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鈿《董仲舒》一書的幾個重要史實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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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桂鈿《董仲舒》一書的幾個重要史實辨正 時間:2002年9月16日 作者:孫景壇 來源:孔子2000
作者題記: 當仁不讓於師。——孔子 我愛我的老師,但我更愛真理。——亞里士多德 周桂鈿、吳鋒二先生合著的《董仲舒》(1),是周先生繼《董學探微》(2)後,關於董仲舒研究的又一專著。該書較《董學探微》通俗,將許多史料都譯成了今文,很適合中等以上文化水平的讀者閱讀;並且,較《董學探微》還增加了許多歷史知識,以方便讀者對該書的理解;在對董學的研究上,該書也較《董學探微》有所發展,並回答了近年來理論界在董學研究上提出的一些新問題等。但該書在一些重大史實問題上,有多處失實,如認為「董仲舒在景帝晚年曾「回鄉教授講經」、從歷史上抹殺了「田蚡在武帝六年的『絀抑黃老,崇尚儒學』」一事等。(3)對此,筆者在拙作《周桂鈿「董仲舒年譜」獻疑》(4)已有所辨析,但還有些問題仍值得繼續商榷,本文就想談談這個問題。該書雖主要由吳先生執筆,但基本觀點來自周先生,周先生也宣布對該書的觀點等負主責,所以筆者的商榷仍以周先生為代表。文中不當之處,敬請批評指正。 一、文翁「起學堂」在「文帝末年」嗎? 周桂鈿在《董仲舒》一書中說:「文帝末年,社會上已出現了在全國有影響的地方辦學的典型。這就是蜀郡太守的大倡辦學。」(5)這個蜀郡太守是誰?就是「文仲翁」。 應當指出:蜀郡太守文仲翁辦學的時間不是「文帝末年」,而是「景、武之際」。對此,《漢書·地理志》明載:「巴、蜀、廣漢本南夷,秦並以為郡」,「景、武間,文翁為蜀守,教民讀書法令」,「由文翁倡其教」。這裡的文翁,即文仲翁。周先生認為,文翁辦學在「文帝末年」於史無征。 周先生為什麼把文翁辦學由「景、武之際」改到「文帝末年」呢?筆者蠡測:他這樣做的目的,是給董仲舒建議「立學校之官」留地盤。因為他堅信:漢武帝「立學校之官」出自董仲舒,如果承認文翁在「景、武之際」辦學,就會「對董仲舒『立學校之官』」說構成威脅;如果將文翁辦學改到「文帝末年」,這種威脅就會小得多。 筆者認為,周先生這種做法欠妥。第一,武帝「立學校之官」採信過文翁的辦學經驗,史有明載。如《漢書·循吏傳·文翁》說:「文翁,廬江舒人也。少好學,通《春秋》,以郡縣吏察舉。景帝末,為蜀郡守,仁愛好教化。見蜀地辟陋有蠻夷風,文翁欲誘進之,乃選郡縣小吏開敏有材者張叔等十餘人親自飭厲,遣詣京師,受業博士,或學律令。減省少府用度,買刀布蜀物,齎計吏以遺博士。數歲,蜀生皆成就還歸,文翁以為右職,用次察舉,官有至郡守刺史者。又修起學官於成都市中,招下縣子弟以為學官弟子,為除更徭,高者以補郡縣吏,次為孝弟力田。常選學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縣,益從學官諸生明經飭行者與俱,使傳教令,出入閨閣。縣邑吏民見而榮之,數年,爭欲為學官弟子,富人至出錢以求之。由是大化,蜀地學於京師者比齊魯焉。至武帝時,乃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自文翁為之始雲。文翁終於蜀,吏民為立祠堂,歲時祭祀不絕。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值得注意的是,周先生的《董仲舒》一書,對《文翁傳》的內容幾乎全部都複述了,唯獨去掉了「至武帝時,乃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自文翁為之始雲」這最關鍵的一句,真是用心良苦。 