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文字與人生一起脫軌 | 之四
四、天馬行空,無拘無束
蕭紅與張愛玲的早期經歷有點相似:兩個父親都有一定文化修養,但性格冷酷、乖僻;她們的母親俱少有暖意,且一個遠走異國,一個早早過世,母愛同樣缺失,跟繼母的關係都不算融洽;兩人都在囚禁中逃出父親家,此後經歷有別,卻都一生孤絕。她倆的背後,幾乎都空空落落,無所憑依。
童年蕭紅與母親姜玉蘭,1915年
現代文學史上好些女作家的作品,拿今天的標準和口味看,實在不夠引人入勝。閱讀時需要換一層眼光,想到它們是新文學問世早期的產物,雖然粗疏、幼稚,卻可以從中窺見那個時代的文學與社會風貌。不過,等到蕭紅和張愛玲橫空出世,氣象陡然一變,彷彿在起伏不大的高地上雙峰聳峙,但見文氣鬱勃,雲蒸霞蔚。
張愛玲的代表作與蕭紅的《呼蘭河傳》,都有惹人沉溺其中、欲罷不能的魔力。她倆俱是難得一遇的天才,張愛玲二十歲出頭驚艷文壇時,已經有豐滿、嚴謹的中西文學儲備,家世、閱歷和早熟又給她鍍上蒼涼、世故之色。她像一個繡花大師,針針縝密,步步為營,也常有神來之筆,所以一枝一葉都粉底描金,精美曼妙;蕭紅沒有經過多少專業訓練,她雖然喜歡閱讀,也說自己像香菱學詩那樣,夢裡都在寫文章,但她的才華流露,卻是隨心所欲的成分居多,彷彿「春來發幾枝」的天然、率性。她更像個採花女子,東一朵,西一朵,玫瑰也采,倭瓜花也摘,似乎漫不經心,不剔不砍,聚攏來卻是鮮靈靈的一籃,正看側看都賞心悅目。
蕭紅的寫作風格在《生死場》已基本奠定,魯迅在《生死場》的序里誇讚道:「北方人民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家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魯迅準確地預言到:「她是我們女作家中最有希望的一位,她很可能取丁玲的地位而代之,就像丁玲取代冰心一樣。」
到了《呼蘭河傳》,蕭紅的「越軌筆致」登峰造極。人人都驚訝,《呼蘭河傳》太不像小說了,它沒有貫穿始終的人物和情節,情緒和語言又那麼詩化、散文化。作者好像全無章法,憑興之所至,將家族敘事、風俗長卷、私人經驗等隨意鋪排。看似鬆散、零碎的七個章節,卻勾勒了上世紀二十年代北方小城渾成而斑斕的鄉土畫面,既有萬物求生求榮的喜悅快意,也有生存的酸澀殘酷,還有無知者的可憐可憎,以及弱者(尤其是女性)的凄涼悲歌。
蕭紅
年齡越大去看蕭紅,對她越多一絲憐惜。她去世時還未滿三十一歲,卻已經嘗盡磨難:成年後的日子,大多在顛沛流離中度過,她總是被戰火追趕,由北往南,不停逃離。那些窮愁潦倒、動蕩艱辛,讓蕭紅百病叢生。最後過早病逝,也是被香港的戰火徹底摧毀。她不幸遭逢亂世,生死榮枯都不由自主。
蕭紅臨終前曾說: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就因為自己是個女人。來自男權社會的傷害,生為女人的無奈,也帶給她無限痛楚。她從祖父那裡,「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然而,「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儘是些兇殘的人了」。小時候挨父親打,都是祖父安慰她:「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1936年底,蕭紅獨居東京,難抑凄傷:「『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細看蕭紅的經歷,在某些人生的關節點,因個性獨特導致的非理性選擇,也讓她不止一次置身絕境,彷彿立在懸崖,腳下的石頭正搖搖欲墜。逃婚之後,蕭紅就脫離了當時傳統婦女的生活軌跡,既有飄灑、恣意,代價也沉痛。有時不免假設,如果遵從父親安排,成為汪家安逸、悠閑的少奶奶,蕭紅的一生會是怎樣?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一個循規蹈矩、安分隨時的女子,絕不可能寫出天馬行空似的《呼蘭河傳》。
蕭紅
女友白朗說蕭紅是個「神經質的聰明人」。她有憂鬱、沉默、孤獨的一面,跟朋友相聚也頗能盡興盡歡,抽煙喝酒,聊天唱歌,樣樣拿手。丁玲對她的「少於世故」、「保有純潔和幻想」的印象很深,也看出其稚嫩、軟弱。耽於幻想、沉溺感性的人,往往衝動而不計後果。曾有朋友反對蕭紅跟端木相戀,說離開蕭軍也好,就不能獨立生活嗎?她反駁道,「我是不管朋友們有什麼意見的……我自己有自己的方式。」她曾向聶紺弩抱怨端木是「膽小鬼、勢利鬼、馬屁精,一天到晚在那裡裝腔作勢的」。不久卻又跟端木結婚了。
蕭紅曾對朋友說,自己一生走的是敗路,她感慨「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她看到了女性的困境和局限,卻不曉得自己到底飛了多高。
生活的脫軌,讓蕭紅飽經憂患;文字的脫軌,卻讓《呼蘭河傳》不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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