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道家的境界---從虛靜到逍遙

一、道家面對的挑戰

初次接觸西方學者探討我國古代哲學的作品時,看到「道家具有革命性」一語,不免深受震撼。我們一向認為道家是隨順不爭而自然無為的,怎麼會牽連到「革命性」一詞呢?原來這是「旁觀者清」的一個例子.古代思想的核心概念是「天」,帝王稱為「天子」就是明證。道家從老子開始,卻要公然「以道代天」,這不是革命又是什麼? . 老子這麼做,理由是什麼?依司馬遷所說,老子的年代比孔子(公元前五五一年至四七九年)稍早,同樣屬於春秋時代末期。在春秋時代,「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史記?太史公自傳》)在這樣的亂世中,政治領袖的遭遇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一般百姓?簡單說來,這種處境是:禮壞樂崩與民不聊生。 禮樂代表社會生活的規範,禮樂的瓦解失效,將引發人間的動亂不安,不僅是非善惡混淆難辨,連善惡的適當報應也全部落空。這種危機可以稱之為「價值學的虛無主義」。其次,長期的民不聊生,將引發悲觀的情緒,甚至帶來絕望的念頭,認定生命的本質是虛幻的,一死百了,萬化皆空。這種危機可以說是「存有學的虛無主義」。這雙重虛無主義的危機,正是儒家與道家這兩大哲學體系共同面對的挑戰。 以儒家的孔子為例,他眼見禮壞樂崩的危局,知道社會規範的重建,要靠個人真誠的自覺,於是大聲疾呼:「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在此,「仁」即是由真誠所引發的行善力量。不僅如此,他還進而撰述《春秋》,希望藉此重建社會秩序,亦即以歷史評價對領袖階層作出善惡的適當報應。孟子明白孔子的用心,所以會宣稱:「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滕文公下》)由此亦可見,儒家意在化解價值學的虛無主義所造成的困境。 相對於此,老子採取不同的策略。他在面對價值方面禮壞樂崩的威脅時,指出人類社會的價值觀無可避免地都是相對的,亦即都有虛無化的危險,除非能夠找到一切存在的終極基礎。換言之,老子的意圖是要針對存有學的虛無主義,設法排除萬難找出天地萬物的起源與歸宿,亦即無形無象亦無以名狀的「道」。他認為:「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三十八章)在此,道是原始的完美狀態,德是萬物得之於道者,亦即人類的本性及稟賦。離開了道,所能把握的只有德,亦即樸實而不刻意造作的自然狀態。自此以下,則是「仁、義、禮」之類屬於人類所珍惜的價值規範。 因此,從上述的角度觀察,可以肯定儒家與道家所面對的是同樣的挑戰,亦即雙重虛無主義。孔子想做的是:貼近百姓的需求,先解除價值學的危機,再向上追溯到存有學的依據。他的生命轉折點是「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知天命」進而畏之與順之,正是要歸依於存有學的基礎。奈何學生及時人並不明白此意,以致孔子不得不感嘆:「莫我知也夫!」(《論語?憲問》)他一生說了多少話,最後依然感嘆無人了解他。 那麼,直接扣緊基礎來談的老子,又如何自覺他的處境呢?他說:「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七十章)他與孔子竟有類似的感嘆,只是立說的方向不同而已。老子是想一勞永逸界定那作為根源的道,徹底解除虛無主義的陰影,然後人間秩序自然回歸安頓。換言之,老子同樣懷著深刻的情感,要為世人指點迷津,只是得到的是誤解遠遠超過了理解。幸而後來有一莊子,充分領悟及應用老子的智能,進而形成了道家學派,成為我國哲學史上的重要資產。

二、老子的虛靜

1.認知作用的轉化

面對天下大亂的局勢,探本求源,至少不能忽略一個原因,那就是人類與生俱有的認知能力。作為萬物之靈,人的認知能力無疑是他出類拔萃的必要條件,但是也正是因為這種能力的偏差發展,給人間帶來了各種困境。 那麼,「認知」是怎麼回事?它的正確作用以及正常發展又應該如何?以下依序討論三點:一,以認知為「區分」;二,以認知為「避難」;三,以認知為「啟明」。 首先,人在求生存時,認知能力必須「對萬物」加以分辨,釐清外在事物的利與害。譬如,水果之可食與不可食;動物之可近與不可近;環境之可處與不可處。沒有這樣的區分能力,人的生命必然陷於危險狀態;充分使用此一能力,則有利於人類控制萬物,進而推演為日益精巧的文明社會。問題在於:一旦區分,產生好壞與貴賤之別,則人們自然群起追逐與逃避,猶如孔子所謂的「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論語?里仁》)接著就難免出現競爭、鬥爭與戰爭了。 其次,藉由經驗與學習,人們了解自己「與萬物」的關係,也明白短視近利可能造成的後遺症,於是以認知為「避難」之方,不與一般人同樣見識,並且提前採取防範措施。《淮南子?人間訓》有一段「塞翁失馬」的故事,描述一位老翁的得失觀念「總是」與鄰人的相反,而事後又一再證明他的遠見有理。這正符合老子所說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五十八章)明白此一道理,無異於深通人情世故,免於責怪與患難,可以平靜而安全地度過一生。

