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峰談小鮮肉：沒有男子氣概，我不用
電影《三人行》
1996年，在香港電影的低潮期，杜琪峰和韋家輝一手創立了「銀河映像」。在此後的二十年里，「銀河映像」成了香港電影最後一塊金字招牌。極具作者電影風格的警匪片成了長期藏在內地萬千影迷電腦里、DVD機上的經典作品，可是在大銀幕上看到原汁原味的「銀河」警匪片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銀河映像」成立二十年之際，杜琪峰新片《三人行》上映，同一天上映的還有好萊塢大片《獨立日：捲土重來》和《驚天魔盜團2》，與很多國產片因此改期不同，杜琪峰特意錄了段霸氣十足的視頻：「風雨不改，提槍迎戰。」
大佬任性
《三人行》發布會當天，當我們進入杜琪峰的採訪間時，他正在給某衛視錄一個節目口號。杜琪峰今年61歲，和其他長期「北上」拍片的導演比起來，他的普通話一直沒什麼進步。這個經常被媒體描寫成雪茄不離手、愛喝紅酒、經常「罵人」的霸氣大佬，在現場像小學生一樣，一字一頓地把有些拗口的節目名念出了「司馬缸砸光」的感覺。有年輕的工作人員實在忍不住笑，杜琪峰也沒有如傳言一樣愛發脾氣，還是耐著性子錄好。
只是當有記者問起新片中趙薇演得並不像醫生時，杜導才不客氣地說：「什麼叫不像醫生，醫生都一個樣子嗎？我覺得問這個問題的人很無聊，不想回應。」提到有沒有注意過內地現在勢頭最猛的「小鮮肉」，杜導也非常耿直地說：「謝謝他們啦，讓他們長大再來拍吧。沒有男子氣概，我沒有興趣。」
古天樂和杜琪峰合作了11部電影，被杜導稱為「御用寶貝」，採訪當天被問到杜導是不是真的脾氣很差時，古天樂說在自己心裡，其實導演就是個愛電影的孩子，「有時候發脾氣是因為他太緊張，不過這幾年感覺他放鬆了很多。」
長久以來，杜琪峰及其一手創立的銀河映像會被很多人視為堅守港片陣地拒絕北上的一面旗幟，其實這是一種誤讀。銀河映像一直以來採取的都是兩條腿走路的實用主義策略：一邊拍「親生子」——具有作者電影特質的警匪片；另一邊是拍用來賺「奶粉錢」養「孩子」的商業愛情片。實際上，從2008年的合拍試水之作《蝴蝶飛》開始，到後來的《單身男女》、《高海拔之戀2》、《盲探》，杜琪峰很早就把商業片這隻腳邁進了內地市場。
而銀河映像邁入內地市場的另一隻腳卻困難重重，之前被奉為銀河經典之作的《大隻佬》（內地版本叫《大塊頭有大智慧》）、《黑社會》（內地版本叫《龍城歲月》）等片都遭到改變結構和劇情的大面積刪改，《放逐》和《奪命金》則是在片尾加上了改編結局的字幕，大大削減了影片的立意，讓觀眾看得如鯁在喉。於是就出現了喜歡銀河作品的「杜粉」拒絕觀看內地公映版本，而去看的觀眾也覺得片子不過爾爾的尷尬局面。直到2013年在內地拍攝並上映的《毒戰》，才算是比較全面體現銀河映像質量的作品，其中「警匪全都死光光」的劇情和對死刑的展現對當時的審查制度也有所突破。
銀河映像的作品最受影迷追捧之處在於那種善惡平等、模糊邊界的態度，以及出人意料、命運無常的結局，再加上獨特的影像風格和創作手法。不過前兩點在內地警匪題材電影的審查框架下幾乎不可能做到，就好像拔了牙的老虎，如何在有限的創作空間里施展「威力」就成了影迷們期待的課題。2015年，杜琪峰拍攝了一部極具實驗性質的歌舞片《華麗上班族》，講了職場上的人心難測，可惜嘗試並不成功。今年恰逢銀河映像成立20周年，因此新片《三人行》更被外界視為對銀河經典警匪片的回歸。影片在看似更「安全」的主題下，講了一個警察、悍匪、醫生之間關於「人人都會犯錯」的故事——警察走火打傷劫匪，劫匪為了逃走不肯做手術，而醫生因為自己的執念而堅持要救活劫匪。整部戲所有的場景都在一座封閉的醫院中，三人之間打成的這個死結最終以什麼方式解開就是影片最大的懸念。