第二,武帝真正「立學校之官」,乃武帝十二年公孫弘為丞相時所為。《史記·儒林列傳》說:「公孫弘為學官,悼道之郁滯,乃請曰:『丞相御史言:制曰「蓋聞導民以禮,風之以樂。婚姻者,居屋之大倫也。今禮廢樂崩,朕甚愍焉。故詳延天下方正博聞之士,咸登諸朝。其令禮官勸學,講議洽聞興禮,以為天下先。太常議,與博士弟子,崇鄉里之化,以廣賢材焉。」謹與太常臧、博士平等議曰:……請選擇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藝以上,補左右內史、大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補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邊郡一人。先用誦多者,若不足,乃擇掌故補中二千石屬,文學掌故補郡屬,備員。請著功令。佗如律令。』制曰:『可。』自此以來,則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矣。」《漢書·儒林傳》說的說法與《史記》基本相同。 第三,認為武帝「立學校之官」出自董仲舒,根據不足。誠然,班固在《漢書·董仲舒傳》中說:武帝「立學校之官」,「自仲舒發之」。並且,在《天人三策》的第一、二策中,還有佐證:如策一說:「立太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策二說:「故養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眾,對亡應書者,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願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這裡,我們且不論《天人三策》的真偽,權當三策是董仲舒在武帝七年的對策,即暫從班固、周先生對此問題的說法,但這裡還有個矛盾:就是武帝既然在七年就採納了董仲舒「立學校之官」的建議,為什麼還要再等五年,即武帝十二年,才又由公孫弘提出並實施呢?顯然,認為「武帝『立學校之官』出自董仲舒」的說法不能成立。 二、漢武帝「尊儒是假」嗎? 周先生在《董仲舒》一書中認為,漢武帝「尊儒是假」。理由是:董仲舒「在第三策中明白地提出了獨尊儒術的思想大一統的建議。這是後人在評價董仲舒時,認為最值得津津樂道的一個內容。漢武帝如何看待思想大一統論呢,他是想有為他推崇力量,他想獨霸天下,他好大喜功。但如何去實現自已的理想呢?以什麼思想作為社會意識形態來一統天下的雜說呢?只有一個儒家就足夠嗎?漢武帝何其聰明,他想成為一個明主,他想使自已的統治思想帶有理想色彩,帶有誇張性。所以,他到底想以什麼思想作自主的治國主導思想,顯得有似玩滑的隱晦,吞吞吐吐。漢武帝後代就坦率多了。漢元帝還是太子時,見其父宣帝多使用文法吏,重用刑罰,於是就提醒宣帝說:『陛下用刑太深、太重,太多,應該用些儒生。』意在要實施德教,宣帝聽太子如此說,很是氣憤。他斥太子說:『漢朝天下自有制度,實質內容是雜合霸王之道,怎麼能盡用儒生實施呢?難道真要效仿西周的政治嗎?』宣帝也不想在太子面前表現得太專制,於是又分析道:『你不知道,俗儒大多太不識時務,總是鼓吹古代的政治制度好,批判當今政治,百姓被他們攪得區分不清好壞,病況惡,他們不知自已的職份就是要維護今世,怎麼能用他們呢?』太子被指責得不知所然,只得木然地點點頭,陷入沉默。宣帝見此,嘆息道:『亂漢家天下的,必是太子無疑啊!』其後不久,宣帝還真想廢掉太子。試想,太子不過建議多用些儒生就差點被廢掉,何況董仲舒仲舒是一介求仕的讀書人呢?漢武帝不重用他就是夠寬宏大量的了」。(6) 筆者認為,周先生這一看法很值得商榷。記得在《董學探微》中,周先生不僅承認「漢武帝真尊儒」,還堅持「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說。