不過,在老子的理想中,還須再往上躍升,亦即以認知為「啟明」。所謂啟明,就是要由「整體」觀點來看待我與萬物,使一切合而為一。在此,「整體」所指涉的正是「道」,因為萬物(包含人類)皆由道而來,並且也將回歸於道。老子推許「明」的意境,談及的有:「知常者明」(十六章),「見小曰明」(五十二章),「自知者明」(三十三章),「不自見故明」(二十二章)。人若排除自己執著的念頭,覺悟自己與萬物皆在同一個道之中,明白了永恆的常態現象,然後人生自然可以離苦得樂了。《莊子?秋水》有「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一語,所展現的即是啟明之境,以此為憑藉,才可進而逍遙無待。 以上已就認知作用的轉化與提升稍作說明,其原則也符合老子求道的態度,亦即:「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四十八章)意思是:探求知識,每天要增加一些;探求道,每天要減少一些。減少之後還要減少,一直到無所作為的地步。無所作為卻什麼都可以做成。何以如此?因為人的智力有限,不如減損成見與慾望,讓萬物自然運作發展。

如果克就老子的方法來說,則關鍵在於「虛」與「靜」二字。他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十六章)意思是:追求「虛」,要達到極點;守住「靜」,要完全確實。萬物蓬勃生長,我因此看出回歸之理。一切事物變化紛紜,各自返回其根源。在此,虛之後,能空能明;靜之後,能安能觀。能夠明而觀,就將覺悟萬物源生於道,也回歸於道。然後個人不僅不會輕舉妄動,刻意造作,喜怒隨人,而且還可展現「萬物靜觀皆自得」的趣味。老子在這段話的最後,說了「沒身不殆」(終身免於危險)的結語。 「沒身不殆」聽起來有些消極,好象處於亂世之中,對於眾人爭奪之物要「保持距離,以策安全」;而事實上,這只是老子思想的初步效應。世間能夠轉化認知作用,從區分到避難,再由避難到啟明者,實在並不多見。能夠沒身不殆,進一步才可以欣賞老子的積極表現。當然,所謂的積極表現,並未脫離他「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主軸。

2.「三寶」的效應

老子直接介紹「道」的章節,內容無不高深莫測,因為人的語言文字不足以擔當這個重任。「道可道,非常道」(一章)算是開宗明義,意思是:道,可以用言語表述的,就不是永恆的道。

既然道的本身無法描述也難以理解,那麼不妨退一步從道的作用來想辦法。道的作用展現於萬物中,因為萬物無不源生於道。因此,談及萬物(包含人類),首先要注意的是「德」。德與「得」通,為「獲得」之意,亦即萬物「得之於道者」。簡而言之,就是萬物的本性及自然狀態。老子的書又名為《道德經》,這也是一個原因。 從道的角度來看,道對萬物是「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為玄德。」(十章)意思是:生長萬物,養育萬物。生養萬物而不據為己有,作育萬物而不仗恃己力,引導萬物而不加以控制,這就是神奇的德。由此可知,道的作用是神奇的德;而「德」字在萬物為「獲得」,在人則有天生所具的自然稟賦以及人為的刻意修德兩種意思。 這種看法在〈三十八章〉最為清楚,亦即「上德儉故能廣。」其意在此。不僅如此,悟道者的統治原則越儉約,則天下百姓越能夠自由發展個性。老子說:「治人事天,莫若嗇。」(五十九章)意即:治理人民,事奉上天,沒有比省約更好的方法。這種說法正是出於類似的背景。

「不敢為天下先」,是說悟道者既不認為自己勝過別人,也不率先倡導某種言行風氣。他的溫和謙虛與退讓居後,是為了代替道來為眾人服務。老子接著說:「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意即:如此才能夠成為眾人的領袖。人類的社會組織,即使是「小國寡民」,也總是要分工合作,也必然會有領袖人物。悟道者的最佳表現,是做到「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十七章)意思是:等到大功告成,萬事順利,百姓都認為:我們是自己如此的。在老子書中,「自然」一詞出現五次,全部是就「自己如此」而言。 悟道者「無所作為」,或者更好說是「無心而為」,然後百姓也好,萬物也好,都以「自己如此」的方式在運作及發展。這正是「無為而無不為」的具體例證。 因此,老子筆下的聖人,或悟道者、有德者,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體現「道」的神奇功能,讓世間平靜安詳,人與人,人與萬物也都可以和睦相處。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意為:推崇稟賦的人不刻意修德,所以保存了稟賦;貶抑稟賦的人不忽略修德,所以失去了稟賦。在此,稟賦與修德之間,似乎難以並存。那麼試問:老子心目中的有德者,並不具備我們一般人所謂的美德嗎? 為了釐清此一問題,必須由老子的「三寶」入手。老子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六十七章)在老子書中,「我」、「吾」與「聖人」這三個字詞,所指涉的對象為一,皆是「悟道的統治者」。前引之文的意思是:我有三種法寶,一直掌握及保存著。第一是慈愛,第二是儉約,第三是不敢居於天下人之先。 「慈」是描寫母親的愛。萬物源生於道,道對萬物有如母親,無不包容、肯定與珍惜。同理,悟道者對百姓也是一片慈愛之心。老子接著說:「慈故能勇。」只要是有利於百姓的,包括鋤強濟弱,亦即「損有餘而補不足」(七十七章),都樂於去做,這不是真正的勇敢嗎?換言之,心中存著無私的愛,自然孕生大勇。孔子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就是「仁者必有勇」(《論語?憲問》)。