「做了這麼多電影，不想再做重複的東西了。（現在）做一個電影都需要一些東西來考驗自己。」杜琪峰說。《三人行》里他不只考驗了自己，也考驗了觀眾。開場就是一組極其真實的手術鏡頭，直接拍出了開顱、縫合的場面。之後有一場槍戰的慢動作長鏡頭，被影迷們稱為「年度最牛6分鐘」。長鏡頭和慢動作槍戰在杜琪峰的《大事件》、《PTU》等很多影片里都出現過，但這次的挑戰在於，不但整個鏡頭全部在封閉空間里進行，而且其中的慢動作並非後期處理，而是完全由演員真實地演出這種「慢」——演員要把自己的動作放慢，表情放慢，連眨眼速度都要慢下來。所有演員為此參加了長達一個月的形體訓練，來掌握這種慢動作表演方法，主演也不例外。拍攝當天將近200人全程參與，拍了15條，杜琪峰甚至要求製作部門讓被扔出的槍也飛成慢動作，這種對抗地心引力的要求逼得美術部門最後在房頂挖了個洞，由工作人員鑽進去用威亞拉著槍慢慢「飛」。
當記者問杜琪峰有沒有覺得自己是個任性的導演時，他笑了起來：「不用問啦，我就是這麼個任性的人。既然是這樣，就不需要改變了。」
分分合合20年
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杜琪峰和韋家輝的組合絕對算得上是「經典CP」。有人說，杜琪峰是銀河映像的心臟，而韋家輝作為編劇，就是銀河映像的大腦，而他們一手帶出的徒弟游乃海，就是銀河映像的接班人。公司為成立20周年發布的海報畫面，就是由這個「金牌鐵三角」組成——杜琪峰與韋家輝的臉各自朝向一邊，中間的游乃海注視著前方。杜琪峰這樣解釋海報的立意：「意思就是交棒給乃海之後，我們就不會理他，讓他自己去搞啦！」
大家對銀河映像的讚譽，除了他們推出的一系列經典作品以外，還有一部分在於整個團隊的「骨氣」。1996年，銀河映像成立於香港電影的低谷期。從1996年到2005年這十年間，香港經濟衰退以及徐克、吳宇森、周潤發這些大導演和明星紛紛去好萊塢試水，再加上盜版泛濫，種種合力引發了香港電影整體的衰落。但這十年卻是銀河映像佳作頻出的十年——韋家輝拍了《一個字頭的誕生》，杜琪峰拍了《十萬火急》、《真心英雄》、《槍火》、《暗戰》、《再見阿郎》、《PTU》，游達志則以「黑色三部曲」《兩個只能活一個》、《暗花》、《非常突然》迅速成名。
銀河映像的主創團隊大多出自香港無線電視台，搏命又務實的工作方法，使得整個團隊在最困難的時期都沒有停止拍片。最經典的代表就是《槍火》。「97年的金融風暴，全香港都很差。當時的電影行業走到了谷底，投資人沒有信心給錢拍戲。當時在最艱苦的時候去台灣找了朋友邱復生，他當時給了我250萬，讓我拿去拍什麼都行。由於這樣的機遇，能讓我自己繼續在電影的行業里做。」杜琪峰說。而用這筆錢投拍的《槍火》創下16個工作日拍完，全片拍攝的所有鏡頭都剪進成片，全部鏡頭一條過的紀錄。
銀河映像的團隊二十年來雖然也經歷了分分合合，但已經算是非常穩定的組合。期間最大波動莫過於導演游達志的出走和編劇司徒錦源的離世。《非常突然》之後，游達志便從銀河映像和電影製作界消失了，退回到他事業開始的地方——TVB的小屏幕製作。他的離開最初被傳言圍繞，繼之是杜琪峰自己的說法：監製杜琪峰事實上是在幕後指導了他的門生游達志這三部電影。
到頭來，銀河映像的核心骨幹依然是杜韋二人。當然，這對黃金搭檔也曾經鬧過短暫的「分手」——在《大隻佬》後的2004年，傳說因為杜琪峰的脾氣，韋家輝出走銀河轉投中國星，也帶走了劉青雲，直到2007年重返銀河，之後便與杜琪峰重新合作了鬼斧神工的《神探》。這些分分合合當事人都沒有對外界披露過原委，一切都是猜測。「因為我很懶惰，不喜和人溝通那麼多。如果來了新的攝影師，還得重新溝通，我會覺得很無聊。習慣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脾氣，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演員也好編劇也好，我覺得維持在這樣的基礎底下，我對他們的信任，他們對我的信任會建立出來的，」杜琪峰說，「誰都可能回來，只有司徒錦源的去世是永遠的遺憾。」
「銀河映像，難以想像」
劉青雲曾經在採訪中說：「《十萬火急》，你急我唔急，銀河映像，難以想像。」這是他們拍銀河映像電影時說笑的話。就是這句說笑的「銀河映像，難以想像」，成了之後他們作品的重要標籤。
不按現成劇本拍戲，是銀河映像出品的一個重要特徵。最開始《一個字頭的誕生》還是有劇本的，後來的那些就沒了，「大家都覺得依著劇本拍很悶，結果就變成有時到開機才有幾行劇本出來，有時候是開了機之後拍了三行劇本，才接著往下想。」韋家輝說。
