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轉一篇毛焰的訪談,很有啟發
06-11
兀:你說過你已經畫了三十多年的畫了,你現在才三十多歲,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毛焰:三、四歲就開始了。因為我父親就是畫畫的,用當時的說法就是「業餘美術工作者」,經常搞一些大型的創作。 兀:你小時候畫些什麼畫? 毛焰:我印象中臨摹過一點政治漫畫,還有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沒準兒像《芥子園畫譜》這樣的東西也臨過。 兀:臨過就是臨過,怎麼還有沒準兒? 毛焰:確實記不清了,臨過很多東西的。 兀:你正式接觸到考大學要求的素描色彩是什麼時候? 毛焰:也比較早。我父親很早就訓練我這樣畫,十歲左右就經常畫風景寫生、石膏素描等,不像現在的學生比較晚才開始。印象當中我那時候就不是特別喜歡畫風景,還是喜歡畫人物。 兀:你父親知道有美術學院嗎?就是朝著這個方向培養你的嗎? 毛焰:當然,他一心一意想培養我成為畫家,某種意義上也是實現一種他實現不了的理想。他們那一代人對美術都是極端理想化的,是一個夢想,因為沒有機遇……各種原因,很小就去做了工人。他是武漢鋼鐵廠的一個創作組的,當時大型的工廠都有這樣的美術工作組。我能夠比許多人更早的接觸到畫畫的經驗,現在回想起來是一種幸運,我一直認為是命中注定的——我生下來就是為了繪畫。 兀:你父親對你的教育是西洋繪畫模式的嗎? 毛焰:完全是,他本來就是搞油畫和木刻的。我也臨摹過很長時間的線描人物,他都會努力的給我提供這樣的接觸條件。除了雕塑,幾乎所有的畫種都練過,正式上美院之前,我還練了許多年的書法。 兀:考大學順利嗎? 毛焰:考了兩年,還是比較順利吧,幸虧文化成績還說得過去,畢竟招的很少,我的運氣比較好。 兀:學院教給你的東西和你現在的思維有關嗎? 毛焰:肯定是沒有關係的,但在學院學習是我非常重要的一段經歷,所謂藝術追求和個人化方面是我在畢業之後才逐漸形成的,學院相比社會那是太有限了。 兀:你讀書的時候都喜歡哪些畫,什麼原因呢? 毛焰:上大學之前,幾乎所有人畫的畫我都喜歡,有點愛屋及烏的意思,因為我從小就熱愛繪畫,那時候接觸還是比較窄的,所以只要是畫我都感興趣。一直到上大學,該喜歡的畫家我都喜歡過,到現在逐漸褪去這種記憶也是個很好玩的過程,突然發現你的腦子裡記了那麼多的東西,腦存卻只有那麼大,你必須要忘記很多東西,這挺難的。 兀:要給新東西清出空間。 毛焰:對,這個很自然,都有不可迴避的影響。 兀:那些美術潮流那時你都知道嗎?比如傷痕美術、生活流…… 毛焰:很早就知道,那個時候在刊物雜誌上看這些真的是如饑似渴。 兀:你是87年上的大學,中國美術已經有了「八五新潮」,藝術思潮是當代的,你為什麼會特別喜歡古典畫呢? 毛焰:喜歡古典可能和這些沒有直接的關係,那個時間我朦朧記得也非常興奮,也看傻了,對我們這一代人肯定有比較大的影響,影響不一定是在繪畫上,而是整個的思維方式。以前畢竟通過繪畫接觸到的東西還是有限的,八五、八六確實接觸到了很多藝術之外的內容,和繪畫上體會到的「江湖感」是不一樣的。當時普遍的經驗——畫畫就是個江湖,誰畫得好,就去找誰,和誰玩,到處跑,看些展覽……就是很簡單。 兀:你讀書時的作業知道要表達什麼嗎? 毛焰:肯定有目標在的,古典情結恰恰是上學以後的,上學前腦子亂糟糟的,上學的一個好處就是又進入到一個比較窄的環境,它可以讓你更多的了解自己究竟想要知道的東西,我確實一直在往以前看,往古典,往中世紀,甚至更前。 