「儉」是對待萬物的態度。只有自奉儉約的人,才會充分利用資源,讓萬物的功效推廣開來,亦即讓天下人都分享得到所需之物。

三、莊子的逍遙

1.修養方法

道家立說的目的,在於化解存有學的虛無主義,因此要扣緊「道」來尋求啟明。悟道者是極少數人,他們即使無緣以其「三寶」來治理百姓,至少可以安排自己的人間際遇,做到遊刃有餘,進而消遙自得。在老子之後,戰國時代的莊子就是道家的最佳代表。莊子能夠悟道,當然有一套修養方法。這套方法的前提,是深入而準確地了解「人的生命」是怎麼回事。簡而言之,莊子要由人的生命現象著手,看穿人的生命本體,然後提出一系列修行指針,最後抵達悟道的境界。那麼,人的生命現象有何內容?人有身體與心智。身體有感官,由此引發情緒與慾望,造成各種困境。莊子的觀察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齊物論〉)意思是:人承受形體而出生,就執著於形體的存在,直到生命盡頭。它與外物互相較量摩擦,追逐賓士而停不下來,這不是很可悲嗎?這樣的人,「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齊物論〉)意即:人們睡覺時心思紛擾,醒來後形體不安,與外界事物糾纏不清,每天勾心鬥角。很明顯地,這樣的困境可以推源於心智的偏差作用。

人的心智擁有認知、判斷、選擇等功能,但是它很容易陷於「區分」的層次。莊子質疑說: 人所肯定之「正處、正味、正色」(真正舒服的住處、真正可口的味道、真正悅目的美色),對於其它動物而言是完全無法接受的。(〈齊物論〉)即使專就人的社會而言,所謂「仁義、禮樂」也都難免是偏頗的、相對的、形式化的要求,其結果則往往是扭曲了人的本性。因此,莊子的建議是:「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大宗師〉)意即:擺脫肢體,除去聰明;離開形骸,消解知識,同化於萬物相通的境界。簡單說來,針對人的身體與心智而言,莊子的立場是要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齊物論〉),要讓身體好象沒有血氣與慾望,並且讓心智好象沒有執著的意念。做到這一步,才可進入修行的領域。修行共分七個階段,依序是: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大宗師〉)意即:遺忘(或超越)天下(代表人間的一切,包括仁義與禮樂之類的價值觀);遺忘萬物;遺忘生命。這三步皆用「外」字,表示不受干擾之意。然後,是透徹通達,有如陽光照亮一切(類似「啟明」狀態);看見一個整體(一切合而為一,皆源於道)。接著,沒有古今之分,時間不再具有意義;最後是不死不生,亦即與道合一,永恆不變。以上雖然列出七個階段,但是要做到第一步「外天下」已屬困難之至。譬如,誰能做到「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逍遙遊〉)亦即做到了「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稱讚,他也不會特別振奮, 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責備,他也不會特別沮喪」?要有多強的內在定力,才可完全無視於「天下」的左右?莊子期許人們由習以為常的「重外輕內」,提升到「重內輕外」,而最高目標是「有內無外」。但是,這個內在自我還需要下另一番工夫,就是莊子著名的「心齋」之說。 「心齋」(〈人間世〉)即是要由「氣」的角度化解自我對身心的執著,成為「虛而待物」的狀態,然後可說:「唯道集虛」(只有在空虛狀態中,道才會展現出來)。由此可見,關鍵依然是「道」。說得清楚些,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之後,「心」並未真死,而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展現出「精神」境界(又稱為「真君」、「靈台」、「靈府」)。換言之,人的修養可以達到「精神展現」的層次;以此為基礎,才可以進而欣賞莊子的生命情調。

