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宇:魂歸五四新文化――《叩問陳獨秀》之一章
作者李新宇簡介男,生於1955年,1982年大學畢業,1993年晉陞教授,已出版《愛神的重塑》、《中國當代詩歌潮流》、《中國當代詩歌藝術演變史》、《新時期小說的文化選擇》、《挑剔與尋求》等著作10餘部,發表論文150餘篇。現為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文化研究所副所長。作者:李新宇魂歸五四新文化――《叩問陳獨秀》之一章1我曾經激烈地指責你的浮躁,指責你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背叛,因為正是你自己的行為與孫文的三民主義一起導致了新文化的嚴重危機。然而,面對你的晚年,我為此而感到不安,也許,我不該如此指責你。你在"楊氏山莊"的生活令我感慨萬千。自從1937年出獄,你一直沒有固定的經濟來源,僅靠朋友有限的資助和微薄的稿費維持生計。處於戰火紛飛的年代,以文為生已經非常困難,更何況,疾病已使你無法正常工作。"弟病無大痛苦,惟不能用腦,寫作稍久,頭部即感覺漲痛,耳轟亦加劇。"1 一個依靠腦力而生存的人,竟偏偏不能用腦!物價飛漲,生活只能愈益窘困,甚至連友人送你的灰鼠皮袍也送進了當鋪。你的死因如此簡單?蠶豆花晒乾泡服可治高血壓。這偏方之所以被採納,大概因為省錢。人到老年,病痛纏身,收入不足,只有節儉。可是,霉爛者亦可服用嗎?"泡服時水呈黑色,味亦不正。"2 然而,你還是喝了。更令人不解的是,12日喝下霉爛的蠶豆花,已感覺腹脹不適,13日卻連續兩頓"暴食四季豆燒肉",致使午夜嘔吐大作,病情惡化。遙想你狼吞虎咽四季豆燒肉的情景,我為你潸然淚下。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革命家,老年竟如此窮困潦倒。在中國,革命可是最最容易發財的事呵!你真是一個失敗者!然而,你不是沒有發財的機會,無須貪污索賄,無須巧取豪奪,――只要你不拒絕。即使窮困潦倒之時,送錢給你的仍然多矣。只是你決不輕受。據陳鍾凡回憶,你在他家"住了半個月,各方面來慰問的人很多,也有送贐儀的,一概不受,唯有北大同學和舊友底酌受少許。"在武漢、在江津,情況依然如此。朱家驊贈你五千元,被你拒絕;執著的朱家驊又讓張國燾轉贈,你仍然拒絕;張國燾又讓鄭學稼轉贈,你還是退還,並說:"請國燾以後不要多事。"蔣介石以私人的名義給你大筆匯款,你拒絕簽領,結果只有從江津退回重慶。3你不是沒有做官的機會。蔣介石曾托教育部長朱家驊說項,請你加入政府,任勞動部長,你拒絕了。周佛海等勸你參加國防參議會,你也拒絕了。官場的原則是實用的,你卻緊抱理想與良知;政治的秘訣是審時度勢,你卻看重自己的人格;成功的政治家綿里藏針,你卻永遠鋒芒畢露。延安來人,希望你去延安,當然,大釗死了,延年死了,沒有人真想為你養老,而是怕你在外面多事,所以有三個條件。你拒絕了,因為你不願低下頭從那個小小的洞子里爬過去。有人要你回上海重整托派,仍做一派政治首領,你也拒絕了,並且與托派組織斷絕了關係。你拒絕了一切黨派,成了一個獨立的個體,無依無靠,也無所拘牽。在寫給上海托派領導人陳其昌等人的信中,你說:"我只注重我自己獨立的思想,不遷就任何人的意見,我在此所發表的言論,已向人廣泛聲明過,只是我一個人的意見,不代表任何人,我已不隸屬任何黨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張自負責任,將來誰是朋友,現在完全不知道。我絕對不怕孤立。"4面對你晚年的言與行,我欣喜而且激動:你畢竟是一個真正的現代知識分子!風雨旅路,已經使你徹悟:弄潮於政治江湖,不是你的特長。一腔熱血深情,收穫的並非播種時的熱望。