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悅讀】醫生的熟人
特別感謝作者 潛與潛尋 授權轉載。
我給真真打電話。她那千年不變的彩鈴---「如果這就是愛」,唱了一遍又一遍,始終無人接聽。我很淡定的掛了電話。給真真打電話,十有八九是要等她忙完了打回給我的,我已經習慣了。
真真是個產科醫生。我們是初中同學,一起看瓊瑤看席慕容看汪國真,對著春雨秋葉發獃,新年的時候互贈明信片,密密麻麻的寫滿「你是我一生的摯友,友誼地久天長」之類的肉麻句子。那種好朋友,你們懂的。後來因為我轉學到另一個城市,整整十幾年音訊杳無。再次見面的時候,我躺在產科病房裡,對來查房的小醫生撒潑:「我不出院!除非你讓我帶孩子一起出院!我管你們床位緊張不緊張,你要是趕我走,我今天就躺在這裡!」
「不是不讓你帶孩子出院,強行出院後果自負,你要簽字。」小醫生耐心的解釋。
「我憑什麼擔這個風險?孩子生下來我碰都沒碰過就讓你們關進監護室。一天半個小時探視,看的還是視頻!憑什麼交到我手上就成了我的風險?不簽!」
我是真的很生氣。我就差兩天足月,我女兒的體重就差幾十克達標。本來就沒有必要進什麼新生兒監護病房。按規定我手術後5天就可以出院,可是新生兒監護室的人非要說孩子還不能出院。我就一直住院等著。今天,查房的小醫生說床位緊張,讓我先出院,過幾天再回來接孩子。孩子明明就是好好的,每天探視的時候我都看到了。新生兒監護病房一天的費用比我的還高。前幾天我也忍了,反正我也要住院,要賺那個錢就讓你們賺。現在趕大人出院,硬扣著孩子不讓走,還威脅我說什麼後果自負,我不能接受!
小醫生拿我沒辦法,轉身走了。我知道他是去找大醫生了。大醫生來了我也不怕,就是主任、院長來了,我也是那句話。我憤憤不平的躺下。然而,大醫生一進來,我就驚呆了。這麼多年沒見,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真真!」我叫。
「你是誰?」她看了我一眼。我們曾經那麼要好,一生摯友,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居然沒認出我來!你到底是誰?醫生才沒有那麼多時間彎彎繞,真真直接拿起我床尾掛著的病人檔案牌。
「肖雪!」她難以置信的尖叫。小醫生一定沒見過他們老大如此不淡定,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你跟我到醫生辦公室來。」真真瞬間恢復了大醫生的氣場。然後又回頭問小醫生,「產後幾天?能下床嗎?」
「說,你怎麼回事?」真真一把抓住我,兩隻黑漆漆的眼珠盯得我心慌。她的表情,語氣,動作,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彷彿我們之間並沒有隔著十幾年的悠悠歲月。
「住在你們醫院還能怎麼回事?生孩子呀!」
「說,你為什麼沒認出我?」我反問。
「唉!全世界的產婦都那個樣,從臉腫到腳,頭上頂個花帽兒,哪裡分得出誰是誰?」她說。
久別重逢的老友,八卦起來可以說上三天三夜,幸好,小醫生盡職盡責的打斷了我們。
「陳醫生,病人要求帶孩子出院,你看,怎麼辦?」
「對了,你趕緊辦出院。等會兒我問下樓上,看你家娃什麼時候能出院。」
「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什麼?」真真抓過一疊病歷,開始運筆如飛。
「我還以為他們是欺負我在這裡沒有熟人才趕我出院的。」我低聲說。
「所以說,你們這些病人,我說你什麼才好。」真真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你是不是覺得新生兒病房讓你們住院純粹是為了賺錢?醫生給你解釋孩子的情況和強行出院可能出現的風險沒有?」
