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合性論述 |安徽近百年詩詞綜述

安徽近百年詩詞綜述

[一]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民間與學術界興起的「國學熱」持續至今,蓬勃發展,受到國家的重視和支持。國學植根於五千年中華文化沃土,逐漸形成博大精深的體系,包括經學、史學、諸子學和詩文辭賦之學,簡稱「經史子集」,清代纂修的四庫全書和當代的續修四庫全書,集國學著述之大成。詩詞屬於集部,按現代學科分類則屬於文學,其性質與傳統的集部重合但內涵有所新變,此不細辨。無論是國學還是專指古典文學,詩詞都是重要的組成部分,先秦時代的詩經、楚辭和漢以下歷代詩與詞乃至曲,在國學中的文學殿堂上閃耀著璀璨的光輝,具有融情感之真、品德之善和藝術之美於一體的恆久價值。

詩詞中藴涵著與群經子史、古文辭賦交光互攝的中華民族人文精神,諸如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成仁取義、守正祛邪、憂國憂民、天下為公、熱愛和平、天人合一等思想理念,有超越時空的普世意義。中央倡導「以人為本」、建設「小康」與「和諧社會」,其思想精髓來自於儒家學說,在傳統詩詞中多有顯示。而詩詞在形式方面最為精粹,最能表現漢字音形義合一的優長,經過歷代詩人文士的加工創造,形成豐繁的體式和嚴謹的格律,富有聲韻上的音樂美、章句上的結構美和意象中的圖畫美;結合賦比興、用典隸事等寫作方法和修辭手段,使意藴深厚,風格高雅。在詩體發展方面,從古體詩到近代詩到詞、曲,從四言、五言、七言到參差不齊的長短句,格律有寬有嚴,篇幅有長有短,新體誕生,舊體長存,百花齊放,鬥豔爭妍。「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前,從未出現過一種詩體新生就排斥、打倒舊體的現象,這是由傳統文化貴和尚中、兼容並蓄、融會貫通、多元統一的特質所決定的,與西方二元對抗式分裂思維迥然不同。詩詞雖是精英文化,表達以文言為主,但不斷吸收提煉民間俗語,並同化外來辭彙(佛教語言及近代西方經漢譯的語言),在前有的基礎上開拓新境。歷代詩詞都有其特定的時代氣息和風采,但上古就有的人文精神則世世承傳,發揚光大。變中有不變,不變中有變,不變者為民族最核心的思想品格、氣質情操;變者為藝術體式和風格流派的增多,是詩詞生生不息、美富日新的發展規律。

1840年爆發鴉片戰爭,英帝國主義者用洋槍重炮轟開中國的大門,東西列強接踵入侵,中華民族陷入苦難的深淵。辛亥革命推翻滿清王朝,民國間軍閥混戰,民不聊生,中國仍處於被列強瓜分的危局。知識界發起「五四」新文化運動,「文學革命」者受西方學說影響,將中國落後挨打的狀況歸罪於儒家文化,進行片面、激烈的抨擊,詩詞亦受株連,被譏為「貴族文學、廟堂文學、山林文學」,要徹底廢除。於是歐化體新詩風靡一時,語言全用白話,形式上擯棄聲韻格律,斷絶承傳關係;激進者甚至主張廢除漢字,改用拉丁文。新中國成立後在「極左」思想的支配下,「以階級鬥爭為綱」,政治運動頻繁,「文革」時達到高潮,包括詩詞在內的傳統文化遭到比「五四」時更為嚴厲的批判,蔑古意識充溢於全社會。文學研究被割為兩塊:對古典詩詞視為供審查解剖之用的文化遺產,年代截止於「五四」前的清末;各種版本的現當代文學史祇談語體文和新詩,沒有文言文和舊體詩詞的位置,成為狹隘單調的文學史。古代文學研究者守其本位,不關注現當代不斷產生的詩詞;現當代文學研究者更是視詩詞為「封建骸骨」,不屑一顧,這就使詩詞長期「在野」,處於被冷落棄置的境地。