這裡,他突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過,在該書中,他還認為:「漢武帝不採納董仲舒的獨尊儒術的建議,漢代怎麼流行起儒學來?經學怎麼成為時代思潮?」(7)這裡就有個矛盾:既然漢武帝採納了董仲舒「獨尊儒術」的建議,又為什麼說漢武帝「尊儒是假」呢?難道假尊儒就會採納「獨尊儒術」的建議,或者採納「獨尊儒術」的建議就是假尊儒? 問題可能就出在「獨尊儒術」上。因為在周先生看來,「獨尊儒術」不是真尊儒,「獨尊儒術」只有同「罷黜百家」連在一起,才是真尊儒,漢武帝「以儒家為主,以百家為輔治國」,不能令周先生滿意。如他質問說:「漢武帝如何看待思想大一統論呢」,「只有一個儒家就足夠嗎?」「漢武帝後代就坦率多了」:「漢朝天下自有制度,實質內容是雜合霸王之道。」 筆者曾指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不是儒家的思想政策,儒家孔子和孟子從來未主張過此思想政策,這一思想政策是韓非、李斯、秦始皇思想專制的翻版。如果漢武帝真尊儒的話,就不能採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漢武帝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只能反證他真尊儒。漢宣帝教訓太子那段話,筆者也早於周先生徵引過。(8)不過,筆者當時是用於否定周先生所堅持的「漢武帝採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說的,而此刻周先生卻用它來否定漢武帝乃至漢代真尊儒的事實,這是說不通的。周先生始終在真尊儒就必須「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而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儒為主、以百家為輔治國」就不能算真尊儒上打轉。筆者再向周先生陳述一遍:如果把儒學理解成孔、孟之學的話,中國古代從未存在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如果把儒學理解成董學與宋明理學的話,那麼中國的確實行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因為此說由董仲舒首倡,宋明理學從之,並將其付諸實踐。但必須清楚,「董仲舒非儒家」(9),「宋明理學非儒家」,而且,在宋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實行思想專制時,受害最慘的是孔、孟,尤其是孟子。(10) 如何正確理解漢武帝真尊儒?筆者認為:1、漢武帝在建元六年以田蚡為相,同意田蚡「絀抑黃老,崇尚儒學」。這在《史記》與《漢書》里有明證。筆者多次徵引過,可對這一錚錚鐵史,周先生從來就不敢正視,從來未予承認,這是不對的。2、漢武帝起用儒官。早在武帝元年,他就起用尊儒的竇嬰、田蚡、王臧、趙綰、申公等,支持「議立明堂」。大約在此時,還將老儒學博士轅固生召回,試圖重新啟用。另外,他「以仲舒為江都相」估計亦在此前後。尤其是武帝六年,他以田蚡為相,「延文學儒者數百人」(11)。後來,他又以《五經》取士,為儒學先生置「弟子員」等。3、武帝尊儒不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而是「以儒為主、百家為輔治國」。如武帝尊儒後,對非儒出身的官員不僅沒排斥,反而繼續重用。今人劉桂生先生曾考證說:武帝「沒有只用習儒的人。相反,那些治刑名之學、黃老之學的人有的依舊被重用,比如張湯。對於並不尊儒,甚至對偶頗有譏評的,他也照樣重用,並沒有加罪責。如司馬談,司馬遷父子,《漢書》說他們的『是非頗謬於聖人』,但漢武帝照樣使他們父子相繼為太史令。司馬談寫《六家要指》,把儒家並列於其他各家,同等評價其是非得失,而且對道家比對儒家要尊崇得多,武帝根本沒有加以責罪;司馬遷在其著作中對這些觀點照樣引述,也一直流傳。」