」的效果——板磚橫飛,都沒有拍到他的腦袋。
這一年,胤禛31歲,他不但「而立」了,而且正式走進了父皇的視野。
三、「真正需要在意的,是那個能決定你命運的人。」
二廢太子後,康熙爺身心俱疲,決計不再另立太子,且嚴令敢有妄言廢立者絕不輕饒。此舉凸顯了康熙爺的「帝王心術」:
第一,這樣做可以皇權獨攬,政務不致梗阻:立的太子無能,有損治化;立的太子精明強幹,又容易與皇帝分庭抗禮,對皇帝、朝廷和社稷都不利。
第二,可以避免阿哥們拉幫結派、結黨營私。朝臣們不知道將來誰能入繼大統,也就不敢輕易涉足阿哥黨爭之中,將來新主當政,容易事權統一。
第三,可以放心地讓孩兒們各自辦差,皇帝居高臨下,細細體察各位皇子的品行才能,以便有生之年選出一個最滿意的阿哥繼承大位。
在這種情況下,諸皇子們只好收起邪念,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了。康熙爺可不好糊弄,非「動心忍性玩命干,汗水淚水肚裡咽」,老爺子是看不上眼滴。
戴雨農要求軍統全體「貫徹領袖意志,體會領袖苦心」。林總也曾經曰過:「別的都可以不管,只要領會主席的心思就行。」四阿哥胤禛在這方面做得絲毫不差。
胤禛辦事麻利,果敢堅決,這點很得康熙之心,晚年委派胤禛的事務明顯多於從前,對胤禛的好感和重視也與日俱增:
康熙五十一年(1712)二廢太子事件中,胤禛負責對原步軍統領托合齊進行審問,一舉端掉「太子黨」的重要人物。康熙六十年(1721),正值康熙登基60年大慶,胤禛被派往關外盛京祖陵主持大祭,回來後又奉命代祭太廟。康熙六十一年(1722)十月,通倉、京倉虧空之事泄露,康熙命胤禛帶領大隊人馬前去清查,此後也堅定了胤禛鍥而不捨、花大力氣清查虧欠的決心。同年十一月初九,也就是康熙駕崩前四天,冬至將到,胤禛又被派往天壇主持郊祀大典。
正如胤禛死黨戴鐸說的:「處英明之父子也,不露其長,恐其見棄;過露其長,恐其見疑。」四阿哥很好地把握了處理政事的尺度,勤勉敬業,凡是康熙交辦的,都竭盡所能去辦好,且每次總能讓康熙感到滿意,從而使自己在父皇心目中的分量更重。
康熙知道,要讓這些有才幹有實力的皇子完全不作「非分之想」,根本不可能。既然真超脫不可能,那麼能裝就好。因為能裝,說明心裡還有君父,不至於謀反逼宮。
目睹皇子們明爭暗鬥、骨肉離間、如同讎仇,康熙悲憤難平卻又無計可施。因為胤禛在奪嫡鬥爭中表現得比較超脫,康熙晚年經常臨幸胤禛的花園,與胤禛家人共享天倫之樂,而胤禛也總能曲意奉承,關懷備至。史料證明,這一階段關心康熙身體,勸請父皇就醫,推薦醫生、檢視藥方的,也只有老四、老三。康熙只有在他們那裡,還能體驗到一點骨肉親情。
胤禛還巧施妙計,把11歲的弘曆(日後的乾隆)引見給康熙。弘曆聰穎可愛,給暮年康熙的孤寂生活增添了一抹不可多得的亮色,以至於後來許多人認為康熙選定胤禛,是因為他認定弘曆有「大貴之相」。
這種逆因為果的說法雖無道理,且多經乾隆添油加醋、自吹自擂,卻也贏得了康熙的好感,晚年常誇胤禛「能體朕意,愛朕之心,殷勤懇切,可謂誠孝」。應該說,胤禛的「良苦用心」收到了預期的成效。
四、「寧吃鮮桃一口,不要爛杏一筐。」
在羅致人才、結交黨羽方面,胤禛堅持重質量、少而精的原則,而不是像老八、老九那樣濫施恩惠、邀買人心。
胤禛的小集團以「藩邸舊人」為主:戴鐸,原任福建知府,後升道員,康熙末年升至四川布政使;年羹堯,胤禛的大舅子,康熙四十八年已任四川巡撫,五十七年升四川總督,六十年又升為川陝總督,勢大權重;魏經國,康熙末年已是湖廣總督;常賚,鎮安將軍瑪奇之子,官居副都統;博爾多,舉人出身,後官居內閣中書。另外還有傅鼐、馬爾齊哈、沈竹、金昆、諾岷、黃國材、黃炳等人。
