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儒家道統及宋代理學的道統之爭

【內容提要】儒家道統的哲學內涵可以歸結為三個方面:認同意識、正統意識、弘道意識。道統說雖由唐代韓愈提出,但道統意識卻是儒家自孔子以來的一貫思想。通過對宋代朱熹和陸九淵為代表的道統之爭的詳細剖析,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儒家道統意識對於儒學本身的發展具有積極與消極的雙重作用——道統意識是儒學發展的一個內部動力,但也會影響儒學的健康發展。

【關 鍵 詞】道統/朱子/象山

「道統」觀念是儒家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自唐代韓愈明確提出道統說以來,儒家學者在思考儒家與佛、道兩家的關係時,道統一直起著明確自我歸屬的作用。在儒家內部,道統則起著劃分學術與學派界線的作用。道統思想是儒學發展的一個內部動力,同時又對儒學的發展起著阻礙作用。本文試圖以對道統的哲學內涵的分析為基礎,來解讀宋代理學中道學與心學兩派的道統之爭。

一、道統的哲學內涵

「道統」一詞是由朱子首先提出的,他曾說過:「子貢雖未得道統,然其所知,似亦不在今人之後。」[1](《與陸子靜·六》卷十三)「若謂只『言忠信,行篤敬』便可,則自漢唐以來,豈是無此等人,因其道統之傳卻不曾得?亦可見矣。」[2](卷十九)「《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聖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3](《中庸章句序》)。朱子雖然最早將「道」與「統」合在一起講「道統」二字,但道統說的創造人卻並非朱子,而是千百年來眾所公認的唐代的儒家學者韓愈。

韓愈明確提出儒家有一個始終一貫的有異於佛老的「道」。他說:「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4](《原道》,卷十一)。他所說的儒者之道,即是「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4](《原道》卷十一)。「道」,概括地說,也就是指作為儒家思想核心的「仁義道德」。千百年來,傳承儒家此道者有一個歷史的發展過程。這個過程就是「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4](《原道》卷十一)。這個傳承系列類似於佛教所說的「法統」,儒者之「道」的傳授譜系也就是朱子所說的「道統」。

自從韓愈提出道統說以來,歷來解說道統者都未能超出韓愈道統說的框架,即從「道」與「統」兩個方面來理解道統。前者是邏輯的,後者是歷史的。甚至可以說,直到現代,人們對於道統的理解也並未超過韓愈的水平。韓愈以及儒家學者所強調的道統,其哲學上的內涵究竟為何,或者說當儒者強調道統之時其用意如何,這些都尚有待於作出說明。

對儒家道統說進行哲學的分析,可以把儒家的道統歸結為三個方面:認同意識、正統意識、弘道意識。

首先說認同意識。當一個儒者談及道統之時,表明了儒者本人對於儒家思想的認同。子貢說:「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5](《子張》)這表明孔子以及整個孔門認同的是「文、武之道」。孟子也有兩句頗具代表性的話。他說:「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6](《梁惠王上》)「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6](《滕文公下》)孟子在這裡表明了自己是「仲尼之徒」、「聖人之徒」,自己所認同的是聖人之道。認同意識也即是鮮明的立場意識。當韓愈說「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這表明韓愈認同的是儒者之道,他的學術立場站在儒家的立場上,而不是佛老的立場上。認同意識對於道統來說是最基本的,沒有對於古聖先賢的思想認同,也就無從談及道統。儒者對於儒家道統的認同,往往是自覺與自願的。自覺是從理智上對於儒家學說以及價值理想的認同,自願則是從情感上對於古聖先賢的尊敬與崇奉。

其次說正統意識。正統意識的發生是由於儒家內部多個學派或學術分支並立的情況下,具有道統意識的儒家學者往往把自己或自己一派視為儒家正統,而把儒學內部的異己、特別是學術觀點與自己有較大分歧者視為異端或非正統。如牟宗三先生說:「大體以《論》《孟》《中庸》《易傳》為主者是宋明儒之大宗,而亦較合先秦儒家之本質。伊川、朱子之以《大學》為主則是宋明儒之旁枝,對先秦儒家之本質言則為歧出。」[7](P19)牟先生以宋明理學中程朱一派為旁枝,而以陸王一派為正統,當然也不免有以繼正統而自居的意思。正統意識也即是道統正統意識。但儒家內部的正統之爭也是學術發展的必然結果。正如牟先生所說,宋明儒學「他們對於孔子生命智慧前後相呼應之傳承有一確定之認識,並確定出傳承之正宗,為定出儒家之本質」。儒學內部並非鐵板一塊,儒學思想的生長點也不是單一來源,後世儒者的思想傾向與背景也不一,因而對於儒家本質的理解產生各種各樣的分歧也是自然事情。但儒者基於自己對於儒家本質的理解,在標榜自己為正統時,所捍衛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正統地位,而更為重要的是捍衛自己所理解的儒家的本質。所以正統意識中還包含著強烈的衛道意識。

再次說弘道意識。以繼道統而自命的儒家學者具有強烈的擔當意識,認為自己是道統的繼承者,傳繼道統和弘揚道統是自己義不容辭的學術使命。如孔子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5](《子罕》)孔子此處所說之文,朱子注曰:「道之顯者謂之文,蓋禮樂制度之謂。不曰道而曰文,亦謙辭也。『茲』,此也,孔子自謂。」[3](《論語集注·子罕》)孔子以繼文王之道而自命。至孟子則曰:「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夫天未欲賓士天下也,如欲賓士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6](《公孫丑下》)

具有道統意識的儒家學者,既然把自己視為道統的傳承者和擔當者,那麼就會認為自己有義務將儒者之道繼承下來,並發揚光大,然後還要傳接下去。也就是張載所說的「為去聖繼絕學」[8](《張子語錄中》)。

道統的基本內涵,應該包含以上三者。自孔孟始,儒家思想中便有了一些道統的因素。關於後世儒家列為道統之傳道譜系表中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大都以崇敬和讚揚的語言提到。可以說,道統因素在儒家思想中是自始至終都存在的。但為什麼又以韓愈為道統說的正式提出者呢?我想主要是在於韓愈首次明確地提出了一個具體的傳授譜系:「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4](《原道》卷十一)而這個具體的道統譜系把道統所包含的認同意識、正統意識和弘道意識也具體地表達出來。認同意識、弘道意識自不必說,就正統意識而言,韓愈道統說中也有之。韓愈說:「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性之所近。其後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其所能授弟子,源遠而末益分」。[4](《送王秀才序》,卷二十)孔氏之後,儒分為八,究竟哪一派得孔子正傳呢?韓愈以為:「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曾子。自孔子沒,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4](同上)這表明了韓愈對於儒家本質的理解,即儒家創始人的思想當以孟子的發揮和解釋為標準,「……故求觀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始」[4](同上)。另一方面,韓愈雖未明確把自己列入道統,但其謂聖人之道「軻之死,不得其傳焉」,並自謙說:「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4](《與孟尚書書》,卷十八)不僅有繼任道統的意思,而且還有學為正宗的味道。對於這一點,韓愈的學生李翱說:「孔氏去遠,揚朱恣行,孟軻拒之,乃坏於成。戎風混華,異學魁橫,兄嘗辨之,孔道益明。」[9](《祭吏部韓侍郎文》,卷六)「兄」便是指韓愈而言。李翱將韓愈與孟子並提,確認其歸屬孟子之學的正統地位。再如唐末的皮日休評價韓愈說:「千世之後,獨有一昌黎先生,露臂瞋視,詬於千百人內。其言雖行,其道不勝。苟軒裳之士,世世有昌黎先生,則吾以為孟子矣。」[10](《原化》,卷三)這也同樣是承認韓愈的儒學正統地位。

朱子曾說:「此道更前後聖賢,其說始備。自堯舜以下,若不生個孔子,後人去何處討分曉?孔子後若無個孟子,也未有分曉。孟子後數千載,乃始得程先生兄弟發明此理。今看來漢唐以下諸儒說道理見在史策者,便直是說夢!只有個韓文公依稀說得略似耳。」[2](卷九十三)韓愈的道統說好似晴空一聲霹靂,喚醒了儒家沉睡的道統意識,使儒家學者從較長時期的昏沉中驚醒。由於韓愈道統說的影響,儒學發展至理學,道統意識猶為凸顯。正是出自對於儒家學說的本質的理解不同,以及學派之間相互競爭而爭奪道統正宗的需要,朱子與象山引發了道統之辯。

二、朱陸道統辯

朱子與象山兩人雖然都講道統,但兩人對於儒家道統內容的理解卻並不一樣,或者說兩人各自所繼承的道統並不是同一個道統。對於孔孟之後千餘年來儒學史上的人物,朱陸二人從道統的角度也分別給予了各自的評價。這些評價也反映了他們在道統問題上的根本觀點(限於篇幅,朱、陸品評儒學史人物的內容從略)。此外,道統之爭和理學崇黜還有一定的關係。本文擬對以上內容作出說明和分析,並對儒家道統作出評價。

關於道統內容,我們仍遵循韓愈的作法從「道」和「統」兩個方面來說明。

首先,就「道」一方面言,朱子道統論中的「道」,是指程朱道學一派所謂的聖賢一脈相傳的「十六字心傳」,而象山所傳之「道」則是孟氏之學。朱子說:「蓋自上古聖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於經,則『允執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堯之一言,至矣盡矣。」[3](《中庸章句序》)朱子所謂的道統之「道」,便是從《尚書·大禹謨》中摘出的這十六個字。前面講過,朱子對於「十六字心傳」的解釋,也即是「明天理,滅人慾」,所以朱子所謂傳「道」者便是傳程顥「自家體貼出來」的「天理」,也就是儒家的倫理綱常。

象山則以繼承孟子之學而自居。他說:「竊不自揆,區區之學,自謂孟子之後至是而始一明也。」[11](《與路彥彬》,卷十)關於這一點,象山後學也多有議論。其弟子孔煒說陸象山「唯孟軻氏書是崇是信」[11](《文安謚議》,卷三十三)。王陽明也認為「陸氏之學,孟氏之學也」[12](《象山文集序》,卷七)。象山以繼承孟子之學為己任,這與他對於儒學本質的理解有關。象山主張「先立乎其大者」,注重「發明本心」,其有取於孟子者主要在於孟子的關於「心」的思想。所以王陽明在《象山文集序》中第一句便說「聖人之學,心學也」。這也可以說是象山對於儒學本質的理解。象山繼承孟氏而注重道德,他從孟子關於「心」的思想中所汲取的也正是儒家道德學說,所以說象山是以儒家的道德為道統之「道」的。陽明緊接著還說道:「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此心學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謂也。道心精一之謂仁,所謂中也。」陽明將程朱一派常說的「十六字心傳」作為儒家先聖一脈傳承之「道」,並給予心學的解釋,這在象山則是沒有做過的。

其次,就傳道譜系而言,朱子以伊洛諸公為道統正傳,而象山則不同意這個譜系。

究竟哪些人可以作為儒家道統譜系中的人物,朱子與象山根據他們各自的思想淵源予以確定。在孟子以及孟子以前的人物是無須多言的,因為韓愈提出道統說時,對此已經說得極為明白,而且除了宋代一度極為流行的非孟思潮對於孟子在儒家道統中的地位或許有所懷疑之外,宋明理學家中大部分人還是接受韓愈提出的這個名單的。只是道統說的提出者韓愈雖然委婉地以繼道統自任,但宋明理學家們大都拒韓愈於道統之外,不承認韓愈在道統中的地位。韓愈說「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問題便都出現在這裡。誰可繼往聖之絕學,是朱陸以及其他理學家們爭論的焦點。

在朱子之前,程頤曾把其兄程顥尊為道統正宗的傳人。他說:「周公沒,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先生出,揭聖學,以示人,辨異端,辟邪說,開歷古之沉迷,聖人之道,得先生而復明,為功大矣。」[13](《明道先生墓表》,表七)朱子繼承了程頤關於道統的思想,他首先認為儒家的「天理民彝」不可泯滅,還必須往下傳。他說:「見夫天理民彝,不可泯滅,百世之下,必將有神會而心得之者耳。故於篇終,歷序群聖之統,而終之以此,所以明其傳之有在,而又以俟後聖於無窮也,其指深哉!」[3](《孟子集注·盡心下》)「神會而心得」,便是理學家們據說的「心傳」。因為他們繼承韓愈「軻之死,其不得傳焉」的說法,儒家道統一度出現了斷裂,所以要接續儒家道統的話只能是通過心傳。朱子認為,在孟子之後傳儒家道統的人便是二程兄弟。朱子在《四書集注》篇終把二程定於一尊,他說:「有宋元豐八年,河南程顥伯淳卒。潞公文彥博題其墓曰:『明道先生』。而其弟頤正叔序之曰:周公歿,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無善治,士猶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諸人,以傳諸後;無真儒,則天下貿貿焉莫知所之,人慾肆而天理滅矣。先生生乎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以興起斯文為己任。辨異端,辟邪說,使聖人之道煥然復明於世。蓋自孟子之後,一人而已,然學者於道不知所向,則孰知斯人之為功?不知所至,則孰知斯名之稱情也哉!」[3](《孟子集注·盡心下》)朱子在《中庸章句序》中也說:「異端之說,日新月盛,以至於老、佛之徒出,則彌近理而大亂真矣。……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續夫千載不傳之緒,得有所據,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

朱子以二程為道統傳人,其理由在於二程能得「千載不傳之學」。這層意思在朱子言語間時有所露。如講氣稟之說,朱子認為「千百年來無人曉得,後都黑了。到程先生後,說得方分明」[2](卷六十一)。再如「曾子說忠恕,如說『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一般,自有交關妙處。當時門弟想亦未曉得,惟孔子與曾子曉得。自後千餘年,更無人曉得,惟二程說得如此分明」[2](卷二十七)。可以說,在朱子看來,二程之所以能繼道統,是由於惟此二人能在千百年後而得儒家之真精神。所以朱熹甚至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唐子西嘗於一郵亭梁間見此語」。其學生蔡季通云:「天先生伏羲堯舜文王,後不生孔子,亦不得;後又不生孟子,亦不得;二千年後又不生二程,亦不得。」[2](《朱子語類》卷九十三)把二程與孔孟相提並論,幾乎是要賦予二程以聖賢地位。

朱子在以二程為道統傳人之後,又盡量使自己和這個道統掛起鉤來,他說:「吾少讀程氏書,則已知先生之道學德行,實繼孔孟不傳之統。」[1](《建康府學明道先生祠記》,卷七十八)在《大學章句序》中,朱子又說:「宋德隆盛,治教休明,於是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傳……然後古者大學教人之法、聖經賢傳之指,粲然復明於世。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聞焉。」朱子在此比較含蓄地說明自己得道統之嫡傳,弟子們則將朱子的意思明確地提了出來。黃干《朱子行狀》說:「竊聞道之正統,待人而後傳,自周以來,任傳道之責,得統之正者,不過數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後,曾子、子思繼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後,周、程、張子繼其絕,至先生而始著。」[14](卷八)又在《徽州朱文公祠堂記》中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生,而道始行;孔子孟子生,而道始明;孔孟之道,周、程、張子繼之;周、程、張子之道,文公朱先生又繼之。此道統之傳,歷萬世而可考也。」[14](卷五)朱子門人陳淳也說:「軻之後失其傳,天下騖於俗學,蓋千四百餘年,昏昏冥冥,醉生夢死,不自覺也。及我宋之興,明聖相承,太平日久,天地真元之氣復會,於是濂溪先生與河南二程先生,卓然以先知先覺之資,相繼而出。……河洛之間,斯文洋洋,與洙泗並,聞而知者有朱文公,又即其微言遺旨,益精明而瑩白之。……蓋所謂集諸儒之大成,而嗣周程之嫡統,萃乎洙泗濂洛之淵源者也。」[15](《嚴陵講義·師友淵源》這裡把北宋的幾個著名理學家周敦頤、張載也都納入了儒家道統,這個道統即是朱子後學常說的「周程之統」、「濂洛之統」或「伊洛之統」,而朱子則是這個道統的集大成者。

對於朱子所說的道統,象山是不承認的。他說:「由孟子而來,千有五百餘年之間,以儒名者甚眾,而荀、揚、王、韓獨著,專場蓋代,天下歸之,非止朋游黨與之私也。若曰傳堯、舜之道,續孔、孟之統,則不容以形似假借,天下萬世之公,亦終不可厚誣也。至於近時伊、洛諸賢,研道益深,講道益詳,志向之專,踐行之篤,乃漢、唐所無有,其所植立成就,可謂盛矣!然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未見其如曾子之能信其皜;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未見其如子思之能達其浩浩;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未見其如孟子之長於知言,而有以承三聖也。」[11](《與侄孫濬》,卷一)在象山看來,朱子所尊奉的伊洛諸公,雖然在學說、踐履上有所成就,但與曾子、子思、孟子相比,差距尚遠,仍不足以繼任道統。象山還說:「韓退之言:『軻死不得其傳。』固不敢誣後世無賢者,然直是至伊、洛諸公,得千載不傳之學。但草創未為光明,到今日若不大段光明,更幹當甚事?」[11](《語錄下》,卷三十五)象山在這裡對於伊洛諸公的批評還算是比較委婉的。但正如朱子批評象山時所說的「務要突過有若、子貢以上,更不數近世周程諸公,故於其言不問是非,一例吹毛求疵,須要討不是處」[1](《答陸子靜·六》卷三十六),象山在根本上是不承認伊洛諸公的道統地位的。象山少時便認為伊川《程氏易傳》說理不明。《語錄》載:「復齋看伊川《易傳》解『艮其背』,問某:『伊川說得如何?』某云:『說得鶴突。』遂命某說,某云:『艮其背,不獲其身』,無我;『行其庭,不見其人』,無物。」[11](《語錄上》,卷三十四)當學者請教象山「性善性惡」的問題時,象山則指責說「伊洛釋老,此等話不副其求」[11](《語錄下》,卷三十五),象山甚至還說:「某舊日伊洛文字不曾看,近日方看,見其間多有不是。」[11](同上)可見象山根本不以周程等人學術為然,故而周程等人在象山眼裡也根本入不得道統。

象山本人的道統思想則近於韓愈。象山對韓愈的道統說極為認同,他稱讚說:「退之言:『軻死不得其傳。』『荀與揚,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何其說得如此端的。」[11](《語錄上》,卷三十四)象山非常重視韓愈「軻之死,不得其傳焉」一句,他說:「自周衰此道不行,孟子沒此道不明。今天下士皆溺於科舉之習,觀其言,往往稱道《詩》、《書》、《論》、《孟》,綜其實,特藉以為科舉之文耳。誰實為真知其道者?口誦孔、孟之言,身蹈楊、墨之行者。蓋其高者也。其下則往往為楊、墨之罪人,尚何言哉?孟子沒此道不傳,斯言不可忽也。」[11](《與李宰》,卷十一)象山也同韓愈一樣尊奉孟子,並以繼孟氏之學而自任。但他也像程朱一派一樣,並不把韓愈放入道統中去,而是要直接承續於孟子之後。全祖望說:象山「以不傳之學為己任,以捨我其誰自居」[16](《梭山復齋學案》,卷五十七),這個評價是符合象山思想實際的。象山以繼承孟子之學為統,而孔子之後,儒學有多個分枝,象山則把孔子之後的儒家分為「里出」和「外入」兩種。「孔門惟顏、曾傳道,他未有聞。蓋顏、曾從裡面出來,他人外面入去。今所傳者,乃子夏、子張之徒,外入之學。曾子所傳,至孟子不復傳矣」[11](《語錄下》,卷三十五)。分儒學為內外,其目的仍在於標榜孟子之學為儒學之正統,從而表明象山本人所繼承的乃為正統之學。

對於象山的孟氏道統,因象山在道統問題上比較謹慎,故而朱子並未就象山所說之道統發表意見,但朱子對於孟子卻是頗有微詞的。朱子常常尊孔而非孟。如其云:

孟子教人多言理義大體,孔子則就切實做工夫處教人[2](卷十九)。

《論語》不說心,只說實事。《孟子》說心,後來遂有求心之病[2](卷十九)。

孔子教人只言「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含蓄得意思在其中,使人自求之。到孟子便指出了性善,早不似聖人了[2](卷十九)。從朱子與象山各自的學術傾向來看,二人在道統問題上存在分歧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由宋代理學的道統之爭可以看出,儒家道統意識,對於儒學本身的發展而言,具有積極與消極的雙重作用。就其積極作用而言,道統意識是儒學發展的一個內部動力。道統意識包含著弘道意識,弘揚古道或師道的意識促使後世儒者不僅以傳承儒業為己任,而且還要努力把儒家事業發揚光大,在學術上有所創新和突破。弘道意識也使他們敢於超越前輩學者的局限,而發前人所未發。但道統思想也因其狹隘的一面而影響儒學的健康發展,它既使豐富的儒學思想走入片面和狹隘,又因其正統意識作怪而貶斥、甚至打擊異己之見的學術發展。實際上,道統思想並不局限於儒家,道統意識在學術研究和學術討論中的負面作用也普遍存在:那種唯我獨尊,視不同意見者為異端,試圖以自己一家之言建立學術界權威話語(往往還要依靠學術外的因素)的作法,是學術正常發展的障礙,這在學術研究中是應該摒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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