(12)4、漢武帝尊儒的實質是「以孝治天下」。現在,理論界的主流觀點認為,漢武帝尊儒的主要經典是《五經》,不妥。董乃強主編的《孔學知識詞典》認為,漢以《論語》、《孝經》、《詩》、《書》、《禮》、《易》、《春秋》合稱七經,以七經治國,這是有道理的。(13)但《七經》主要又是兩經,《春秋公羊》——漢人又直呼《公羊》為《春秋》,及《孝經》。漢代的《孝經緯》假託孔子言:「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可見這兩部著作在漢代思想界的狀況之一斑。不過,筆者早曾指出,《公羊春秋》非儒家經典,漢初重視《公羊》,主要是為政治體制的轉換服務,為刑法或治獄服務。(14)而且,《公羊》在漢代扮演的角色並不好,石渠閣經學會議,主要是為削弱《公羊》的影響。《孝經》就不同了,從文帝起,即「置孝經博士」,試行「舉孝授官」;武帝時,正式「舉孝廉」。後來,武帝採納主父偃的「推恩議奏」,將漢代的主流政體——分封制改換成郡縣制,其核心指導思想就是「孝治」。《孝經》是兩漢的必讀經,「舉孝廉」直到東漢末年的童謠諷刺說「舉孝廉,父別居」時才衰落,兩漢都號稱「以孝治天下」。所以,武帝尊儒最根本的應該用《孝經》和「以孝治天下」來說明。(15) 周先生為什麼認為「漢武帝尊儒是假」呢?筆者蠡測:因為筆者在拙作《董仲舒非儒家論》(16)中認為「董仲舒是假儒家」,他便針鋒相對地提出「漢武帝尊儒是假」。周先生這樣做的目的,是想保住董仲舒的儒家性質。其實,筆者認為:董仲舒非儒家的根本理由,是董仲舒的思想核心與儒家不同,因為儒家孔、孟的思想核心是仁政,而董仲舒的的思想核心是義政,而仁政與義政具體化為治國政策時,又全然相左。如孔、孟主張「民本」,董仲舒強調「君權」、「三綱」;孔孟主張「言論自由」,董仲舒主張思想專制等。這些問題不解決,我們無法認定董仲舒是儒家。因此,筆者不是僅用漢武帝未重用董仲舒來證明他不是儒家的。事實上,漢武帝也不是只用儒家,不用其他學派的人物,他不是讓董仲舒當過「江都」、「膠西」相嗎?只不過未大用而已。退一步講,即便董仲舒真是儒家,未被重用也符合常理,歷史上不是每個儒者都能在尊儒時期被重用,周先生大可不必為此著急,還是斟酌一下,怎樣在董仲舒的的思想核心上作文章吧! 三、公孫弘是「復讀生」嗎? 周先生在《董仲舒》中認為,公孫弘是「復讀生」,說:「公孫弘在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被推薦時,他只被列為末等,又是第二次參加策論,他是復讀生,自然多出了許多經驗,譬如講話技巧。公孫弘巧舌如簧,漢武帝不記前嫌(公孫弘第一次在建元元年被任用,他沒有辦事經驗,受到武帝的貶黜)重用公孫弘。」(17) 誠然,公孫弘在建元元年與元光五年曾兩次對策,但不能算「復讀生」。什麼叫「復讀生」?如今天某學子考大學,一年沒考上,復讀;兩年沒考上,復讀,這可叫「復讀生」。「復讀生」的內涵有二:一是上次參加考試落榜,二是複習原來學過的課程。公孫弘的情況則與此完全不同:他第一次參加舉賢良對策不是沒考上,而是被擢為第一,拜為博士;第二次對策,表面上是復讀,實則不是,因為他不是複習原來學過的學科,而是開拓了一個新領域——《五經》學科。就是說,公孫弘前後兩次對策,所學、所對的內容完全不一樣。關於公孫弘的治學,《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說他「年四十餘,乃學春秋雜說」。可見,他學的至少有兩個學科。應當說,這裡的《春秋》,指的是《公羊》,但「雜說」是什麼呢?筆者臆測:很可能是「黃老」,不很可能是「申商韓蘇張之言」,或儒學。因為他第一次對策時,正是「黃老之治」,黃老派得勢;在對策前,丞相衛綰還奏曰「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得到了武帝的許可。(18)他若是學「申商韓蘇張之言」,對策也不會被擢為第一。