但是古代詩詞典籍未曾消亡,鼓吹「漢字拉丁化」也以失敗而告終,有真善美價值的詩詞深深積澱於中華民族的心靈,任何強暴的勢力都無法將其摧毀,詩詞文化必然會被有識之士繼承。「五四」後的民國期間,新詩未能一統天下,詩詞依然流行於高等學府以及社會各界,湧現出一批接一批的詩人詞家,尤其是抗戰前後大量愛國詩詞的創作,持續不斷地達到高峰。新中國成立後的五十年代到六七十年代的「文革」,詩詞處於「萬馬齊喑究可哀」的沉寂期,但沉寂不等於死亡,許多被貶斥、流放的知識分子和老幹部仍在默默地寫作,祇是不能發表而已。撥亂反正後思想逐漸解放,詩詞復甦早於「國學熱」十多年,從京城到各省市,紛紛成立詩詞社團,頻頻舉辦研討會、吟誦會與大賽,諸多刊物公開發行,各種現當代詩詞選本、別集爭相出版,內部印行的書刊更是沉沉伙頤。據有關數據統計,海內各地詩片語織已多達千餘家,詩詞報刊千餘種,作者在百萬以上,作品數量之宏富遠越前代。上世紀九十年代到本世紀初,隨著互聯網的普及,出現各種詩詞網站,作者多為中青年,意境新美的篇章憑藉高科技手段傳播交流,無遠弗屆,開闢出極為廣闊的天地。

通過以上史實之簡述,足見詩詞經一個世紀的曲折歷程之後,已恢復活力並繼續壯大,成為當今群眾文化和文學創作的一個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詩詞是「傳統文化熱」——「國學熱」的先聲,也是「國學熱」的群眾基礎,凡是詩詞作者和愛好者,很少有人不支持國學,祇是知識程度的高低不齊而已。當今的國學研究,無論是經史諸子、集部詩文,還是佛典道藏,基本上都限於古代文獻,停留在學術圈子之內,艱深的論文和專著難以與大眾交流;而宣傳國學的媒體如電視節目之類,有的流於炒作,庸俗膚淺。惟獨詩詞這種古老高雅的文學形式,為知識精英和民間廣大作者群體共同熱愛,直接付諸吟詠,見於寫作,中華民族的人文精神和美學體式得以廣泛流傳,深入人心,這是歐化新詩和時下的俗文化、快餐文化所無法取代的。縱然目前詩詞寫作水平普遍偏低,不足以與前賢媲美,但祇要不斷加強學習,終會提高。關注和研究現當代詩詞,恢復和推行中斷數十年的詩教,應該是弘揚國學、提高國民文化素質的一條甚佳途徑,是一種德育、智育、美育兼備,合乎理想的教育方式,與其它文化教育、科學教育可以並行不悖。隨著國力的不斷增強,中華文化必將迎來偉大的復興,傳統詩詞的創作和研究有著廣闊發展的前景和光明燦爛的未來。

[二]

以下重點介紹安徽省近百年來詩詞發展狀況,與全國詩壇互為觀照。

安徽是歷史悠久的文化大省,尤其是清代兩百幾十年間,以桐城為中心的皖西地區和以徽州為中心的皖南各縣,人才輩出,燦若繁星,在散文、詩歌創作與經學、史學、文字音韻學研究諸方面,都取得卓越的成就,有全國性影響。在近現代傳統詩壇,安徽作者紛紛崛起,留下絢爛豐厚的篇章。詩詞家的籍貫可分兩類:一為皖地出生、多有客居在外者;一為外省人久居安徽者。其職業、身份,主要為文化、教育界和政界人士。茲舉其聲名頗廣者,按時代先後敘述。

(1)近代(清末至民國期間) 裴景福(1854—1926),字伯謙,號睫闇,霍邱人。光緒十二年(1866)進士,授戶部主事,歷任廣東省陸豐、番禺、南海知縣。因受兩廣總督岑春煊誣陷,被撤職遣戍新疆。民國期間,曾任安徽省政府秘書長、政務廳長。著有《睫闇詩鈔》、《河海崑崙録》。姚永概評其詩云:「伯謙於古大家詩無所不學,至其得力於杜、蘇為多,吳船、嶺雲兩集,才氣已為極盛,至西征以後,光氣發現尤可喜可愕,足追並古人。」(《睫闇詩鈔序》)張雋稱其詩「高則近太白,大則近少陵」(《睫闇詩鈔序》)。

陳詩(1864—1943),字子言,號鶴柴,廬江人。諸生。1900年後居上海,與當時名流陳三立、范當世、朱祖謀、文廷式、沈曾植、陳衍、吳昌碩、俞明震、夏敬觀、冒廣生等人交往,講論詩學。生平無他嗜好,唯耽詩,「屏絶世務,冥心孤往,一意苦吟」(陳衍《石遺室詩話》)。著有《尊瓠室詩》、《尊瓠室詩話》,在民國間頗有影響。現代學者汪辟疆、錢仲聯均列其名於各自所著《詩壇點將録》。