回想當年,你積極組黨,雄心勃勃地要領導一場革命,結果卻不過是做了他人手中的玩偶。你忠實執行共產國際的指令,結局卻是那樣悲慘。面對嚴重的失敗,共產國際不願承擔失敗的責任,而要在中國尋找責任的承擔者。不知你是否知道,就在撤消你的一切職務之前,共產國際的代表已經在廬山秘密約見瞿秋白,商定處理的方式。既然共產國際因為怕承擔責任而影響威信,中共中央就不怕因承擔責任而影響威信嗎?瞿秋白不願以中央的名義承擔責任,於是,只有讓你一人承擔。穿過大半個世紀的歷史風塵,望著這斑駁陸離的一頁,我至今不能窮盡其內蘊,但一次一次,常溫常新。面對你20年代中期的表現,我曾大惑不解,一個深刻的思想家怎麼會突然變得簡單而浮躁?也許,浮於時代政治的浪尖之上,總是容易眼睛盯住那些浮藻和泡沫吧?面對出獄之後的你,我終於重睹見解的敏銳與思想的深邃。我為此舉杯慶賀,慶賀新文化運動領袖的歸來!歷盡滄桑,神歸故地,中國,少了一個興風作流浪的政治活動家,多了一個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面對你最後的選擇,我想到了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知識分子有自己的人格,政治市場有自身的規律,二者很難和諧。在一切政治活動都遠未走上現代之路的中國,只要不棄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就不可能是合格的政治人物;只要成功於政治遊戲,就難以保持知識分子的本色。事實證明,在中國,你不是合格的政治家,而是一個真正的現代知識分子。因為只要不是白痴,就應該知道在中國進行革命的成功之訣,十拿九穩,百試不爽,但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卻必須關心這革命之樹將會結出什麼樣的果實。知識分子總是執著於自己的理想原則,而不願屈從於現實原則,因而有所為而有所不為。我不知道該對你如何評價。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也許是書生本色害了你,使你難成帝王霸業。但是,中國能成帝王霸業之人可謂多矣,從陳勝吳廣到鼻涕阿二,大概都行,何缺一陳獨秀乎?面對你的最後選擇,我驚奇於新文化運動的神奇,似乎只要經過它的洗禮,就具有了特殊免疫力。我想到了魯迅,探險的腳步走出的距離與你非常接近,堅守的價值和最終的選擇與你大同小異。我想到了胡適,《新青年》集團中最溫和的一位,然而,當新文化面臨危機之時,竟是他以巋然之姿成為中流柱石。何謂堅定?雖風狂浪急而能微笑著面對一切,不急躁,不絕望,心存一念,目無二的,腳下生根。你們所守護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理想。我的朋友李書磊對你有如此評價:"陳獨秀雖涉身政治但始終沒有成為政客","屢涉群黨卻從未變成一個真正的黨人"。5 使你能夠如此的,正是心中那熊熊燃燒的新文化聖火。2有良知的思想者最可貴的品質就是不自欺,更不欺人。面對20世紀人類文明的惡性腫瘤――斯大林、希特勒及其極權體制,知識分子的良知使你感到人類文明面臨的危機。作為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你沒有忘記新文化運動的初衷,所以無法接受與科學、民主、自由和人權背道而馳的一切,神聖的使命感使你進入了嚴肅的思考,並且以自己的呼喊向國人發出了報警信號。我曾久久地面對你的如此見解:人類的歷史是一部自由和民主的發展史,自由和民主是社會進步抑或倒退的指標;民主是人類共同的追求,因而不是資產階級的專利;社會主義者若在民主頭上扣上某某階級的帽子而加以排拒,則是反動而非進步……你的《我們為什麼反對法西斯特》是一篇至今仍然閃耀著特殊光彩的文章。面對世界上日益增長的自由之敵,你憤怒地寫道:"法西斯的統治,是要停止人們思想之自由,全德國人非希特勒之言不能言,全義大利人非墨索里尼之言不敢言,企圖把全國人變成無知的牛馬,隨著希特勒、墨索里尼的鞭子轉動。……人類因為能夠自由思想,才由猴子變成人類;法西斯統治停止自由思想,會把人類變成猴子"。面對獨裁者的各種欺騙表演,你說:"希特勒為德國自由而撕破凡爾賽公約,我們是應該舉起雙手造成的;然而事實上得著自由的,只是希特勒及其黨徒。其餘的德國人成了希特勒的牛馬奴隸"。面對獨裁者聲稱自己有"國民的百分之九十九"支持和擁護的論調,你說:"其實一切獨裁政府,都會耍這套把戲,獨有民主政府辦不到,……因為他不敢象獨裁政府那樣無法無天的干。"在戰後,許多國家的統治者都效法希特勒,他們的得票率已經不是百分之九十九,而是百分之百。人民對他們總是一致擁護而不可能有任何反對;總是熱情歌頌而不可能有任何批評。他們成為救世主,因為沒有他們的施捨,民眾就無法生存。他們的手段是把民眾的食物收集起來據為己有,然後再按照等級需要恩賜給他們。一手是食物,一手是皮鞭,使所有的人都只有順從,使所有的喉嚨都只能發出一種聲音。對此,你似乎已有預感,你提醒人們照照鏡子:"凡是攻擊法西斯特的人們,便應該自己反省一下,有沒有和法西斯特同樣的行為"。我聽到了你的大聲疾呼:"全世界有良心的人們,拿出毅力來救救人類的大腦吧!不要跟著法西斯特『把歷史向後轉『,不要領導人類退後到猴子的道路上去!"6面對你如焚的憂心,我又一次熱淚盈眶。你不愧為新文化運動的領袖,沒有忘記新文化運動的目標。當瘟疫流行之際,當千百萬青年被法西斯主義迷惑之時,是你及時敲響了警鐘。經過多年的體驗和觀察,你對蘇聯已經徹底失望。在你先前的想像中,蘇聯的制度是人類文明最先進的形式,是健康的主流新生的一環,所以,它與自由和民主並不矛盾,與新文化運動並無衝突。甚至直到1933年,你的《上訴狀》仍然有這樣的句子:"蘇維埃並非新奇怪物,只『工農兵會議『之翻譯名詞而已,其不獨與民主共和無忤,且因而鞏固之發展之。"7 在你那裡,以俄為師並不意味著拋棄科學、民主、自由和人權。然而,蘇聯的實踐並不遵循你的想像。當殘酷的事實擺在你面前的時候,知識分子的良知不能不使你痛苦,不能不使你重新思考。集中表現著你的思考成果的是1940年9月《給西流的信》。你說:"我根據蘇俄二十年來的經驗,沉思熟慮了六七年,始決定了今天的意見。(一)我認為:非大眾政權固然不能實現大眾民主;如果不實現大眾民主,則所謂大眾政權或無級獨裁,必然流為史大林式的極少數人的格柏烏政制,這是事勢所必然,並非史大林個人的心術特別壞些。(二)我認為:以大眾民主代替資產階級的民主是進步的;以德、俄的獨裁代替英、法、美的民主,是退步的,直接或間接有意或無意的助成這一退步的人們,都是反動的,不管他口中說得如何左。(三)我認為:民主不僅僅是一個抽象名詞,有它的具體內容,資產階級的民主和無產階級的民主,其內容大致相同,只是實施的範圍有廣狹而已。(四)我認為:民主之內容固然包含議會制度,而議會制度並不等於民主之全部內容,……排斥議會制度,同時便排斥民主,這正是蘇俄墮落之最大原因;……蘇維埃制若沒有民主內容,比資產階級的形式民主議會還不如。(五)民主是自從古代希臘、羅馬以至今天、明天、後天,每個時代被壓迫的大眾反抗少數特權階層的旗幟,並非僅僅是某一特殊時代歷史現象,並非僅僅是過了時的一定時代中資產階級統治形式,如果說民主主義已經過了時,一去不復回了,同時便可以說政治及國家也已過了時即死亡了。如果說民主只是資產階級有統治形式,無產階級的政權形式只是獨裁,不應該民主,則史大林所做一切罪惡都是應該的了……"8更為可貴的是,你沒有孤立地看待斯大林的問題。