而且,公孫弘不是個學者,而是政治家,他此時也不可能學儒學,因為朝廷的用人路線是「黃老」,並未提倡《五經》,他不可能不趨利避害。公孫弘學《公羊春秋》,可能是後來的事,因為建元五年,朝廷明詔「置《五經》博士」,元光元年首次舉行了《五經》策問。(19)而且,建元六年,田蚡「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20),大批文學儒者都被授予了官職,這多麼誘人!公孫弘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響應朝廷的號召,改習《五經》的。由此可見,公孫弘第一次獲得的博士,很可能是「黃老」博士;第二次則是《五經》博士。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名實相符的雙博士!就象今天某人先攻經濟學,獲經濟學博士;後又攻哲學,獲哲學博士,能說他攻哲學時是「復讀生」嗎?所以,公孫弘不是「復讀生」。 既然公孫弘不是「復讀生」,周先生為什麼要硬說他是「復讀生」呢?筆者蠡測:他這樣做的目的至少有三:一是為董仲舒二次對策尋求旁證支持。筆者曾指出,董仲舒在漢景帝時即是有名氣的儒學---公羊春秋博士,沒理由在武帝初再參加《五經》對策。周先生即學公孫弘的葫蘆畫瓢,認為董仲舒雖在漢景帝時即是有名氣的儒學博士,但在景帝未曾「回鄉教授講經」,故在武帝初又出來對策;二是為了說明為什麼公孫弘受重用而董仲舒未受重用問題;三是想從用人標準上再次證明武帝「尊儒是假」。 筆者認為,這種做法欠妥。第一,公孫弘的二進考場與董仲舒不能相比。公孫弘考的是兩個學科,董仲舒假如真的二進考場,考的是同一個學科,同一個學科、同一個人怎麼會拿兩個博士呢? 第二,董仲舒與公孫弘相比,究竟誰是「復讀生」?周先生忘了:董仲舒若真的二進考場,他應當是名符其實的「復讀生」,因為董仲舒至少具備復讀生的內涵之一,即「複習原來學過的課程」。董仲舒在景帝時就是《春秋公羊》博士,他若真的「回鄉教授講經」,講的仍是《春秋》;若真的在武帝初期復出對策,對的亦是《春秋》。公孫弘不具備「復讀生」資格。可是,周先生對此採取了迴避態度,反把公孫弘被重用,說成為是「復讀生」的緣故。若「復讀生」果真能「巧舌如簧」,那麼,被重用的該是董仲舒,而不是公孫弘了! 第三,重用公孫弘不能證明武帝「尊儒是假」。誠然,公孫弘從人格上看,不如董仲舒,從司馬遷開始,人們就有此共識。不過,看武帝的用人,要著眼於大的方面,即人才的才學與能力。公孫弘的才學不如董仲舒高,但仍很有才;同時,他的能力遠非董仲舒可比。武帝用人,更看重於能力,不是純理論。而且,公孫弘與董仲舒同學《公羊春秋》,《公羊春秋》當時被視為《五經》或儒經,武帝沒重用董仲舒,重用了公孫弘,仍只能說武帝從主觀上講是真尊儒;若否定武帝真尊儒,那麼,武帝不論是用公孫弘或董仲舒,都只能說是「尊儒是假」。當然,如上所述,筆者認為:漢武帝真尊儒的根據,不在於他曾推崇《公羊》——因為「公羊非儒家經典」;而在於他對《孝經》及《論語》的重視,在於「以孝治天下」。 四、「董仲舒在所有被推薦的賢良中排在第一位」嗎? 周先生在《董仲舒》一書中,認為:「董仲舒遂以賢良而被徵召,繼而聲名大振。董仲舒在所有被推薦的賢良中排在第一位。」(21) 這種說法值得商榷。第一,於史無征。班固與司馬光是董仲舒參加武帝初期儒學對策的泡製者,班固、司馬光只說董仲舒的對策被有關部門預選為第一名,然後呈給了武帝,得到了武帝的嘉許,根本沒說董仲舒在參加考試前就被列為了第一名,推薦給了漢武帝。第二,不合情理。應當說,假定董仲舒參加了武帝初年的儒學對策,只可能在對策後,即在考官閱卷時,將其列為第一名,不可能是在考試前就被列為第一名,更不可能以第一名的身份參加考試。如果董仲舒在舉賢良的對策前就被列為第一名,還要考試幹什麼,考試的目的就是要眾考生在考場一決高低,以考分定優劣,大家公平竟爭,考前根本不會排座次。如果排座次,根據是什麼,是不是「走後門」?第三,公孫弘的旁證對此說的否定。