黃賓虹(1865—1955),名質,字朴存,中年改字賓虹,原籍歙縣。南社社員,民國間歷任上海、北平各藝術專科學校教授,新中國成立後任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教授,第二屆全國政協委員。黃氏以畫家馳名中外,詩亦高妙,有《賓虹詩鈔》、《賓虹游草》、《黃賓虹詩》等。陳聲聰稱其詩「精警密栗,雅近萚石(按指清詩人錢載),畫中人不多覯也」(《兼於閣詩話》)。

吳保初(1869—1913),字彥復,號君遂,廬江人。淮軍將領吳長慶之子,現代名人章士釗之岳父。以文章氣節聞於世,與譚嗣同、陳三立、丁惠康並稱「清末四公子」。工詩文,善書法,著有《北山樓集》。陳詩評云:「先生為詩,於唐學韋蘇州、柳子厚,於宋學王荊公」(《北山樓詩續跋》)。宋恕評云:「五言古體,多似陶、韋」,「五言律體,多似少陵」,「七言律體,直逼江西諸祖」(《北山樓集跋》)。

許承堯(1874—1946),字際唐,別署疑庵,歙縣人,光緒三十年(1904)進士,任翰林院編修,兼國史館協修。入民國後,歷任安徽都督府高級參謀、甘肅省政府秘書長、甘肅渭州道尹等職。有疑庵詩,成就甚高,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録稱為「風骨高秀,意境老澹,皖中高手」;錢仲聯論近代詩四十家謂為「近代皖省之奇傑」,《近百年詩壇點將録》點為「天異星赤發鬼劉唐」。

吳闓生(1878—1949),字辟疆,號北江,桐城人。諸生,官候選知府,曾赴日留學。於京師講學十餘年,弟子遍海內。吳氏繼承桐城派古文,為詩取法杜甫、韓愈、蘇軾,五七言古體雄奇典奧,造詣頗深,有《北江先生詩集》五卷。

呂碧城(1883—1943),字聖因,女,旌德人。以家學淵源,姊妹四人並工文藝,碧城尤才情卓絶。青年時代同情政體改革,力主女子獨立,創辦北洋女子師範學校,任校長,為南社社員。上世紀二十年代初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美術,1926年至三十年代間漫遊歐美,卜居瑞士。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東歸香港,病歿,著有《呂碧城集》。碧城為近代奇女子,特立獨行,終身不嫁,以詞筆馳譽清末至民國間詞壇四十餘年,創作豐碩,開拓出廣闊新美的藝術境界。現代名家樊增祥、易順鼎、冒鶴亭、潘伯鷹、沈軼劉、龍榆生等對其詞評價極高,錢仲聯近百年詞壇點將録稱為「近代女詞人第一,不徒皖中之秀」。填詞之外,詩亦清婉俊麗。以上諸家,均載中國文學家大辭典近代卷(梁淑安主編,1997年中華書局版)。

(2)現代與當代(民國期間至新中國成立後)成名於民國期間、新中國成立後在世的皖籍詩詞家甚多,因時代距今較近,世人多所熟知,這裡祇分別作簡略介紹。

房秩五(1877—1966),名宗岳,字秩五,晚號陟園老人,桐城人。清末秀才,後肄業於敬敷書院。1904年赴日本東京攻讀速成師範科,歸國後於蕪湖主持公立速成師範學校,與陳獨秀合辦安徽俗話報。曾任安徽省長公署秘書,後任蕪湖道尹,1923年辭職回鄉,全力創辦浮山小學、浮山中學。建國後任全國政協特邀委員、安徽省首屆人大代表、省政協一、二、三屆委員、常委、副主席。有《浮渡山房詩存》,寄情深摯,詩風典雅。房氏畢生盡瘁於鄉邦教育,詩未用全力,存稿不多,但詩品純正,後人足以取法。

新文化運動主將陳獨秀(1879—1942)與胡適(1891—1962),前者為皖西懷寧人,後者為皖南績溪人,恰恰是安徽兩大文化地區中誕生的傑出人物,在中國現代史上佔有極重要的地位。「五四」期間陳、胡並肩作戰,猛烈批判封建專制與舊文化,主張廢除文言文與傳統詩,卻又大寫其舊體詩詞。陳獨秀的詩作具有豐富的現實主義內容,風格慷慨沉雄,極具震撼力;胡適以舊格律運新思想,詩詞清暢如話,後人尊為現代詞壇「解放派首領」(施議對《今詞達變》,澳門大學出版社),影響深遠。

