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牌長期執政黨失去政權後：從馬來西亞大選說開

孫天旭 (清華大學海外安全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

一．眼看他樓塌了

1957年8月，原英國屬地馬來亞正式宣告獨立並成為了英聯邦成員。從獨立起初，以馬來民族統一機構（UNMO，簡稱巫統）為核心的政黨執政聯盟就一直把持著該國的政權。儘管1963年國名變成了馬來西亞，儘管在20世紀90年代初兩極格局也壽終正寢，儘管從2010年起中國的GDP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面對瞬息萬變的國際形勢，似乎也難以撼動巫統在馬來西亞政治中的中心地位。然而，這一持續了60多年的不敗「神話」在2018年5月9日的選舉中被終結了。

2018年5月9日，馬來西亞舉行第14屆全國大選，不同政黨對國會下議院222個席位及以及州議會505個席位展開角逐。在馬來西亞，國會是最高立法機構，由上議院和下議院組成，不過權力主要掌握在下議院手中。5月10日，根據馬來西亞選委會的即時計票統計顯示，由前總理馬哈蒂爾（Mahathir，也譯為馬哈迪）領導的反對黨陣營「希望聯盟」（由人民公正黨、民主行動黨、國家誠信黨和土著團結黨組成）率先得到超過112個下議院席位成為簡單多數，戰勝了由現任總理納吉布（Najib，也被譯為納吉）領導的執政聯盟「國民陣線」（由巫統、馬華公會、馬來西亞印度人國大黨等組成），獲得了組閣的權力。當地時間5月10日晚10點，馬哈蒂爾宣誓就任馬來西亞新一任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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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選之前，雖也有提及選舉結果會存在變數、風險和不確定性，但是多數媒體、民調機構、觀察家和國際投資機構普遍看好執政的納吉布，認為執政聯盟連任的可能性更高。除了從數字上看現政府在國家經濟領域的表現還算差強人意，還因為現政府在選舉程序以及其他可以動手腳的地方下了些「絆子」，如劃分對自身有利的選區，在工作日投票以降潛在不利的投票率等等，尤其是被認為會大大增強反對派力量的伊斯蘭教黨並沒有加入「希望聯盟」，從而分化了政治對手的力量。以上種種，對「國民陣線」而言似乎都是利好消息。最終選舉結果卻讓人們大跌眼鏡。

生於1925年，現年已92歲的馬哈蒂爾是馬來西亞第四任總理，長期擔巫統最高領導人。他也是馬來西亞執政時間最長的總理，從1981年到2003年總計22年。而納吉布與馬哈蒂爾之間也頗有淵源，因為現年65歲的納吉布在馬哈蒂爾的提攜和點撥下於2009年接替了巴達維成為馬來西亞第六任總理，被外界認為是馬哈蒂爾「欽點」的接班人。曾被看作是政治師徒的二人以老師「扳倒」學生的結局收場，頗有「你大爺終究是你大爺」的戲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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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個男人一台戲

1848年3月1日，曾擔任英國首相和外交大臣的帕麥斯頓在議會接受質詢，當他為自己和英國對外政策進行辯護時說了一句話（We have no eternal allies, and we have noperpetual enemies. Our interests are eternal and perpetual, and those interestsit is our duty to follow），後經過歸納、刪改和再創作，就成了那句著名的「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帕麥斯頓恐怕做夢也想不到，這句話在中國卻有了眾多受眾，成為認識國際問題的濫觴和不二法門並被奉為圭臬。雖有將複雜問題簡單化的危險，但這句話的解釋力卻不容置疑，不僅局限在國際政治，也同樣適用於國內政治，亦如此次馬來西亞大選。而此次大選的關鍵人物，除了在檯面上的馬哈蒂爾和納吉布之外，還有一個人不能忽視，就是仍在監獄中服刑的安瓦爾（Anwar，也被譯為安華）。