兀:全世界沒有一家美術學院的素描畫成中央美院的那個樣子,你應當是在俄國方式的要求下的,我既沒有看到影響,也沒有聽你提到俄國畫家。 毛焰:那肯定是我忘記提了,我們當時只能看到列賓、謝羅夫、弗魯貝爾那些畫家,影響肯定是存在的。但是這樣的畫家並沒有影響到我的骨髓裡面去,真正影響到我深處的還是西歐的文藝復興的藝術家,而不僅是十七八世紀的,比如德國的丟勒,西班牙的哥雅,十八世紀法國的德拉克羅瓦,還有很多藝術家,哪怕影響是表面的都有很多,太多了,幾乎所有的畫家都能影響我。 兀:你的畢業創作畫了三個人,之後我從沒有在你的畫面上看到過超過一個人的。 毛焰:那種創作狀態已經難以為繼了,自然的放棄吧。 兀:什麼原因呢?比如你要畫兩個以上的人,就要處理這些人之間的關係…… 毛焰:其實原因很簡單,沒準兒我也很想畫這樣的東西,但缺乏這樣的能力和感覺,甚至是因為懶惰。藝術正是因為你缺乏這種能力,有時候反而是一種幸運,反而成就了你後來要做的事情。如果具備了那種能力,可能…… 兀:可能就不是一個肖像畫家了? 毛焰:對,有時候喪失一些能力是很重要的,你具備了太多的能力,往往反而形成不了真正的自己。 兀:你畫面上出現的三個人似乎毫無關係? 毛焰:其實沒有關係,也沒有多想,似乎就是要讓幾個人莫名其妙站在一起才能是一張畫。 兀:但那張畫已經有了你後來出現在畫面上的金燦燦的光澤感和一些迷離的東西,但造型特別土,不知道你想表達什麼? 毛焰:恰恰是你說的這樣,你的能力越來越好了,並不知道你想要畫出什麼?所以,你畫出了一張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東西,僅僅為了表現一些繪畫上的能力。幾個很具體的人,不知道在幹什麼?那時候新生代已經辦過一些展覽了,包括文學圈更早就出現了無聊、虛無、消極的作品,我確實不知道要表達什麼? 兀:你已經出現了獨特的技術。 毛焰:我當然不會去按常規畫畫,技術上自然會流露出一些特殊的跡象。 兀:你的《小山的肖像》應該是畫的時間比較長的吧?你還畫了許多素描。 毛焰:剛畢業來到南京,就是玩嘛,一張畫來會反覆了很久,一方面是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方面就是學生氣還保留了很長時間。 兀:許多藝術家一旦進入創作階段,幾乎都不畫素描了。 毛焰:每個人的習慣不同,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因人而異。我不願意理解為——一個畫家畫得不好,是因為他不去練基本功了。一個藝術家畫不好畫,或者成為不了一個好的藝術家,原因是多方面的。 兀:我不知道你學院時的素描是什麼樣的,一出來好像和學院沒有什麼關係? 毛焰:也就是一種陰差陽錯吧,想學好,自己又逐漸長大了,多少有些想法,就是自然而然的。我一直認為我畫到現在的樣子是個自然的過程。 兀:《小山的肖像》就有了你特別明顯的風格,風格重要嗎? 毛焰: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對風格非常反感,很奇怪的反感,就是反對一種刻意的形式感,現在還是一樣。很多人形式感上越來越明確了,作品卻越來越空洞,不知道是不是流行一種空洞的風格?我更多的還是希望自己的作品是樸實自然的,不是那麼風格化的。 兀:1994年的《佇立的青年》,你下了很大的功夫,甚至背景都是面面俱到,你似乎很迷戀畫面本身的效果,其實就是技術含量? 