著名通俗小說大家張恨水(1895—1967),潛山縣人,詩詞有剪愁集,存作品六百餘首,揭露北洋軍閥和國民黨統治的黑暗,抒寫抗戰時期知識人士的愛國情懷,凄婉兼能悲壯。

政界名流如朱藴山(1887—1981),六安人,早年參加辛亥革命,為同盟會會員,建國後任全國政協副主席、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民革中央委員會主席等職。有《朱藴山紀事詩詞選》,以工穩深厚的筆力,紀録幾十年的革命征程,堪為詩史。又如趙朴初(1907—2000),太湖人,生前任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著《滴水集》、《片石集》,詩詞曲三體兼工,反映新中國建立後政壇大事的作品,境界全新,其散曲某公三哭與詩詞多首傳誦一時。

書法大家林散之(1898—1989),和縣人。嗜詩七十餘年,成詩三千多首,結集為《江上詩存》四十六卷,兼融唐宋,法古創新,詩風蒼秀老辣,為現當代詩壇巨匠,成就實出書法之上(自稱「以七分精力用於寫詩,功夫最深,兩分用於寫字,畫乃書法餘事。」見《林散之序跋文集》)。世人唯重其書法而不知其詩,非林氏所願。其文集中論作詩體驗,多有卓見。

高等學府與科研機關中名家更多。如方東美(1899—1977),桐城人,學貫中西,一代大哲,民國期間任中央大學教授,一九四九年後居台灣,任台灣大學、輔仁大學教授。有《堅白精舍詩集》,所作意境廣袤而深邃,時時融入哲理思維,為詩壇另闢一重天地。寓台的皖籍人士,蜚聲於文化、學術界者,諸如台靜農、汪中、蘇雪林(女)、張雪茵(女)等人,詩詞創作成就皆頗高。

潘伯鷹(1904—1966),懷寧人。少年時期從桐城吳闓生受詩古文辭,青年時期畢業於交通大學。二十年代末曾任教於北平中法大學、上海暨南大學,抗戰期間寓居重慶。五十年代任同濟大學及上海音樂學院教授,後任上海市人民委員會參事、書法篆刻研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全國政協特邀委員。潘氏集詩人、學者、小說家、散文家、書法家於一身,有《玄隱廬詩》及小說、學術著作多種,詩成就極高,海外名家潘受稱為「思深、意遠、境高、語妙」,「役萬卷,狎千秋,會通天人,咳唾名理」,堪稱近百年傳統詩壇第一流大家。

洪傳經(1906—1972),字敦六,懷寧人。十八歲入南京中央大學,畢業後留學英、法,在法國獲經濟學博士學位。歸國後歷任安徽、湖南、成都、蘭州各大學教授。1955年從蘭州大學辭職南返,卜居杭州,「文革」後期病卒。有《敦六詩存》及經濟學、文學、儒學著作多種。詩風清雅而曉暢,真切反映動亂時代,遺稿由弟子周明道保存。

宛敏灝(1906—1995),廬江人,生前任安徽師範大學教授。專力於詞學研究垂七十年,與夏承燾、龍榆生、唐圭璋同為現當代詞壇元老,有《晚晴軒詩詞》,明麗清新,自成標格。常任俠(1904—1996),潁上人,歷任南京中央大學、北平藝專、北京大學、北京師大、中國佛教學院、中央美術學院教授。著述三十餘種,遍涉文學、史學、佛學、美學、藝術及外文譯述。詩詞有《紅百合詩集》,存作品千餘首,內容宏博,文采高華,足稱大家。吳則虞(1913—1981),亦潁上人,生前任北京大學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校勘《清真集》、《山中白雲詞》、《花外集》,考辨功深,為現代詞學奠基之功臣。有《曼榆館詞》數百闋,典麗沉鬱,在百年詞壇高張一幟。荒蕪(1916—1995),原名李乃仁,鳳台人,歷任北方大學、華北大學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有《紙壁齋集》、《紙壁齋續集》,揭露「文革」,諷刺時弊,筆鋒犀利,風格獨特,詩評家稱其與聶紺弩、楊憲益、黃苗子、邵燕祥、李汝倫等人同為當代「雜文詩派」的開創者。吳孟復(1919—1995),廬江人,歷任上海暨南大學法學學院、淮北煤炭師範學院、安徽省教育學院教授,為考據專家。有《吳山蘿詩》,典雅精工,是學者之詩與詩人之詩合而一之的典型。著名美學大師、文學理論家朱光潛(1897—1986),桐城人,雖不以詩詞創作聞世,但其《詩論》一書,將中國古典詩詞與西歐詩歌互為觀照,剖析藝術,精湛入微,在創建現代詩學體系方面貢獻卓越,該書成為二十世紀論詩的經典著作之一。此外已故的知名學者兼詩人,如安徽省文史研究館前館長光明甫、安徽師範大學教授張滌華,另如書法家葛介屏、省政界領導人張愷帆,其舊體詩創作都有很深的造詣。