藩邸以外,有四川巡撫蔡珽、左都御史李紱,這兩人後來在雍正朝都得到重用。對於那些想挖又沒有挖到的人,胤禛即位後也沒有因為當年他們不給面子而加以忌恨,只要有才,都會重用,如鄂爾泰、覺羅滿保等人。
對於奪位來講,最重要的還是步軍統領(九門提督)、理藩院尚書隆科多。隆科多是國舅佟國維的兒子,胤禛養母孝懿仁皇后的弟弟,二廢太子時取代托合齊擔任步軍統領。佟氏一門本來是支持八阿哥胤禩的,或許是因為隆科多見胤禩已經沒有希望,在儲位鬥爭的最後時刻加入了胤禛集團。
胤禛與十三阿哥胤祥素來交好,胤祥在奪嫡之爭中雖然沒有幫上老四多大的忙,但日後成為雍正朝的中流砥柱,成為胤禛最器重、最信任的幫手。
胤祥精明內斂,冷靜自持,識人明達,手段老練,為官為臣遊刃有餘,治事之才非常人能及。雍正曾經十分感慨地說:「朕實賴王翼贊昇平,王實能佐朕治平天下。咸謂聖王賢臣之相遇數千百載而一見,今且於本支帝胄之間得之。」
胤禛至誠相托,胤祥忠心以報,世人常以棠棣情深來形容二人兄弟情誼。雍正四年欽賜胤祥「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御書匾額,死後謚號「賢」。又特許其不必避諱,仍稱「胤祥」(其他兄弟均避雍正之諱,改「胤」為「允」),這在清朝宗室中絕無僅有。
胤禛一方面韜光養晦,一方面不動聲色地網羅黨羽,外有總督、巡撫、提督佈於四方,內有內閣官員、御史等環列朝堂,隱然形成了一個綜合勢力不容小覷的團隊。
五、「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
《史記·淮陰侯列傳》載蒯通之言曰:「蓋聞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六韜·文韜·明傳》云:「見善而怠,時至而疑,知非而處,此三者,道之所止也。」
說的是:機會來了,一定要牢牢抓住。倘若時至而疑、臨事而畏,則禍不旋踵。一切猶豫畏葸都會讓機會轉瞬即逝,隨即而來的將是災禍。
康熙爺自小習武騎射,屢歷戰陣,打熬得十分好筋骨,他對自己的身體是信心滿滿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他的死有些突然,以至於未能在生前完成立嗣的「法定程序」或留下眾所公認的「法律憑據」,所以人們懷疑胤禛繼位是否合法也在情理之中。
《傳》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康熙生命的最後十年,隨著二阿哥再度被廢、大阿哥被永遠圈禁、「八爺黨」迭遭重創,剩下的「政治明星」也就只有四阿哥胤禛、十四阿哥胤禵這對親兄弟了。前者常代康熙主持祭祀大典,後者則主管軍務,且於康熙五十七年(1718)被任命為撫遠大將軍,用正黃旗纛,稱「大將軍王」,代天子出征西北。
此二人都是可能的皇位繼承人,且因為胤禵出征聲勢之浩大,其繼位的呼聲和猜想還超過了乃兄。胤禩等人見胤禵受寵,都認為老皇帝看中了胤禵,要他歷練,以積累資歷和威望好繼承皇位。胤禟還說,胤禵「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將來的皇太子一定是他。由於這些原因,許多人深信胤禛在康熙駕崩之際篡改遺詔、奪了兄弟的大位,這種說法見於多種稗官野史,並演化出若干不同的版本。
但猜想畢竟是猜想,如果說胤禛繼位沒有「法律憑據」,同樣也沒有確鑿證據表明康熙生前已經視胤禵為自己的繼位人。
俺們甚至可以這樣設想:
康熙晚年喜歡胤禵不假,不放心他也是真。因為胤禵曾經上過胤禩的「賊船」。康熙四十七年(1708),老皇帝痛斥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博取虛名,邀買人心,下令將其鎖拿。胤禵挺身而出為胤禩辯護,言語舉止極為衝動,結果遭康熙痛打。胤禵如此維護他那個「八哥」,如果胤禩要搞政變,帶兵前來逼宮的一定是胤禵。西北軍情緊急,固然需要有能力、懂軍事的皇子坐鎮指揮,胤禵確也有此能力資格,但康熙老爺子未嘗不是想把胤禵和胤禩拆開,免得二人狼狽為奸。胤禩、胤禟等人對胤禵的吹捧,適足以讓康熙更加反感、警惕。
胤禵雖然表面風光,但在出征已近四年的情況下,始終沒有得到封王,依舊是貝子的身份。雖然他行文時都用「大將軍王」字樣,但畢竟不是正式封王。這就讓胤禵的身份不尷不尬,不上不下。
雍正後來在他欽定的《大義覺迷錄》中說過這樣一段話:「逆黨乃雲聖意欲傳大位於胤禵,獨不思皇考春秋已高,豈有將欲傳大位之人,令其在邊遠數千里外之理?雖天下至愚之人,亦必知無是事矣。只因西陲用兵,聖祖皇考之意,欲以皇子虛名坐鎮,知胤禵在京毫無用處,況秉性愚悍,素不安靜,實藉此驅遠之意也。」這段話的後半截詆毀胤禵的人品和能力,殊不足取,但前半截還是有些道理的。
真實的情形可能是這樣的:康熙病情迅速惡化,只得以口諭交代後事、指定繼承人(也許是老四,也許是老十四),或者什麼也沒來得及交代就龍馭賓天了。在此間不容髮之際,胤禛夥同掌握京師衛戍的九門提督隆科多假傳或真傳遺詔,牢牢掌控住局面,順利登上了皇位。
最大的冒險收穫最大的果實。如果老四稍有猶豫或計劃不周而被他人捷足先登,那麼他真是想做富家翁也不可得了。
六、「龍生九種,種種不同。」
立儲失敗、兩廢太子是康熙一生中最大的敗筆,由此而引發的奪嫡之爭更使他身心俱疲,感情大受刺激,對康熙晚年的政局產生了極為消極的影響。
造成這一悲劇的原因很複雜。彼時滿清入關雖已60餘年,依仿漢制的君主集權政體大局已定,但在統治集團上層,還保留著若干滿人的舊俗舊制,存在著部落貴族民主制度的孑遺,這些因素對於皇權的連續性與穩固性是有害的。天命末年努爾哈赤死後由八旗旗主公推新汗,崇德末年皇太極死後由實力較強的諸王、大臣議立新君,由此引起的奪位之爭,幾乎導致兵戎相見,使政權瀕於分裂的危險。順治朝皇權得到加強,各旗主王爺的勢力大受削弱。康熙朝這一趨勢繼續發展,滿洲旗主的勢力已不能對皇族、皇帝造成顛覆性的危害。
但在皇室內部,由於初行嫡長子繼承製,皇帝與儲君、儲君與其他皇子的關係並沒有理順。康熙接受歷代皇位繼承經驗的同時,對明朝皇位嫡長子繼承的歷史傳統並不完全認可。他認為,前明制度也不見得就好,除了太子,其餘兒子都養得蠢如豕鹿,只會吃喝玩樂。李自成破洛陽,福王朱常洵庫里堆金積玉,卻不曉得掏腰包兒激勵守城將士,以致下場慘烈。這樣也是不成滴。
與明朝諸王「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不同,清朝諸王「內襄政本、外領師干」。康熙本意是想培育皇子,卻助長了他們對權位的覬覦之心。諸皇子成人後,賜封世爵,分撥人口,建立府第,設置官署,對內臨政,對外領兵。各自屬員又「各庇護其主」,甚而糾集黨羽,這樣就造成了太子與皇子之間的矛盾。胤礽監國以來,除一二位皇子輔佐其理政外,其餘成年皇子,莫不佯為恭順而陰為絆阻,甚至有暗中魘鎮、戕害太子者。
胤礽兩歲即被立為太子,到他第一次被廢,已經當了33年的儲君。在康熙的溺愛下,他挾寵恃驕,養成了過分驕縱和暴戾的性情。成年後又監國理政,培植黨羽,朝廷隱然出現了兩個權力中心。至高無上的皇權受到侵犯,康熙與太子的矛盾漸如水火,釀成了一廢太子的悲劇。
胤礽被廢后,其他皇子的野心大大膨脹。他們或單槍匹馬,或結為團伙,或製造輿論,或刺探機密,或策劃於密室,或點火於朝堂,都在窺測方向,以求一逞,康熙放手讓成年皇子參預朝政的惡果完全顯現出來。
於是康熙採取了一系列斷然措施,先是發出警告:「諸阿哥中如有鑽營謀為皇太子者,即國之賊,法斷不容。」後來又將廢太子復立,以為平息諸子爭位的手段。然而廢太子一點也沒接受教訓,不但毫無悔改之心,反而變本加厲,更加暴戾無道,窮奢極欲,終於在復立三年後再次被廢。
二阿哥不行了,其他的阿哥呢?養尊處優、耽於玩樂的就佔了一多半,剩下的,有的做事,有的看景,有的拆台,有的心藏險詐、一心要做楊廣。
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大阿哥胤禔魘咒太子,謀奪儲位,且以「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為辭,鼓動康熙殺掉胤礽,被削爵,終身幽禁。康熙說胤禔「秉性躁急愚鈍,豈可立為皇太子?」且痛斥其為「無情無義、飛揚浮躁、權欲熏心之蠢豬」。
三阿哥胤祉文采可觀,整日召集一群文人清客吟風弄月,對大位亦無野心或不敢有野心,但也不是光明磊落之人。胤禔被叱,他落井下石,告發胤禔魘鎮太子。雍正繼位後,對雍正讓他去守護景陵心懷怨望,也對雍正重用胤祥十分嫉妒。胤祥早逝,他對弟弟之死殊少哀悼之情,因而獲罪,被拘禁於景山永安亭。
八阿哥胤禩自幼聰慧,辦事能力極強。且精於世故,待人親切隨和,在官員士紳中口碑極好,人稱「八賢王」。康熙三十七年第一次分封皇子時,他便與四、五、七阿哥一同受封為貝勒,是受封年齡最小的。一廢太子時,以佟國維、馬齊為首的朝中重臣聯名保奏胤禩為儲君,引起康熙震怒,說:「今馬齊、佟國維與胤禩為黨,倡言欲立胤禩為皇太子,殊屬可恨,朕於此不勝忿恚!況胤禩乃縲紲罪人,其母又系賤族,今爾諸臣乃扶同偏徇,保奏胤禩為皇太子,不知何意?」
在康熙眼裡,胤禩邀買人心,柔奸成性,又怕老婆,做事慈軟,顯然不是皇位繼承的合適人選。所以,大臣們越是向著胤禩,康熙便越是狠狠打擊胤禩。老八從此一蹶不振,失去「聖心」。後來又因為「斃鷹事件」,惹得康熙說出「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的狠話,徹底斷絕了他奪取太子之位的可能。
胤禩在皇子中有一批擁護者,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十四阿哥胤禵,「俱奉允禩如師」,「俱聽允禩指示」。這些人給雍正的繼位和新政造成了不少的麻煩,深為雍正所嫉恨,所以後來都被一網打盡。
七、眾口鑠金,面目全非。
雍正一生干成了不少大事,其歷史功績有目共睹。
鄭天挺先生稱雍正是「一代奮發有為的帝王」。
日本學者佐伯治評價雍正:「康熙寬大、乾隆疏闊,若無雍正整飭,滿清恐早衰亡。」
英國歷史學家史景遷認為:雍正的父親康熙為政寬鬆,執政末期受儲立之爭所擾且出現典型的長壽帝王統治能力退化的現象,雍正即位之初的滿清實已浮現官僚組織膨大腐敗、農民生活水平惡化的危機。由於雍正即位時正處於政治歷練、精神與人格上的成熟階段(45歲),因此得以精準地分析問題並有魄力作出應對。
黃仁宇認為雍正雖未能了解與解決明清兩代作為「內斂式王朝」的根本問題,但滿清得以建立起一套繼續運行百年以上仍大致有效的統治體制,而未淪為「立國百年而亡」的異族王朝,當歸功於雍正一朝的改革。
這樣一個有作為的皇帝,生前死後卻落得一身的惡名,正應了古人「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的說法。