毛焰:那個階段是這樣的,毫無疑問是想在每個局部都證明自己的繪畫能力,很自然地就會出現刻意的、渲染的成分。當然有的會渲染得很好,有些就會不好。總的來說,我如果沒有經歷那個相對激烈、尖刻、敏感的階段,就不會有現在這樣一個相對平靜、迷幻的概念,這裡面是不是有些因果的關係呢…… 兀:你那時候有些表現性很強的小幅油畫,有的頭上像長了角一樣,有的好像是故意在變形的……怎麼會有這樣一批畫? 毛焰:其實就是不安分,不想老是按照一種感覺去畫畫,又沒有太多別的招術,本質上我不是一個觀念型的藝術家,不可能有太多的方式在相對有限的畫面上去嘗試——或者說去做過多的表演,所以,很快就結束了。在當時那些所有的畫裡面,我認為就是傾瀉一些情緒,那個時候老是認為藝術就應該是有張力的、張牙舞爪的、神經質的,那是我非常不舒服的一個階段。也就是在那時,我對整個繪畫的未來產生了虛無感和厭倦;也就是從那以後,我開始想清楚了一些繪畫的問題,我自己的問題。 兀:那時你的作品很少,好像忙於交朋友了。 毛焰:我剛到南京,人生地不熟,許多年之內這個城市仍然是我陌生的,那個年齡又愛玩,很自然就會接觸很多人,結交能互相佩服的人,覺得他們也是個——「人物」的「人」。 兀:就是「人物」嘛。 毛焰:對,就是不孤獨嘛,老有朋友玩。 兀:你1996年畫了些大的畫,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放鬆了一些,是不是覺得以前畫得過了? 毛焰:最後一張大的是96年畫的,不是畫得過了,是以前的畫得遠遠不夠。 兀:是你想表達的東西還沒有表達出來嗎? 毛焰:對,還是覺得自己達不到,我覺得這是好的,幸虧沒有達到。我那時逐漸經歷了一些比較複雜的事情,我更多的考慮內心的感受,人開始變得安靜一些了。 兀:你1997年那組小幅的肖像畫之後,你再也沒有畫過大的畫,幾乎再也沒有畫過全身的,是什麼原因呢? 毛焰:基本是這樣,主要是不畫大畫了。 兀:這一點恰恰是和當今的藝術家作派背道而馳的,他們都越畫越大了。 毛焰:肯定有很多原因,首先,我沒有把大畫和許多人的場景描繪當成我的繪畫目標,我更關心自我的繪畫語言問題,甚至肖像的含義也越來越削弱了,所以我不得不放棄許多東西。也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畫了一張小的,裡面把我特別想得到的東西呈現出來了,順著感覺就走下去了。2000年又有了一次轉變…… 兀:我知道的,之前你畫的韓東、魯羊等人的肖像仍然是面面俱到的,你開始畫托馬斯的肖像的時候,有些地方是很少畫的。 毛焰:越來越削弱,越來越退縮,越來越虛無。 兀:我記得你在1999年開始用油畫棒畫畫的時候,一開始也是面面俱到的,連亮部都塗滿了,後來也是越來越畫的少了。 毛焰:對,所以每個時期的作品剛開始時,我都會用很多的能力去畫一個東西,要達到那個效果,畫出分量感,畫出我內心當中的情緒。但是逐漸就沒有那麼飽滿,沒有那麼豐富,沒有那麼激烈和神經質了,沒有異常微妙了……就是我越來越覺得繪畫不是表現一種能力的問題了,而是表現一種認識。 兀:很多人喜歡你的畫,是因為你的手藝的不可替代性,也就是用在你身上的一個說法——「技術的神話」,他們會覺得很難畫,才反映了你的價值。 毛焰:第一,我的畫當然難畫,第二,這只是我所謂「技術的神話」的問題嗎?肯定還有別的東西吧。如果很多人認為這是一個東西的話,我寧肯認為它是一個幌子,我現在在畫托馬斯,很多人也一直問我:「為什麼一直畫托馬斯?」「托馬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也是我的一個幌子。 