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名句 66

經典名句修身建德，事業之基。人具七尺之軀，除了此心此理，便無可貴，渾是一包膿血裹一大塊骨頭。飢能食，渴能飲。能著衣服，能行淫慾。貧賤而思富貴，富貴而貪權勢。忿而爭，憂而悲。窮則濫，樂則淫。凡所百為，一信氣血，老死而後已。則命之而曰禽獸，可也。學貴知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凄風苦雨之夜，擁寒燈讀書，時聞紙窗外，芭蕉淅瀝作聲，亦殊有致。此處理會得過，更無不堪情景。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水深則靜，林茂則幽，山高則肅，品高乃和。讀未曾見之書，歷未曾到之山水，如獲至寶、嘗異味，一段奇快，難以語人。在我者有愧焉，不可以人之譽我而輒喜也。在我者無愧焉，不可以人之毀我而輒懼也。人我心，得失心，毀譽心，寵辱心，輕輕放下。（人我心：即利機己心。）識欲沉，氣欲銳，力欲定，膽欲決，眼欲明，口欲訥。大抵世上無難為之事，只胡亂做將去，自有水到渠成日子。（《與李子髯書》）世上未有一人不居苦境者，其境年變而月不同，苦亦因之。故作官則有官之苦，作神仙則有神仙之苦，作佛則有佛之苦。（《與王以明書》）湖水可以當葯，青山可以健脾。逍遙林莽，欹枕岩壑，便不知省卻多少參苓丸子矣。（湯鄖陸）借山水之奇觀，發耳目之昏聵；假河海之渺論，驅腸胃之塵土。（陶石簣）風光霽（ji）月，是吾心太虛真境。鳥語花陰，是吾心無盡生意。有歆艷之心，便有怨懟之心。有迫促心，便有厭棄心。無歆艷便無怨懟矣，無迫促便無厭棄矣。無事時常照管此心，兢兢然若有事。有事時卻放下此心，坦坦然若無事。君子平居若無所事也，及涉於患難，則智愈明，氣愈平，志愈增，德愈成，道愈凝。故曰：不遇盤根錯節，無足以別利器。財者陷身之阱，色者戕（qiang）身之斧，酒者毒腸之葯。人能於斯三者戒焉，災禍其或寡矣。天下有不如意事，不當忿激與爭。昔人謂：「今世齷齪（wo chuo）富貴者，止如醉人弄酒風，正可耐渠一餉間。」言雖謔而可法。山居觀世態紛紜，歷歷如睹，在中朝混揉，未必然，蓋旁觀者清，自古如此。堯夫曰：「遂令高卧人，欹（qi）枕看兒戲。」（堯夫：北宋邵雍的字。）大都處末世之法，要在濃淡清濁之間求之。勿激，勿隨，可以保身，可以全名。待婦女，切勿求備。有一念一事之善，便當十分讚歎以成之。潔一室，橫榻陳機其中，爐香茗甌，蕭然不雜他物。但獨坐凝想，自然有清靈之氣來集我身。清靈之氣集，則世界惡濁之氣，亦從此中漸漸消去。君子有三惜：此生不學，一可惜；此日閑過，二可惜；此身一敗，三可惜。貴莫貴於為聖賢，富莫富於蓄道德，貧莫貧於未聞道，賤莫賤於不知恥。士能弘道曰達士，不安分曰窮，得志一時曰夭，流芳百世曰壽。坐而自困，不若行而謀之。動而徒疲，不若靜以待之。此貧窮者之佳境也。人生於世，寧使人有餘思，無使人有餘恨。會做快活人，凡事莫生事。會做快活人，省事莫惹事。會做快活人，大事化小事。會做快活人，小事化無事。處富貴之地，要知貧賤的痛癢。當少壯之日，須念衰老的辛酸。居安樂之場，當體患難人景況。處旁觀之地，要知局內人苦心。人大言，我小語。人多煩，我少記。人悸怖，我不怒。淡然無為，神氣自滿。此長生之葯。省費醫貧，彈琴醫燥，安分醫貪，量力醫斗，參禪醫想，獨寐醫淫，痛飲醫愁，讀書醫俗，此之謂國手。家雖日漸貧，猶未苦飢凍。身雖日漸老，幸無急病痛。眼逢鬧處合，心向閑時用。既得安穩眠，亦無顛倒夢。休怨我不如人，不如我者尚眾。休誇我能勝人，勝如我者更多。萬病之毒，皆生於濃。濃於聲色，生虛怯病。濃於貨利，生貪饕(tao)病。濃於功業，生造作病。濃於名譽，生矯激病。噫，濃之為毒甚矣！吾以一味葯解之，曰「淡」。剖去胸中荊棘，以便人我往來，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枝頭秋葉，將落猶冉戀樹。檐前野鳥，除死方得離籠。人之處世，可憐如此。宇宙內事，要力擔當，又要善擺脫。不擔當則無經世之事業，不擺脫則無出世之襟期。雪後尋梅，霜前訪菊，雨際護蘭，風外聽竹，固野客之閑情，實文人之深趣。清閑無事，坐卧隨心，雖粗衣淡食，自有一段真趣。紛擾不寧，憂患纏身，雖錦衣厚味，只覺萬狀愁苦。世味濃，不求忙而忙自至。世味淡，不偷閑而閑自來。世路中人，或圖功名，或治生產，盡自正經，爭奈天地間好風月、好山水、好書籍，了不相涉，豈非枉卻一生。求見知於人世易，求真知於自己難。求粉飾於耳目易，求無愧於隱微難。與梅同瘦，與竹同清，與柳同眠，與桃李同笑，居然花里神仙。與鶯同聲，與燕同語，與鶴同唳（li），與鸚鵡同言，如此話中知己。兒女情，英雄氣，並行不侼。或柔腸，或俠骨總是吾徒。坦易其心胸，真率其笑語，疏野其禮數，簡少其交遊。勢不可倚盡，言不可道盡，福不可享盡。凡事不盡處，意味偏長。晨窗看菊，枝頭盡帶清霜；月地觀梅，根底尚留淺雪。天余冷趣已悅幽人。梅是和靖化身，菊是淵明出世，小圃內時對古人；石想元章顛骨，竹想子猷清襟，山窗下常逢勝友。生來赤條條，不帶一物；死去乾乾淨淨，不掛寸絲。目前幾許光陰，心上恁般計較！去日無窮，來日無窮，顧此百年，何異電光石火；貴人亦死，富人亦死，終歸一盡，何須蝸角蠅頭！天下無不可為時但袖手，天下無一可為時方出手，聖賢作用，豪傑肝腸。善憂則精氣揫（jiu）斂，當事自無率；善樂則神識閑暢，當事自無燥。吾輩不可不存時時可死之心，不可不行步步求生之事。存心時時可死，則身輕而道念自生；行事步步求生，則性善而業緣不墮。天下不堪回首之境有五：哀逝過舊遊處，憫亂說太平事，垂老憶新婚時，花發向陌頭長別，覺來覓夢中奇遇；未免有情，感均頑艷矣。然以情之最惡者言之，不若遺老吊故國山河，商婦話當年車馬，尤為悲憫可憐。夏七月，赤日停天，亦無風，亦無雲。前後庭赫然如洪爐，無一鳥敢飛來。汗出偏身，縱橫成渠，置飯於前，不可得吃。呼簞(dian,竹席)欲卧地上則地濕如膏；蒼蠅又來緣頸附鼻，驅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車軸疾澍，澎湃之聲如數百萬金鼓，檐溜浩如瀑布。身汗頓收，地燥如掃，蒼蠅盡去，飯便得吃，不亦快哉！十年別友，抵暮忽至。開門一揖畢，不及問其船來陸來，並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趨入內，卑辭叩內子：「君豈有斗酒如東坡婦乎？」內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計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空齋獨坐，正思床頭鼠耗可惱。不知其嘎嘎者是損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書，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見一狻（suan）貓，注目搖尾，似有所睹。斂聲屏息，少復待之。則疾趨如風，挃（zhi）然一聲，而此物競去矣，不亦快哉！於書齋前，拔出垂絲海棠、紫荊等樹，多種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春夜與諸豪士快飲至半醉，住本難住，進則難進。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紙炮可十餘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腦，通身怡然，不亦快哉！街行見一措大執爭一理，既皆目裂頸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滿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語刺刺，勢將連年不休。忽有壯夫掉臂行來，振威從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子弟背誦書爛熟，如瓶中瀉水，不亦快哉！飯後無事，入市閑行。見有小物，戲復買之。買亦已成矣，所差者至鮮，而市兒苦爭，必不相饒。便掏袖中一物，其輕重與前值相上下者，擲(zhi)而與之。市兒忽改笑容，拱手連稱「不敢」，不亦快哉！飯後無事，翻倒敝篋（qie）則見新舊逋（bu）欠文契，不下數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總之無有還理。背人取火，拉雜燒凈。仰看高天，蕭然無雲，不亦快哉！夏月科頭赤足，自持涼傘遮日，看壯夫唱吳歌，踏桔槔。（水車也）水一時坌（ben）擁而上，譬（pi）如翻銀滾雪，不亦快哉！朝眠初覺，似聞家人嘆息之聲，言某人夜來已死。急呼而訊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絕有心計人，不亦快哉！夏月早起，看人於松棚下鋸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重陰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聞眾鳥畢作弄晴之聲，急引手搴幃，推窗視之。日光晶瑩，林木如洗，不亦快哉！夜來似聞某人素心，明日試往看之。入其門，窺其閨，見所謂某人方據案南面看一文書。顧客入來，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來，可亦試看此書。」相與歡笑。日影盡去，既已自飢，徐問客曰：「君亦飢耶？」不亦快哉！本不欲造屋，偶得閑前，試造一屋。自此日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磚，需灰，需釘，無晨無夕不來聒（guo）於兩耳。乃至羅雀掘鼠，無非為屋校計，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競落成。刷牆掃地，糊窗掛畫。一切匠作出門畢去，同人乃來，分榻列坐，不亦快哉！冬夜飲酒轉復寒甚。推窗試看，雪大如手，已積三四寸矣，不亦快哉！夏日，於朱紅盤中，自拔快刀切綠西瓜，不亦快哉！久欲為比丘，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許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則夏月以熱湯快刀凈刮頭髮，不亦快哉！存得三四癩瘡於私處，時呼熱湯，關門澡之，不亦快哉！篋（qie）中無意忽檢得故人手跡，不亦快哉！寒士來借銀，謂不可啟齒，於是唯唯，亦說他事。我窺見其苦意，拉向無人處，問所需多少；急趨入內，如數給予。然後問其必當速歸料理是事耶？尚得少留共飲酒耶？不亦快哉！看人作擘(bo)窠（ke）大書，不亦快哉！看人風箏斷，不亦快哉！還債畢，不亦快哉！推紙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讀《虯髯客傳》，不亦快哉！夜半初醒，捫心偶無一事，靜聽鐘聲冉冉從雲間度，不亦快哉！數人在座，獨兩人好為鬼陣（指圍棋），爭劫叫囂，喧不可耐。一人遽起掀其枰，摟其子納奩（lian）中，不亦快哉！高樓月色苦為鄰家樹陰所遮。一日忽聞折裂聲，鄰家樹已為大風所折矣。少焉月出，清輝四映，不亦快哉！避暑山中，科頭赤腳，憩（qi）松隱下，聽石澗流泉，時與松濤相激發，不亦快哉！連日積雨，重雲蔽天。一夕已卧，忽見月光瀉窗隙，急起推窗視之。萬里無翳，長天如洗，月照樹林，都成瓊玉，不亦快哉！秋風新冽，木葉始落。振衣登千仞岡，一望無際，回視此身，幾欲仙去，不亦快哉！嘗考一事不獲，思廢寢食。一旦考得之，如映冰壺、對明鏡，頓令心地豁然，不亦快哉！尤延之嘗謂：「飢，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朋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其嗜書之篤如此。讀書者當作此觀。取人之直恕其戇（zhuang），取人之朴恕其愚，取人之介恕其隘，取人之敏恕其疏，取人之辯恕其肆，取人之信恕其拘。所謂人有所長，必有所短也。可因短以見長，不可忌長以摘短。世間但有好勝人，無慷慨人；但有積怨人，無感恩人；但有炫才人，無憐才人；但有邀福人，無積德人；但有為生計人，未有為死計人；但有為近計人，未有為遠計人；但有憂妻子人，無有憂父母人。間亦有之，可不謂賢乎？（選自王道浚《示人》）無所疑而知者，必非真知。無所苦而樂者，必非真樂。獨立於萬物之上，乃為有志。能屈於萬人之下，乃為有養。（趙南星《示人》）無災以當福，閑無事以當仙。德業觀前面人，名位觀後面人。男女婚嫁自有定分，不為百草憂春雨。讀書每有字句不可解者，輒作數日梗塞，漸漸已之。一日忽從某人書堂架上掀覽雜部，注釋瞭然，出處朗爽，何異煙瘴滿空，經月不見天水，須臾收拾殆盡，萬里如洗。老和尚坐破蒲團，一聲棒喝，想亦如斯。生平結願一書，買之力不可。有求文章者，餉金，足以易此。置於架上，行坐其下。余尚可畢月酒錢，日與友人癲狂笑罵。久陰初霽（ji），望前村，溪山如醒，汀花亂香，禽鳥雜呼。二三友，各出齋飯，葷素不等，令童子竹杖擔去。無主無客，亦飽亦醉，盡日而歸。且訂異日之游。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氣正到發揚時，便龕然能收斂得；忿怒嗜欲正到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非天下大勇者不能。張公藝《百忍圖》亦是此意。（張公藝：《舊唐書.孝友傳》載，唐高宗時張一家九代人同住。高宗問其如何做到不分家。張寫了一百多個「忍」字作為回答，就是所謂百忍圖。）得少為足，於學問為小器，於飲食為上智。常有小不快事，是好消息。若事事趁心，即有大不趁心者在其後。知此理，可免怨尤。畏友勝於嚴師，群游不如獨坐。親交中有顯貴者，對人頻言，必招鄙誚（qiao）。小人固當遠，然亦不可顯為仇敵；君子固當親，然亦不可曲為附和。巧人得福固多，得禍亦不少；拙（zhuo）者循理安分，似無大福，然亦不至有大禍。與其貧而豪舉，不如吝而謹飭。(chi)老來益當奮志。志為氣之帥，有志則氣不衰，不覺其老。好勝者必敗，恃（shi）壯者易疾，漁利者害多，騖名者毀至。士君子所至，使人人因我而樂，勿使人人因我而不樂。因我而樂，則視我如景星慶雲；因我而不樂，則視我如疾風苦雨。忍痛易而忍癢難，忍哭易而忍笑難，忍愁苦易而忍歡娛難，忍貧賤易而忍富貴難，忍於威武易而忍於柔媚難，忍於怒罵易而忍於嬉笑難。惟難忍也，是所貴乎忍之也。凄風苦雨，天地之所以助愁也。余平時遇之，輒不適，鰥居而更難堪矣。有術焉。晝而風雨，吾心皎日；夜而風雨，吾心明月。而助愁之物，乃以遣愁。聲色之類，能奪我性。余嗜音而不靡於音，閱色而不淫於色，樂酒而不困於酒。喜風日，而喜光風化日，不喜烈風酷日；喜泉石，而喜清泉白石，不喜貪泉頑石。能奪我性而不奪我性，是謂貞性。毋毀眾人之名以成一己之善，毋役天下之理以護一己之過。（善：長處。役：踐踏。）人以涉世而涉世，故委曲周旋，輒生厭苦，不知涉世處即是自己作學問處。如涉世要周詳，學問中原不可疏略；要謹慎，學問中原不可放肆；要謙和,學問中原不可疏傲。若能體認涉世便是學問，則自不見世情可厭惡處；即日在委曲周旋中，亦不覺煩勞矣。成德每在困窮，敗身多因得志。貧賤立品，富貴立身，方是天地間真男子。池能衛城，亦能壞城；水能載舟，亦能復舟。富貴之於人也，何以異是。（語出《荀子.王制》）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妝，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秋令人悲，又能令人思。寫秋者，必得可悲可思之意，而後能為之。不然，不若聽寒蟬與蟋蟀鳴也。人生最繫戀者過去，最冀望者未來，最悠忽者見在。夫過去已成逝水，勿容系也；未來茫如捕風，勿容冀也。獨此見在之頃，或窮或通，時行時止，自有當然之道，應盡之心。乃悠悠忽忽，姑俟（qi）異日，諉責他人，歲月虛擲（zhi）,良可浩嘆。熱鬧場中，人向前，我向後，退讓一步，緩緩再行，則身無傾覆，安樂甚多；是非窩裡，人用口，我用耳，忍耐幾分，想想再說，則事無差謬，禍患不及。與其外有餘而內不足，何如內有餘而外不足也。嗚呼！能知內外輕重之分者，亦罕矣。以慈悲眼，普觀世界，則眾生墮難，悉同自身；以清凈心，遊戲塵緣則妄想成因，總歸無有。和尚向予言：「以子聰明，何不出家？」予曰：「我出家久矣。爾等和尚，何不出家。」為月憂雲，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真是菩薩心腸。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無癖。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射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此生耳。若惡少斥辱，悍妻詬誶（sui）,真不若耳聾也。上元須酌豪友，端午須酌麗友，七夕須酌韻友，中秋須酌淡友，重九須酌逸友。賞花宜對佳人，醉月宜對韻人，映雪宜對高人。對淵博友如讀異書，對風雅友如讀名人詩文，對謹飭（chi）友如讀聖賢經傳，對滑稽友如閱傳奇小說。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昔人云：「若無花月美人，不願生此世界。」予益一語云：「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景有言之極幽而實蕭索者，煙雨也；境有言之極雅而實難堪者，貧病也；聲有言之極韻而實粗鄙者，賣花聲也。一恨書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葉多焦，五恨松多大蟻，六恨竹多落葉，七恨桂荷易謝，八恨薜蘿藏虺（hui），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月台：用來賞月的水榭漏水。架花：須搭架支承的花如薔薇等。）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別是一番情景。山之光，水之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皆無可名狀，無可執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執著：不好形容，不易把握。）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皆以閱歷直淺深，為所得直淺深耳。（少年：喻僅窺一斑，但專精。有限而明確。中年：喻獲全體。雖廣博，而有不盡明了之處。老年：喻隨心玩賞，取捨由我，不受限制。）為濁富，不若為清貧；以憂生，不若以樂死。養花膽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須與花相稱。而色之淺深濃淡，又須與花相反。才必兼乎趣而始化，情必近於痴而始真。雲映日而成霞，泉掛岩而成瀑。所託者異，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貴也。梅邊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zhuo），竹傍之石宜瘦，盆內之石宜巧。律己宜帶秋氣，處世宜帶春氣。有工夫讀書，謂之福；有力量濟人，謂之福；有學問著述，謂之福；無是非到耳，謂之福；有多聞直諒之友，謂之福。人莫樂於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游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於是。萬事可忘，難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凡事不宜刻，若讀書則不可不刻；凡事不可貪，若買書，則不可不貪；凡事不宜痴，若行善，則不可不痴。酒可好，不可罵座；色可好，不可傷生；財可好，不可昧心；氣可好，不可越理。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盡屬多情；紅顏者必薄命，而薄命者未必盡屬紅顏；能詩者必好酒，而好酒者未必盡屬能詩。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清宵獨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語恨。胸藏丘壑（he），城市不異山林；興寄煙霞，閻浮有如蓬島。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好飲者，不以寒暑改量；喜讀書者，不以忙閑作輟（chuo）.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秋蟲春鳥，尚能調聲弄舌，時吐好音。我輩搦（nuo）管拈豪，豈可作鴉鳴牛喘。貌有丑而可觀者，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文有不通而可愛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此未易與淺人道也。傲骨不可無，傲心不可有。無傲骨則近於鄙夫，有傲心不得為君子。居城市中，當以畫幅當山水，以盆景當苑囿，以書籍當朋友。古今至文，皆血淚所成。今人說快意話，做快意事，都用盡心機，做到十分盡情，一些不留餘地，一毫不肯讓人，方才燥脾，方才如意。昔人云，話不可說盡，事不可做盡，莫扯滿蓬風，常留轉身地，弓太滿則折，月太滿則虧。可悟也。觀人於失意時，言詞舉止絕無怨尤激憤之氣，此即是大有學識者，其度量過人遠矣。（燥脾：心理滿足，過癮）不到極逆之境，不知平日之安；不遇至刻之人，不知忠厚之實；不經難處之事，不知適意之巧。才子之窮，不窮於貧，不窮於世，窮於不遇佳人；志士之貪，無貪於利，無貪於名，貪於欲為君子。美玉多瑕，奇人多癖。多一繁華，即多一寂寞，所以冷淡中有無限風流；少一交遊，即少一累贅，不如書卷中有無窮益友。逢得意則趾高氣揚，謂之水上浮萍；遇失意即垂頭喪氣，謂之風中落葉。惟畸人乃能相反，在達者亦只如常。（畸人：行為反常之人，也指有欠缺的人。）滿腔風雅，不必作詩；一味糊塗，何須飲酒。牢騷時作瀟洒語，終究是牢騷；窄狹人作慷慨之狀，畢竟是窄狹。色美者敗於淫，才高者敗於狂，位隆者敗於驕，金多這敗於賭。一年有可惜事：春不藝蘭，夏不賞荷，秋不採菊，冬不尋梅。一生有可惜事：幼無名師，長無良友，壯無實事，老無令名。貧賤人可惜者二：面承唾為求利，膝生胝為求榮。富貴人可惜者二：臨大義沮於吝，荷重任敗於貪。聰明者可惜者三：妄譏議謂之薄，自炫獎謂之驕，懷激憤謂之燥。豪俠人可惜者三：助凶人得暴名，揮泛財得敗名，納庸客得濫名。父母為其子營妻，日望其子生子。及子有妻子，而父母遂成路人矣。想及此，可為痛心。能積不能讀，何異掌書佣子；能讀不能行，所謂兩足書廚。蝸牛升壁，涎不幹不止；貪人求利，身不死不休。人生衰俗，如涉大海，無時不在風浪中。雖戒慎恐懼，不敢少忽，然安危，天也，亦不可無坦蕩自舒之懷。一枝動則萬葉不寧，一心散則萬慮皆妄。惟正己可以化人，惟盡己可以服人。年高則齒落目昏，耳重聽，步蹇澀，亦理所必致。乃或因是怨嗟，徒生煩惱，須知人生特不易到此地位耳。到此地位，方且自幸不暇，何嗟怨之有？拂塵滌硯，焚香烹茶，插瓶花，上簾鉤，事事不妨身親之。使時有小勞,筋骸血脈乃不凝滯。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見美色而不贊，食美味而不甘，所謂無是非之心，非人也。見美色而逾東家之牆，食美味而紾（zhen）兄之臂，所謂無羞惡之心，非人也。佛法首戒貪嗔。而凡佞佛者，貪嗔更甚。何也？其所以佞佛者，想求福利也；是先有貪心而後佞佛也，貪而不得，焉有不嗔者乎。花樹之茂盛者，蛛絲網不敢相纏。病樹枯枝，則蛛絲盡網之矣。人之著邪遇鬼，亦猶是也。美人之光，可以養目：詩人之詩，可以養心。為人不可不辯者，柔之與弱也，剛之與暴也，儉之與嗇也，厚之與昏也，明之與刻也，自重之與自大也，自謙之與自賤也。似是而非，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省事之至，至於心地光明；多事之至，至於身傢俱困。識得境遇中千頭萬緒，皆是磨練德性之資，方免怨天尤人之過。萬籟俱寂，枕上回思：前此光陰俱從忙忙碌碌中過，何曾向身心上整頓？自愧自悼而已。阮籍途窮輒哭，陸雲見人輒笑。彼心目中俱有無可奈何事，故藉此發之，痛哭與詼諧一也。然起兩人於今之世，又哭不得，笑不得，如之何？請贈一字，曰「啞」。才子青山，佳人黃土，人間第一傷心事；遺老吊故國山河，商婦話當年車馬，人間第一消魂事。人各有志，所向不同。或登山而采玉，或入海而求珠。此邴原語也。蓋人心不同，如其面，要亦各得其性之所近，吾輩切不可執一見律人。（邴原：三國時魏國人。他的原話是：「人各有志，所規不同。故乃有登山而采玉者，有入海而採珠者。豈可謂登山者不知海之深，入海者不知山之高哉！」固執一種看法要求別人。）佳人有四宜：水上，月中，花下，酒邊。吾輩交友，才好友才，品好友品，意氣好友意氣，性情好友性情。至於知己二字，甚未易言。夜窗獨坐，顧影凄涼，苦無良友共話。忽大悟曰：天清地曠，浩乎茫茫，皆我友也。如太空無言，照人心目，輒增玄妙，此禪友也；夕風怒號，擊竹碎荷，敗擁葉颼颼，助我悲嘯，此豪友也；眉月一彎，悄然步亭外，影珊珊而欲語，清光投我懷抱，此閨中友也；牆根寒蛩，啾啾草露中，如一部清商樂，佐西窗閑話，此言愁友也；審是天地自然良友，悉集堂中，莫樂於此矣。再得楮先生（chu即紙的別名）中書君（筆的別名）諸公，清談娓娓，直可破曉，何愁寥落。真嗜酒者氣雄，真嗜茶者神清，真嗜筍者骨癯，真嗜菜根者志遠。造化善殺風景者也。其又甚者，使高僧迎顯宦，使循吏困下僚，使絕世之姝(shu)習弦索，使不羈之士累米鹽。（循吏，良吏。困在低級職位）貪人之前莫炫寶，才人之前莫炫文，險人之前莫炫識。美味以大嚼盡之，奇境以粗遊了之，深情以淺語傳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貴以驕奢處之，俱失造化本懷。憂時勿縱酒，怒時勿作札。習靜覺日長，逐忙覺日短，讀書覺日可惜。孤潔以駭俗，不如和平以諧俗；嘯傲以玩世，不如恭敬以陶世；高峻以拒物，不如寬厚以容物。通衢廣市，看來往人，擾擾紛紛，手忙足亂，豈不哀哉！生性不能懵懂，遂至無窮思緒；誤於聰明，觸色聞聲，皆成苦趣，豈不哀哉！檐前蛛網，自在分明，蠅蚊昧昧投之，欲脫不得，豈不哀哉！奔走權貴之家，入室蛇行，出門虎視，豈不哀哉！寒士斷炊兩日，不得已走告親友，逡（qun）巡入門，欲言又止。主人已察其意，先訴艱難，豈不哀哉！殘花依樹系屬甚微；飄風忽至，奄然而墮，豈不哀哉！安樂時，設想痛苦，刻不可居；及已至前，俯首忍受，豈不哀哉！別離時，夢見親知，歡然慰藉；迷離半醒，雨寂燈孤，豈不哀哉！腥膻所在，群蟻叢之，百沸之水將澆，千萬聚而不走，豈不哀哉！羊豕（shi）初生，即墮殺劫，且不即殺，而先養之；當其養時，飽食自得，豈不哀哉！東皋望雨，南畝求晴，此怨彼恩，噥噥唧唧，豈不哀哉！庭前大樹，眾鳥爭投，枝葉凋落，掉頭不顧，豈不哀哉！眾雀高飛，飢鷹仰視，豈不哀哉！犬見衣冠不吠，豈不哀哉！春棄棉衣，秋收紈扇，豈不哀哉！刑官受賄，堂下呼冤，夜靜風凄，敲扑如故，豈不哀哉！胞胎中物，襁褓中人，不及百年，同歸塵土，豈不哀哉！無可如何時，作解脫語，豈不哀哉！清凈地忽有遺矢，蠅蚋（rui）營營，驅之復集。一旦既盡，寂不知其何往矣。世人之於勢利如此。士子鬱郁時，發牢騷語，恨不得志。所謂得意者，不過名掛科目，身居職位，聲色貨利畢來於前耳。嗚呼！以此為志，豈不有負七尺之軀耶？人生事事如意，則不如意至矣。故俗所謂將就過，余最衫斯言，人所艷慕處，獨能淡之，方是學問。處學問，取上等人自厲，則終身無有餘之日；處境遇，取下等人自況，則隨地無不足之時。凡事當留餘地。邵康節先生雲:「美酒飲教微醉後，好花看到半開時。」最是養身處世之妙法。然亦有兩事宜窮到底者：曰看書，曰克己。世人只緣認得我字太真，故多種種嗜好，種種煩惱。陶淵明云：「不知復有我，安知物為貴。？」真破的之言也。老去自覺萬緣都盡，那管人是人非；春來尚有一事關心，只在花開花謝。三徑竹間，日華澹澹，固野客之良辰；一編窗下，風雨瀟瀟，亦幽人之好景。樓前桐葉，散為一院清陰；枕上鳥聲，喚起半窗紅日。草色花香，遊人賞其有趣；桃開梅謝，達士悟其無常。水色澄鮮，魚排荇而徑度；林光澹蕩，鳥拂閣以低飛。曲徑煙深，路接杏花酒舍；澄江日落，門通楊柳漁家。明霞可愛，瞬眼而輒空；流水堪聽，過耳而不戀。人能以明霞視美色，則孽障子輕；人能以流水聽弦歌，則性靈何害。口中不設雌黃，眉端不掛煩惱，可稱煙火神仙；隨宜而栽花竹，適性以養禽魚，此是山林經濟。風晨月夕，客去後，蒲團可以雙跏；煙島雲林，興來時，竹杖何妨獨往。凈幾明窗，好香苦茗，有時與高衲談禪；豆棚菜圃，暖日和風，無事聽閑人說鬼。臨池獨照，喜看魚子跳波；繞徑閑行，忽見蘭牙出土。亦小有致，時復欣然。茶熟香清，有客到門可喜；鳥啼花落，無人亦是悠然。據床嗒爾，聽豪士之談鋒；把盞醒然，看酒人之醉態。子孫亦是眾生，顧戀不可太深，責備不可太重。兄弟原同一體，事親便至相讓，分財便至相爭。毛嬙之色，誰不迷戀，得倦始解。趙孟之貴，最號濃郁，至淡方休。（趙孟-春秋時晉國權貴趙盾，字孟，因而其子孫都稱孟。）凶人得志，莫提貧賤之時；宕子成名，必棄糟糠之妻。遇沈沈不語之士，切莫輸心；見悻悻自好之徒，應須防（「沈」通「沉」：深沉有心計。輸心：流露真心；悻悻：憤恨不平；自喜：好名。)世以不要錢為痴人，故苞苴（ju）塞路。世以不諛人為遲貨，故諂（chan）佞盈朝。（苞苴：以財物行賄。遲貨：笨貨，不合時宜的人。）一手詰盜，一手竊盜贓，故前盜死而後盜生。一面懲奸，一面窺姦婦，故此奸伏而彼奸犯。萬事皆易滿足，惟讀書終身無盡。人何不以不知足一念加之書？志要豪華，趣要淡泊。存心有意無意之境，微雲澹河漢；應世不即不離之法，疏雨滴梧桐。花看水影，竹看月影，美人看廉影。一葉放春流，束縛人亦覺澹宕；孤樽聽夜雨，豪華輩尚爾凄其。佞佛若可懺罪，則刑官無權；尋仙可以延年，則上帝無主。達人盡其在我，至誠貴於自然。蓬窗夜啟，月白於霜，漁火沙汀，寒星如聚。忘卻客子住楚，但欣煙水留人。無欲者其言清，無累者其言達，口耳巽（易也）入，靈竅忽啟。故曰：「不為俗情所染，方能說法度人。」落落者難合，一合便不可分；欣欣者易親，乍親忽然成怨。故君子之處世也，寧風霜自挾，無寧魚鳥親人。多情者，不可與定媸妍。多誼者，不可與定取予。多氣者，不可與定雌雄。多興者，不可與定去住。多酣者，不可與定是非。說不盡山水好景，但付沉吟；當不起世態炎涼，惟有哭泣。天下無不好諛之人，故諂之術不窮。世間儘是善毀之輩，故讒之路難塞。武士無刀兵氣，書生無寒酸氣，女郎無脂粉氣，山人無煙霞氣，僧家無香火氣，換出一番世界，便為世上不可少之人。點破無稽不根之論，只須冷語半言。看透陰陽顛倒之行，惟此冷眼一雙。棲守道德者，寂寞一時；依阿權勢者，凄涼萬古。達人觀物外之物，思身後之身，寧受一時之寂寞，毋取萬古之凄涼。耳中常聞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進德修行的砥石。若言言悅耳，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鴆(zhen)毒中矣。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只是常。交友須帶三分俠氣，作人要存一點素心。處世讓一步為高，退步即進步的張本。待人寬一分是福，利人實利己的根基。完名美節，不宜獨任，分些與人，可以遠害全身。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歸己，可以韜光養德。我有功於人不可念，而過則不可不念。人有恩於我不可忘，而怨則不可不忘。平民肯種德施惠，便是無位的公相。士夫徒貪權市寵，競成有爵的乞人。日既暮，而猶煙霞絢爛；歲將晚，而更橙橘芳馨。故末路晚年，君子更宜精神百倍。徜徉于山林泉石之間，而塵心漸息；夷游於詩書圖畫內，而俗氣漸消。故君子雖不玩物喪志，亦常借境調心。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心曠則萬鍾如瓦缶（fou），心隘則一發似車輪。香令人幽，酒令人遠，石令人雋，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閑，杖令人 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美人令人憐，僧令人淡，花令人韻，金石彝鼎令人古。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淡宕故也。《多少箴》，不知何人所作，其詞云：「少飲酒，多啜（chuo）粥。多茹菜，少食肉。少開口，多閉目。多梳頭，少洗浴。少群居，多獨宿。多收書，少積玉。少取名，多忍辱。多行善，少干祿。便宜莫再往，好事不如無。」與其結新知，不若敦舊好。與其施新恩，不若還舊債。黃山谷嘗云：「士大夫三日不讀書，自覺語言無味，對鏡亦面目可憎。」米元章亦云：「一日不讀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片時廢書也。靜坐然後知平日之氣浮。守默然後知平日之言燥。省事然後知平日之費閑。閉戶然後知平日之交濫。寡慾然後知平日之病多。近情然後知平日之念刻。留七分正經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閉門即深山，讀書隨處凈土。得意而喜，失意而怒，便被順逆差遣，何曾作得主。馬牛為人穿著鼻孔，要行則行，要止則止。不知世上差遣得我者，皆是穿我鼻孔者也。自朝至暮，自少至老，其不為牛馬者幾何？哀哉！一生都是命安排，求什麼！命里有時終須有，鑽什麼！前途只有這些路，急什麼！不禮爺娘禮世尊，諂什麼！兄弟姐妹皆同氣，爭什麼！榮華富貴眼前花，戀什麼！兒孫自有兒孫福，愁什麼！奴僕也是爺娘生，陵什麼！當權若不行方便，逞什麼！公門裡面好修行，，凶什麼！刀筆殺人終自殺，唆什麼！舉頭三尺有神明，欺什麼！文章自古無憑據，誇什麼！他家富貴生前定，妒什麼！一生作孽終受苦，怨什麼！補破遮寒暖即休，擺什麼！才過咽喉成何物，饞什麼！死後一文將不去，慳(qian)什麼！前人田地後人收，占什麼！聰明反被聰明誤，巧什麼！虛言折盡平生福，慌什麼！贏了官司輸了錢，訟什麼！是非到底自分明，辯什麼！人世難逢開口笑，惱什麼！暗裡催君骨髓枯，淫什麼！十個下場九個輸，賭什麼！得便宜處失便宜，貪什麼！治家勤儉勝求人，奢什麼！人爭閑氣一場空，恨什麼！惡人自有惡人磨，憎什麼！冤冤相報幾時休，仇什麼！人生何處不相逢，，很什麼！世事真如一局棋，算什麼！誰人保得常無事，誚什麼！穴在人心不在山，謀什麼！欺人是禍饒人福，卜什麼！倪文節公云：「松聲，澗聲，山禽聲，夜蟲聲，鶴聲，琴聲，棋子落聲，雨滴階聲，雪灑窗聲，煎茶聲，，皆聲之至清者也。而讀書聲為最。聞他人讀書聲，已極喜。更聞子弟讀書聲，則喜不可勝言矣。」又云：「天下之事，利害常相半，有全利而無少害者，惟書。不問貴賤貧富老少，觀書一卷，則有一卷之益；觀書一日，則有一日之益。故曰：有全利無少害也。」讀書者當作此觀。（倪文節：倪思，字正甫，南宋時人，卒謚文節。）吾讀未見書，如得良友；見已讀書，如逢故人。插花著瓶中，令俯仰高下，斜正疏密，皆有意態，得畫家寫生之趣，方佳。書中雜論古今得失，才辯亦頗縱橫，而見地多失之偏矯。如何是獨樂樂？曰：「無事此靜坐，一日是兩日。」如何是與人樂樂？曰：「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如何是與眾樂樂？曰：「此中空洞原無物，何止容卿數百人。」七尺頑軀走世塵，十圍便腹佇天真。此中空洞渾無物，何止容君數百人。世稱「三友」竹有節而嗇華，梅有花而嗇葉，松有葉而嗇香。惟蘭獨並有之。口彌陀而心邪妄，乞化生涯。虛諂諛而實貪求，娼優行徑。倚空門而好色貪財，罪業深於盜劫。藉（jie）講學以趨時射利，心術暗若穿窬。處世得一「忘」字，神氣俱清。遇事不著竟心，人己各適。粉飾以自矜者，娼優之醜態。貶人而揚己者，牙儈（kuai）之用心。今之不為娼優牙儈者，亦鮮矣。多燥者必無沉毅之識，多畏者必無踔越之見，多欲者必無慷慨之節，多言者必無質實之心，多勇者必無文學之雅。應世法，微微一笑；度世法，冷冷半語。觀變態之極幻，則浮雲轉有常情。咀世味之皆空，則流水轉多濃旨。（旨：味美）眼界窄，襟懷不寬；心腸小，步履不大。座上有琴樽，燕來燕去皆朋友；山中無曆日，花開花落也春秋。聽瀑布，可滌蒙氣。聽松風，可豁煩襟。聽檐（yan）雨，可止勞慮。聽鳴禽，可息機營。聽琴弦,可消燥念。聽晨鐘，可醒潰腸。聽書聲，可束游想。聽梵音，可清塵根。惟以退為樂，乃能進退兩忘。惟以死為安，乃能死生一致。自己杜門，嫌人出路。自己絕滴，怪人添杯。自己吃素，惱人用葷。自己謝事，惡人居間。自己清廉，罵人貪濁。只是胸中欠大。未有愛人而不自愛這者，此人心也。未有害人而不自害者，此天理也。不道人短，便不說己長；若說己長，必道人短。講閑話，可以遠口舌。讀閑書，可以文（文，即掩飾）寂寥。此老廢人上上補藥，少年學此則敗矣。以患難時心居安樂，以貧賤時心居富貴，以屈局時心居廣大，則無往而不泰然。以淵谷視康莊，以疾病視強健，以不測視無事，則無往而不安穩。（屈局：狹隘窘迫，不能舒展）貧不足羞，可羞是貧而無志。賤不足惡（wu）可惡是賤而無能。老不足嘆，可嘆是老而虛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無聞。寧耐是思事第一法。安詳是處事第一法。謙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處人第一法。置富貴、貧賤、死生、常變於度外，是養心第一法。胸中只擺脫一「戀」字，便十分爽凈，十分自在。人生最苦處，只是此心沾泥帶水，明是知得，不能割斷耳。天地間之禍人者，莫如「多」。令人易多者，莫如「美」。美味令人多食，美色令人多欲，美聲令人多聽，美物令人多貪，美官令人多求，美室令人多居，美田令人多置，美寢令人多逸，美言令人多入，美事令人多戀，美景令人多留，美趣令人多思。皆禍媒也。不美則不令人多，不多則不令人敗。予有一室，題之曰「遠美軒」，而扁其中曰「冷淡」。非不愛美，懼禍之及也。夫魚見餌不見鉤，虎見羊不見阱，猩猩見酒不見人。非不見也，迷於所美，而不暇顧也。此心一冷則熱鬧之景不能入，一淡則艷冶之物不能動。夫能知困窮、抑鬱、貧賤、坎坷之為祥，則可以言道矣。以宇宙為一身者，無不平之憾矣。酒消依舊清談，雪消依舊青山。體安閑則肥，國不擾則富。春眠吾以當醉，鳥語吾以當歌。銀河清淺，萬籟無聲；濁酒一壺，素琴一張。願與幽人共之。獨立，患在無偶；對立，患在有爭。術不可以久行，偽不可以屢作。術以巧勝，巧窮則拙矣。偽以飾勝，飾窮則露矣。好食人者虎，好竊人者鼠，好螫（shi）人者蠍，好吠人者犬，好媚人者狐，好陰中人者鬼蜮。今世之為虎、為鼠、為蠍、為犬、為狐、為鬼蜮者多矣。流水之聲可以養耳，青禾綠草可以養目，觀書繹理可以養心，彈琴學字可以養指,逍遙杖履可以養足，靜坐調息可以養筋骸。人能自老看少，自死看生，自敗看成，自悴看榮，則性定而動自正。難親勝於易合，面諛甚於背非。自知難於知人，自信難於信人。凡事較之最苦則樂，得失聽之有命則安。天下無不可格之人，但恐誠心未至。天下無不可為之事，只為立志未堅。人心常帶三分憂患，則事業可成。人常帶三分疾病，則生命可保。松柏傲霜雪而見節，，不能假霜雪而敷榮。桃李帶雨露而逞姿，未免因雨露而敗色。人不極思，不知吾生之可哀，人不極思，不知吾生之可樂。知哀吾生者，可與破塵情矣。知樂吾生者，可以破聖諦矣。（塵情：塵緣。聖諦：佛家之出世思想。）祈年莫若愛日。尺璧千金，未足為喻。能愛日，可使一日為兩日，百年為千載。人須張上下千年眼，方不誤百年身。雲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鳥笑，谷答樵謳。萬境自閑，人心自鬧。彩色所以養目，亦所以病目；聲音所以養耳，亦所以病耳。耳目之視聽，所以養心，亦所以病心。中則養，過則病。人只道人心難料，不知自心更難料。假如乏錢時，自思得了百錢千錢，盡足夠矣。及至得意後，再添了千貫萬貫，還更不夠。以此知自心難料。人只道人心不平，不知自心更不平。假如失意時，受了人一拳一棍，幾恨死矣。及至得意後，打了人百拳百棍，反更稱佳。以此知自心不平。淡如秋水貧中味，和似春風靜後功。才不勝，不可居其位；職不稱，不可食其祿。志不可一日墜，心不可一日放。德大於才是君子，德才皆無是庸人，才大於德是小人。傳位授業，若不聖人君子，寧與庸人不與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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