安瓦爾於1947年8月出生在一個巫統政治世家。相較而言，馬哈蒂爾被認為是一個偏向於馬來民族主義的政治人物，而安瓦爾則帶有較濃厚伊斯蘭色彩，年輕時就致力於在馬來西亞推動伊斯蘭運動。安瓦爾在全國政壇嶄露頭角也與馬哈蒂爾密切相關：在成為總理後，他將安瓦爾這位伊斯蘭青年運動領袖吸納進巫統並委以重用，以推進伊斯蘭化。1987年，巫統內部爆發了激烈的派系鬥爭，安瓦爾堅定地站在馬哈蒂爾一邊並幫助他戰勝了東姑拉沙里和慕沙希淡一派。此後，他的政治仕途也進入到一個上升期。不過對於快速上升以及對功高蓋主的隱憂，使馬哈蒂爾與安瓦爾漸行漸遠。而1997年爆發的亞洲金融危機以及1998年接踵而至的東南亞諸國政局動蕩，導致二人在接受IMF方案一事上徹底反目。經濟危機使民怨沸騰，安瓦爾因擔任了財政部長一職而首當其衝。特別是此時關於安瓦爾性醜聞與叛國的消息四起，馬哈蒂爾藉機解除了他副總理和財長之職並被開除了他的黨籍，而安瓦爾則揭發了馬哈蒂爾貪污腐敗，裙帶關係和濫用職權的醜聞。1998年被革職後，安瓦爾被指控犯有瀆職和性侵罪並被判刑。2008年，安瓦爾又因涉嫌性侵男下屬再度遭警方以違反自然性行為罪逮捕，法院於2013年3月判決罪名成立並判處他5年有期徒刑。安瓦爾及其支持者認為本案有明顯的政治動機因而提起上訴，但最高法院2015年2月宣布維持原判。

從1982年兩人開始合作一直到1998年，安瓦爾是馬哈蒂爾的忠誠戰友、學生和接班人人選，但後來兩人卻反目成仇。1999年4月，安瓦爾及其支持者成立了反對黨人民公正黨。在2008年馬來西亞第12屆大選中，人民公正黨的表現不俗，奪得31個議席並成為國會最大的反對黨。而彼時，馬哈蒂爾也已離開總理職務5年時間。在2003年離開總理一職時他曾三次保證說，他這次是全退，退到「成為一個完全沒有用的人」。2016年9月，多年不見的馬哈蒂爾和安瓦爾一笑泯恩仇，再次碰面並握手，則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就是被馬哈蒂爾親自推上前台的納吉布。

馬哈蒂爾之所以器重納吉布，一個原因是在1969年他與巫統高層鬧掰並被開除黨籍後，是納吉布的父親即第二任馬來西亞總理阿都拉薩於1972年恢復了他的黨籍並提拔他出任巫統副主席。馬哈蒂爾自稱是為了報恩而提拔納吉布，但後來又稱這是他「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錯誤」，為了糾正這個錯誤他不得不重新出山。馬哈蒂爾和納吉布關係公開破裂肇始於2015年發生的1MDB事件（1MDB是1 Malaysia Development Berhad的縮寫，即一個馬來西亞發展公司，簡稱一馬發展）。1MDB成立於2008年，2009年在新總理納吉布的推動下成為國家投資機構並由納吉布擔公司董事局主席。該公司於2015年被爆出不但有巨額的虧損，背負了沉重的負債，而且與納吉布關係密切的人還在其中有權錢交易和腐敗的醜聞，此事在引起輿論嘩然之後引發了全國聲討。

2015年4月，馬哈蒂爾發起運動要求納吉布下台，兩人的鬥爭遂進入白熱化。納吉布本身在巫統內部也有較深厚的根基，又經過多年的運維，極大地增加了自己在黨內的影響力，逐漸淡出的馬哈蒂爾相對而言則日漸式微。因而納吉布在頂住壓力的同時，解除了馬哈蒂爾的兒子慕克里茲吉打州務大臣的職務，並於2016年6月24日開除了慕克里茲和慕尤丁的黨籍。形勢的變化迫使馬哈蒂爾於2016年2月再次退出巫統並於2016年9月成立了以自己為首的新黨土著團結黨。而為了與納吉布抗衡，安瓦爾的重要性又得以體現，這才有了兩人時隔多年後的重新見面。土著團結黨後來也加入了反對派「希望聯盟」。

2018年1月，「希望聯盟」宣稱如果競選成功的話，將由總主席馬哈蒂爾出任總理，主席旺·阿茲莎（Wan Azizah，反對黨人民公正黨主席，也是前副總理安瓦爾的妻子）出任副總理。馬哈蒂爾稱自己虧欠了安瓦爾一家人，並感謝安瓦爾一家人能夠不計前嫌並願意與他合作。

三．納吉布政府失敗的原因

納吉布政府認為執政期間國家經濟的表現是自己的優勢之一，至少從宏觀數據上看是這樣。IMF在2016年底預測馬來西亞2017年GDP增長率為4.5%，但根據馬來西亞央行2018年2月14日發布的數據顯示，該國2017年經濟增長率達到5.9%，顯著高於2016年的4.2%。而且相關信用評級機構對馬來西亞經濟的未來也持較為樂觀的態度。但是，經濟增長只是民眾生活水平提升的條件之一：一來物價的抬升在推高通貨膨脹的同時會抵消部分經濟增長的效果；二來沒有兼顧公平的增長可能反而會惡化低收入群體的生存處境，收入分配差距的擴大也會加劇民眾的被剝奪感。納吉布政府時期在財經領域推出了多項改革，總的來說增加了民眾的生活成本，加重了他們的經濟負擔。如政府在國際油價持續走低的背景下於2014年10月上調10%的油價，稱此舉是為了削減政府補貼並打擊汽油走私，民眾卻認為此舉會推高運輸成本，造成物價上漲，加大生活成本。2015年4月，馬來西亞政府又推出了以消費稅改革為核心的稅改，開徵6%的消費稅。據估算，6%消費稅雖可為馬來西亞增加120億令吉的收入，但畢竟羊毛出在羊身上，最終還是要由民眾來承擔，因而也引發了國內的廣泛爭議。相較於政府強調宏觀經濟增長數據，民眾的生活水平卻並得到相對應的改善，這是導致民眾不滿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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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納吉布政府飽受政治醜聞纏身，對其腐敗和裙帶關係的指責聲不斷。其中最典型的就是2015年發生的1MDB事件，此次事件被視為納吉布政府任上最大的危機，引發了馬來西亞國內政壇地震，其影響甚至波及到海外。2016年7月，因涉及腐敗、洗錢等經濟犯罪，美國司法部提起訴訟，要求對涉及馬來西亞國家基金1MDB的10億美元資產進行查扣。2017年底，馬來西亞聯邦土地發展局（FELDA）貪腐案被媒體曝光，據稱是吉隆坡市中心四個價值近3億令吉的黃金地段土地在沒有獲得聯土局管理層同意下被轉賣給開發商。而在當年年初，聯邦土地發展局也陷入到高層舞弊案的醜聞中。此外，關於納吉布的夫人羅斯瑪生活奢華的報道也時常見諸報端，據稱她七年就花了600萬美元用於購買奢侈品。

第三，執政黨執政績效與管理能力不佳，也造成民眾不滿並被詬病。在納吉布政府任期內，馬國發生了多起懸而未決的事件，凸顯出政府在行動力、效率和解決問題能力上的缺陷。這些「懸案」除了包括還沒說清楚的1MDB事件外，還有利用養牛貸款購買公寓的公寓養牛案（國家養牛公司失信案），納吉布的幕僚陷入其中的蒙古女郎謀殺案，雪州行政議員的政治秘書趙明福死亡案等。至於對許多中國人而言仍舊記憶猶新的馬航MH370航班於2014年10月10日失蹤一事，到目前還是疑團重重、撲朔迷離。

不管這些事件的關係人是與納吉布直接有關，還是與執政黨巫統的高級別官員有關，都損害了執政黨的威望、影響和公信力，使民眾產生不滿心理的同時激發了他們的求變心理。儘管政府通過重劃選區、壓縮競選期、精心安排投票日期等方式做有利於自己的安排，但在此次選舉中，民眾的投票熱情極高，即便是投票日安排在工作日，也有大量民眾請假從國外趕回來，回到自己的家鄉投票。納吉布在最終投票前開出了一旦連任將為26歲以下公民免稅的承諾，意在吸引年輕選民，但收效甚微。

此外，自1998年被解除職務並在長達二十年時間裡官司纏身的安瓦爾也與民眾的求變心理交織在一起，產生了疊加效應。在近幾次選舉中，人民公正黨的得票率不斷增加並成為國會第一大反對派的事實，也從一個側面說明，越來越多的民眾將安瓦爾的官司視為巫統對付他的政治手段，可能只是編造了莫須有的罪名而對他進行政治迫害，這引發了民眾對他的同情，強化了他作為受害者的「悲情牌」作用以及雖身陷囹圄但從未放棄的反抗者形象。而馬哈蒂爾與「希望聯盟」的結合也進一步增強了反對派的力量。不過，馬哈蒂爾與納吉布雖在2015年才正式撕破臉皮，但有報道稱兩人實則在此之前就已積怨久矣。馬哈蒂爾雖然培養和指定了諸多接班人，但最根正苗紅的還是由他的兒子慕克里茲接班。馬哈蒂爾希望慕克里茲先成為巫統的副主席，為未來接班做準備，但這一願望隨著納吉布在黨內的影響力不斷上升而落空。而這才是導致二人在1MDB上公開衝突的癥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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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老牌長期執政政黨失敗後的選擇

巫統連續執政60餘年的歷史被打破，這對馬來西亞的政治史和政治格局而言不可不謂是一件大事。不過，橫向和縱向地看，在世界範圍內長期執政的老牌政黨失去執政地位的案例也不鮮見。從結果與表現形式上看，一般而言，老牌政黨失去執政地位之後有三類命運。

第一類比較典型的代表是原蘇東國家共產黨的情況，如蘇聯共產黨（布爾什維克，1917-1991年），南斯拉夫共產主義者聯盟（1945-1990年），波蘭統一工人黨（1948-1989年）等。這些政黨失去政權主要是由於維繫它們的既有政治體制瓦解所造成的，它們後來或銷聲匿跡，或與先前在名稱、宗旨和原則上有較明顯變化，或影響力大為衰減。還有像2011年初倒台的突尼西亞憲政民主聯盟（1957-2011年）也屬於這種類別。

第二類情況是存在多黨競爭的一黨獨大，比較典型的有日本的自民黨，印度的國大黨等，它們的長期執政地位一般是通過競選性選舉獲得的，但這些國家的政權能夠在較長時間內由一個有明顯優勢的政黨所把持。

而與之相對的第三類則是老牌長期執政政黨敗選後開啟了政黨輪替的進程，如墨西哥的革命制度黨（1929-2000年）和中國台灣地區的國民黨（1948-2000年）。目前在墨西哥政壇上的主要政黨有革命制度黨、國家行動黨、民主革命黨和國家復興運動黨。在革命制度黨2000年失去政權並由國家行動黨連續執政12年之後，革命制度黨雖在2012年重新奪回政權但其一黨獨大的地位早已不復存在。2018年7月墨西哥將舉行全國大選，根據年初的民調數據顯示國家復興運動黨的候選人暫時領先。一般認為，政黨在一定時間內完成兩次以上輪換的話就基本可以認為政局進入了政黨輪替的時代，如中國的台灣地區。起初，民進黨是作為反對當權者的運動興起的，在經過分化、組合與持續的運動之後，逐漸成為了台灣地區政壇上舉足輕重的政治力量。

當然，以上三種類別都是相對而言的，也並非一成不變的，尤其是每個國家的每個政黨都有自身的獨特性。對馬來西亞來說，出現第一種情況的可能性較低，畢竟馬來西亞既有的制度基礎和政治框架並沒有發生大的變化。因此主要還是第二和第三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但究竟會更偏向於哪種，更多地還要看反對派「希望聯盟」之後的發展與整合。目前的「希望聯盟」只是一個在短期利益上的，由敵人的敵人結合起來的較為鬆散的政治聯盟。與其說是冰釋前嫌，不如說是同床異夢更貼切。除了有共同的政敵之外「希望聯盟」缺乏長期的利益基礎，也沒有形成內部公認的宗旨或主義來團結或統一思想，更致命的是它在權力結構上至少有兩個中心，即安瓦爾的人民公正黨和馬哈蒂爾的土著團結黨。而聯盟內的民主行動黨和國家誠信黨也有各自的偏好和主張。

馬哈蒂爾在投票前說，如果「希望聯盟」競選成功的話，由於年齡的關係他最多只會擔任兩年總理之職。他表示在安瓦爾出獄後將力促國家元首特赦他（因為根據馬來西亞目前的法律，即便獲釋之後五年內也不得成為議員），在當選議員後再將總理之職傳給他。但是，坊間一直流傳著馬哈蒂爾要讓自己兒子接班的說法，再結合他之前的所作所為，使得他的承諾的可信性大打折扣。而且，獲勝的反對派馬上就要面臨的一個直接問題，就是在組閣之後的權力分配與關鍵職位的人事任免。

因此，就此次馬來西亞選舉「變天」一事，短期值得關注的是馬哈蒂爾的身體狀況以及他會不會如他所言把職位傳給安瓦爾，長期來看則是此次政黨更迭對馬來西亞政黨格局的影響，即是否會開啟一個政黨輪替的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