兀:有一種說法:「所有的藝術最終留下來的都是技術」,你同意嗎? 毛焰:每個藝術家都會有特定的認識,我的看法不重要。 兀:古典畫最明顯了,為什麼每個時期會有些藝術家重要,有的不重要,好又取決於什麼標準呢? 毛焰:古典畫裡面技術最好的往往都是些二流、三流的畫家,真正一流的大師和技術的好壞沒有決定性的關係。 兀:這個技術包含了畫面的控制力等等因素,這種能力或許已經不是技術了。 毛焰:對,或者是藝術家的本性,要麼就是已經化到血液里了,是能夠稱之為本能的東西了。我覺得好的大師的東西里有一種神奇的成分,藝術中神奇的魅力是存在的,不能簡單用技術、語言,或者是經驗……某個具體的東西來衡量。反過來說,巴爾蒂斯非常喜歡和羨慕那些古典時期二三流的畫家,為什麼呢?他的觀點非常簡單:「那些二三流的畫家有非常好的技術。」這兩個角度可以說明一些問題,那要看藝術家需要什麼東西,彼此需要是相對的概念。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看畫經歷是見到了維米爾的原作,那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跟技術沒關係,我最大的體會就是它的表面上是極其溫和的,極其平靜的,非常樸素。但是你逐漸深入下去會發現它深不可測,高不可攀,我們所說的所有的技術它統統都存在,你可以從很簡單的局部欣賞到它裡面包含的所有繪畫原則——原則問題。 兀:你很早的文章里說過你喜歡不少表現主義畫家,現在呢? 毛焰:那是一個畫家必須經歷的一個階段,最終的藝術都是一種表現。 兀:從你1992年的成熟到今天,你一直畫的都是你的朋友,你沒有畫過陌生的人嗎? 毛焰:基本上沒有。 兀:可能大街上走來的一個人也符合你對造型的要求? 毛焰:很簡單,大街上來的那個人和我的生活沒有直接的關係,我畫的朋友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選擇的這個局部是微不足道的,僅僅是朋友而已。為什麼我沒有選擇更大的社會問題或者題材,也可以說我的這個局部是非常有限的。 兀:你在2000年之後畫的油畫基本上都是托馬斯,為什麼不繼續畫那些朋友了?你畫了這麼多的托馬斯,在繪畫上是不是有什麼野心? 毛焰:是越來越有限了,而不是擴大了。或者這樣說,沒有任何野心,我當時畫托馬斯也是非常偶然的,只能說明一點——我關注的東西就是那麼大,也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我只是做了這麼一件事情,還會做下去,不需要通過這個來說明什麼事情。 兀:你怎麼會知道是畫得越來越好了,或許只是動作上的一個簡單區別,還是最終要解決什麼問題? 毛焰:前兩天我看到弘一法師寫的一個佛經,最大的體會他肯定不是在寫書法了,那麼大的一個佛經,他整個寫的所有字都是一個字,每個字沒有任何區別,一絲不苟,工工整整,沒有去表現所謂的「書法的魅力」,或者對經書的感悟,這些都是不存在的。我想說:我畫了這麼多的托馬斯,可能是在畫一張畫,可能我一輩子面對的就是一張畫。 兀:是因為他的樣子和你造型的想像契合了嗎?他本人和你的畫面有出入嗎? 毛焰:我肯定不會關心這樣的問題,我肯定有我的想法,只是越來越抽象了,我一直強調的是我想畫的是一種認識,不斷變化的一種認識,這個認識和藝術有關,和我的生活有關。 兀:可不可以說:你畫托馬斯就是在畫你自己? 毛焰:完全是這樣的,在畫面里托馬斯就是我的一面鏡子。現實中的托馬斯是我很好的朋友,我畫中的托馬斯就是我自己,有很大的距離。