雍正可以運用皇權打擊政敵,甚至消滅他們的肉體,卻無法堵住他們、他們的黨羽和他們的同情者的嘴巴。許多不利於雍正的流言和「真言」,都是這些人傳播開去的。
康熙以寬仁治人,晚年勤軀已倦,吏治十分腐敗。當考官,收孝廉的錢;當軍官,吃空額,撈軍餉;收捐賦,火耗加到三成以上,幾乎到了「人人頑劣無恥,個個面目可憎」的地步。雍正「以義正之」,冷麵冷心,痛加整頓,這就得罪了最大的既得利益集團。
清欠虧空,得了個「抄家皇帝」的綽號。安插密探巡訪民情官隱,建立密折專奏制度,落下個懷疑誅忠的惡名。攤丁入畝、耗羨歸公、士紳一體當差納糧,動了官紳地主的錢袋子,觸了「官怒」。文字獄得罪了天下讀書人,落了個好諛任佞的惡名……雍正的醜惡形象在這些官員、讀書人的「口誅筆伐」中,進入了老百姓的意識。套用他自己的話講,正所謂:「做事易,成事難;成事易,守事難;得名易,保名難;保名易,全名難。」
當然,也有咎由自取的成分。
雍正喜怒不定、暴躁狷急的毛病雖曾一度收斂,卻是終身未改。求治過切,求成過急,臣下稍不如意,則責罰隨之。說他刻薄成性,一點也不冤枉。年羹堯西北大捷,幫助雍正穩定了朝局,雍正不吝以「恩人」這樣的肉麻話推崇他。及其不法情事敗露,又像催命閻羅般苛罵指斥,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變臉之速,令人心寒。
雍正雖然工於心計,但也談不上「心懷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因為過於自尊好勝,每好與人爭論,甚至到了不分對象、不講體統的地步。在雍正留下的大量硃批中,自神自聖、察察為明的內容比比皆是。說到底,還是因為內心深處的不自信。
暢春園驚魂一幕,雍正雖未必是「矯詔篡位」,但現存漢文版的康熙帝傳位遺詔確實是他事後補造(即便不是偽造)的。為了弭謗,雍正不惜降尊紓貴,與叛逆書生曾靜「對話」,刻成《大義覺迷錄》一書,到處散發,四處宣講,對種種不利於自己的流言責難逐條辯解。結果越辯漏洞越多,還進一步暴露了不少皇家隱秘,以至於乾隆甫一登位,即下令收繳此書,禁止民間散播。另外,隆科多之死絕對跟「繼位風波」有關。
雍正帝曾傲然對大臣們說:「卿等須知,今日之巍然在上者,非尋常生長深宮之主,乃三十年在外,歷試諸艱,備知情偽之雍親王也。但能常存此心,庶可常取恩眷。」在這樣的皇帝手下當差,只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日子焉能好過?!
這樣的性格和理政風格也苦了雍正自己,虐待狂同時成了受虐狂。在位13年,朝乾夕惕,夙夜匪懈,宵衣旰食,事事躬親,的確堪稱最勤政、最辛苦的皇帝。他曾經刻了一枚「為君難」的壽山石印章,殊不知個中辛苦艱難,多少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雍正自詡參透了世態人情,也沒有一般皇帝奢靡、好色的毛病,卻活得不長,58歲就死了。有人說他是活活累死的,這點不假。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迷信。他口焦舌爛地勸諭別人「覺迷」,自己卻迷信而不自知——迷信祥瑞、迷信長生、迷信丹藥……終於因服食丹藥而猝死。
嗚呼——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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