「剖腹產之前簽手術同意書還滿滿一篇的併發症呢,哪會那麼倒霉就輪到我了。」
「就算所有的意外都只有百分之零點幾的概率,輪到自己頭上那就是100%。你非要把孩子帶出去,到時候出了事別後悔。」真真一邊說一邊寫,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竊喜。到底是熟人好辦事。沒想到,回家的當天晚上,孩子忽然出狀況,我嚇得六神無主,半夜三更給真真打電話。
孩子再次出院的時候,我到醫生辦公室去找真真。我很愧疚。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我們什麼關係,你跟我說這個?」真真從一大堆病歷中抬起頭,黑漆漆的眼珠盯得我心慌。「為什麼你們都覺得醫生是騙子?我們學了這麼多年的醫,一天到晚忙得連喝水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就是為了多開點高價葯?或者故意裝怪不讓病人出院?」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醫院裡沒有熟人的病人。為了在三甲醫院生孩子,我從懷孕開始排隊等床位。我想送紅包找個好醫生做手術,但是紅包一直沒能送出去。我清晨發作,趕到醫院,一刻也沒耽誤就被送了手術室。給我開刀的是產科的主任,我一直以為我是走了狗屎運。
真真告訴我,那天他們主任休息。他到醫院來,是給一個熟人做手術。產婦家裡的老人很有些迷信,開刀的時間是找大師算過的。因為我的情況危急,主任毫不猶豫推遲了熟人的手術。
「那,主任一定很難向熟人交代吧?」我問。
「你知道嗎,病人都以為進醫院一定要找熟人,其實我們醫生的熟人是最慘的。越是親近的人,我們越是顧不上。因為社會上大部分的人都不理解我們,所以我們把精力都花在了這些陌生人的身上。而熟人,我們只能指望你們能懂,能理解。我當了這麼多年的醫生,朋友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同事,和醫學院的同學。為什麼?就因為大部分的熟人都像你這樣,對醫生,對醫院,抱有這樣那樣的疑惑,偏見和誤會。而我真的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去一一解釋。小雪,我們那麼好的朋友,如果連你都不懂,我真的……」真真的眼圈紅了。
「對不起,真真,我以前真的不懂。現在我懂了。」
就這樣,我從一個無理取鬧的病人,變成了一個醫生的熟人。
真真說的一點也不誇張。如果不是醫護同行,沒有血緣關係,沒有足夠強大的內心,一個普通人和醫生之間的熟人關係,真的很難長久維繫。她天天都像打仗,永遠在忙,忙值班,忙手術,忙上課,忙論文,忙職稱。我們在同一個城市生活,我們工作的地方直線距離不倒3公里,我們打電話從來不能完整的說上10分鐘,我們經常幾個月也見不上一面。
但是,她依然是我的好朋友。因為我每次給她打電話,她第一句話就是:你病了?還是你家裡人病了?當我說都不是的時候,我聽得出她如釋重負的長舒一口氣。我會說我很久沒見到你了,求接見,她會說讓我看下值班表。她會自言自語,今天不行,明天不行,後天也不行。這周不行,下周不行,再下周還是不行。等到我們好不容易見了面,她會頂著黑眼圈,帶著長期白班夜班交替的倦容。她會說,不行我不能再喝咖啡了,我都要喝出心臟病來了。但是剛坐下沒多久,她又會一個接一個的打哈欠,最後無奈說,我還是喝杯咖啡吧。