如果傻了巴雞去畫自畫像,肯定是很噁心的,藝術家的自戀也是有限度的,不能是無限的。 兀:你畫了一張自己還不像。 毛焰:是的,我也不是要堅持畫托馬斯。 兀:你會不會哪天停下來? 毛焰:很難講清楚,會是一種很自然的方式。 兀:你在素描上倒是題材選擇更豐富一些? 毛焰:我已經準備了一些油畫上的素材,還沒有到我畫素描時的那種自如,我一直在畫托馬斯,說明了我對我要畫的形象做了很多的準備,很豐富,很細膩,甚至托馬斯眼皮下的一個痣我都很清楚…… 兀:你總是在做這樣的事情,在透徹的時候才會放棄? 毛焰:我現在畫托馬斯和塞尚反反覆復畫聖維克托山的風景,幾棵樹,幾個蘋果是沒有任何區別的,也可能是在有意和無意中追尋他們的方式。塞尚只需要左右稍微動一下,那個山就是另外的世界了。 兀:你是在找很渺茫的無限的東西? 毛焰:沒有透徹可言的,只是在做一個事情。如果我們把繪畫作為一個具體的指標來講,達到什麼高度以後去畫新的東西,那很容易達到。我認為我將要開始的東西以及任何東西和我畫托馬斯沒有任何區別。 兀:藝術史的一種看法在迫使和要求藝術家必須不斷的創新,創新有很多種方法,其一就是不斷變換題材和畫風。 毛焰:我也相信藝術史上不僅僅只有創新類的藝術家。 兀:當然,達芬奇隨便畫什麼都是好的。 毛焰:藝術史對我不是什麼標準,我也不需要在某部藝術史當中達到什麼標準,佔據了什麼位置,這是根本不需要考慮的。我對自己沒有標準。 兀:你對最終的結果會有一個想像,就是你要畫成什麼樣子?你的設想和最後差異大嗎,還是你一直非常準確,或者你會隨著感覺改動? 毛焰:基本上是準確的,只有兩種結果,對我來講:一是畫好了,一是沒有畫好。我現在的感覺是畫的好壞根本不重要,人的天賦能力態度認識各自有大小,我們有時候覺得表面上處在畫得好的地步上,不要太當回事,那是因為沒有人出來滅你,一但出來一個厲害的人就夠了,好壞不是重要的,有的人是要看畫的,有的人是要看人,所以特別虛無,我已不太容易被自己的畫感動。 兀:你每張畫製作的過程都是複雜的,需要很多遍的工作,那麼你的快樂又在哪裡? 毛焰:通過一遍遍的過程,我想表達的東西逐漸呈現出來,儘管是緩慢的、局部化的、微妙的,像照片顯影一樣,這個過程我確實感到了極大地滿足。 兀:你迷戀過程?描繪的過程? 毛焰:不是描繪,是非常緩慢的呈現,從逐漸的清晰到混沌,再到清晰,反反覆復的過程讓我興奮。 兀:造型上你有沒有考慮?比如你在畫韓東的時候,把臉明顯畫尖了,是因為更能反應他的內心世界嗎? 毛焰:是我們兩個人的,那個時候就是在追求尖銳的東西。 兀:托馬斯喜歡你畫的他嗎?還是從像不像這一點上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毛焰:他很喜歡我的作品,具體到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兀:你把你的作品定義為肖像畫的時候,我以為「像」或者貌似,還是很重要的吧? 毛焰:我早就認為我的作品和肖像沒有關係了,越來越不肖像了,也越來越不油畫了。面貌上根本不油畫,就像不肖像一樣。 兀:但我記得1997年,你很重要的一個展覽叫《肖像性質》。 毛焰:其實不是具體的肖像,而是人的精神狀態,比如當時周春芽畫的那些畫,我認為也是肖像,他也是借那個東西在畫自己的認識,除了是狗的肖像,也是人的肖像。 兀:可不可以說任何人畫的任何作品都是自己的肖像? 毛焰:王爾德早就說過這樣的意思,嚴格意義上來說,所有藝術家的創作都是他的精神自畫像。我是在畫一個具體的東西,但它的精神意味是很抽象的,非常抽象,一如我的創作和我的生活是兩個極端。這才是好玩的。 兀:看看你這些亂七八糟的雜誌都是什麼,汽車、時尚……你希望作品和生活無關嗎? 毛焰:當然不是的,表面上可以毫無關係,但它在骨髓裡面是息息相關的。 兀:你在了解很多東西,但這些東西事實上對你都構不成什麼干擾? 毛焰:對,生活當中需要很多興奮點,很多的樂趣,很多你熱愛的東西,這就是生活。我也有很多物質欲…… 兀:所謂「君子愛財」。 毛焰:我一直覺得生活的內容完全可以非常豐富,而所做的事情卻應該是非常簡單、安靜和有限的,這是一種相悖的關係,我就適合這樣。 兀:你在生活中是隨和的,但在自己的藝術創作上確實極為苛刻的。以前有人說過你:你的畫,畫三分就夠了。你似乎辦不到? 毛焰:這完全是純粹個人的藝術方式,沒有人能要求你,這也不是什麼新鮮觀點,夠不夠全在我自己,畫三分我當然辦不到。 兀:你對展覽似乎也很苛刻,你生活在學院體制里,卻不參加全國美展,這對許多人很重要,你是放棄的態度。 毛焰:因為我知道很多事情是可以做的,很多事情是不可以做的。我很願意做的一些事情的價值感,那一定是建立在很多事情不做的基礎上的,才能充分享受樂趣。肯定也有我很感興趣或者想參加的一些展覽,但我喜歡更自然的方式。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選擇,我認為我的選擇一貫是非常明確的。 兀:你也不評教授? 毛焰:終生助教。這只是個好玩的事情,也不是什麼姿態了,就是任何多餘的事情不需要去做,如果相反,我會覺得很無聊沒意思。 兀:你喜歡教書嗎?佔了你很多時間,你的經濟能力是完全可以不做的。 毛焰:還可以,反正也教了十幾年了,習慣了。不是為了學校,確實有很多學生是奔我來的,我就是這樣過來的,別人在一些方面也會需要你的基本的職業知識,這是你的一種義務。我還是住在學校里,還是很安靜的。我既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老師,也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職業畫家。我只是住在學校和給學生上點課,除此以外,我和學校沒有任何關係。 兀:你也不印點掛曆放在辦公室里隨便拿,到處發? 毛焰:我連會議都幾乎不參加,什麼事都很少參於。 兀:你的朋友很多以前都是地下精英,非體制內的,可能會干擾到你? 毛焰:不能簡單用體制內外來說問題。很多不在體制內的人也很體制,也他媽的雞鳴狗盜的,學校里我也有好朋友,都是很好的人,很淡泊的,可以親近的非常溫和的人。現在的環境下,人的生活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自由自在。 兀:你過的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毛焰:所以我很滿足,非常滿足。我有些很棒的朋友,也讓我很滿足,比方說,(左小)祖咒給我寄了一張唱片,我就很滿足,非常高興。或者哪個哥們給你一本新出的書,讓你看看,我都很滿足,沒有什麼不滿足的。 兀:沒有什麼追求,玩物喪志,玩藝術喪志。 毛焰:根本沒什麼額外的追求。但是我經常跟學生講,不要相信什麼「學海無涯……」都無涯了,你還學它幹嘛,管它什麼有涯無涯,你活到頭了就是涯。就是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最好的能力就是創造快樂,享受快樂,我認為,這就是人生最大的志氣,最好的理想。 兀:你說過用在繪畫上的時間只是你的三分之一?你有沒有經常會在特別想畫畫的時候被打斷了的苦惱? 