2.與道同游的境界

《莊子.天下》談到當時的七派思想,其中關於莊子自身的描述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莊子「獨自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輕視萬物,不質問別人的是非,而能與世俗相處。在上與造物者同游,在下與超脫生死、忘懷始終的人做朋友。」在此,莊子把「道」具體描寫為「造物者」,因為道是萬物之源;同時,他也把造物者視為「天地精神」,亦即造物者是「使天地成為天地的力量」;換言之,莊子並未把「天地」視為道,因為道並非天地,而是天地之本。由此可知,莊子自己無疑是「悟道者」,然後,他在人間的表現如何?他隨遇而安,不過問別人的是非,但是,他也少有朋友可以來往。聽來有些感傷(當然這是我們讀者的感覺),在《莊子》全書中,莊子有名有姓的朋友只有一位,就是惠施,而這位惠施經常扮演唱反調的角色,距離與莊子「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的好友層次,可謂十萬八千里。不僅如此,莊子有名有姓的學生也只有一位,就是藺且,但是他的背景及思想皆不詳。換言之,莊子在人間是十分孤獨的。於是,我們不禁要問:悟道者如何處世?莊子的秘訣是「不得已」三個字。不過,所謂的「不得已」,並非被迫、被動、無奈、委屈,而是明白自身的處境及相關條件的配合,進而採取順應的態度。譬如,身體若有殘疾或衰老,則視之為「氣」的變化過程,如此就連死亡也不必在乎了。又如,貧窮只是不願曲學阿世,真正可悲的是未聞大道、虛度一生。即使就算命而言,莊子也認為世間禍福相生相倚,與其希求福報,不如調整自己的觀念與慾望,使自己不受外物的干擾。那麼,莊子對於儒家最為重視的「孝道」有何看法呢?他提出了六個由下而上、由易而難的層次,依序是:敬親,愛親,忘親(忘記父母的角色而與父母和諧相處),使親忘我(使父母忘記我的角色而與我自在相處),忘天下人,使天下人忘我。(〈天運〉)最後兩步是要忘記人間的一切規範,就如魚在江湖中彼此相忘一樣,亦即大家在「道」之中融為一體。凡是存在之物,皆有其特定的條件;認清這些條件,就是了解「不得已」。莊子說:「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間世〉)意思是:知道這些是無可奈何的,就坦然接受為自己的命運,這就是德的極致。他的態度看似消極,其實還有積極的一面。莊子說:「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人間世〉)意思是:順著萬物的自然狀態,讓心神自在遨遊;把一切寄託於不得已,由此涵養內在自我;這就是自處的最高原則了。由此可見,人的內在自我,亦即人的心神或心靈,是需要「養」,並且是能夠「游」的。真正的游是「逍遙」之游,不受時空及各種條件的限制,做到「無待」(〈逍遙遊〉)人若能夠無待才有真正的自由。那麼,落實在人間,具體的做法又是如何?莊子的建議是「外化而內不化」(〈知北游〉)。意思是:隨外物變化而內心保持不變。「外化」即是老子所謂的「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四章〉)亦即:收斂銳氣,排除紛雜。調和光芒,混同塵垢。能夠做到這一點,自然與物無爭,與人無尤,隨順自在,平安清靜。但是,更重要的是「內不化」,亦即內在自我必須保持「悟道」狀態,時時刻刻都在與道同游,享受生機洋溢的天樂。莊子所展示的意境是純屬幻覺,還是真正可以實現的理想?答案很清楚,莊子自身即是最好的見證。我們學習道家,一方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另一方面也須努力取法乎上,得乎其中,相信自己有悟道的可能性。

四、結論:道家的永恆價值

道家以老子與莊子為其代表,有時也加上列子。列子的年代可能早於莊子,但是著作散佚,到了西晉的張湛為其作注,再傳於後世。然而,目前所見的《列子》已受魏晉玄學的影響,甚至夾雜了佛教故事。至於思想主旨則是:人生苦短,死後萬事皆休,一切皆為氣化,不如及時行樂。這種悲觀厭世之情,顯然有違道家意旨,不必在此深究。老子有「小國寡民」的觀念,莊子也嚮往「上如標枝,民如野鹿」(君主有如高處的樹枝,人民有如自在的野鹿)(〈天地〉,亦即都有「無為而治」的理想。這種理想在漢代初期形成「黃老治術」,與民休養生息。然而,一但形成治術,落實為「用」,則其原始理想難免打了折扣。道家固然是如此,儒家呢?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情況也好不了多少。如果即體言用,註定將會變質走樣,那麼在未能明體就想致用時,後果不是更加不堪設想了嗎?於今之計,我們只能儘力準確把握道家的思想,至於能否應用於生活中,則要看個人的造化了。今日處於「後現代社會」,對於傳統基於理性所建構的價值觀(如仁義、禮樂),全都加以質疑,形成「價值歸零」的現象。譬如,近十餘年來蔚為流行口語的「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就是鮮明的例證。在古代,遭逢天下大亂,個人在社會上懷才不遇,所以一方面明哲保身,同時也培養悟道的智能,冀求精神上的逍遙無待。在今日,則有民主制度保障人權,自由輻度少有拘限,信息設備又提供了無比開闊的虛擬世界。這真是個「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的美麗新世界啊!然而,越是多樣的選項,也將使選擇越加困難。自由一變而為壓力,因為在未能了解「自我」之前,「自由」往往只是任性盲動或恣意盲從的代名詞,其後果常為懊惱與悔恨,最後淪於「重複而乏味」的不堪之境。有一弊,也可能有一利。道家批判社會上的既成規範時,也說過「絕聖棄智,絕仁棄義」之類偏激的話,聽起來有些後現代的意味。但是,這種「破」是建立在「讓生命在道中安頓」的智能上的;破小所以立大,要讓自我回溯於一個完整而永恆的根源。任性不是自由,盲從更不是自由,只有回歸於整體的道中,化解了身心的執著,開啟了靈性的力量,以此為自我的真正主體,做到「外化而內不化」,然後才有自由可言。換言之,今日社會的外在自由,正是我們尋求內在自由的最佳契機。後現代社會所能提供的唯一優勢,正是道家思想可以大顯身手的新天地。

