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穫》文本·一個人的電影|葛優:演出生活來(王童)2

一個人的電影

葛優:演出生活來

葛優vs王童

【原載2011年第3期《收穫》《一個人的電影》專欄】

【續】

王童:周曉文拍《秦頌》時,你就同姜文合作了,那時的合作同今天的合作有些什麼不同?

  葛優:《秦頌》這片子前兩天還看來著,那時姜文是演員,現在是導演,責任也肯定不同。但現在回過頭看《秦頌》那片子,覺得有些地方還是撐不住。

電影《秦頌》,1996

  王童:人稱姜文是一個很難合作的人,腦子裡老能湧現出一些鬼點子,也挺格澀的。同你合作得怎麼樣?

  葛優:我們合作得特別好。拿認真來說,他把拍戲這事特當回事,不是就為出名,玩玩票什麼的。他特愛琢磨,這同我很像。你比如我有時準備好了,喜歡現場發揮。他不行,要事先多做小品,台詞也來來回回對好多遍。這讓我很讚賞他。

  王童:相對於周曉文呢?

  葛優:周曉文是這樣的,他是導演,但他是學攝影出身的,總愛親自掌機,動不動就自己來了。拍起戲來是很玩命、吃苦的一人,人也很幽默,說的一些事也很有意思。

  王童:同導《大撒把》的夏鋼又截然不同,夏鋼很儒雅。

  葛優:對,他不怎麼愛說話,不像小剛那樣呼五喝六的。所以這導演的風格真是不同。

  王童:馮小剛導戲是張狂的?

  葛優:張牙舞爪的,來呀!干哪!上啊!

  王童:現在他是不是平和了一點?

  葛優:也不是,還那樣兒,但不管你怎麼樣,能把這戲拍出來就是好樣的。

電影《大撒把》

《編輯部的故事》,1991

  王童:後來你怎麼就成了馮小剛系列影片的主角了呢?是從《編輯部的故事》開始的嗎?

  葛優:《編輯部的故事》有一場戲是在記協門口拍的。當時小剛就對我說起《大撒把》,認為這戲我能演。

  王童:他是電影《大撒把》的編劇。

  葛優:是他和鄭曉龍編的。他戲中的所有人物都有「耍貧嘴」的這一特徵,而我恰好就能將這些人物的話語熟練地說出。你比如說,人說王朔的小說不帶標點符號,不太好讀,而我則能駕輕就熟地調侃出。

  王童:你是怎麼掌握的呢?

  葛優:首先是人家寫的這詞好,口語化。再者這恰好就契合我的某種感應,這好像是天生的。你比如說,你好,寫成好哇你,你去了,去了你。

  王童:按語言學來說,這叫倒裝句。

  葛優:對對對,再者人家也寫得好,也特適合我說。

  王童:所以說《編輯部的故事》里,就有許多這樣的語境。我曾向小剛建議,讓你和呂麗萍再演個對手戲。不一定是編輯部故事了。

  葛優:人都老了,演不了愛情戲了!演也得演年輕的。否則沒人愛看。

  王童:還有一個戲對你也很重要,那就是黃蜀芹的《圍城》,你同陳道明這樣的腕兒演對手戲。

  葛優:對,那時他是腕兒。

  王童:演完了你也成腕兒了。

  葛優:黃蜀芹也是不聲不響的導演,印象中她不怎麼說戲。也就演出來了。

  王童:不說戲你怎麼演呢?

  葛優:萬變不離其宗,怎麼演也沒出她的框架,都在其間展示,演好了,她就說兩聲好好。

  王童:你演的李梅亭是怎樣設計的呢?

  葛優:說來也不太難演,因這個人物小說已提供了白眼仁多於黑眼仁的描述,這樣,在塑造時就斜著眼看人。再者這人又有點色、猥瑣,給呂麗萍吃藥時,最後自己給吃了,這是情景設置的,對表演來說也沒費太大勁兒。

  王童:說起來,我也正想問問你,演了許多卑鄙、猥鎖、陰險、好色一類的反派角色,但又有《大撒把》、《編輯部的故事》及小剛系列喜劇影片里比較瀟洒、不屑一顧、超脫的那類角色。這些角色你是怎麼分門別類的呢?塑造起來費勁嗎?

  葛優:其實,主要都是劇本提供的。

  王童:劇本的提供應是很簡單的,還要靠你自己發揮,你寫角色自傳嗎?

  葛優:過去有過,但現在基本不作了。因為如果你心中沒這個人物,寫了自傳也沒用,重要的是你心裡要有這個角色。拿凱歌的《趙氏孤兒》來說,因他不太滿意這劇本,就埋頭去改,寫了很多,我就要按照他的思路去調整,人物的性格也會起變化。因而我現在就不去寫自傳,而要儘力去琢磨要塑造的這個人物。所以我現在經常失眠。

《趙氏孤兒》劇照

王童:為塑造人物失眠?

  葛優:是的,經常整晚整晚的為一個人物的塑造絞盡腦汁。

  王童:可你塑造的人物都非常到位。拿《趙氏孤兒》來說,程嬰這人物是比較經典的,特別是在歷代的戲曲舞台上,已演繹過無數次,你怎樣推陳出新呢?

  葛優:這事是這麼著,凱爺(指陳凱歌)呀,他把這戲忠義的這條線索給改了、顛覆了。我不能同他老掰扯著這改動合不合理,我就只好按他顛覆了的這版走。爭執也沒用,他認為觀眾看後會不相信這個細節。

  王童:這一點我寫過評論,我認為他自認為合理的改動,在戲劇元素中恰恰成了最不合理。因千年而來的戲劇衝突的存在必有它存在的理由,名著就是名著。可現在的許多導演,名著的基本內核尚未吃透就急著去顛覆,有些想當然。當然這同你演員無關,你的演技在這部電影里上了一層樓。

  葛優:我也費了老大勁,東思西想的。凱爺要求就是演這個人物不要用那麼大的勁。

  王童:而你則費盡了心思。

  葛優:現在想起來,他改動這版還是適合我來演的,我也是接受的。但過去那個角色,可能有,但應是比較少的。在演這戲時,我就常常被程嬰這個人物所感動。我就琢磨這人當下的心理,那個慘哪!這人兒子沒了,老婆也被殺掉了。我能感受這人的那個狀態。

  王童:說到這裡,我常想若他不把劇中程嬰捨身取義的這條線索去掉,你演起來或許會更為感人。現在則造成了一種間離效果,讓觀眾總不能進入情境之中。

  葛優:我常想,若讓我來演一個英雄人物,當然也沒人來找我演這種英雄人物,我可能會塑造出另一種類型,也許不被通常的觀眾接受。

  王童:你演了凱歌的影片《霸王別姬》,相對於《趙氏孤兒》這部影片,兩個角色有些什麼不同?

  葛優:《霸王別姬》那個袁四爺只是個配角,比起程嬰來說,分量還是不一樣。

  王童:那片子也是你同腕兒演員合作的,包括張國榮、鞏俐、張豐毅他們。

  葛優:這之前我已同鞏俐合作過,因而也沒什麼太了不得的。張豐毅也知道一些。不過,片中的張國榮確實是個腕兒,有國際影星的感覺!

《霸王別姬》劇照

  王童:說到張國榮,我也正想問問你,同你合作的兩個優秀演員傅彪同張國榮,都已英年早逝了,能否追憶一下他們兩位。

  葛優:張國榮在劇組裡,有很長一段時間給我的感覺他就是一個女的。我同他的戲也不多,就那麼幾場。他對角色的敬業精神,讓人感到很職業,不像我們這邊瞎混的那些。這樣他在現場就常常激勵起我要把角色演好。這樣,演完之後,他就當著那些探班的人指著我說,這人戲不錯。他那麼早就絕命,很感惋惜。

  王童:傅彪呢?

  葛優:傅彪在《沒完沒了》之前就同我合作過兩個戲,他也是個很有心機的演員,有點子有想法,那時也常到小剛工作室來尋找一些上戲的機會。是個好演員!

  王童:可這些好演員卻都過早殞落了。

  葛優:這也讓人感慨萬千呀!好人好演員,你說怎麼就那麼走了呢?真是可惜呀!你拿張國榮來說,在他去世之前一段時間,他想要去當導演,還準備讓我演個角色。後來他又說不弄了,他突然自殺的四月一日那天,我正在開車,是路上聽到的。你說悲痛倒不如說是愕然。這讓我想起,當年我獲戛納電影節最佳男演員,領獎回來路經香港時,他請我吃了頓飯。想起他的為人真是一個榜樣。頭一年,他的《霸王別姬》沒獲得最佳男演員,第二年我因《活著》得了。這照一般人來看,肯定會有點嫉妒心理。可他不,他很大度,請我吃飯時還說,我以後還會拿呀!可笑的是,當時有人還說我拿這事炫耀自己。

  王童:說起戛納影帝這事,我常想,中國許多稱為腕級的演員,實際上達到此高度的沒有幾個,好像夏雨和當年的嚴順開因演《阿Q正傳》得過國際獎。

  葛優:他們得的是威尼斯電影節影帝。戛納影帝梁朝偉得過。獲得戛納影帝這對我來說,是個裡程碑。有自信了。這自信也包括觀眾對你的認可。你比如,當時走在戛納的大街上,人們就紛紛前來合影,女人摟著你就親。在香港也成天被媒體包圍著。但在國內,只有圈裡人知道一二,老百姓一般都不太了解。

  王童:本來這是一為國爭光的好事,亞洲第一個獲此殊榮的人。

  葛優: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但後來電影一禁就傻了。

  王童:那你有幸還領了這獎,藝謀則連去都不能去。

  葛優:我也是探親路過去領的。去德國看妹妹葛佳,路過戛納領的。當時我同鞏俐一邊坐一個,中間的椅子空著張藝謀。

  王童:你妹妹葛佳的作品我看過,文筆很不錯,你怎麼不攛掇她弄個本子,讓老爺子加進來,一起演個戲?陳佩斯和他家老爺子一起一展演技,還創造出了一個藝術空間。

  葛優:這事我要好好考慮考慮。老爺子都八十多歲了。實際上我倆演過一農村戲,我媽寫的。原來《夜宴》那戲,馬精武演的那角是想讓他演的,後考慮到他身體,就放棄了。

  王童:《夜宴》我同馮小剛溝通過,我認為那影片包裝得很好,但故事套用《哈姆雷特》,實不可取。儘管你演得還是很出色的。

  葛優:他也是想開闢一新路子,不能老是賀歲片一類的了。你說他想不想在國際上拿個獎,也想。

  王童:說起那麼多優秀編導的戲,恰有一個人的戲你沒上過,就是劉恆的。

  葛優:原《集結號》中那角色是讓我演的。

  王童:那你為何不去?否則你的演技又會是一個跨度了。

  葛優:我可受不了,撐不住,那戲太苦了。人有時不得不放棄。我剛才對你說過,我現在拍戲經常失眠,長期靠吃安眠藥來緩解。吃藥後,睡得晚,不能早起。比如拍《趙氏孤兒》時,我就對凱爺提出,這怎麼辦呢?凱爺說外景地沒辦法,你要克服配合。棚里的戲可按我的時間差來,因這戲大多都是下午兩點拍的。

  王童:演戲把你折騰得厲害吧?

  葛優:是,其實演戲這事對一個人的養生特別不利。你說不該哭的時候哭,這特傷身。而不該笑時又笑,整個人完全是擰著的。

  王童:所以我前面才說到,你可能已分不出生活中的葛優與戲中的袁四爺、福貴與師爺了。

  葛優:我有時在生活中也「貧嘴」,這全是受劇中人物的感染。我自己的語言天賦還沒那麼溜。所以我常說我不太適合做演員。你讓我即興來一段什麼的我肯定不行。

  王童:這就很怪,戲中你又塑造出了各類人物。

  葛優:這主要是在演別人,所以還不太怵。

  王童:看了你的一系列影片,覺得你不是所有的角色都很成功。如在何群執導的片子《滑稽人》中扮演的那個臨時教師,就有點遊離。

  葛優:這主要是片中那個人物寫得也不太準確。你比如說這教師必要坐著講課,同時又找一群孩子到家中吃飯,其實這不典型。這還是那句老話,好劇本才能出好戲。東西好,演不出來是另一回事。

  王童:通常演員總希望能有新的挑戰。

  葛優:這事包括小剛也說過,這演員演了二十多年的戲了,你要再讓他改變戲路,實際上是很難的。那天,有導演想讓我演一樂隊指揮,你說這指揮又是什麼樣?還有人讓我演一個同性戀者,這同性戀者又是什麼樣?

  王童:按你的喜劇風格指揮可演成《虎口脫險》中德富耐塑造的那類。

  葛優:我還不是那戲路。

  王童:同性戀呢?

  葛優:也兩說。我舉出這些例子,是要說明一個演員要如何塑造那些反差極大的角色。

  王童:那你喜歡什麼類型的角色?

  葛優:這不太好說,也沒仔細想過。因我每年看幾十個劇本,我從中挑幾個就成了。

  王童:你挑的準則是什麼?

  葛優:要人物寫得好,故事也好唄。但這也兩說,你說你喜歡的角色觀眾就一定喜歡嗎?票房好並不一定就代表是好電影。可沒票房的電影你又覺得有些曲高和寡。

  王童:這樣你的選擇也很困難了。

  葛優:是。你比如說我現在都不會看故事大綱。導演、製片人都可看故事大綱來決定。但我認為惟獨演員不能看。因演員要說台詞兒,大綱里沒這些。

  王童:台詞同期錄音的話,你那種「耍貪嘴」的天賦可發揮得淋漓盡致,那後期呢?

  葛優:開始演戲時,幾乎都是在棚里錄的,同期錄音只是這幾年的事兒。我就是這麼過來的。對此我是練出來的,現在百分之八十也是後期錄的。但有些折騰的感情戲後期錄很難,這就要提醒導演,現場要錄好。趕上有那麼幾場戲沒弄好,後期錄那個費勁呦!

  王童:現在觀眾大多都陶醉在你那「耍貧嘴」的語境感染中了。你怎麼掌握這語言的?

  葛優:通常我對台詞是非常講究的。這話說不好不成。我力圖達到口語化。

  王童:確實也是,你的這種口語化看上去不經意,實際上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王朔語境里的那種東西,經你的調侃已傳播給了受眾。

  葛優:這我還沒感覺到,只是我自己沉浸在其中已忘了其他元素。

  王童:比如說,你演的小剛的系列喜劇影片,《不見不散》中你教美國警察說漢語的那場戲,沒有觀眾看了不會開懷大笑的。這是真正的喜劇元素,不是胳肢人擠眉弄眼的那種。

  葛優:這也是小剛的藝術追求,喜劇不能總是遊戲、做作那類。同時,其他類型的影片也應有這種追求。

  王童:但現在一些編導總陷入一個忽悠觀眾的誤區出不來,比如藝謀《活著》與《秋菊打官司》拍得那麼好,怎麼就想出來弄個「三槍」,讓人不解。

  葛優:關於忽悠觀眾的話,你說得太對了。這次《讓子彈飛》就沒走那路。我就對姜文說過,這片要讓觀眾心領神會,而不能一味暈乎。你比如,拍《夜宴》時我也對小剛說過,《平原游擊隊》中,松井的戲給得多足哇!我說《夜宴》中人物也應來點,這要讓觀眾自然投入。《讓子彈飛》這次,我也問過姜文,是你說過觀眾看不懂再看第二遍嗎?他說:是!哪有這事呀!只有好看才看第二遍的。

  王童:你在小剛片中出演了那麼多角色,但恰是代表著小剛導演水平的《集結號》與《唐山大地震》,你都沒在其列,遺憾嗎?

  葛優:沒有,因我覺得他的成就還是「賀歲片」吧!

  王童:當然那些「賀歲片」也很好,特別是那種被稱為「顛覆」了的文學語境借你「耍貧」也「貧」到家了。

  葛優:這主要是要認真閱讀這種類型的小說,從心中領悟出來。再有要常同大家交流,細心觀察這種類型的人。

【未完待續】

徵稿:2017年是《收穫》創刊60周年,寫下你和《收穫》之間的故事,投稿給《收穫》微信公號,將會在「我與《收穫》」欄目里刊載。一起分享閱讀和文學帶給我們的難忘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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