毛焰:五分之一,三分之一,其實真的很少。苦惱是沒有辦法的,當一個事情沒有辦法的時候,你只能認了。我時刻都在想,是不是該規律勤奮一點?人不是很容易就會改變的,只好順其自然了,包括很不好的東西也已經變成習慣了。 兀:南京不是生養你的地方,你也一直有機會離開,為什麼沒有? 毛焰:我到北京去,朋友問我最多的話就是「怎麼還不來北京,毛焰,你應該來呀。」 兀:這就是文化中心的問題。 毛焰:對,我完全沒有一盯點這種意識。南京,只是習慣了,我在這方面是很容易滿足的一個人。世界上好的地方太多了,我無法…… 兀:到北京了,別人還會說:「你為什麼不來紐約?」 毛焰:就是,很多藝術家已經是全世界到處飛來飛去了。 兀:你的生活和娛樂項目是灌啤酒,唱歌……畫室里卻非常安靜,很像「文人」畫家,你也畫了些文人畫的東西。 毛焰:聽到這個詞我很肉麻,我會「文人」嗎?我覺得「文人」實際上是一種生活作派,把自己搞得很文化,就象很多人喜歡自己是知識分子一樣。從生活作派上來說,我更像個很多朋友開玩笑說的美髮店裡的「發仔」。 兀:追逐時髦! 毛焰:根本不文化,多好玩,一點都不要談那些太牛逼的文化。 兀:你畫畫成名了,肯定會和商業有接觸,有什麼你開心的方面嗎? 毛焰:還是有的。 兀:換成錢?好像你並不熱衷於賣畫? 毛焰:這恰恰不是件開心的事情,因為錢拿過來很快就花掉了,畫也看不到了。畢竟畫是一筆筆畫出來的,慢慢看看琢磨琢磨是很有意思的。但你不能只想自己,好多東西儘管不願意,你還必須只能那樣做,你要考慮別人的感受。別人拿錢來買你的畫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你都應該很感謝他們。那是因為你有這個能力,既然有這個能力,為什麼不滿足人家呢? 兀:還有好多人賣不掉呢!也有人賣到了100萬還不滿足。 毛焰:你在世俗生活中的成功,當然會讓你滿足,高興,但那都是虛的。可能那樣的高興很短,你要當回事了就不好玩了,都是有因果關係的,只能說明你一點輕微的價值。除此以外還能說明什麼?我看到八大山人的書法、弘一法師抄的佛經還有黃賓虹晚年的大篆,那種美好的充實,確實感到在你原來看重的東西上多了一種虛無的感覺,會覺得你做的事情非常簡單。我真不知道還要在金錢上做什麼追逐的必要性,要那麼多錢是為什麼?為了名、利和這些錢,包括怎麼花掉會累得要死,為什麼?反而一些朋友偶爾看到你的畫會特別有感觸,我就特別滿足,我的價值就在這個上面。不是說一定要怎麼樣? 兀:你長時間不畫大的作品,現在又要畫了,為什麼? 毛焰:我肯定要畫大的,畫面上的事情我的想法就多了。 兀:還是不滿足的? 毛焰:對,這是沒有辦法的。 兀:還是「學海無涯」了? 毛焰:不是無涯,我想說有的東西是要滿足的,有些東西是無法滿足的,你要去達到一種完美的境界,有的東西是無所謂的,我經常說私生活上是無所謂的,但是做人方面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當然,你畫畫的時候不能太單一,邊上有些零亂好玩喜歡的東西放在這裡,會覺得除了畫畫以外你還有別的事情可做。 兀:不至於讓一個事情枯燥? 毛焰:否則,你畫出再好的畫也是乏味的,一點人生樂趣都沒有。難道人生的樂趣就是為了把畫畫好嗎?只此一種嗎?畫好畫是不存在問題的,只要在你的這種概念里你做下去,你想不好都難。沒有什麼好說的,不需要和人家爭長論短,知道就行了,那些國外三四十歲的畫家和我們比,不過如此嘛。但他們為什麼是大師?人家會花長時間去做一個事情,生活很簡單,又很投入,很認真做一件事情,除了七七八八以外,還有一個事情,就是藝術,這是肯定沒有區別的。