面對那種把斯大林和他的體制分離開來的觀點,你曾針鋒相對地說:"如果說史大林的罪惡與無產階級獨裁製無關,即是說史大林的罪惡非由於十月以來蘇聯制度之違反了民主制之基本內容(這些違反民主的制度,都非創自史大林),而是由於史大林的個人心術特別壞,這完全是唯心派的見解。史大林的一切罪惡,乃是無級獨裁製邏輯的發達,試問史大林一切罪惡,哪一樣不是憑藉著蘇聯自十月以來秘密的政治警察大權,黨外無黨,黨內無派,不容許思想、出版、罷工、選舉之自由,這一大串反民主的獨裁製而發生的呢?若不恢復這些民主制,繼史大林而起的,誰也不免是一個『專制魔王『,所以把蘇聯的一切壞事,都歸罪於史大林,而不推源於蘇聯獨裁製之不良,彷彿只要去掉史大林,蘇聯樣樣都是好的,這種迷信個人輕視制度的偏見,公平的政治家是不應該有的。蘇聯二十年的經驗,尤其是後十年的苦經驗,應該使我們反省。我們若不從制度上尋出缺點,得出教訓,只是閉起眼睛反對史大林,將永遠沒有覺悟,一個史大林倒了,會有無數史大林從俄國及別國產生出來。"9為此,你又一次成了反獨裁的鬥士和民主的衛士。你認為:近代民主制其實不盡為資產階級所歡迎,而是億萬民眾流血鬥爭了五六百年才實現的;科學,近代民主制,社會主義,乃是近代人類社會三大天才的發明,是至可寶貴的;不幸十月革命以來輕率地把民主制和資產階級統治一同推翻,以獨裁代替了民主,而且"把獨裁製抬到天上,把民主罵得比狗屎不如"。"這種荒謬的觀點,隨著十月革命的權威,征服了全世界,第一個採用這個觀點的便是墨索里尼,第二個便是希特勒,首倡獨裁製本土--蘇聯,更是變本加厲,無惡不為。從此崇拜獨裁的徒子徒孫普遍了全世界,特別是歐洲,五大強國就有三個是獨裁。第一個是莫斯科,第二個是柏林,第三個是羅馬,這三個反動堡壘,把現代變成了新的中世紀,他們企圖把有思想的人類變成無思想的機器牛馬,隨著獨裁者的鞭子轉動,人類若無力推翻這三大反動堡壘,只有變成機器牛馬的命運。所以目前全世界的一切鬥爭,必須與推翻這三大反動堡壘聯繫起來……"10我似乎看到了你因為激烈爭辯而漲紅的臉,看到了你的憤激,你的焦灼,和深深的憂慮。我常常為20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而嘆息,因為自從五四過後,的確一代不如一代。然而,在那個年代,畢竟還有象你這樣的知識分子,不停地探索和尋求。誰說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在抗戰當中已經死絕?歷史作證:在硝煙瀰漫的歲月,在區區小城江津,有一雙眼睛,正穿過種種亂雲,作出如此深刻的洞察!遺憾的是,此時的你已經沒有了手中的《新青年》,你的聲音得不到傳播。而且,迷失於炮火硝煙中的一代人已經不知道傾聽你的聲音!然而,歷史的事實使我不能不佩服你的預見:"無產政黨若因反對資本主義及資產階級,遂並民主主義而亦反對之,即令各國所謂『無產階級革命『出現了,而沒有民主製做官僚制的消毒素,也只是世界上出現了一些史大林式的官僚政權,殘暴、貪污、虛偽、欺騙、腐化、墮落,決不能創造甚麼社會主義,所謂『無產階級獨裁『,根本沒有這樣東西,即黨的獨裁,結果也只能是領袖獨裁。任何獨裁都和殘暴、蒙蔽、欺騙、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離的。"11 在這裡,你牢牢抓住民主的真諦,一語道破了專制政體腐敗的病根。沒有新聞、出版和言論的自由,沒有反對黨的存在,議會就不再是議會,蘇維埃也不是蘇維埃,監守自盜,無人看管,一切腐敗在所難免。20世紀發生在世界各國的一系列災難都被你不幸言中。是什麼給了你如此的目光?其實很簡單,只要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出發,只要心中深植了新文化的價值觀念,就不會被亂雲迷住雙眼。可惜的是一代青年匆匆地背叛了五四新文化,而且自以為自己進步了。