很多被銀河影迷奉為神來之筆的劇情反轉和結局其實都是這種即興創作的產物。因為沒有劇本，很多時候演員對突然而至的劇情都有下意識的反應，而這種反應正好契合了「非常突然」的感覺。劉青雲說，《暗花》拍到差不多最後一場，他才知道整個戲裡他一直提著的袋子里裝的是一個人頭（當然是用道具做的）。
對於這種創作方式，演員們的反應各不相同。趙薇開玩笑說：「杜導的戲沒辦法準備，劇本臨時到，全靠天賦了……有時候看到他們在現場寫劇本，我也會提建議，接下來要不要這樣寫之類的。不過導演會說大家都能想到的我們就不要這樣寫了……」而和整個創作班底同樣出身TVB的古天樂就很適應這種拍法：「這個是他的風格。在電視台時都是這樣的，有時候沒有劇本，就算有劇本有時候也是上午給你，下午來演。有的時候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劇本都來不及看。你問我在現場等很久會不會不耐煩，其實我等得很開心，沒事就晃到導演身邊聊一下今天晚上吃什麼。」
這個創作團隊「難以想像」的另一層意義在於對演員的再造。儘管拍杜琪峰的戲並不輕鬆，還經常被「虐」，但確實有很多演員在他的戲裡演技和形象都被提升到另一個高度，完全顛覆人們的想像。說杜琪峰是「影帝製造機」毫不為過，《暗戰》讓經常被批不會演戲的劉德華第一次拿到了影帝，劉青雲、張家輝、任達華、古天樂都是在銀河映像的警匪片中完成了轉型。杜琪峰起用演員非常大膽，比如選當時情歌唱得正紅的任賢齊演《大事件》里的悍匪，包括這次《三人行》，出演神經質劫匪的是一直在演偶像劇的鐘漢良。戲裡鍾漢良被剃掉了半邊頭髮，百分之八十的戲都是躺在床上，完全靠台詞出彩。為了表現這個劫匪的神經質和自信，游乃海寫了大段大段引經據典的台詞，最多時超過兩頁紙。杜琪峰特別要求劇本上把鍾漢良台詞的標點符號都刪掉，讓他一口氣讀下來，突出一種幾乎不換氣的台詞講法。趙薇也是第一次和杜琪峰合作，杜琪峰說趙薇身上那種成功又自信的感覺特別適合這個醫生的角色設定。為了這部戲，趙薇特別參加了一周的醫生培訓，要完整再現一場開顱手術的過程。而其中一場扇耳光的戲，趙薇更是被古天樂整整「打」了一天，趙薇戲稱，「自己胖了是因為被打腫了」。
「我會挑選對彼此有信任的人」，杜琪峰這樣解讀自己選演員的眼光。「信任」是很多參與銀河映像電影的演員經常提到的一點。劉青雲說自己拍《真心英雄》最後一場玻璃爆破戲的時候，正好三天後就要結婚。「我記得那天是14號，三天後我就結婚了，我拍完那場戲就搭了4點鐘的飛機由泰國回香港。這場戲有很多玻璃爆破，我第一次理解到——我們不是經常看到很多戲裡男主角中槍之後仍要趕去教堂嗎？我以前覺得這樣做不客觀也不理智，應該是先去醫院，不去醫院也打個電話告訴她你中槍，她一定不會怪你的。原來不是的，原來你是會先去教堂，對她解釋自己不是不想結婚，只是中了兩槍。我對游乃海說，無論如何都要送我搭飛機，因為拍爆玻璃是有危險的，萬一出事的話……」
經常被傳不合的劉德華和杜琪峰之間的關係也很值得玩味，從最初《天若有情》時杜琪峰批評劉德華現場總愛弄頭髮開始，隔幾年就會看到杜琪峰吐槽劉德華，但事實上，兩個人合作了十部戲，有點「相愛相殺」的味道。「很少導演會這樣為演員著想，他無疑想給我在既定的位置上再慢慢尋求突破……對我來說，《暗戰》的特別之處，不是劇本什麼的，而是我和導演的合作。」劉德華在2006年接受採訪時這樣解讀杜琪峰之於他的意義，「《暗戰》里有一場戲是我站在大廈天台的邊緣位置，全世界都以為那是電腦效果，其實不是。那個鏡頭當時我真的不想做，我只知道怕，我差不多用了兩三個小時去安撫自己，沒有跟導演說我怕……另一部戲就是《全職殺手》，有一場戲在新加坡的地鐵拍攝，我當時要躲在地鐵隧道一個很狹窄的角落，觀眾以為是電腦特技效果，但其實是導演偷拍的。這兩個鏡頭令我有貼近死亡的感覺。他們給我量過，我和列車之間其實只有一英寸空間。如果不是杜琪峰的電影，我是不會拍這樣的鏡頭的，這就是信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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