他也吃喝嫖賭,很多壞事鳥事也干,至少還有一件是會認真對待的。所以我說:你年紀輕輕怎麼可能為這個事情擔心呢,為了是不是進入藝術史,能不能成為一代宗師而犯愁呢? 兀:艾未未說了相近的意思:大家都不做事情的時候,你做了,怎麼可能不成功? 毛焰:該做的事情做就是了,很多不願意的也要做,有關承諾、友誼很多事情。 兀:還有觀眾? 毛焰:觀眾當然越多越好了。 兀:錢也是越多越好? 毛焰:不。一個藝術家當然不能太貧窮,也不能太富有,應該在錯覺上富有。物質富有了你肯定會想這些錢怎麼用?比你更有錢的人怎麼用你就會跟著學嘛! 兀:劉小東說:「花錢比掙錢難多了!」我說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毛焰:我認為你有住的地方,有畫室,還有一部車,和朋友聊天,喝酒,出去走走,除了正常的開支,你一年能花多少錢?很有限的。你為了花無謂的錢亂搞…… 兀:你的境界很高。 毛焰:沒有了,很多人來到這裡,開口就是買畫,我已經很噁心了,畫畫怎麼到了這種地步? 兀:沒有意義了? 毛焰:你會覺得你在幹什麼?你甚至都沒有你不賣畫的權利?我不是一個習慣讓別人不高興的人,現在這種事情越來越多了,動不動就經常讓別人不高興,沒辦法,他高興了,我就自己不高興了。 兀:你希望大家都高興? 毛焰:這確實比較難。我的畫是很有限的,一輩子的畫都數得過來,你會覺得很慘,畫室里一張都沒有,經常是畫完了,別人拿走,會覺得很空洞、恍惚,我一輩子都幹了些什麼?做的事情都看不見,到哪兒去了?會覺得很荒誕。 兀:你對藏家挑剔嗎? 毛焰:原來是沒有的,根本不可能的,還遠沒有到那個份上,只是希望他們是喜歡的,僅此而已。有的東西我有決定權,有的沒有的,非常荒誕。經常會覺得你的畫比你更能夠代表自己,它可能是更真實的實在,這裡面有你從小的學習和多年的經驗,貫穿到一張畫上,確實傾注了你的理想、夢想、感悟和希望。 兀:你是幸運表達出來的了,還有很多表達不出來的呢? 毛焰:那是另外的一種悲哀。 兀:你是表達出來了。 毛焰:是這種悲哀,所以我說生活還是應該俗一點。 兀:標準降低一點? 毛焰:更有親近感、親和力一點。 兀:夢想過你這樣生活的人大把,你卻覺得悲哀? 毛焰:總覺得畫畫是他媽的容易的事情,有時候給逼急了,我就嘰哩哇啦講一大堆,把苦處說完了,那個哥們就傻掉了,緩了半天后問了一句特別牛逼的話:「毛焰,你沒多喝吧?」我根本沒喝多,完全是肺腑之言,他認為我過於情緒化了,被我說的驚呆了,至少當時他們就沒提出什麼非分要求了。 兀:要是個女的說出來,我還以為「非禮了」。 毛焰:我確實特別想安靜,確實有很多事情想做,看看想看的書,隨便寫些東西,把自己一些想說的安安靜靜寫下來,畫畫也是這樣,我的新的時期很快就會出現,一定的。再這樣下去就真的完了,覺得什麼都沒意思。 兀:墮落了? 毛焰:我還真是不墮落,壞事不幹。所以還是要奮鬥,要自強不息。 兀:「你聽,活者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霍元甲》)。」 毛焰:生生不息,就是生命不止,奮鬥不息,沒完沒了,沒個頭了。 兀:就是「學海無涯」嘛! 毛焰:學海無涯,所以,要不斷的告誡自己:你還是很重要的,要對得起自己,人家還是很在乎你的,別拿自己不當回事。 200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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