當歷史進入50年代之後,赫魯曉夫揭露斯大林的報告曾使許多人為之震驚。由此可見,人們是多麼幼稚和愚蒙!那一切,還需要赫魯曉夫說明嗎?應該是可想而知。因為洞見了新路的陷阱,你把目光重新投向人類文明的健康主流。這種探尋使你進一步回歸五四,在新文化的立場抵抗著各種危險。你對第三條道路的抵制同樣發人深醒。當一些人在以俄為師與以美為師之間猶豫徘徊的時候,當有些人自欺欺人地提出要美國的民主政治同時又要蘇聯的計劃經濟的時候,你明確指出:"由國家來發展工業中國過去是如此,將來也必須局部的採用。可是由中國過去的經驗,由日本明治初年國營工業的經驗,由中國眼前招商局和民生公司成績對比的經驗,都同樣警告我們不要對國家經營工業的辦法瀉染得樂觀過分。"12 因為你了解社會主義發展的歷史,了解蘇聯的實踐,也了解中國現代化的歷史教訓,所以你能夠看到蘇聯雖然經過了社會革命,變更了財產關係和國家的階級屬性,剩餘價值在名義上已歸工農自己的國家所有,但實際上卻存在著寄生官僚等新的剝錄用者階層。你之所以反對資本主義,原本因為資本主義制度下存在剝削,既然蘇聯在國家公有的名義下並未消滅剝削制度,問題就需要重新思考了。正因為這樣,你一再提醒人們:"我們不要學唯名主義者,一聽到社會主義便肅然起敬,一聽資本主義便畏之如蛇蠍,厭之如糞蛆,如果人們不敢斷言中國此時可以採用社會主義制發展工業,這必須毅然決然採用資本主義制來發展工業,只有工業發展,才能清除舊社會的落後性,才能開闢新社會的道路。"13在我的感覺中,你走了很遠,甚至走得很累,本想找到更好的,卻沒有找到。你回來了,更加清醒,也更加堅定。當然,你並未放棄社會主義理想。一個問題使我百思不得其解:從你生活的時代,到我生活的時代,那麼多人迷戀社會主義,卻沒有人能說清什麼是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者認為俾斯麥政府的社會主義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你和托落茨基都指責斯大林在一國建成的社會主義是集權專制而不是社會主義;毛澤東不承認蘇聯,甚至不承認共和國十七年的建設事業走的是社會主義道路;鄧小平把四人幫所鼓吹的"社會主義民主"稱為"法西斯專政";而如今國內國外無論肯定還是否定,都不願承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還是社會主義,而是把它看作資本主義的初級階段。什麼是社會主義?大概不僅鄧小平說不清楚,你能說得清楚嗎?然而,一個說不清的主義卻有無窮的吸引力。與自由主義相比,社會主義在中國的命運特別好。究其原因,大概在於它與傳統中國有著天然的親合力。因為它近似於"大同",因為它強調的是平等,所以往往被理解為弱者的福音。然而,一個問題你大概已經注意到:社會主義的理想圖景與現實實踐總是相去甚遠。社會主義是國際主義的,導師們一再強調的是"工人無祖國"和"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但在所謂社會主義國家的實踐當中,卻往往與民族主義結合得天衣無縫;社會主義主張縮小階級差別,實現人人平等,但在所有號稱社會主義國家的實踐中,卻無不擴大了差別的鴻溝,製造了更為嚴重的不平等。無論你是否看到,有一點是清楚的,它在世界各國的實踐都延誤了那裡的現代化進程。所以,在我生活的這個時代,戈爾巴喬夫不得不果斷地結束長達70多年的悲劇性實踐,鄧小平也不得不作出"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的新詮釋。在半個世紀前的江津,你已經認識到:要擺脫落後和苦難的命運,捷徑是不存在的。如果有更多的國人早一點有如此認識,中國將少走多少彎路,避免多少悲劇!3我正在反覆閱讀你的《被壓迫民族之前途》。