如果從哲學角度評估道家的得失,則正面的肯定是不言可喻的。西方學者習於以儒家為「倫理學」的宣講者,我們的辯護是「儒家不僅只有倫理學的成分」;但是要揭示儒家的形上學內含,總是難免多費唇舌而未必有效。至於道家,則自從老子說出了「道可道,非常道」一語之後,學者無不肯定「道」為形上學所欲彰顯之本體,因而也對道家另眼相看,視之為極富智能的哲學立場。西方哲人觀察萬物,見其流變生滅,不免提出深刻的質疑:「為何是『有』而非『無』?」萬物依其本質,皆為有始有終,在始之前及在終之後,本無一物,因此「無」才是萬物的真相。現在居然是「有」,著實讓人驚訝,而哲學即是「起源於驚訝」進而探究其真相的一門學問。那麼,聽聽莊子怎麼說,他說:「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齊物論〉)意思是:古代的人,他們的知識抵達頂點了。抵達什麼樣的頂點呢?有些人認為根本不曾有萬物存在,這是到了頂點,到了盡頭,無法增加一分了。換言之,「未始有物」正是「無」的境界。這個無並非虛無,而是萬物的起源與歸宿,亦即是道。能夠悟道,即是解脫桎梏,隨物而化,孕生無窮無盡的美感。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意在斯乎!

用什麼灌溉心靈·財富與自由人有無窮的慾望,所以難得快樂。英國文學家王爾德說:「人生有兩種悲劇,一種是得不到我所要的」,這與佛教所說的「求不得,苦」,意思相同。王爾德接著說:「另一種悲劇是得到我所要的。」為什麼「得到」也是悲劇呢?因為慾望是很奇妙的東西,它不是順著直線前進,而是可以隨時轉彎,處處比較,以至於「得到」之後,才發現那不是自己所要的。「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愛惡之間的轉換,不可以常理來判斷。不僅如此,更多的人在「得到」之後,發現自己付出的代價太高,譬如,得到了財富,失去了青春或健康,豈非令人怨嘆!取捨之間,左右為難,人生實在是相當辛苦的。既然如此,何不設法「化解」慾望?化解的方法有二:一是宗教,二是哲學。以宗教而言,虔誠的心意勝過一切。有趣的是,凡是擁有外在條件的,如財富、權力、地位、名聲,就會自以為有些依恃,無法放下身段,表現虔誠的心意。茲以二例說明。筆者幼年看過一些電影,內容情節多已淡忘,始終印象深刻的則是以下所描寫的一幕。眾多佛教信徒,前往大廟祈禱。根據當地風俗,每人各攜一隻蠟燭,點燃置於身旁,既可代表信心,又可大放光明。於是,富者所備的蠟燭,有如一棵大樹,甚為壯觀,贏得大家讚賞。貧者的蠟燭就乏善可陳了,只得找一角落安頓。眾人中有一寡婦,家中赤貧,所帶蠟燭細如絲,燭光亦模糊難辨。有佛必有魔,有祈禱必有誘惑及考驗。魔鬼化做一陣狂風,呼呼聲中,越大的燭火越先熄滅,誠所謂「燭大先招風」。最後,一片漆黑之中,只有赤貧寡婦的小蠟燭仍然發出光明,因為她在虔心祈禱,再大的魔力也無可奈何。電影至此結束,不需奢談道理,已可扭轉觀眾對世間成就的看法。另一例見於基督徒的《聖經》中。猶太人在安息日群赴聖殿禱告,依例必須奉獻金錢,既可維持聖殿開銷,亦可表達個人心意。富者前呼後擁,在聖殿前投下大筆捐獻,眾人無不欣羨。這時,有一窮寡婦趁眾人不注意時,低頭上前投下兩毛錢的奉獻。耶穌說話了。他說:「在天父面前,這個窮寡婦所捐的錢,比任何人的都多。」為什麼?因為虔誠的心意勝過一切,上帝對人的判斷,全在「誠」字,所以宗教不僅帶給所有的人希望,也警惕我們不可耽溺於世俗。不再主導心靈,得到或得不到也就不再構成悲劇了。那麼哲學又能提供什麼藥方呢? .哲學建議我們以理性去了解人間規則,與其禁慾,不如順欲,就像大禹治水,疏導勝過圍堵。疏導須是雙向的:一、按照遊戲規則,以正當手段發揮個人才華,在社會上贏取成就,因為任何成就都有相對的貢獻在內。二、一旦獲得成就,必須予以超越,提升到心靈層次。說得更清楚一些,譬如,賺得財富,不可成為守財奴,卻須以金錢為踏板,躍入心靈自由的世界。換言之,財富可以使人自由。現代社會日漸富裕,與其宣揚安貧樂道,不如肯定「安富行道」財富使人有能力行善。行善與否,要靠機緣;若想求得心靈自由,則財富可以立即發出效用。由於不虞匱乏,大家不再為五斗米折腰,不必做許多勉強的事。既然無所求,就可以無所待,然後開始品味人生,以審美的眼光取代功利實用的態度。如此一來,快樂就不再難以企及了。然而,多少財富才能使人自由呢?這個問題也許沒有標準答案,但是一位羅馬哲人說:「致富的最佳途徑,即是輕視財富。」聽起來有些犬儒,其實含有至理。真正的卓越

希臘文的「arete」,是蘇格拉底經常討論的題材。這個字一般譯為中文的「德」,但是含意較為豐富。在蘇氏眼中,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是人的理性。理性的首要功能是分辨善惡,以便決定言行,使人生趨善而避惡。基於此一構想,蘇氏說了一句著名的格言:「知識即是德行。」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首先,他所謂的「知識」,不是關於自然界的知識,也不是對人間事物的瑣碎認知,而是涉及「德行」的知識,亦即人生應該何去何從的知識。其次,這種知識不可能光說不練,亦即不可能沒有具體的行動來配合。譬如,一個人若是真的了解善是什麼,他就必定樂於行善;同理,他若真的了解惡是什麼,也將避之唯恐不及。於是,一個人不可能「明知故犯」而為惡。當他為惡時,他心中所想的是:「惡啊!請你做我的善吧!」 譬如,一個學生考試作弊。他知道作弊是惡,但是他也知道不及格是更大的惡,於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就真的考試作弊了。問題在於:他的「知道」是偏頗的。作弊是自欺欺人、違害正義;不及格是考察學生的學習成效的結果。換言之,不及格只是某種「不利」,表示學生不適合念書,或者念書不夠用功。這是公平競爭的方法,本身無所謂善惡;但是,作弊則是不折不扣的惡了。若是真正明白這一點,就不會明知故犯了。 人必須不斷求知,由正確的知識帶來正確的德行,然後人生將走在光明大道上,無負於身為一個人的尊貴本性,亦即人是理性的動物。 由此觀之,「德」顯然有「卓越」的含意,因為人必須努力求知與實踐,然後才可能抵達這種高層次的境界。由此引申而言,「德」就成為一個人實現其「可能性」而使生命趨於完美的理想。試問:有沒有什麼理想,是我們寧願為它而犧牲生命、在所不惜的?如果答案是沒有,則人類無異於一般生物,活著只是偶然,只求及時行樂,「只要我喜歡,又有何不可?」,反之,如果真有這樣的理想,那麼要如何界定它呢?蘇格拉底以自己的生命做為見證,具體實現了此一理想。但是,像蘇氏那樣的特立獨行,最後甚至受到不義的審判而處了死刑,畢竟不是絕大多數的人所能夠或所願意追隨的。因此,不妨換個角度思考,從正面來看,亦即把「德」當作:與一切保持和諧的關係。人要努力與自然界和諧,與群體和諧,與自我和諧,與神明界(包含祖先在內,推而至於信仰中的至上神)和諧。這四方面的和諧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需要經由長期的修養過程。在此一過程中的考驗與磨練是千變萬化而層出不窮的,因此這種和諧不是靜止的,而是動態的,是需要保持高度警覺,並且日新又新的。 如果過度強調和諧,就可能注重表面功夫。譬如,一個人禮貌、禮節、禮儀都非常周到,但是誰猜得透他的心思?他的真誠也許在客套的交往中隱而不顯,甚至他自以為真誠而別人並無此一感受。那麼,這樣的和諧又有什麼意義呢? 結論是:「德」是真正的卓越,是人生應該追求的理想。在維持各種和諧的關係時,不能忽略內在的真誠。於是,我想到孔子的一句話,他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論語.雍也)意思是:質樸多於文飾,就會顯得粗野;文飾多於質樸,就會流於虛浮。文飾與質樸搭配得宜,才是君子的修養。在此,質樸是就內心的真誠而言,文飾是就外在的禮貌而言,這兩者如果「搭配得宜」,則是君子(卓越人格的象徵)的表現。問題正是在於「搭配得宜」。這是要求做到動態的和諧,並且要在實踐過程中向上提升,使人格日益高尚。如果不是如此,又怎能稱為真正的卓越?走出命運的局限

子夏曾經聽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一語。這句話應該是他聽孔子說的,不然不會記在《論語》書中。更重要的是,子夏繼續引述說:「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顏淵〉)意思是:不論個人命運如何,君子依然可以努力做到敬與恭,然後到處都可以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深入分析,不難察覺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人性向善」,不然為什麼大家都會欣賞「敬與恭」,以致四海之內皆兄弟呢? 孟子秉承此一觀點,認為對於天與命,人確有無可奈何與無法理解之處。譬如,為何善人未必有善報,而惡人未必有惡報?當然,在判斷一人為善人或惡人時,恐怕找不到全面而合理的標準,但是世間的好壞遭遇卻一直在發生之中。那麼,問題在於,人如何面對自己的命運?孟子對此有一套「順受其正」的說法。不過,必須配合的是個人的志向,亦即要努力把命運提升為使命。若無志向,則命運將會操控人的一生,而人生也難免於徒勞無功或怨嘆造化。孟子自己以追隨孔子為目標,由此顯示他的理想。儒家的特殊情操在此清楚展示出來。以下且由二文敘說之。一、命的限制 「命」的原意是命令,有所指示、規定、限制或教誨;可以引申為人的遭遇。人的一生總有許多事與願違的情況,既不是理性可以推測得到,也沒有經驗可供參考,只能歸之於命了。由於萬物的本源是「天」,所以天與命的關係是不可分的。 孟子說:「沒有人去做的,居然成功了,那是天意;沒有人去找的,居然來到了,那是命運。」(〈萬章〉上)這樣的命,是我們必須接受的嗎?孟子還有更完整的解釋。 他說:「沒有一樣遭遇不是命運,順著情理去接受它正當的部分;因此,了解命運的人不會站在傾斜的危牆底下。儘力行道而死的,是正當的命運;犯罪受刑而死的,不是正當的命運。」(〈盡心〉上) 所謂「順受其正」,所根據的是「情理」,凡是合乎情理的就接受。如此就不會輕易冒險,也不會犯罪背叛死刑。但是,若要儘力行道,則不必在乎死亡的威脅。孟子主張「捨生取義」就是合乎此一原則。 人生的重大挑戰之一,是把命運轉化為使命,就是不論自己的遭遇如何,都要擇善固執,追求止於至善。這種使命感將帶給人莫大的快樂。二、追隨三聖 孟子談論自己的志向時,特別提及了三位聖人。 他說:「從前大禹治平了洪水而使天下太平,周公驅除夷狄、趕走猛獸而使百姓安寧,孔子編寫《春秋》而使叛亂之臣與不孝之子感到害怕。??我也想端正人心,消滅邪說,批駁偏頗的行為,排斥荒誕的言論,以此來繼承三位聖人的事業,這難道是喜歡辯論嗎?我是不得不如此的。能夠以言論批駁楊朱、墨翟的,才是聖人的追隨者啊。」(〈滕文公〉下) 三位聖人中,孔子的作為顯然是孟子可以直接仿效的,因為大禹與周公皆有天子的地位與權力,不像孔子全以學說作出了貢獻。孟子如何描寫孔子呢? 他說:「到了後來,社會紛亂,正道不明,荒謬的學說、暴虐的行為又紛紛出現了。有大臣殺君主的,有兒子殺父親的。孔子感到憂懼,編寫了《春秋》。《春秋》對歷史人物作評價,原是天子的職權。所以孔子說:『了解我的,大概就在於這部《春秋》吧!怪罪我的,大概就在於這部《春秋》吧!』」 孟子的志業是要效法孔子,為天下人展示正確的人生途徑。至於具體的作為,則有待我們進一步去了解。《莊子》心得·天地之大美

莊子看待萬物,首先要還原萬物自身的價值。他的方法是「不以人作為中心或唯一判准」。那麼,要採取何種觀點呢?答案是:「道」。「道」是含括萬物的整體,亦即無所不在;既然如此,我們在萬物中處處可以察覺到「道」的光采,因而可以肯定萬物皆值得欣賞,亦即無一不美。

《莊子·齊物論》做了明確的示範,其中探討「正處、正味、正色」,內容如後:「人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罹患腰痛,甚至半身不遂,泥鰍也會這樣嗎?人住到樹上,就會擔心害怕,猿猴也會這樣嗎?這三者,誰知道真正舒服的住處是哪裡?」「人吃肉類,麋鹿吃青草,蜈蚣喜歡吃小蛇,貓頭鷹與烏鴉喜歡吃老鼠;這四者,誰知道真正可口的味道是什麼?」「猵狙與雌猿交配,糜與鹿作伴,泥鰍與魚共游。毛嬙、麗姬是眾人欣賞的美女,但是魚兒見了她們就潛入水底,鳥兒見了她們就飛向高空,麋鹿見了她們就迅速逃跑;這四者,誰知道天下真正賞心悅目的美色是什麼?」這三段話足以化解「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觀」,使我們看待萬物的眼界向上提升,也只有如此,才有可能進一步品味萬物自身的美妙之處。萬物確實各有所長,西方有一句格言說:「自然界不跳躍。」意思是:自然界沒有所謂的真空存在,所有的現象皆是連續發展的,由此形成一個互動的整體。既然如此,又有什麼東西是可有可無或一無是處的呢? 《莊子·秋水》從「器、技、性」三個角度進行評論,說明萬物各有其優劣,所以我們不宜妄分貴賤,關鍵在於:用得其「時」。請看原文怎麼說:「棟樑可以衝撞城門,卻不可以堵塞小洞,這是因為器用不同。騏驥驊騮可以一日賓士千里,但是捕捉老鼠的本事不如野貓與黃鼠狼,這是因為技能不同。貓頭鷹晚上能抓跳蚤,看清毫毛,但是大白天卻張著眼睛也看不見。用什麼灌溉心靈·舉世莫非受刑人

父親曾在綠島燈塔服務三年,因此在我的童年回憶中,綠島是相當特別的。大約到了30歲,我還偶爾夢到一座兩面鄰海的燈塔,風狂雨驟時,浪花會衝過白色圍牆,灑落在我家門前。幾年前我到綠島演講,回到幼時所居之地,發現夢中所見正是綠島燈塔。綠島除了燈塔,還有一座管訓中心,通常稱之為監獄。監獄裡的人就是受刑人了。我到綠島演講,對象即是受刑人。那是我第一次受到環境、聽眾、氣氛的影響而收起原先準備的講稿,讓心中意念自然傾泄而出,說的都是十分感性的題材。面對一排排剃光頭,穿囚衣的人,誰還忍心唱高調、背訓詞?他們正在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難道不值得尊重嗎?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對自己失望。這是我的基本觀點。如果冷靜下來,與受刑人談談哲學,那麼要從哪裡開始呢?循著這個問題思索,首先我想到柏拉圖,然後庄子進入腦海中,結論竟是:舉世莫非受刑人。這一連串的思想對我們現代人似乎是生動鮮明的。柏拉圖認為,身體是靈魂的監獄。人的本質是靈魂,出生之後必須居住於身體中,宛如受刑人。所受之苦何在?身體憑藉感官與知覺,所得莫非變遷無已的現象與幻覺。因此若要獲享真理,只有努力排除身體官能的控制,讓靈魂的理性可以見到永恆的理型世界。唯有如此,才能建構真正的知識,不再受困於無常的現象與經驗。這樣的人生是充滿掙扎的,目標則是不朽。若無正確的知識,則不朽也有歧途。柏拉圖指出,一般人以為生物性的繁衍子女即是不朽;中焉者以為在社會上揚名立萬,使後人傳述功業即是不朽。但是,上焉者從事理性觀照,擺脫俗世念慮,以助成靈魂向上提升,才是真正的不朽。舉目四顧,上焉者並不多見。柏拉圖對身體的貶抑,連帶使他輕視現實世界。他把人定義為靈魂,卻又不能說明沒有身體的靈魂,如何可能是人。他的哲學在提醒世人不要沉迷耽溺於俗世功利方面,當然有其作用,但是未能兼顧理想與現實,以致形成逃避主義的傾向,則為美中不足之處。焦點轉到古代中國,我們發現類似的立場中,以莊子的眼光最為銳利,言詞最為深刻。莊子認為,天下人都忘記了整全的「道」,而在分裂的世界中追逐各自所定的目標。目標也許有高有低,但是為此而傷害天性,則並無差別。譬如,平常百姓奮鬥一生,為了累積金錢;讀書人謹言慎行,為了博取名聲;做官的人努力經營,為了家族的繁榮昌盛;即使是聖人,也會為了天下而犧牲奉獻。不論目標是否達成,生命總歸要消逝遠去,最後徒勞無功者有之,弄巧成拙者有之。即使得遂心愿,也無法避免受到「得」的牽制。正如存在主義者常說的:「擁有即是被擁有。」一個人得到的越多,就越放不下、看不開,有如身陷囹圄中,何異於受刑人?莊子用「天刑之,安可解」一語來質問所有為了某種目標而汲汲營營的人。如何解開呢?一、「為惡無近刑」,這是莊子的話。人生在世,犯些小錯是難免的,但是嚴重到犯法判刑以致失去人身自由,就太缺乏處世的智慧與自律的修養了。二、「物物而不物於物」,莊子主張人應該主宰物慾,而不是倒過來受到物慾的擺布而喪失自由。換言之,靈魂要主導身體,使身體不但不是監獄,反而成了奉行靈魂命令的夥伴。 三、人的自由表現在「能舍」,只有能舍的人,才真正擁有自己,就是使自己不為任何因素所左右。以此為基礎,則人間不再有桎梏,身體不再是監獄,受刑人才能成為真正的自由人。《莊子》心得·超凡的意境

惠施是說話高手,自視為辯才無礙;但是,他只要遇到莊子,就經常啞口無言。這不是因為他的反應不夠敏捷,口齒不夠伶俐,而是因為兩人的智慧相差太遠了。 「智慧」是什麼?智慧是異於信息而又高於知識;是對人生產生完整而根本的覺悟。這種覺悟將會使人展現特別的言行,不與人爭而自得其樂。莊子是道家人物,而「道」是究竟真實,從「道」的觀點來看待人生,自然可以品味不凡的智慧了。 莊子很希望找到可以「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的朋友,但是從他的書中看來,這個希望恐怕要落空了。他的少數朋友中,只有惠施一人以真名出現。然而,莊子如何評價惠施呢?《莊子·徐無鬼》記載了一段故事:莊子送葬時,經過惠子的墳墓,他回頭對跟隨的人說:「郢地有個人把石灰抹在鼻尖上,薄得像蒼蠅的翅膀,再請石匠替他削去。石匠運起斧來輪轉生風,順手砍下,把石灰完全削去,而鼻子毫無損傷。郢地這個人站在那裡面不改色。宋元君聽說這件事,就召石匠來說:『請你做給寡人看看。』石匠說:『我還是能用斧頭削去石灰。不過,我的對手已經死去很久了。』自從這位先生去世以後,我沒有對手了。我沒有可以談話的人了。」 莊子自比為技藝卓絕的石匠,但是若無勇敢的郢人對他深具信心,他也難免感嘆「英雄無用武之地」。惠施若是地下有知,可能會悲喜交集,但是又徒呼奈何! 莊子大概認為自己在世人眼中顯得「呆若木雞」。這隻怪異的雞經過三階段的修鍊才成功。《莊子·達生》記載紀渻子為齊王培養鬥雞,經過三個什麼樣的階段呢?

一是「它現在只是姿態虛驕,全靠意氣」。

二是「它對外來的聲音及影像,還會有所響應」。

三是「它還是目光犀利,盛氣不減。」最後呢?「差不多了!別的雞雖然鳴叫,它已經不為所動了。看來像一隻木頭雞了。它的天賦保持完整了。別的雞沒有敢來應戰的,一見到它就回頭跑走了。」表面看來呆若木雞,而內在功力卻深不可測。


推薦閱讀:

也許孤獨的最高境界是心靈並不孤獨--寫給…
觀鳥境界
4)最高境界的格鬥術--張志俊解密太極拳(轉載)
優雅是魅力女人的最高境界
感恩三境界:知恩·感恩·報恩

TAG:道家 | 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