我們的對話會不斷的被電話鈴聲打斷,熟人要看病的,病人出狀況的,出了院的病人有問題要諮詢的。她會吃下巨大的一盤食物,滿足的說一句,你知道我有多久沒有吃過一頓正經飯了么?我會憤怒的質問她為什麼怎麼吃都不胖,她把手機里的動動計步打開給我看,幾乎每天都是20000多步,都是在醫院裡走出來的。
我們的見面,總是以我叮囑她注意身體,多多休息結束。我知道這些叮囑很無力,也很諷刺---醫生根本沒有時間休息,也無暇照顧自己的身體。
有時候,我會在她上夜班的時候去看她。第一次走到醫生值班室門口,我被嚇得不敢進去。不足20平方米的房間,雜亂無章的堆著劣質的床,桌子和柜子。一群醫生歪七倒八,以各種匪夷所思的姿勢酣睡。我不敢大聲說話,真真說,你放心,你吵不醒他們。多年行醫,他們早就習慣了日夜顛倒,習慣了隨時隨地,躺下就睡,起來就跑。
我和真真一起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耳邊很快就響起了她輕輕的鼾聲。不知道過了多久,護士輕輕推門進來,她像裝了彈簧一樣的立刻跳起來。她曾經創下大年三十晚上值班,一連7台急診手術的記錄,以至於有一段時間,全院上下沒有人願意跟她同組值班。話雖如此,一接到急診,她的同事們還是會像打了雞血一樣爭先恐後的朝手術室飛奔。
我的電話響了起來。
「你病了,還是你家裡人病了?」真真仍是同樣的開場白。
「沒有誰生病,我就是想去看看你。我看了你發的微信,也看了新聞。」我說。
「唉!」真真深深的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昨天下午,在重慶市兒童醫院,一個小孩達不到住院指征,醫生開出門診輸液治療的處方。而家屬以來回跑醫院浪費車費,門診輸液不能報銷為理由強行要求住院。醫生表示目前沒有床位,也不能隨便加床之後,遭到家屬暴打。今天中午,兒童醫院的醫護們利用午休時間在門診門口拉起了橫幅,抗議醫暴。結果,在醫鬧打砸的時候沒有出現的警察,如同神兵天降,對手無寸鐵的醫護人員進行強行鎮壓。醫院下令各科室主任領人,研究生參加者不準畢業。打人者最後心安理得的住進了醫院。
真真在微信里寫道:「醫鬧事件被定義為鬥毆,因為醫生也動手了。一個家屬抱住醫生,另一個家屬負責打,本能也要擋吧?沒有保安,沒有警察,正當防衛都不允許?患者動手,醫生就活該被打死?」
「真真你不要難過。」我知道自己的安慰真的很無力。
「你哪天值夜班,我去看你,我表妹的店開了,我帶小龍蝦去給你們吃。」真真是個吃貨,她身邊的所有醫生朋友也都是吃貨。我曾經見識過他們聚餐的情景,狼吞虎咽,風捲殘雲。我曾經覺得,醫生們那些不為人知的內心苦楚,也許只有食物才能治癒。
「那麼遠,你別來了。你放心,等忙完這幾天,我會帶同事去給你捧場的。」
「我不要你來捧場,江北這麼遠,你又不會開車。」
「真真,你不要想那麼多,我就是看了那些報道,心裡難過,我不知道能為你和你的同事做點什麼。」
醫生辦公室的桌上,那盆油燜大蝦不知道放了多久。保鮮膜還沒來得及撕開,就聽見護士一連聲的喊,醫生醫生!
他們瞬間移動,各忙各的去了。
我知道他們忙完回來,一定會若無其事的抓起已經冷透的蝦來塞進嘴裡。
因為他們那麼餓,那麼累。但是,如果有病人出了狀況,他們又會義無反顧的放下手裡的蝦,奔向病房,沖向手術室。
他們是一群普通的醫生,而我,是一個醫生的熟人。
投稿郵箱medics@foxmail.com讓三十萬醫學生閱讀您的文章推薦閱讀:
※還在想著周末穿什麼出街么 袁姍姍教你如何演繹時髦造型
※295.與喵共舞156~練舞有點累
※兩岸猿聲啼不住,一隻猴子躥背上 | JIC周末書單
※分享9個有活力的網站,給周末加點料
※《法治周末》年度」十大法治圖書「30本入選書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