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卧東山:《夏鼐日記》中的陳夢家(3)
06-11
陳夢家之死是文革初期的重大歷史事件,其經過被多篇文章反覆描述過。但《夏鼐日記》是第一手的史料,是迄今為止最權威的。 標誌文化大革命全面發動的《五一六通知》發表後,《夏鼐日記》第一次提到陳夢家的名字是在六月十六日,這天有人貼了夏鼐的大字報。大字報里批判夏鼐的內容之一是「發表右派陳夢家筆名的文章」。隨後就是八月九日:「今晨廣播中共中央關於文化大革命運動的決定,並且連續廣播幾次。這是指導性的革命綱領,是當前運動的方向盤。整天街道上有鑼鼓聲,各單位送喜報,歡迎黨中央這個偉大的文化革命綱領。所中今天起成立了監督小組,『三反分子』及『右派分子』(夏鼐、牛兆勛、林澤敏、陳夢家)每天上午勞動,下午寫檢查。晚間大雨。」 在《夏鼐日記》中很少出現對天氣的描述。人往往在遭遇變故的時候才會對氣候的變化格外敏感。這天晚上夏鼐之所以提到了大雨,恐怕是白天喧鬧、混亂的景象觸動了他。整座城市都沉浸在天翻地覆的狂歡之中,他和陳夢家等人卻被冷落一旁,沒有資格參與。在落筆之處皆要特別小心謹慎的年代裡,夏鼐日記中的陰晴冷暖不能簡單地被當做閑筆來看。相似的,在前文提及的鄭振鐸在一九五七年八月九日的日記里也談到了天氣「(熱,晚上有大雷雨)」。我注意到,鄭振鐸的日記里對天氣的描述也是極為罕見的。作為部級官員的鄭振鐸應該是立場非常堅定的,不會對陳夢家有太多同情。但顯然,白天對陳夢家異常激烈的鬥爭,也刺激了鄭振鐸的感官變得格外敏銳起來。中國歷代文人,皆身處「避席畏聞文字獄」的社會大環境,借秋雨春風來抒發感情,是千古同一的傳統。 最高領袖對氣候也非常敏感。我們可以發現,他總是在春天萬物復甦之際(這個季節,他的精力也最充沛),醞釀政治鬥爭的計劃,然後在夏天發動「旱季攻勢」,把運動推向高潮。無論五七年反右,六六年文革都是如此。這樣,鬥爭對象更容易在汗流浹背中驚慌失措,舉手投降。 其實文革初期鬥爭的對象是「當權派」,作為「死老虎」,陳夢家並不是運動的主要目標。應該說,直接導致陳夢家自殺的是紅衛兵組織的成立。年輕人接管基層權力,使政治鬥爭從精神折磨發展到了肉體折磨。 八月二十三日,考古所的紅衛兵組織成立了,鬥爭的形勢突然升級,《夏鼐日記》中記載,當天下午「3時揪斗:『反動權威』蘇秉琦示眾,集中所中全體牛鬼蛇神,戴紙帽遊行,繞所中三匝。我打黑旗,牛兆勛、林澤敏打鑼,有:反動權威徐旭生……,保皇派王伯洪……,右派分子陳夢家……,以及靳尚謙……等,共計26人。晚間返家,宿舍中紅衛兵正在鬥爭資產階級分子家庭婦女。」 八月二十四日「中午陳夢家被揪斗,戴『流氓詩人』紙帽。」就是這天晚上陳夢家不堪受辱,服安眠藥自殺。因藥量不夠,自殺未果。這個意外事件顯然也對夏鼐震動極大,因此第二天他補記了陳夢家自殺前後的一些細節「上午赴所,見通告牌上有紅衛兵通告,謂我所右派分子陳夢家自殺未遂。聽說:昨天中午下班後,他到東廠衚衕的一蔡姓寡婦家(其丈夫死於1963年,據云曾於死前託孤於陳),被所中左派群眾揪出示眾,他自殺以抵抗運動,犯現行反革命的罪,還在遺書中污衊群眾侮辱了他,所以自殺。所中開全所大會,文革小組報告此事,並對犯錯誤的三反分子、右派分子等警告。」 這段文字是文革開始後夏鼐寫下的最後一篇日記。當天半夜,考古所派人到夏鼐住所抄家,日記本被抄走。直到一九七三年三月二十八日方才退還。從這天往後幾個月間隻言片語的記述,都是夏鼐後來從工作日記中轉抄過來的。 九月三日「聞陳夢家已於昨晚再度自殺身死。」九月五日「所中召開『聲討陳夢家畏罪自殺大會』。」至此,陳夢家事件暫時告一段落。 夏鼐在日記里展示了一名考古學家的素養,在壓力之下,他仍然用盡量簡潔的筆墨保存了歷史事實。我想,當時他已經意識到,自己記錄的一切將成為後人以資參考的重要史料。同時,他也故意留下了一個需要慢慢破解的謎。 八月二十四日陳夢家被戴帽揪斗。下班之後,他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與考古所近在咫尺的東廠衚衕「蔡姓寡婦」家裡。按照正常的邏輯推理,「蔡姓寡婦」應該是陳夢家的紅顏知己。陳的妻子長期患精神病,已很難給他帶來精神的慰藉。這種情況下,他找到一個紅顏知己是合情合理的。那麼,他最後留下的那句「我不能再讓別人把我當猴耍了!」可能就是對蔡女士講的。他到蔡女士家,是對蔡女士做人生的訣別。本來蔡女士是丈夫死後被託孤於陳夢家,這個時候,陳夢家可能反倒要託孤於蔡女士了。夏鼐日記里說「還在遺書中污衊群眾侮辱了他」,所謂群眾侮辱他,大概是指紅衛兵把陳夢家從蔡女士家中揪出後,對他和蔡女士的關係所作的聯想。無論如何,基本可以肯定,蔡女士和陳夢家是非常知心的。她也最了解陳夢家在最後時刻的所思所想,遺憾的是,蔡女士到底是誰?我們不知道。 但這一天陳夢家的自殺並未成功。一九八〇年夏鼐拿到了陳夢家最後幾年的日記,讀後他寫道「閱陳夢家1961-66年日記手稿,至66年8月24日的『這是我最後的一天』為止。當晚即他服安眠藥自殺,但事實上這仍不是他最後的一天,搶救過來後返家,於9月2日晚懸樑自盡,多活了8天。」 最後的八天,是多餘的八天,是不能寫詩,不能考古,沒有親人的八天,因而是沒有意義的八天。但在一個人的生存檔案里,卻不能因為沒有意義而撕去一些日子。你必須忍耐,等待真正的告別,因為這八天漫長無比。 8 我們冷眼旁觀陳夢家在《夏鼐日記》中一頁一頁黯然地向前走去,從第四捲走向第五卷,從第五捲走向第六卷,孤獨無依,啞然失聲,但建功立業的雄心從未泯滅。我們知道他是在進行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鬥,他別無選擇,只有一步一步走向一次意外死亡。他在《夏鼐日記》里的每一次歡聲笑語,都只是這場慘敗中短暫的喘息。在這樣的戰役里,越是具有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人,死亡就來得越快。 彈盡糧絕。火焰熄滅。然後硝煙四散。一個靈魂失去居所,在後世的紙張之間徘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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