這是你最後的文章,1942年5月13日寫成,即你飲蠶豆花種毒的第二天。在此之前,你已經寫了《戰後世界大勢之輪廊》和《再論世界大勢》等。這些文章放在一起,我看到了你對全球秩序、人類前途和中國未來命運的預測和思考。首先引人注目的是你對戰後世界大勢的預測。你描繪了世界發展的趨勢,認為大戰之後世界將分為兩大陣營,每個陣營都由一個大國領導,其他國家只有加入一個集團才能立腳。你的預測是:如果英美戰勝,德意日就完了,戰後將是英與美兩大集團的對峙;如果希特勒戰勝,英國就完了,戰後將是德與美兩大集團的對峙。在這種格局之下,一個國家不要夢想什麼民族解放,而是要尋找機會發展自己,努力於自己的政治民主化和民族工業化,以提高本國在集團中的地位。你從五四新文化運動走來,新文化運動從根本上說就是一次與人類文明健康主流全面接軌的偉大嘗試,這種世界主義和全球化的基礎使你必然更加看重普世價值,即使在民族解放戰爭的戰火之中也決不贊同民族主義。你指出:"對於國外的鬥爭,無論是對於軸心國或非軸心國之鬥爭均應從民主主義出發,不應從民族主義出發,因為專制的德、意、日三國之攜手橫行,已衝破了各國民族之最後鐵絲網,這已經不是某一民族的問題,而是全人類的民主自由存亡問題"14 。如此認識當時人類文明所面臨的局勢,只能出於高度重視自由和民主的現代知識分子。關於戰後世界的大勢,有一點你說對了,世界的確由民族化走向集團化,分為兩大陣營;有一點你說錯了,你低估了斯大林的能量,高估了民眾的眼睛。兩大集團的領導者並不如你所預測,但結局卻與你最壞的設想相去不遠,――不過是由斯大林代替了希特勒。在你的戰後大勢圖表中,結果不論誰戰勝,中國都是附屬國,不可能再圓世界中心之夢。這一點,也只有經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人,才能如此清醒。同時,你提醒人們,雖然同是作附屬國,作誰的附屬國卻大不相同:做英美這樣的民主自由國家的附屬國尚可以恢復半殖民地的地位,而作德日這樣的法西斯國家的附屬國,卻要陷為完全的殖民地。更重要的是,做民主國家的附屬國,人們尚能獲得部分的自由,而做法西斯國家的附屬國,則只能是沒有自由的奴隸。因此,你在去世前的最後時刻,仍然寫完了《被壓迫民族之前途》,諄諄告誡國人:"我們既然參加了民主國家兵工廠美國所領導之反納粹戰爭,我們既然參加了為保護世界民主自由而戰鬥同盟國集團,自然應該以民主自由為國人之中心思想,使全國人同其視線同其標的以集中戰鬥意志;即令認為中國經濟發展落後,又加以歷史傳統,而且在戰爭中,民主自由制度一時不易達到理想程度;這自然是事實,然而起碼也必須表示趨向民主自由這條道路的決心,不應該像有些人根本反對自由民主,痛罵民主自由是陳詞腐調,指摘主張民主自由的人是時代錯誤;或者客氣一點,拿中國特殊的所謂『民主自由『,來抵制世界各民主國通行的民主制之基本原則。"我特別注意的是你觀察和評論問題的角度,的確與眾不同。無論是評論蘇聯的無產階級專政,還是評論德、意的法西斯主義,還是分析評價大戰中的各種問題,你之所以與他人不同,就因為你所依據的仍然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確立的自由民主的價值觀。雖然處於民族解放戰爭之中,你卻象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一樣堅決反對民族主義的立場,一切以民主、自由和人權為旨歸,決不放棄與人類文明健康主流全面接軌的努力。你認為,在大戰之後,落後民族無論要發展資本主義還是發展社會主義,都必須依賴先進國家,只要不是民族誇大狂的人,都應該能夠認識這種命運,所以,任何閉關鎖國的做法,都只能是自絕於世界。因為在你看來,全世界各落後民族的萬里長城都已經被打破,大戰之後,任何民族主義的英雄也無法阻止國際集團化的新趨勢。在這種情況下,被壓迫民族只有善於適應這一國際新趨勢,才有自身的發展前途。中國人直到世紀末才終於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而你卻早已對此清清楚楚。時代常常犯病,當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犯病的時候,人們聽不進清醒的聲音。看一看你的言論在當時的命運吧!延安不能接受,托派不能接受,連國民黨政府也認為有礙中蘇邦交而指令中央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查處檢扣"。誰能接受呢?李大釗死了,魯迅也死了,劉半農死了,他們大都離開了這個世界,只有胡適為你的思想激動不已。154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反傳統著稱,也以反傳統為人詬病。考察你晚年的言論,我欣慰地發現,你仍然是文化革命的旗手,在滾滾濁浪之中,站在批判傳統的前沿。在《孔子與中國》中,你認為孔子有兩個特點:一是講科學,二是反民主,中國人恰恰把有價值的東西丟掉了,沒有繼承創始的科學思想,卻繼承了他的反民主的思想。你說:"人類社會之進步,雖不幸而有一時的曲折,甚至於一時的倒退,然而只要不是過於近視的人,便不能否認歷史的大流,終於是沿著人權民主運動的總方向前進的。如果我們不甘永遠落後,便不應該乘著法西斯特的一時逆流,大開其倒車,使中國的進步再延遲數十年呀!不幸的很,中國經過了兩次民主革命,而進步黨人所號召的『賢人政治『,『東方文化『,袁世凱、徐世昌所倡導的『特別國情『,『固有道德『,還成為有力的主張;所謂『賢人政治『,所謂『東方文化『,所謂『特別國情『,所謂『固有道德『,那一樣不是孔子的禮教在作祟呢?那一樣不是和人權民主背道而馳呢?"16為此,你告誡說:"人們如果定要尊孔,也應該在孔子不言神怪的方面加以發揮,不可再提倡阻害人權民主運動,助長官僚氣焰的禮教了!""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孔子的禮教不廢,人權民主自然不能不是犯上作亂的邪說;人權民主運動不高漲,束手束足意氣銷沉安分守己的奴才,那會有萬眾一心反抗強鄰的朝氣。"17在《蔡孑民先生逝世感言》中,你說:"如果有人把把民族文化離開全世界文化孤獨的來看待,把國粹離開全世界學術孤獨的來看待,在抱殘守缺的旗幟之下,閉著眼睛自大排外,拒絕域外學術之輸入,甚至拒絕用外國科學方法來做整理本國學問的工具,一切學術失去了比較研究的機會,便不會擇精語詳,只有抱著國『粹『甚至於高喊讀經的人,自己於經書的訓詁義理毫無所知,這樣的國粹家實在太糟了。"關於道德問題,你的回答是:"根本否認道德的人,無論他屬那一階級,那一黨派,都必然是一個邪僻無恥的小人;但道德與真理不同,他是為了適應社會的需要而產生的,他有空間性與時間性,此方所視為道德的,別方則未必然;古時所視為不道德的,現代則未必然。……總之,道德是應該隨時代及社會制度變遷,而不是一成不變的;道德是用以自律,而不是拿來責人的;道德是要躬身實踐,而不是放在口裡亂喊的,道德喊聲愈高的社會,那社會必然落後,愈墮落;反之,西洋諸大科學家的行為,不比道貌尊嚴的神你牧師壞,清代的仆學大師們,比同時湯斌、李光地等一班道學家的心術要善良得多,就以蔡先生而論,他是主張以美育代替宗教的,他是反對祀孔的,他從嚴不拿道德向人說教,可是他的品行要好過許多高唱道德的人。"18 你堅信蔡先生和胡適都會贊同你的意見。特別令我感動的是,你在晚年仍然雄心勃勃,有著一些遠大的計劃。在致友人的信中,你說:"中國文化在文史,而文史中所含烏煙瘴氣之思想,也最足毒害青年,弟久欲於此二者各寫一有系統之著作,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19 編寫《小學識字課本》就是這重大課題之一。你完成了,我卻至今沒有看到。在你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你對中國文化的走向仍然表示深的憂慮。作為一種基本戰略,你留給後人的是:"我們應該儘力反抗帝國主義危及我們民族生存的侵略,不應拒絕它的文化。拒絕外來文化的保守傾向,每每使自己民族的文化由停滯而走向衰弱。……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已經害了我們半個世紀沒有長進。我們不要高唱『本位文化『、『東方文化『再來害後人吧!"20清醒如斯,執著如斯,令我不勝感慨。你的聲音將久久地回蕩在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上,穿越過去與未來的隧道……1993年9月初稿,2001年3月修改注釋:1 《陳獨秀致楊朋升》(1940年10月19日)《陳獨秀書信選》,P508,新華出版社,1987。2 何之瑜《獨秀先生病逝始末記》,見安慶市歷史學會、安慶市圖書館編印《陳獨秀研究參考資料》第一輯,P99,1981。3 許伯建1994年6月在《世紀》發表題為《陳獨秀拒收蔣介石匯款》的文章:抗日戰爭時期,作者在四川省銀行總行省庫部收支課工作。曾收到中央銀行國庫局一件支付書,命在江津縣代辦國庫業務的四川省銀行辦事處付給陳仲甫一筆數目可觀的錢。這筆錢是由蔣介石匯給陳仲甫的。可是,陳仲甫一直沒有接受,國庫局派了一位襄理大員來查問,並催促儘快將這筆錢送交陳收。結果是江津省銀行辦事處回電說:"辦事處主任張錦柏親自去見陳,他還是不收,只好將原支付書退回。"4 《陳獨秀著作選》第三卷P432,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5 李書磊《走向民間》,P7,10,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6 《陳獨秀文章選編》(下)P637-639,三聯書店,1984。7 同上,P517。8 9 10 《給西流的信》(1940年9月),《陳獨秀著作選》第三卷P553、554,556,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11 《我的根本意見》,《陳獨秀著作選》第三卷P560,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12 13 (《我們不要害怕資本主義》,見《陳獨秀文章選編》(下)P636。14 20 《戰後世界大勢之輪廊》,1942年3月21日重慶《大公報》,此處引自《陳獨有文章選編》(下)P649。15 1949年4月,陳獨秀去世已近七年,早已為國人所忘記,胡適卻在去美國的客輪上手捧《陳獨秀的最後論文和書信》激動不已,提筆為之作序,並將書名改為《陳獨秀最後對於民主政治的見解(論文和書信)》。16 17 《陳獨秀文章選編》(下)P534,三聯書店,1984。18 同上,P641-642。19 1940年9月15日致台靜農信,見《書屋》2000年第11期《陳獨秀晚年書信三十八封》。《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 上網日期 2001年04月13日讀者留言板回頁首Copyright?2000www.cc.org.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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