籍貫在外省而久居合肥,以詩詞擅長者,如丁寧(1902—1978),女,揚州人,生前任省圖書館館員,省政協委員。三十年代即受詞學大家夏承燾、龍榆生知賞,馳名江浙。所著《還軒詞》寫身世之感,融入家國之悲,風格凄美,境界極高,詞論家稱她與另一位女詞人沈祖棻為現代詞壇的雙子星座,是繼呂碧城之後的又一巾幗奇才。冒效魯(1909—1988),江蘇如皋人,近代名家冒廣生之子,民國間任中國駐莫斯科大使館外交官,建國後任安徽大學外語系教授。有《冒叔子詩存》,詩風沉博幽邃,為清末「同光體」詩的繼承發展者。曹大鐵(1917—?),江蘇常熟人,為土木工程專家,在合肥工作數十年。兼工詩詞書畫,有《梓人韻語》,存詩詞一千數百首,多有長篇紀史之作,雄奇偉麗。客籍居皖的詩詞家,以其豐美的創作成果,為安徽詩壇增光添彩。

安徽省內各市縣尚有許多創作成就頗高的詩詞家,亦為隅舉。如劉鳳梧(1894—1974),號蕉窗老人。岳西人(昔屬太湖),民國間任省教育廳視導,五十年代後為省文史研究館館員。著《蕉雨軒詩》、《緑波詞》、《劫灰集》,存詩詞四千三百餘首,造詣精深,廣受當代名家讚譽。汪石青(1900—1926),黟縣人,英年早逝,詩詞曲色色精美,有《汪石青集》,在台北出版。汪岳尊(1905—1998),全椒人,為著名中醫,與林散之為老友。有《石廬詩存》,詩清奇蒼朴。張溶川(1915—2005),定遠人,退休教師,有《溶川詩選》、《溶川詩續集》,存詩一千數百首,才力富健。汪稚青(1919—?),黟縣人,汪石青之子,退休教師,有《皖霞韻語》。陳葆經(1919—?),字麗子,全椒人,省文史館員,有《三餘軒吟草》,詞作尤工。另如巢湖洪漱崖、宿松女詩人王松霞、安慶女詩人葛冰如,都已逝世,作品皆非凡響。民間聲名未顯的詩家更不可勝數,有待研究者進行廣泛深人的發掘,搜集、遴選其精品,編纂出版,以廣流傳。

上述三十多位詩詞家,皆出生於十九世紀末或二十世紀初葉,除少數人健在外,絶大部分已作古。他們在民國期間已馳騁才華,或初露頭角,新中國成立後繼續吟詠,部分高齡詩人到八十至九十年代創作力依然旺盛,如張溶川、汪稚青、陳葆經、汪中等,進入二十一世紀後仍未輟詩筆。

民國期間戰亂頻繁,詩人大多流離奔走,生活艱辛。在全國範圍內,雖然北平、天津、上海、南京、廣州、重慶等幾個大都市都有過短期的詩社、詞社,但在規模聲勢方面,無法與八十年代後的各省、市詩詞社團相比。詩人多是單兵作戰,勞者自歌,不標宗派,不立門戶,交往酬唱,限於師友之間,作品不求發表,藏於囊篋,至晚年方結集印行。有人更無意存稿,隨作隨棄;或貧困無力付梓,以致詩集殘毀失傳。而以上開列者,僅僅是筆者讀其詩、知其名者,見聞所限,掛一漏萬,大量在當時頗有聲名的詩人及其作品,已淹沒於歷史長河之中,無從得知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與全國詩詞復甦的形勢密切呼應,安徽的詩詞群眾團體也紛紛興起。就會址在合肥的而言,省級組織有兩家:安徽省太白樓詩詞學會,成立於一九八五年六月,會刊《太白樓詩詞》;安徽省詩詞學會,成立於一九八五年九月,會刊《安徽吟壇》,安徽省炳燭詩書畫聯誼會,成立於一九九二年春,會刊《炳燭詩書畫》;合肥市有廬州詩詞學會,會刊《廬州詩苑》。省內各市、縣,據筆者所知者,諸如安慶、桐城、樅陽、太湖、宿松、望江、潛山、岳西、六安、金寨、肥東、肥西、巢湖、馬鞍山、蕪湖、銅陵、宣城、鳳陽、太和、定遠、全椒、亳州、阜陽、蚌埠、淮北、淮南都有詩片語織和各自的刊物。從省級到市、縣的詩詞學會、詩社,都長年堅持活動,按期出刊,並與中華詩詞學會及全國各省、市的詩詞團體交流往來,會員寫作詩詞,隨時發表,不限於本地會刊。從詩詞隊伍的成員來看,絶大部分為離、退休老幹部,包括教師、醫生、科研人員等各行業的老知識分子,基層詩詞團體中也有部分工人、農民。作者的人數和作品的數量,遠遠超過民國時期和建國後至「文革」時期。

在安徽省規模宏大的詩詞隊伍中,近二十年來又湧現出一批水平較高的作者,且有馳譽全國者。諸如宋亦英(著名女詞人,有《宋亦英詩詞選》、《春草堂詩詞集》)、劉夜烽(著名書法家,有《劉夜烽詩詞選》)、徐味(有《雲水軒吟稿》,榮獲安徽省首屆「天鵝杯」文學奬)、鄒人煜(女,有《兩閑集》)、陶光(巢湖學院退休副教授,有《無邪集》、《無邪續集》)、陳家灼(皖西學院退休教師)、馬祖毅(安徽大學外語系教授)、祖保泉(安徽師範大學教授,有《丹楓詞稿》)、孫文光(安徽師範大學教授,有《天光雲影樓詩稿》)、裴中心(筆名老憨,退休教師,有《西園吟草》)、郭珍仁(退休教師,有《濱河廬詞》)、金效濱(退休醫師)、周醒(退休教師)等,他們出生於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或三十年代,寫作時間多在新中國成立以後,至晚年退休,投入較多的精力吟詩填詞,形成各自的創作風格,是安徽省當今詩詞界的主力軍。皖籍而居外地的人士,諸如丘良任(全椒人,學者,有《補蹉跎室存稿》,居北京,1999年病故)、孔凡禮(太湖人,宋代文學研究專家,居北京)、舒蕪(桐城人,著名學者,有《天問樓詩》,居北京)、梁東(安慶人,曾任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中華詩詞社社長,有《好雨軒吟草》)、宣奉華(女,肥東人,曾任中國新聞學院副院長,已退休)、江嬰(無為人,居天津),居海外的學者如余英時(潛山人,曾任美國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教授)、闞家蓂(女,合肥人,任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教授),在詩詞創作方面都有成就。

[三]

以上祇是對安徽近百年的詩詞創作情況作浮光掠影式的掃描,已可見代有英才,碩果累累。無論是皖籍還是客居在皖的詩詞家,都以其手中的彩筆,多角度地反映百年中國的巨變滄桑乃至整個世界的風雲變化,從不同側面展示了二十世紀中華民族的苦難史、抗爭史和進步史,具有重大的史料價值。詩詞家謳歌真善美,鞭撻假惡丑,既抒發強烈的愛國情懷、憂患意識,又在反帝反封建的時代洪流中揚清激濁,追求民主自由,表現出前無古人的思想境界和生氣蓬勃的現代精神,使古典詩詞中的人文傳統煥發青春,平添亮麗,這是現當代詩詞中最可貴之處,在新世紀必將進一步發揚光大。而安徽的雄山秀水、風土習俗也被詩人們盡情描繪,詩中帶有濃厚的地方色彩,洋溢著對家鄉的熱戀,讀之分外親切。詩詞家繼承舊有的詩歌形式,不僅僅是思想內容有重大的革新,在作品的語言和表現技法方面同樣有嶄新的創造,從而形成繽紛多彩的藝術風格,具有豐富的美學價值。安徽省詩詞家中的多位傑出作者,諸如裴景福、許承堯、呂碧城、陳獨秀、張恨水、林散之、趙朴初、丁寧、潘伯鷹、常任俠、荒蕪、吳則虞等,躋身於全國詩詞界的優秀者行列,其作品共同代表著二十世紀詩詞的高度成就,是現當代文學寶庫中的珍品。至於近二十年來安徽省詩詞群眾團體的蓬勃興起、活動的頻繁開展,湧現出眾多的詩詞愛好者,其大量作品的高下精粗,有待時光的淘洗,但作為一種社會性的文化現象,有其存在的深層意義,對今天大力提倡的文化復興,也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綜上所述,再對全文作一總結。一、傳統詩詞是我國文學極重要的組成部分,它承載著幾千年來的華夏民族精神,內涵深厚,境界廣遠;其藝術形式千錘百鍊,講究格律音韻,凝結著漢語言文字的精華,唐詩宋詞,被公認為世界文學殿堂上璀璨的明珠。正因為詩詞紮根生長於中化文壇的沃土之中,其風神、意境、格調、韻味,密切吻合民族的審美心理習慣,與橫向移植的歐化體新詩在語言與形式上迥然有異,故而傳誦不衰,難於替代。「祇有民族的,纔是世界的」,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傳統詩詞的經典著作不亡,最適宜於以格律音韻的組合形式來抒情言志的漢語不亡,詩詞也必將永遠存在,且不斷有人來繼承、創新。這也是詩詞歷經劫難而生命依然頑強的根本原因。二、詩詞是歷代無數作家共同創造、確立的藝術形式,體制豐繁多彩。詩從四言、五言到七言、雜言,從古體到近體;詞從小令到中調、長調;曲從散曲到套曲,各種體格在不斷地創立,舊有的仍不廢除,即使是最古的詩經四言體以及屈原的離騷體,今天也有人在使用。而形式中藴涵的思想內容伴隨著時代的腳步在發展更新,其中的民族精神則代代承傳,貫之以一。變中有不變,不變中有變,這是詩詞創作的規律。高明的作家自由選擇、嫻熟駕馭多種藝術形式,以表達其思想情感,變化隨心而不逾矩,所謂「格律束縛思想」、「不能表現時代精神」等論調,是缺乏充分的理論根據的。新文學運動的旗手與健將,諸如陳獨秀、魯迅、郭沫若、郁達夫、老舍、田漢等人,以及政治家毛澤東的大量作品,已無可辯駁地證明詩詞這種藝術形式不可廢棄,「五四」時期的偏激觀念已被現當代詩詞家的創作實踐所否定。三、從古代的第一位詩人屈原到現代的陳獨秀、魯迅,都是餘事為詩,幾千年來的傳統詩詞,沒有專業作家。詩人在作品中寄託心靈,抒發抱負,純粹出於感情的需要,並無功利目的。歷代流傳的精品,大多成於詩人艱危困苦之時,所謂「詩窮而後工」;現當代詩詞中最有價值的部分,也都是在戰亂劫難的環境里創作的。詩人不僅具有憂國憂民的博大情懷,更秉持獨立不阿的錚錚風骨,故能批判現實中的腐朽邪惡,體現真正的時代精神。膽識、胸襟,兼以才華、學養,是成為偉大詩人的必備條件。四、詩詞絶非某些人所譏嘲的「老人文學」、「夕陽文學」。民國期間成名的詩詞家,其創作大都始於青年時代,逐漸成熟、提高。許多老詩人的作品,仍然保持著鋭利的鋒芒,蓬勃的朝氣,而當今的語體新詩中卻不乏頹廢萎靡的情緒。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後,在全國範圍內出現大批中、青年詞作者,四十至五十年代出生者勿論,有多位出生於六十至七十年代的青年,風華正茂,所作詩詞意境新而藝術美,其成就大有超越健在的老輩之勢,可見繼武前修,必有來者。關於這一點,筆者另有專文論證。

以上就詩詞存在的價值、原因而言,唯扼其大要而已。然而以冷靜的眼光對當前安徽省乃至全國的詩詞狀況進行觀照,便察知在繁榮的表象下潛藏著諸多亟待解決的問題,阻礙著詩詞的健康發展。茲舉其數端:一、由於「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倡導者對詩詞的抨擊,更由於建國後多次政治運動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加「橫掃」,八十餘年來,儘管詩詞創作取得重大的成就,但至今仍處於「在野」的地位,未能堂堂正正地進入現當代文學史,選入各級學校的教科書。詩詞被視為「謬種」,是「陳腐僵化的體式」,熱衷於寫作詩詞者,被譏為「對封建骸骨的迷戀」。小說、散文、戲劇、影視、報告文學及書法、繪畫都有專業作家,政府設有專職管理機構作協、文聯,作家的成果得到社會的認可,有經濟效益;詩詞則純屬民間的個人寫作,任其自生自滅。除若干名流外,一般作者的詩詞集極難正式出版,一版再版者,祇是古代詩詞。各地的詩詞團體無編製、無經費,開展活動,資金全靠自籌。二、高校與社科機構的專家學者研究的對象是古代詩詞,視現當代詩詞如無物。老一輩專家大多能詩擅詞,五十至六十年代以後培養的以古詩詞研究為專業的學者,則述而不作。其成果形式,或為文獻彙編、校勘箋注,或為詩史詞史、批評鑒賞,從理論到理論,嚴重脫離當今詩詞的創作實踐,起不到切實有力的指導作用。三、詩詞隊伍雖然規模龐大,但作者多而作家少,偽劣產品多而精品少。大多數作品的內容為歌功頌德,趨時應景,缺乏深刻的思想、獨創的風格,千人一面,眾口同聲。多有作者語言文字尚未過關,格律音韻尚未精通,卻主張「改革」、「通俗化」,其結果是作品無藝術性可言,味同嚼蠟,因而喪失了讀者。四、詩詞作者老齡化,青黃不接。在全國範圍內尚不乏後起之秀,安徽則極少「新生代」人物。目前主持詩詞團體者,都是七十至八十歲的老人,再過十多年,若無人接班,詩詞活動包括會刊的印行,將歸於沉寂。這是稍有遠見的人都會擔憂的。前兩種狀況,屬於詩詞生存的外部環境問題。現當代人寫的舊體詩詞,或一律嗤之為「復古」、「守舊」,這實際上是兩個「凡是」的心態在文化、學術界的延續,是一種狹隘僵化的文學觀念。未能通覽古今,察其正變,沒有對現當代詩詞作廣泛深入的調查研究,就輕易否定它,這不是歷史唯物主義者的態度。而觀念一旦形成,極難改變,要為現當代詩詞「正名」,使思想解放,消除偏見,達成共識,尚需付出艱苦的努力。但無論如何,近百年來的詩詞成果,是一個巨大的、客觀存在的文學實體,是中華詩史發展鏈條上一個極為重要的環節,是迴避不了、抹煞不掉的。目前雖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將來必然有眾多的研究者來開發莽原,收集珍寶,如同現當代人整理搜輯古代詩詞一樣。後兩種狀況,則屬於詩詞的本身問題,關鍵在於作者,在於如何提高作品的質量。詩詞歷來是品位高雅的純文學,不同於通俗文藝和快餐文化,重傳承、講法度是其創作規律。作者如果缺乏深厚的學養和功力,很難登堂入室,寫出真正的藝術精品。千年積累下來的古典詩詞,已經樹立極高的楷范。首先必須重視繼承,必須虛心學習,汲其精華,融通變化,然後纔能有所創新,有所超越。數典忘祖、師心自用,急功近利,大言「改革」,皆非詩詞的正途,其產品是經受不住歷史的檢驗的。至於老年人以詩詞自娛晚景,即使是水平不高的嗣通愛好者,也應該鼓勵,而且大批離退休老幹部已為當前的詩詞復興做出很大的貢獻。但更應該極力扶持新秀,使詩詞後繼有人,薪火不熄,這已是毋庸多論了。

綜觀二十世紀的傳統詩詞,在曲折艱難的道路上頑強奮進,終於迎來了柳暗花明的今天。嚴酷的政治運動都未能毀滅它的生命,何況是安定祥和的年代?隨著國家的不斷富強,國民素質的不斷提高,詩詞也必將受到全社會的重視。在曙光燦爛的新世紀,將繼續弘揚優秀的傳統文化,誕生更多的詩詞大家,使泱泱中華恢復詩國的美譽。安徽詩詞近百年來擁有碩果飄香的過去,也必然會有繁花怒放的未來,筆者對此是堅信不疑的。

(原載《文學論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又載《合肥教育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收入筆者自著《近現代詩詞論叢》,學苑出版社2007年11月版。經修訂後作為「安徽近百年詩詞名家叢書」總序。「叢書」第一輯共五種,2009年由黃山書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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