如《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說:「元光五年,有詔徵文學,菑川國復推上公孫弘。」「國人固推弘,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對策,百餘人,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對為第一。召入見,狀貌甚麗,拜為博士。」《漢書》對此的記載與《史記》同。可見,公孫弘在考官閱卷時,沒有被排到第一名,可是武帝在親自審卷時,覺得他的答題比原第一名好,將他的名次由後面移到了第一名。就是說,考生是在考完試後,閱卷時才被排為第一、第二名的。 周先生為什麼要將董仲舒說成「在所有被推薦的賢良中排在第一位」呢?筆者蠡測:因為筆者曾責難說:《天人三策》之第一策的考題說「今子大夫裦然為舉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聽而問焉」,假定《天人三策》確為董仲舒的對策,這表明該卷是武帝給董仲舒的複試卷,決不是初試卷——第一策,對「裦然為舉首」的「垂聽而問焉」,即對考試的第一名的複試,怎麼會是第一策呢?(22)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周先生才將董仲舒說成「在所有被推薦的賢良中排在第一位」,以便用此解釋「裦然為舉首」。他在對「今子大夫裦然為舉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聽而問焉」的譯文中,也確實是這樣譯的:「這次,你在被舉薦的賢良文學之中,排列為第一號人物,朕很欣賞你。你學識淵博,研究精深,素稱大儒,朕洗耳恭聽你的策試。」。(23) 筆者認為,周先生的這一做法欠妥。我們且不說董仲舒在未考試前就被公開列為第一名的說法難於成立。退一步講,即便董仲舒的的是「在所有被推薦的賢良中排在第一位」,他也應當參加公共考試,不應當是單獨考試。也就是說,他的試卷應與其他考生相同,而不是專為他設計的考題,難道「在所有被推薦的賢良中排在第一位」就應單獨對策嗎?這樣的事情曠古未聞,周先生對此應解釋清楚。 五、《天人三策》的第一策是武帝專為董仲舒出的考題嗎? 周先生在《董仲舒》一書中,認為《天人三策》的第一策是武帝專為董仲舒出的考題。他說:「武帝第一次策問董仲舒的試題是這樣開始的」,然後引出了第一策。(24) 這種說法值得商榷。第一,亦於史無征。周先生在史學上十分崇信班固與司馬光,但班固與司馬光都無此說。班固在《董仲舒傳》中,雖沒有指明董仲舒第一策的考題是公共試卷,但這是不言而喻的,因為他對後面的兩策連用了兩個武帝「復冊之」。司馬光的說法就更明白了,他在《資治通鑒》漢紀九中說:武帝一年「冬,十月,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上親策問以古今治道,對者百餘人。廣川董仲舒對曰……。」第二,亦不合常理。如果董仲舒真的參加了武帝初期的《五經》對策,那麼,他的第一策無論如何都應是公共考卷,即與所有考生答的題都是一樣的。如果考題不同,怎麼把董仲舒的答卷與其他答卷相比較,怎麼能判別這些答卷的優劣?第三,自相矛盾。周先生一方面認為《天人三策》的第一策是武帝專為董仲舒出的考題;另一方面又說,「漢武帝對天下有如此奇才(指董仲舒——引者)似有些不信,或覺得話很投機緣,故特地給董仲舒加試兩場。這是一份榮耀!全國成百的賢良文學之士唯董仲舒享此殊榮」。(25)按周先生第二方面的意思推,董仲舒的第一策仍為公共試卷,第二、三策才是加試題! 周先生為什麼要將《天人三策》的第一策說成是武帝專為董仲舒出的考題呢?筆者蠡測:如前所述,筆者曾質疑《天人三策》的第一策不是初試卷,而是複試卷。周先生便將策文中的「今子大夫裦然為舉首,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朕垂聽而問焉」說成是漢武帝對「在所有被推薦的賢良中排在第一位」者的專門考卷,想藉此保住《天人三策》的第一策確為董仲舒的初試卷的傳統觀點。 筆者認為,周先生的這一做法欠妥。其實,若將《天人三策》作為董仲舒的對策,問題不僅在於第一策究竟是不是初試卷,而且還在於《天人三策》本身仍有許多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方。如第二策的策文說:「今子大夫待詔百有餘人,或道世務而未濟,稽諸上古之不同,考之於今而難行,毋乃牽於文系而不得騁與?將所由異術,所聞殊方與?各悉對,著於篇,毋諱有司。」顯然,這決不是第二策,因為「今子大夫待詔百有餘人」明確告訴我們:這才是公共試卷!「將所由異術,所聞殊方與?各悉對,著於篇。」又明確告訴我們:這是百家策問,非《五經》或儒學考試!再如第三策說:「今世廢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棄行誼而死財利,是犯法而罪多,一歲之獄以萬千數。」這一刑獄現象絕不出自武帝前期,乃其中、後期事。如《漢書·杜周傳》說:「至周為廷尉,詔獄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減百餘人。郡吏大府舉之延尉,一歲至千餘章。章大者連逮證案數百,小者數十人;遠者數千里,近者數百里。會獄,吏因責如章告劾,不服,以掠笞定之。於是聞有逮證,皆亡匿。獄久者至更數赦十餘歲而相告言,大氐盡詆以不道,以上延尉及中都官,詔獄逮至六七萬人,吏所增加十有餘萬。」等等。這些都是周先生要必須面對的和迴避不了的問題。 註: (1)周桂鈿、吳鋒:《董仲舒》,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2月第1版。 (2)周桂鈿:《董學探微》,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9年1月第1版。 (3)(4)拙作:《周桂鈿「董仲舒年譜」獻疑》發於「孔子2000年網」; http://www.confucius2000.com/。 (5)(6)(7)(17)(21)(23)(24)(25)周桂鈿、吳鋒:《董仲舒》第29頁;第136-137頁;第327頁;第137——138頁;第329頁;第93頁;第94頁;第93頁。 (8)拙作:《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子虛烏有》,載《南京社會科學》1991年第6期;《報刊文摘》1994年1月13日轉摘;《求是》之《內部文稿》1994年第3期轉摘;《新華文摘》1994年第3期轉摘,等。 (9)(14)(16)(22)《董仲舒非儒家論》,載《江海學刊》,1995年第4期;《報刊文摘》1995年7月27日轉摘;《新華文摘》1995年第9期轉摘;人大報刊複印資料《中國哲學與哲學史》1995年第9期轉載。 (10)《宋明理學非儒家論》,載《南京社會科學》1996年第4期,人大報刊複印資料《中國哲學與哲學史》1996年第8期轉載。 (11)(20)《史記》:《儒林列傳》。 (12)劉桂生:《近代學人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誤解及成因》,原載《北京大學百年國學文瘁》(史學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13)董乃強:《孔子知識詞典》,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0年7月第1版,第5頁。 (15)(16)拙作:《漢武帝採納主父偃的「推恩令」是中國傳統文化反思的科學基點》,載《南京社會科學》,1995年第4期;《新華文摘》1995年7月轉摘。 (18)(19)《漢書》:《武帝紀》。 初稿於2000年10月,修改於2002年5月31日。 於南京困窮齋 學術批評網(www.acriticism.com)轉發2002年9月16日推薦閱讀: